涿鹿
[font=宋体][color=Purple][size=2]涿鹿·江南一.历史
关于公元前三千四百五十七年发生的那场涿鹿之战,我想或许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一片辽阔萧索的古战场。
一个铜头铁额,全身泛起金属光泽的家伙站在流水边,后腰拿铁带束着一柄磨盘那么大的板斧。古老的战斧上犬牙交错,分明可见这家伙杀人无算以及残忍无道。
他就是蚩尤。
史官笔下那个蚩尤现在特别老实,因为他手里正抓了一大把铁砂在狼吞虎咽。史官们说蚩尤就是吃这个屡屡大败黄帝的,想必是个毅力顽强的人。正因为吃铁砂的缘故,蚩尤不但人身牛蹄,而且四目六手。头上尖角昭日月,额边针发映毫光。
这时候身边一个同样铜头铁额的家伙摇了摇蚩尤的胳膊,说:“老大,他们给你描述的造型还真威猛哦。”
由于一贯的残忍无道,蚩尤毫不客气的举起板斧砸在他兄弟的脑门上,说:“吃早饭的时候不许废话!”
好在他的八十一个小弟一样的坚硬如铁,所以那个不识相的小弟也只是感觉到有一点头晕。这下子全军都老实了,大家继续大口大口的啃铁砂饼,和铁砂汤,补充完了体力好去应付历史上最完美的敌人之一。
同一时刻,涿鹿之野对面的大营中有一位清秀儒雅、道骨仙风的中年领袖正在营帐里和大家自由讨论,同时微微打着哆嗦。
从这个人长了八只神目来看,他就是中华始祖之一的轩辕黄帝。从历史学家的角度而言,他只是黄帝而不是皇帝,因为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利,而仅仅是一个部落首领。
“蚩尤是邪恶的!”这是黄帝最通俗的开场白。
“拜托,”大将英招撇了撇嘴,“那个邪恶的家伙就在河对岸,大王你务实一点,想个办法跟他和平谈判好不好?”
“谈判?”黄帝有点傻眼,“我昨天跟他们的使者签了战书,今天决战的来着。”
“决战?”英招两个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喂,当家的,我们是部落联盟制度啊,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和我们讨论,小心我们造反哦!”
“啊……啊……啊……是么?喔……我以为大家都准备和蚩尤决一死战的,”黄帝素来喜欢采纳属下的意见,这样的当场反对使他很羞赧。
“呸!谁说要和平谈判的?谁说的?谁说敢造反的?”全身鳞甲、身后背着两只大翅膀的应龙猛的跳了出来,很威武的挡在黄帝面前护驾,“我们轩辕氏是正义的部落,天生就是要打击邪恶。我们不谈判,不妥协,不屈服!谁敢说葬送军心的话,我应龙第一个和他没完!”
应龙高高举起粗壮的手臂,吼了一声:“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英招出于对应龙无比勇气的敬畏,终于悄悄缩了缩脑袋,心里觉得蛮惭愧的。
黄帝眉开眼笑,暗地里对应龙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说战后大将军的位子就是你坐了。
应龙挺了挺胸膛说:“这一战大家都不用去了,看我一个人就好了,大家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收拾军队把蚩尤的猪头砍来见你们!”说罢,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应龙大摇大摆的往外走去。
黄帝背后传来了丞相风后的声音:“呸!别让这小子跑了,出了大帐,鬼知道去哪里捉他……”
被强留下来的应龙似乎是因为士气被打击而显得脸色苍白,不过英招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可是大王,听说蚩尤部落的战士各个身材健壮肌肉发达,而且拥有冶炼金属的先进技术,你不是就这样准备让我们去送死吧?”英招可怜巴巴的说,“我上有老下有小。”
“喔,你是担心打不赢啊?”黄帝恍然,“不怕,不怕,英招不怕啊。我们是正义的部落,我们怎么可能打不赢呢?”
“可是,”英招说,“我们好象是被蚩尤追了八百里一直逃到这里来的哦。”
黄帝微笑:“因为那时候我们还不是正义的嘛。”
英招眨巴着眼睛不理解:“那现在我们就正义啦?”
“好问题!”黄帝一竖大拇指,“因为有了……她!所以我们就是正义的了。”
这时候一位鸟头人身,风姿不群的女士从黄帝身后的角落里盈盈登场,一身华丽的黑袍耀人眼目。黄帝的部属多数来自北方的大风沙地区,被沙风吹伤了眼睛,这时候被光芒照射,纷纷落泪。
黄帝看部属们落泪,心想大家这么感动,士气一定是飙升,蚩尤这次是死定了。于是他干咳一声介绍说:“这位就是……”
“啊,大家好,我叫九天玄女,我代表玄天上帝来看大家。蚩尤部落是邪恶的,所以我们必须打倒他,打倒邪恶我们必须依靠正义的力量,所以黄帝部落是正义的。正义的力量是必胜的,所以你们不会失败。有人可能要问我为什么正义的力量是必胜的呢?这个就是你们下界的愚民不了解的地方了,既然世界分为正义的和邪恶的,那么双方交战肯定有一方会胜利的。我们可以把一方成为甲,一方称为乙。如果甲方胜利了,那么失败的就是乙方,因为邪恶必然失败,所以乙方是邪恶的。那么甲方只能是正义的,所以胜利的是正义的一方。反之如果乙方胜利了……”在无数瞪得溜圆的眼珠中,看起来腼腆娴雅的九天玄女开始发言。
“报……”小兵冲了进来,“大王,蚩尤说他等了三个月,我们老是讨论。今天再不开打他就直接来踹营了。”
“总之……”九天玄女说,“不要害怕,你们是必胜的。”
“能不能提问?”应龙悄悄举起手。
“请。”
“能不能请玄天上帝给一点帮助。”
“好问题!看!”玄女指向黄帝的桌面。
“那是……一本书?”
“错!这不是一般的书,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兵法,只要有了这部兵法,你们就会士气大涨,战无不胜。这是玄天上帝赐给轩辕部落的。”
“可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怎么能读懂它?”
“不必读懂,只要你们相信它会使你们战无不胜,你们自然就士气大涨了……下一个提问的人?”
“请问……”
“应龙,怎么又是你?问吧问吧。”
“请问……怎么相信它?”
蚩尤眺望着浩瀚的原野说:“我有一个梦想……”
“啊?大王,你有什么梦想?”魑魅原本在水边歌唱,练习她妖媚的歌声准备打击黄帝大军的斗志,而现在她提着刻刀和石板窜了过来。
“做一个古往今来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大坏蛋,”蚩尤吃完了早饭,豪气勃发。
“那请问原因是什么?大王你这个理想是否曾有心路成长的岁月?”
“我只是觉得天地间从来都有战争。”
“是啊,很悲哀啊,”魑魅受了感染。
“战争从来都有胜败。”
“对啊对啊。”
“胜利的一方总是会有巨大的进步。”
“有道理。”
“所以如果经常有坏蛋出现来让正义的人们获得胜利,大家就会一直发展下
去。”
“……大王你铁砂吃多了么?”
“总之我已经立志要当一个坏蛋了。”
“那么我们一起当坏蛋吧,”刚才被蚩尤敲打的小兄弟兴高采烈的说。
“你们都和我一起当坏蛋么?”蚩尤很感动,“那么坏蛋就要奸淫妇女,掳掠财物。趁着黄帝的军队还没有来,我们先去奸淫掳掠吧。”
“不过大王,附近百里没有人烟,跑那么远去掳掠财物是不是很劳民伤财啊?”
“这个,”蚩尤桀桀大笑起来,“我早都想好了,我们上个月俘虏的轩辕族妇女我留了一百个没有放回去,你们现在去奸淫妇女好了,也算我们跨上坏蛋道路的第一步。”
“大王远见!”铜头铁额的八十一兄弟兴冲冲的去了。
蚩尤在后面满怀希望的看着他们。
一会儿之后,八十一兄弟跑了回来。
“解决了么?”蚩尤迫不及待的问。
“可是大王……到底什么叫奸淫?”
蚩尤愣住了,他就这样瞪大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忽然仰起脑袋对着天空大吼:“风伯,雨师,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奸淫啊?”
风伯从云间探下脑袋:“你是大王都不知道,还来问我们当手下的,哼!”
蚩尤尴尬的挠挠头:“这个词是苍颖造了形容我的,我没机会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王,大王,轩辕族冲过来了,”前面当探子的魍魉幽灵一样从土里跳了出来。
“喔?是么是么?”蚩尤兴高采烈起来,“来啊,雨师风伯,刮风下雨,魍魉你去放狗,先衬托一下气势。”
“可是我们哪有狗啊?”魍魉抗议说。
“没有?”蚩尤愣了一下,“那狮虎熊罴也凑合着用了。”
“不能下雨!”雨师也抗议说。
“为什么?”
“秋天雨下得已经很多了,再下就把农田淹坏了。”
“我呸!”蚩尤说,“叫你下你就下,废话这么多,我们就是要来破坏农田破坏城市,破坏一切的。不然跑那么远干什么?”
雨师风伯在蚩尤的淫威下开始吹风下雨。凶恶狂暴的狮虎熊罴冲出了九黎的阵营。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搞破坏呢?”魑魅悄悄的问。
“因为我们是坏蛋。”蚩尤静静的看着远处的山峰,嚼碎了手心里最后一点铁砂。
“我们是坏蛋?”雨师有点好奇。
“我们是坏蛋?”魑魅有点迷惘。
“走啊,走啊,一起当坏蛋去,”只有那八十一个铜头铁额的兄弟兴高采烈。
史官们说: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皇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黄帝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不过也只是史官们这么说,我们只知道有这样一场战争还有战争的成败。
曾经的故事,已经被掩埋在涿鹿黄土下不见天日的地方。曾经那些歌声和呻吟再也没有人听见,当史官们操起笔再去回忆那段惨烈的往事时,已经过了上千年。
该沉睡的已经沉睡,该平息的已经平息,该遗忘的已经遗忘。
只有涿鹿之野上带着泥土清香的风卷上青天,去到寿张县云端的时候,那埋葬蚩尤的土地会不时腾起冲天的红尘,仿佛一面飘扬的战旗。
故事已经被时间埋葬,所以我曾想到的这个蚩尤也许真的存在过。完整的或
者部分的存在于历史的真实中。
到底什么是真实?从前往后看历史的只有先知,从后往前看历史的是历史学家。我总以为他们看到的都非完全的真实。完全的真实也许只存在于事实发生的那个瞬间,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我并不认为我下面说到的这个蚩尤曾经完全真实的存在于历史中,他只是我的蚩尤。[/size][/size] [/size][/size][/size][/color][/font][size=3]Sample Text[/size]
[[i] Last edited by 影无翳 on 2005-2-19 at 08:18 PM [/i]]
涿鹿
[font=宋体][color=Purple]二.奔跑在涿鹿城很多年以后,这个发呆的孩子将被称作蚩尤。
而现在,未来的蚩尤只是呆呆的坐在细雨中,看融融雨丝中模糊的原野。
原野,看不到边际。
萝卜,飞上了天空。
“哎哟!谁?谁砸我,谁砸的我?”蚩尤在自己住的高台上发呆,做梦也没想到高台下会有萝卜腾空而起。
“把刑天交出来!”高台下有清丽的女声,“把那个没良心的刑天交出来!”
小蚩尤胡乱的抹下脑门上的一片萝卜叶子,心跳得象打鼓。悄悄探头往下看去,一群莺莺燕燕围绕着一个流泪的女子站在高台下面,那些美丽的眼睛好象喷着熊熊烈火一样。而高台下守卫的轩辕族卫兵只是靠在门边幸灾乐祸的笑。蚩尤神出手指悄悄的数,二十五个。
“妈妈,”蚩尤对自己说,“这下子刑天完蛋了。”
这种事情三天两头的发生,不同的是以往总是有人很轻柔的说:“蚩尤少君,您把刑天叫出来好么?呜呜,我不想活了,刑天没有良心。”
蚩尤小的时候不懂事,总是很老实的说:“刑天早上和一个很好看的姐姐一起出去了。”这个结果是那个女子无声的哭倒在高台下,任蚩尤怎么劝,她也只是流泪。
后来蚩尤长大了,也就聪明了一点,他说:“刑天昨天早上被一群姐姐打伤了,我派人送他去疗伤了。”这样那些来找刑天的女子不会哭,只会很焦急的拉着蚩尤的胳膊问:“少君,少君,谁打伤他的?谁敢打伤刑天?他现在好不好?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虽然是一样的麻烦,可是至少蚩尤不用看见那些无声的眼泪,他的感觉也就好多了。
而今天,蚩尤想:“终于群情激愤了。”
“少君,您让刑天出来见我们!”一个女子对着高台上的蚩尤扬起了手中的水瓢。
蚩尤想缩头,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打死那个没良心的贼头!”二十四只水瓢扬了起来。
一个细细的声音夹着哭泣,几乎被那二十四只水瓢的声音淹没了:“你们不要怪刑天,你们不要打他。都是我自己命苦,是我自己想跳河的……”
蚩尤一溜小跑往高台中的屋子去了,拼命的撞开刑天的房门,大喊了一声:“刑天,你的冤家们来了!”
出乎蚩尤的预料,刑天没有在睡懒觉,他庞大的身躯缩在屋子的角落,手持那张巨大的“戚”遮住自己大半个面孔,正在偷眼往窗户外看。
“嘘,嘘。小声点,小声点,什么我的冤家们,我只认识她们中的一个。”刑天脸色紧张的回过头来。
“哪一个?”
“就是哭的那一个,”刑天漫不经心的说着,一双眼睛转啊转的似乎在思考。
“那你想个办法啊,我们神农氏都快名声扫地了!”
“呸,小孩子懂什么?”刑天不屑的撇了撇嘴,“我们神农氏在涿鹿的名声都是因为我,涿鹿找我哭的女人越多,想打我的男人越多,我们神农氏就越有面子。”
蚩尤呆呆的看着刑天,脑袋里嗡的一声晕了。
“你愣着干什么?就说我出去了,说我死了也行,”高台外的声音更响了,刑天急忙催促起蚩尤来。
“那你给我件什么东西让她们认尸吧!”蚩尤恼火的跳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喂,少君,别跑啊,头发行不行啊?”刑天还在背后喊。
“刑天出来!我们听见你在里面了,”外面忽然传来潮水一样的娇喝。
刑天的声音骤然消失,象是被掐住了喉咙。
小蚩尤托着他哭丧的小脸躲在高台的角落。
“哎,为什么是刑天?为什么爷爷偏要派刑天来保护我?天啊!”蚩尤为这种遭遇简直要仰天而太息。
“把刑天——交出来——交——出来,把刑天——交出来——交——出来,”外面的呼声有节奏的起伏着,而且高台周围围的人也越来越多。而刑天的房间里是一片绝对的寂静,连蚩尤自己都快怀疑刑天其实并没有呆在里面了。
蚩尤又一次偷偷趴在高台边观望,无数只水瓢随着呼声起伏。在那些水瓢间,蚩尤看清楚了那个哭泣的女子,一个很纤巧的女子,柔弱得近乎憔悴。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溢出了她明亮的眼睛,贴着清瘦的脸儿滚落下去,悄悄的落在泥土中。她自己并不曾呼喊一声,却被那些愤怒的女子渐渐挤到了人群后面去,似乎她根本与这件事情无关。
她只是在喧哗中寂寞的哭泣。
忽然间,小蚩尤觉得他是如此的感动,几乎就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仅仅为了那无声的眼泪。
一个绝妙的想法从蚩尤脑海中涌现,他翻身就从高台中央的天井里跳了下去。天井里有一匹烈马,蚩尤翻身上马,喊一声:“开门!”
烈马长嘶着冲出了高台的大门,马背上是小蚩尤灵巧的身影。女子们被烈马如雷的势头吓得愣在了原地,在这个瞬间蚩尤闪电一样从人群的缝隙间冲了出去。在越过那个流泪的女子身旁的时候,蚩尤悄悄的说:“进去吧,刑天就在里面。”
蚩尤兴奋的感受着狂风吹在自己的脸上,他已经听见身后的女子们喊了起来:“冲进去啊,刑天就在里面!”
烈马带着蚩尤越跑越远,蚩尤却忍不住回头的好奇心。当他拧过头来的时候,他才惊讶的发现女子们并没有真的冲进高台去,不光是那些女子,所有人都停止的呼喊和说话。一大群人静静的簇拥在高台下,仰望高台上那个魁梧的身影。
刑天!
蚩尤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那个龟缩在高台里的刑天竟然以这样的气势出现在高台上。
刑天敞开了衣襟,露出他宽阔而健壮的胸膛,任凭风吹起他的络腮胡子和不系的长发。那个高大的的身影凛然如山岳耸驰,直欲凌驾上苍。
蚩尤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呆住了,因为他们都相信自己看见了——一代战神!
就在这个时候,刑天怒吼,狂龙一样的冲天而起,那个身影在空中飞翔,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飞过高台,飞过人群,一直飞过二十丈。
那是真正的龙翔!蚩尤听见人群中的惊呼,他看见那些女子的眼神,觉得她们几乎就要晕了过去。
刑天准确的落在了蚩尤的马上。
“快跑快跑,”刑天说,“少君我们快跑,今天救我的命就看你这匹马了。不然她们追上来就完蛋了……”
蚩尤没来得及回答之前,所有女子已经扔下了水瓢追了上来。刑天蒲扇一样的大巴掌一掌打在烈马的屁股上,喝道:“跑啊!”
可惜那匹烈马并没有刑天想象的顽强,它已经被刑天压软了腿,这次哆嗦一下就趴倒在地上。刑天的脸色变的煞白,忙不迭的跳了起来,甩开两条长腿,威风凛凛的奔跑在涿鹿的大街上。
眼睛里只有刑天的女子们分明没有看见摔在地上的蚩尤,眼看蚩尤就要被踩在裙钗们的脚下。蚩尤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了,因为他特殊的性格和习惯,他竟然只是理了理头发,微微叹息着说:“何苦呢?”
英雄总是要改变历史的,刑天就是这样一个英雄。
他熊虎一样的身躯忽然停下了,一瞬间,那种如山的气势再次升腾而起。刑天静静的垂着头站在大街中央,周围的一切寂静如死!
女子们震惊的停在了蚩尤面前一丈的地方,刑天给人的感觉就象不可逾越的山峰。而且他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停下。
刑天转身,龙行虎步的走回了蚩尤身边,轻轻扶起跌倒在地的少君,掸了掸蚩尤身上的灰尘:“少君,你的腿没有摔伤吧?”
蚩尤摇了摇头。
“那就好,”刑天点了点头,猛然回头,围观的人们又退一步。
“跑啊!”刑天和蚩尤几乎在同一瞬间跳了起来,闪电一样撕破包围冲了出去,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烟尘连接着他们的脚步。
街边酒坊的主人搭着凉棚眺望说:“呵,又跑起来了呢。”
身后是无数的脚步声,跟随着如风的刑天,十四岁的小蚩尤悄悄的叹息。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虽然蚩尤并不喜欢这样的刑天,不过他已经能从一个眼神明白刑天的心意。面对着这么一个可气的刑天,蚩尤却必须承认他是爷爷外最亲近自己的人。而且蚩尤也相信自己是最了解刑天的人。刑天就是
这样一个被人追着逃跑的战神。
蚩尤目空一切的越过障碍,越过天空。他奔跑,跑起来的时候,蚩尤的心里象是空虚的。他只是还有一点点牵挂,想知道那个默默流泪的女子是不是依然站在他的高台下,垂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就这样,日复一日,神农氏的少君、炎帝的孙子和刑天一起奔跑在涿鹿城中。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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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Last edited by 若儿 on 2005-2-18 at 07:13 PM [/i]] 未完持续。。。。。。 三.云锦
“刑天,我真的想不通啊。”
“叫你不要整天想问题,想问题,问题想得越多脑袋越大,你的头已经不小
了。”
“那你头那么大是不是也是经常想问题的原因?”
“……其实我年轻时候还是喜欢思考的。”
“看来你年轻的时候跟它们还不一样。”
“它们?什么它们?”刑天瞪大眼睛看着蚩尤,蚩尤一声不啃的望着前面。
街头是早归的牧人赶着一大群猪。
“好大一群猪!”刑天赞叹了一声又问,“少君你刚才说它们什么?”
“那些寡妇们为什么都喜欢你呢?”
“少君你是不是妒忌我?”
“呸!”蚩尤说,“我只是好奇心大了一点。”
“喔,那我只是块头大了一点,胳膊了的一点,胸膛宽阔了一点,气势威猛
了一点,说话耐心了一点,”刑天摆了一个姿势站在街当中。
“将军,能不能让一下啊,您挡住我的猪了,”牧人小心的说。
“啊,抱歉抱歉,多有得罪。”虽然威猛,刑天确实是一个很好说话的神将。
“刑天,我们晚上吃什么呢?”
“就吃烤猪肉如何?少君你最喜欢猪的。”
“别做梦了。爷爷的使者很久都没有送钱来了,陛下的月供也吃光了。我们
怎么买猪肉呢?”蚩尤说,“还有,我不是喜欢猪,我只是喜欢猪肉。”
“哦,是没有钱了,不过眼下这一头看起来不错……”
“啊!”蚩尤一抬头,捂着嘴喊了起来,“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抱着一
头猪的?”
“喔,我刚才也想起今天晚饭的事情,看它们长得又很壮实……”
五千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刑天和蚩尤在长途奔跑之后,百无聊赖的走在涿鹿
城外的流水边,刑天的怀里抱着一头肥猪。
眼前是无尽的草原,涿鹿之野大得与天际相连。
蚩尤漫无目的的走在涿鹿的原野上,脚下流水潺潺。西水东流,是不是已经
有千万年了呢?
这条流水曾经看见什么样的人走过这片平静的原野呢?是不是曾有仙子一般
的少女?她是不是会唱动听的歌谣?谁曾被那些歌谣打动?被打动的人又在哪里?
蚩尤悄悄的想。
每当下雨的时候,安静的时候,蚩尤就喜欢思考一些很傻的问题。比如:
“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大河为什么都是往东流的呢?”
“人为什么会死呢?”
这些问题的愚蠢在于,天上从来都是会下雨的,大河也都是往东流的,而从
古到今的人们都死了或者正在老去。于是思考这些问题的被看作傻瓜,就象有些
事实已经在那里了,蚩尤却偏要思考它的原因。
“比如面前有一只苹果,我不会去思考为什么哪里有一只苹果,我会把它给
吃掉。”刑天被蚩尤逼急了就会跳着脚说,然后落荒而逃,有一次逃跑前还狠狠
揍了蚩尤的屁股。
蚩尤那时候还小,所以他也不是很愤怒。他只是觉得自己被打了屁股还没有
得到答案,非常的吃亏。
“刑天,到底人为什么要死呢?”蚩尤思考起来就不长记性,又想起来问身
边的刑天。
刑天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远处烤猪肉的香味。一线炊烟直升天际,蚩尤
似乎看见了刑天盯着滋滋冒油的猪肉那一脸兴奋的神情。
“我要是再想去问那个混蛋,我就一头撞死在涿鹿城墙上,”十四岁的蚩尤
仰望苍天的想。
于是小蚩尤又开始抱怨他的爷爷把刑天也送到涿鹿来,如果是一个聪明敏锐
的将军该多好啊。这样蚩尤可以和他一起讨论那些奇怪的问题,没准那个将军也
喜欢象蚩尤一样眺望发呆,然后给吃让蚩尤眼界大开的回答。
蚩尤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他现在甚至设想刑天会不会也能这样眺
望着远处思考。结果这个设想被一个可怕的念头打断了,那就是刑天怀里抱着一
头大肥猪。
蚩尤想人生的际遇真是莫测啊。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比如蚩尤遇到了刑天,所以他只能时常被追逐着在
涿鹿大街上逃跑。而如果当时爷爷指派另一个将军来保护他,也许蚩尤现在正在
精妙的讨论着。一切都是爷爷的一念之间,结果却使得小蚩尤处在完全不同的环
境中。
这个想法让他深感未来的变幻莫测,于是蚩尤捧着脸儿坐下来。
“未来的许多重要的事情也许就取决于我现在继续坐着还是站起来离去吧?”
蚩尤悄悄的想。
于是他开始感觉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什么改变自己一生的事情。虽然他刚刚逃
过了追逐刑天的女子,这一天看起来与在涿鹿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人
生的改变也许就在平淡的一眨眼间?
蹄声西来。
“喂,坐着的呆子,哪条路才往涿鹿城去呢?”云锦骑在一匹小矮马上,穿
一件漫如云雾的白衣,似乎真的坐在天上云端。
蚩尤很不乐意这个小女孩打断了自己的发呆,何况他正幻想着那件可以改变
他未来的东西随时到来。虽然小蚩尤并不知道那件东西是圆是方,不过云锦看起
来不象,虽然她很美丽,有一头如洛水绵波的长发,一双古镜深潭一样的眼睛。
十年之后,那双眼睛默默的回望,它的主人渐渐的远去。
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划破了时间和空间,能够绵亘到永远。我们的蚩尤会惊
觉自己离她的心从来都那么远。我设想如果蚩尤曾经试图去看清楚云锦的眼睛,
或者后来的一切都将完全不同,可惜人并非总有机会对过去说——“如果”。
蚩尤没有,我们也没有。
让我们回到彼时彼刻,云锦在涿鹿之野上看呆子,蚩尤在为云锦看呆子的眼
神生气。
云锦眼睛里的呆子懒洋洋的坐在石头上说:“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啊,呆子,你想知道什么?”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蚩尤一心都是
捉弄的快乐,娇小的云锦似乎不能象刑天那样把他揍一顿。
云锦沉默了。可是出乎蚩尤的预料,云锦没有很快醒悟过来跳着脚说:“啊!
傻子!”
一种奇特的光彩在云锦古镜般眼睛里闪烁。她转头看蚩尤,垂头看草地,仰
头看天空,然后喃喃的说:“原来有人也会想这些啊……”
十二岁的云锦,这一声叹息好象已经等待了千年。
雨停了,云在天边舒卷。
“天上下雨,因为他会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找到太阳的家。人会死……”
云锦幽幽的说,对着高旷的蓝天,“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曾经以为自己其实是很聪明的,因为太聪明了,所以才会思考这些神秘
莫测的问题,也因此被误认为很傻。不过看来他错了,因为十二岁的小女孩好象
也想过,而且还能回答出两个来。
小心眼让蚩尤歪歪嘴说:“那你自己找路吧,答得不对。”
“那你说是为什么?”云锦满心期待的看着他。
“天上下雨,是因为老是晴天很无聊,大河东流,是因为西方的少昊陛下喜
欢住在上游,人要死,那最简单了,大家都不死,我就要每天给我爷爷的爷爷的
爷爷的爷爷请安了,想起来就吓人……”
面对小女孩不善的脸色,蚩尤悄悄整理鞋子。他的计划是唰的一声跳起来,
然后擦过小女孩那匹矮马的旁边吓她一跳,在她来不及兜转小马来追的时候就跳
进河里游到另一侧。不过他的小计划被证明是太复杂了。他还没有开始跑,就已
经浸在水里了。
云锦的小手高高举起一颗晶亮的珠子,然后她唱歌一般的说:“水啊!”
平时温顺的流水在瞬间高涨翻腾,蚩尤呆呆的看着水迅速的漫过他的膝盖,
下一个瞬间,水就到了脖子。本来他还探长了脖子想看看云锦自己怎么解决这个
麻烦的,可是现在只好赶紧划动双臂想往水面上浮去。水势确实太快了,仅仅在
一弹指的功夫后,蚩尤就已经站在了二十丈深的水底。
恐惧从心底涌起来,又呛了一口水,蚩尤失去了力量。他隐约感觉到胸口很
闷,然后身体轻得象一根细羽,再后来就没有身体的感觉了。
蚩尤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什么正在推他的胸口。
恢复了意识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坐起来,同时不由自主的吐出了胃里水。
随着砰的一声,蚩尤和云锦同时惨叫,然后各自捂着脑门蹲在了地上。
蚩尤的脑门好容易缓过劲来,心惊胆战的发现那口水已经很完美的吐在了云
锦的小脸上。而云锦正以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他,那是很多种表情混合在一起的,
其中有一种是笑容,云锦笑得很天真。
云锦后来悄悄对蚩尤说,那时候满脸水淋淋的,正好把她的眼泪遮住了。
“喂,你原来不会游泳啊?我都吓死了。”云锦使劲按压蚩尤的胸口,想让
他把胃里的水都吐出来。
蚩尤无力的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表示抱怨:“那也要看水有多大啊。”
“其实也不算很大嘛……”
“是啊,”蚩尤说,“二十丈深……”
“至少比北海和天池都浅多喽。”
“北海和天池有多深?”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云锦比了一个鬼脸。
其实蚩尤很希望这样被云锦柔柔的按着胸口,最好一直继续到刑天烤好了猪
肉为止。不过一想到刑天他立即就出现了,而且义无返顾的取代了云锦的位置。
刑天沾满油腻的大手把自己的少君压得象一只皮水袋,一边还和云锦聊着天
:“原来是少昊陛下的公主,没有人护送您来到涿鹿么?”
“早晨遇见猛虎,被冲散了,”云锦有些犹豫的问道,“刑天将军,蚩尤少
君好了么?”
刑天低头看了看蚩尤苍白的脸色,说:“不知道,也许吐完了吧,再压一会
吧。”
“喔,”云锦低声说。
“好了,”蚩尤皱着眉头说,“再压我的早饭也被你压出来了。”
“没关系,还有时间,我们还是再压一会吧。”
“什么有时间?”蚩尤不解的看着刑天。
“猪肉现在还很烫……”
云合云散,天上的流云随着秋风变幻。
云锦仰望着云天,清澈的眸子似乎能看穿天幕一直看见星辰。而刑天正在卖
力的压着蚩尤的胸口,蚩尤正喘着粗气翻白眼。
云锦喃喃的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忽然间,蚩尤忘记了呼吸,刑天忘记了动作。
蚩尤觉得全身被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能如此深的困扰云
锦。而当云锦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在她声声低语中竟变得震耳欲聋。
他觉得自己从未把这个问题想得如此之深,蚩尤脸色苍白。
刑天的脸色一样苍白,他忽然跳了起来说:“啊,啊,啊,我要去吃猪肉了。”
然后他撒开长腿落荒而逃,高大的背影在视野中渐渐的小了,随着地势的起伏,
看起来象一只跳跃的兔子。
[color=Purple]Sample Text[/color][font=宋体]Sample Text[/font] 四.蚩尤和他的朋友们
“很多年之前,我在牧野上发呆。
仰望天空,有流星划过。天空被切割的瞬间,天空背后的光芒洒落神州。象
一颗火花,点燃了漫天的星辰,照亮了我的眼睛。
那个瞬间美丽直到永恒,却短得来不及许愿。
很多年后我纵马扬鞭,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跑遍了整个涿鹿之野,却再也找不
到任何一颗。“
蚩尤从来没有期待过云锦的出现。
遇见云锦的时候,蚩尤在等待幻想中的可以改变未来的东西。蚩尤却不曾知
道,云锦不会改变未来,云锦只是把一个未来勾勒给他。
十二年之后,蚩尤再次站在这条流水边,铁甲铜额,身后是九黎的十万雄兵。
他站在茫茫晨雾中顾盼,手中只有古老的战斧。
五千年前,广阔的涿鹿之野上曾经有这样一幅温馨的图画:一缕炊烟缓缓的
飘上天空,炊烟下是明灭的火堆,炊烟上架着半片烤得焦黄的猪肉。魁梧的大汉
非常豪放的拿板斧把猪肉劈碎,仙子一样的小女孩平静的跪坐在旁边上看着,白
裙象一朵盛开的花,而一个清秀的少年正馋涎欲滴的盯着猪肉,蹲在火堆边傻笑
着搓动双手。
“少君,你能不能吃得礼貌一点?你看你嘴张得比水缸还大,不要把小公主
吓到了。”
“呸!别想让我相信你,你嘴张得不大?我吃得慢,你就都吃光了。”
“别瞎说了,在姑娘面前,我哪能吃得那么粗鲁?”
“哼!我连你最里面那颗大牙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敢说你吃得不粗鲁。”
“我刚才只是要打个喷嚏,所以嘴才张大的。”
“那我也想打几个喷嚏,再给我一条猪腿……”
“恩?刑天,你有没有听见远处好象有什么声音?”啃着猪肉的蚩尤忽然停
了下来。
“喔,”刑天也把手里的猪肉放下,“少君你能不能把腰上的绳子借给我用
一下?”
蚩尤不解的解下腰带递给刑天,刑天说:“多谢。”然后开始一声不响的把
剩下的半片猪肉捆在自己背后,又在原地跳了跳,很满意的说:“这样就不会掉
了吧?”
“什么不会掉?”蚩尤很迷惑,“你把猪肉捆起来干什么,我还没有吃饱。”
“跑啊,”刑天说,“这样猪肉不会在路上颠掉,我们还有晚饭呢。”
“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也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了。”
“你也听见了?”
“是啊,”刑天扣好了鞋子,“他们在喊,抓偷猪贼啊!”
狂风一样的战神席卷过大片的田野,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视野里的小点。
几乎就在同时,成片的烟尘腾起在原野的另一侧,隐约是大群手持农具和牧鞭的
人们。
云锦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碎猪肉也落在了地上,却看见蚩尤正静静的凝视
着渐渐逼近的人群,脸色竟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少……少君,猪肉是你们偷来的么?”
“是啊,”蚩尤说,“不过吃起来和自己买的没什么区别啊。”
“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说我们现在是不是想着逃跑呢?”
“我们肯定跑不掉的,我跑得没有刑天快。”
“那……怎么办?”云锦的脸儿煞白。
“其实偷猪肉总是有可能被打的,跑不掉,还不如休息一下。反正你是女孩
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打你的,”蚩尤叹了口气坐在地上。
“可是他们敢打你么?你不是神农氏的少君么?”
“喔,我只是一个质子啊。”
“是么?”云锦轻声说。
九年之前,大夸父王叛乱。
叛乱被平息之后,四方诸侯就都要留质子在帝都琢鹿。神农氏只有一个血统
纯正的王孙,那就是蚩尤。
蚩尤小的时候很孤单,因为他没有兄弟。炎帝曾经是有很多儿子孙子的,不
过蚩尤听说其他儿孙都幸运的升天成神,和玄天上帝在一起了。
涿鹿不是蚩尤的家,蚩尤住在遥远的九黎。九黎的郊外就有一块很大很大的
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爷爷亲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蚩尤看见爷爷摸着
那些名字流泪。蚩尤曾经想爷爷是很偏心的,那些儿孙都成神了,只有他不能上
天。可爷爷还是想着他们哭。而可怜的自己本来已经吃了亏,爷爷也不来照顾他
的心情。
不过炎帝抱着蚩尤哭的时候也不少,比如蚩尤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去问爷爷
的时候,爷爷会说蚩尤好傻好傻,说着笑着,爷爷抚摩着蚩尤的头,然后开始流
泪。
来琢鹿前炎帝又哭了,在一盏微弱的油灯下,爷爷悄悄搂着哭。蚩尤不明白
为什么在白天爷爷还高兴的见轩辕陛下的使者,说很荣幸能把最后一个孙子作为
质子交给陛下养育,到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就开始哭。他想老人都是善变的,和孩
子一样。
蚩尤见过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大得象一张磨盘。蚩尤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
举这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无数的血泉呼啦啦的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
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爷爷而是一头狗熊。
六岁的时候,蚩尤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
炎帝还在挥舞他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蚩尤,爷爷似乎害怕
一放开手,蚩尤就会消失不见。蚩尤抹着小脸最后回望爷爷,心想爷爷一定又是
悄悄的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候。
“爷爷老了,”蚩尤很忧伤的想。
然后蚩尤就在涿鹿城经历了长达八年的奔跑。
无所依靠,也无所寄托,这就是质子们无聊的生活。
“喂!小子,看见一个身高一丈,腰大十围,脸上带一条刀疤,看起来很粗
野的男人了么?”农夫们的叫喊打断了蚩尤的回忆。
“我……”蚩尤本来是等待一顿拳头的。
“偷猪贼,就是偷猪贼,看见偷猪的小贼了么?”
“看……看见了,”蚩尤迟疑的看着火堆和地下散落的碎猪肉,不明所以。
“他往哪里去了?”
“啊,北边……”蚩尤手指南方说。
“追!”农夫们又扬起了农具准备往蚩尤手指的方向追赶。
“大……大叔……”蚩尤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该说,可是他实在压制不住自己
的好奇心,“我们在这里烤猪肉,你怎么不怀疑我们呢?”
“恩?呆子,”农夫很诧异的摇头,“开玩笑的吧?不是很好笑啊。偷猪贼
是城里最喜欢勾引寡妇的刑天,刑天,你知道么?很粗野很有名很卑劣的,你这
个样子,再长十年也长不成刑天啊。”
然后追捕的人群一阵风的掠过蚩尤的身边,去追逐很粗野很卑劣的刑天。
云锦呆呆的看着蚩尤。他拿起一片烤猪肉塞进嘴里,使劲嚼了几下,嘟嘟哝
哝的说:“这算什么嘛,我是神农氏的少君哦,我应该比刑天更有名的。”
傍晚的时候,蚩尤和云锦一起坐在小马上,趁着落日回家。
夕阳温和而黯淡的光华在原野上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云锦默默的坐在蚩尤
前面看落日,蚩尤扯着马缰把她拢在胸前。
蚩尤、云锦和小马的剪影在残霞中一点一点的融入周围的黑暗。影子越走越
长,太阳沉落地平线的瞬间,蚩尤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起拉长到了天边。
云锦说:“就这样落山啦。”
蚩尤回头,身后已经没有太阳。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门前,蚩尤忽然叹息了一声。
城门口立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他垂头站在那里,脚下画着一个圈子,脖
子上结着一圈草绳,草绳拖着一片破麻布,上面写着——“偷猪贼”。周围的人
们低声嘲笑着,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个受罚的小贼。
“块头还挺大的,真可笑啊。”
“据说是神农氏的将军呢。”
“将军?连猪都偷。”
“昨天还看见他在城里勾搭寡妇,看现在这个狗熊样子。”
“神农氏的人怎么那么贱啊……”
……
刑天终于还是被捉住了。
蚩尤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小马的屁股说:“你知道怎么去找你们少昊族的
人么?”
“父亲说我只要找到丞相风后就可以了。”
“那你去城里面问卫兵就知道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
“猪肉是我和刑天一起偷的,”蚩尤小声说着,走到刑天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云锦瞪大眼睛看着神农氏这一队少君和将军,任凭小马载着她缓缓走进了城
去。走过蚩尤身边的时候,云锦古镜般的眼睛有一丝朦胧,说:“那再见了。”
蚩尤说:“再见啊。”
云锦终于消失在城门里了。
人们围成一个圈子看着并排站立的一大一小,议论声依然不绝欲耳。周围冷
淡的目光下,蚩尤垂下了头,说:“今天晚上怕是很冷的,也不知道风后会不会
把我们放了。”
刑天低着头,没有回答。
蚩尤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说我们神农氏很丢脸是瞎说的,反正大家
都知道我是一个质子,质子本来就很丢脸嘛。”
刑天还是没有回答。
蚩尤说:“刑天你在我们神农部也是很有名的英雄啊,要不是陪我来涿鹿,
也就不用偷猪肉,也不会被抓了。”
刑天依旧沉默。
蚩尤说:“刑天你不要这样了,反正我会陪着你站在这里的。”
刑天说:“呼……呼……呼……”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刑天腰插着他的干,手提着宽大的“戚”,一边和街
上来往的姑娘们比眼色,一边跟着蚩尤去上学。
自从召来了八方质子,轩辕黄帝也召来了不少的麻烦。
质子们整天无聊,却都是些勤奋的人,不会象蚩尤这样和卫士四处奔跑。他
们很认真的学习写字,自从苍颖发明了字,质子们是最认真的学生了。他们学会
了写字,就开始写歌,各种各样的歌,反正是称颂轩辕陛下的,体裁不拘。苍颖
本来很自豪发明了文字,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在质子们繁花似锦的文笔下,他造的
几千个字不够用了。所以他每天不停的跑向各个质子的居所,和他们讨论如何进
一步发展他创造的文字。
黄帝开始对读这些诗歌还有些兴趣,可是渐渐的他发现诗歌中总是夹了一大
堆他看不懂的字。后来才知道是质子们特别要求苍颖造出来用于赞美陛下的。
唯一使质子们写的颂歌能整齐划一,大家都读得懂,黄帝干脆在涿鹿城里兴
教化,开学舍。一方面教导喜欢写诗歌的质子,一方面约束喜欢捣乱的质子,比
如蚩尤。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就是黄帝派苍颖为老师,这样省得他整天呆
在自己身边记录起居。
苍颖造文字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记录黄帝的伟大,造字成功后他便整天跟着
黄帝四处奔走。于是黄帝变得格外小心,到最后他去茅房的时候都要左顾右盼良
久,省得苍颖正蹲在他的旁边,手持竹简和刻刀。
唯其认真,苍颖才造出了文字……不过他似乎太认真了。
学舍铺着一张张整齐的竹席,每天早晨苍颖赶着一辆马车轰隆隆的穿过涿鹿
的大街小巷,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竹简。而后苍颖在门口喊一声号子,质子们的卫
士就鱼贯而出,开始往下卸货。
所有质子的卫士都不喜欢这个工作,所以总是偷懒搬得很慢。质子们也很高
兴他们搬得慢。
唯一的例外是刑天,刑天这时候会兴高采烈的脱掉上身的衣服,露出他满身
结实的肌肉,夸张的把衣服系在腰间,摇摆着拎起两大捆竹简,以一种极具雕塑
感的造型停顿一下,而后抬头仰望天空,任他自己刚刚洒在头发上的水珠划落。
在这爆发前的宁静中,旁边观看的姑娘们往往都摒住了呼吸。然后刑天从喉
咙中发出一声粗犷沉雄的呼喊,直如太古龙吟一样。随着这一声呼喊,他健硕的
身躯猛的直起,将两大捆小山一样的竹简抗上肩头,以一种龙虎之姿的步伐走进
学舍,只将一个凝重的背影留给看热闹的女子们。
屋外是掌声、尖叫、和各式各样的水果,蚩尤百无聊赖的坐在学舍里,看见
刑天脸上几乎笑成了一朵花。
所谓神将,其实要刑天把小山举起来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刑天每次就拎两捆,
放下之后还要发出一声浩然长叹,然后再默默的走出去拎剩下的竹简。
随之而来的当然是又一次的掌声、尖叫和水果。
“蚩尤少君,下次让你的刑天将军再搬慢一点吧,”太昊部的质子雨师说,
“这样我们就可以拖到中午再读书了。”
“什么刑天?”蚩尤说,“我不认识他。”
“听说你和刑天昨天偷猪肉被罚了?”颛顼部的质子风伯兴致勃勃的问。
“是……是啊。”蚩尤觉得很丢脸。
“唉,真好,好歹可以吃一次猪肉,”风伯羡慕的说,“我也吃素好多天了,
太昊的使者接连几个月都没来了,也没人送钱。”
“我也是我也是,”雨师懊丧的说,“我们颛顼部也好久没有使者来了,大
王的月供又只有一点,我那些卫士还吃得特别多。”
“呸!”蚩尤说,“你的卫士们再能吃又怎么比得上刑天那个饭桶,他一顿
能吃五十斤猪肉。”
“唉,”风伯说,“可不能这么说,他是神将嘛。”
“就是就是,”雨师和风伯象兄弟一样,“他虽然能吃,可是也能偷啊。”
“这也算优点啊?”蚩尤呐呐的说。
“多劳多得啊,”雨师和风伯异口同声。
“唉,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天天有点烦。人越长越大,家越来越远,月供
越吃越少,而且越来越没有钱,”风伯懒洋洋的靠在雨师背上念叨,他的诗歌本
事在质子们中是最好的。
“别念了,越念越烦,听说又有新的质子要来涿鹿了,”雨师说。
“不知道能不能拉他请吃一顿烤鱼?”风伯忽然来了精神。
“不要整天就是吃吃吃,好歹我们也是四方诸侯的血脉,虽然现在当质子混
得很不如意,”雨师坚决的说,“不能丢了威名。”
“威名要能当饭吃的话,我希望它是一张大饼,”风伯哼哼的说,“唉,什
么时候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能去玄天大庙祭见玄天上帝了。”
“就算你祭祀见玄天上帝学会龙腾风引之术,我们也还是得呆在涿鹿城当质
子啊,”雨师说。风伯生来就有风魂,雨师生来就有雨魂,只要十六岁成年就能
祭见玄天上帝,各得风雨之神的本位。
“那可不一样,我的龙腾风引之术可以招引大风,这样农夫要风干羊肉的时
候我就可以赚一点钱了,”风伯说,“一次收两百个贝钱不算太黑心吧?”
雨师忽然兴奋起来:“对啊对啊,我的云行雨漠之术也可以赚一点钱吧?呜,
真希望干旱啊。”
“对了,蚩尤,你是炎帝的孙子,你生来是什么魂啊?”
“我生来……”蚩尤吞吞吐吐的说,“好象……那个……恩,嘿,哈,有点
特别……”
“是有点特别,”古镜一样的眼睛出现在学舍窗口,而话音正如古镜扣弹的
清音。
“风伯!别看了,看看你干了什么!”雨师说。
“我怎么啦?”
“你把口水流到我衣服上了。”
“喔,那你随便拿我的衣服擦一擦吧,”风伯目不转睛的说。
“雨……雨师……”蚩尤吞吞吐吐的。
“怎么啦?”
“你现在拿的是我的衣服……”
“是么?啊,一时走神,”雨师看着窗外说。
“雨……雨师……”
“蚩尤你真烦,又怎么了?我还是在用你的衣服么?”
“不……不是……”蚩尤说,“你拿的是风伯的衣服,可你为什么使劲的擦
我的胸口……”
早晨的学舍里。
苍颖兴高采烈的说:“自黄帝以诞,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
敦敏,成而聪明。黄帝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四大诸侯的质子们端坐前排。
蚩尤在发呆,风伯、雨师在看云锦,而云锦在竹简上刻字。他们四个人身后
分别端坐着四个卫士,如同四座大山挡住了后排的质子们。于是后排的质子们无
一例外的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过了一会儿,雨师诡秘的笑着递过来一枚竹简,风伯探长了脖子过来看。蚩
尤接过来,上面是云锦刻的那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死呢?”
蚩尤悄悄探出头去看云锦,云锦捧着脸儿看窗外,默默的摇头。
身后的刑天正和窗外看热闹的女子们眉来眼去,旁边的雨师风伯正以完全相
同的姿势扭过头去看云锦,而后排的质子们流着口水大打瞌睡,苍颖吐沫飞溅的
说:“轩辕乃振德修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
他第一次感觉周围着活生生的一切多么真实。
“呜,”我们的小蚩尤呆呆的抬起头,“为什么要死?又为了什么而生存?” 五.魑魅魍魉
月盈。
一滴清澈的泪水悄悄打在树叶上。
“魍魉,你怎么哭了?”黛色的长发从树梢上垂下,纤纤巧巧的身子倒悬在
树干上。月光洒过树间,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流淌。
“呜呜,他死了呢,”圆脸蛋的孩子坐在树干上,一双圆圆的小手抹着脸儿。
“谁死了?”少女象一片羽毛一样翻身坠落,精致赤裸的足尖点在一丛树叶
上。
“那个被扔在树林里的小男孩,我看了他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拾他。他死了
……”魍魉仰起满是稚气的小脸看着少女,“魑魅,为什么没有人来拾他呢?”
“呸!”魑魅差点给气得栽下树去,一拳打在魍魉的脑袋上,“你还真多愁
善感啊,你不要睡糊涂了,你是个妖精,妖精啊!你又不是人,你管那个小孩死
不死呢?昨天山上死了一只野老鼠,怎么没见你也哭一场啊?”
“啊?真的么?它是不是死得很可怜?”魍魉说,“我没哭,因为我不知道
啊。”
“真的真的,你现在开始哭吧。”
“刚才眼泪哭完了,等我去喝一点水再哭……”
“唉,算了,师父,你误了这个妖精的一生,”魑魅痛心疾首的捂着清丽的
脸蛋,“算了,我还是追随您老人家的脚步,让这个好哭的师兄自己哭着永生吧!”
然后魑魅的身躯在空中折叠,无声无息的飘离了树叶,象一枚坠落的松果那
样一头栽下了百丈老松。
眼看着少女就要落进土里,似乎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孩子一样的魍魉在
树梢上探了个头说:“魑魅,小心,快到地面了,这次不要又摔过了。”
“哼!要你提醒,”魑魅在空中折腰。
一折、再折、三折,似乎树下有一阵忽如其来的狂风,魑魅轻盈的身体象树
叶一样被卷上了月空。魑魅无声的落在古松的最高处,一轮昏黄的圆月将她的身
影笼罩在其中。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很多年以前,那个干瘦的老妖也是坐在一轮圆
月下的古松上。
“这样可以永远不老,永远漂亮,永远……”那时候魑魅还是一个三百年道
行的小妖,第一次见到这个道行高深的千年老妖,有些不知所措。
“永远什么?”老妖难看的笑着,“永远不老,永远漂亮,又是为了永远什
么?”
“永远不被别人忘记。”
“魍魉,你已经修习永生之术多少年了?”老妖问远处树枝上坐着的孩子。
孩子呆呆的看着天空里的雁字:“七百年了。”
“什么是永远?”
“不知道。”
“七百年前你为什么要跟我修习永生之术呢?”
“我……我忘记了。”
“回去吧,孩子,总有一天生命长得连你自己都遗忘了过去。何尝有什么永
远?”老妖微微的笑着,“我能教会你活很久,我却不能教给你永远。其实本没
有永远,连我都不是永远的,我又怎么能教给你呢?”
“那就教给我活很久的法术吧!”
“为什么呢?”
“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什么是永远……”
“不错,”老妖轻轻的抚摩着魑魅的头,“这是个很好的理由。我教你,因
为你曾经想到一个我曾经想过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
那是魑魅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师父,那个似乎从太古洪荒中走出的老
妖。
就在月圆之夜,老妖贴在她耳边告诉了她长生的法术,然后微笑着灰飞烟灭。
就是这样的荒诞,在魑魅得到“永生”的时候,教她的人死了。
魍魉就在她下面的树梢上坐着,念念叨叨的给一只傻愣愣的猴子说:“真是
可怜,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把那个孩子拾走呢?他那么可爱,就这么死了,还没有
机会长大呢。”
听了很久,或许是猴子也受不了了,回头窜上了另一棵树。魍魉在它身后挥
着手说:“赶快回家吧,你以后有了小猴子不要把它扔了哦。”
魑魅真是要疯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师兄修习永生之术的时候太小了,所以他一直看起来就象一
个小孩。看起来象小孩就算了,他的智慧和一般的千年老妖也并没有区别。可是
他对于事物的同情心就象一个充满天真幻想的儿童,在树林里死了区区一个弃儿
就让他如此悲伤,真是丢尽了师父的面子——虽然魑魅也不知道那个老妖的名号
和面子。
“唉,生死这么短暂啊,”魍魉叹息一声,准备去睡觉了。
一个永生不死的妖精会叹息生命短暂,恐怕也只有魑魅能相信他是真心的。
唯是这种真实的善良让魑魅天天头大如斗。
忽然间,魑魅决定了。她要带魍魉去一个繁华的地方,让他看看树林外面的
样子,而不是在这个纯真的树林里傻呆呆的善良下去。
她眺望着涿鹿之野尽头那个星火闪烁的城市,点了点头。
深夜的涿鹿城是寂静的,除了为数不多的酒坊。自从杜康造酒,涿鹿城夜夜
都有醉醺醺的人睡在大街上。
“哇,这是什么?”魑魅被绊了一下,“好象是个人。”
“不会又有人死了吧?”魍魉的眼睛开始湿润了,“想不到在城市里也这么
多死人,我们还是回树林吧。”
魑魅“铛”的一声敲在魍魉的脑门上:“叫什么叫!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就是要带你出来看看,其实外面四处都是死人,没什么奇怪的,看你还整天哭。”
魍魉惶恐的说:“是这样么?”
“当然啊,人的寿命那么短暂,一下子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和一块石头一
样,你看一块石头也哭的话,我就把你带到西边的大戈壁去,哭死你!”魑魅为
了表现一下力度,一脚踩在那个人的脑袋上,以表示他确实和石头一样。
“哇!”一声惨叫漂浮在月夜下的涿鹿城中,“死人摸我的腿了!”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路过,就会看见一个圆脸蛋的孩子抱着身材修长的少女慌
慌张张的跑在涿鹿的大街上。
“幻觉!”刑天昏头昏脑的坐起来,“一定是幻觉!恩,头发里怎么那么多
土?”
酒坊里,雨师把最后一块铜锭抛着玩。
“雨师,不是只剩一块了么?怎么看起来你手里有一大串?”风伯醉眼模糊
的说。
“现在看看还有几块,”蚩尤一把将铜锭抓了过来,静止不动的递到风伯眼
前。
“三……不,五块……怎么越看越多?”
蚩尤把铜锭还给雨师:“好了,他已经喝醉了。”
“还好,他上次说有十五块的,”云锦在一边说。
“唉,怎么办,钱又用完了,看来很久都不会再有使者来了,”雨师愁眉苦
脸的。
“什么?不是还有五块么?”风伯问,然后又在席子上睡着了。
“每次使者送钱来就要还债,还完了就没有钱,”雨师没精打采的说,“能
回家就好了。”
“回家……”蚩尤说。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
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云锦静静的吹起古老的凤箫,箫声如诉,双眸似水。一声凤鸣在喧闹声中穿
空飞去,雨师默默的看着窗外,风伯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屋顶。
“凤鸣……能飞到九黎么?”蚩尤想。
“呸!”雨师跳起来说,“不如去赌吧,也许还能赢几个铜锭,又能用几天
了。”
“赢几个赢几个,”风伯说,“我们把那五个拿去下注。”
“五个鬼!”雨师一把将风伯按倒在席子上,“继续睡你的觉吧。”
云锦轻轻放下凤箫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去赢他几个!”酒劲一冲,未来的狂魔平添了几分霸气,“不过你们
谁知道怎么赌么?”
“不知道……”雨师耸拉了脑袋。
“不要看我啊,”云锦说。
一片沉默,发财的计划在踏出第一步前落空了。
“我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去赌,你们出
钱,赢了各得一半。”
“谁?谁?”雨师瞪大了眼睛四处看。
“这里,这里,”一个圆脸蛋的孩子在小桌下高高的举起手。
“蚩尤少君,你真的相信这个小家伙能赢么?”雨师犹豫着问,心里有点心
痛他的最后一块铜锭。
“如果他赌得快一点的话。”
“不懂。”
“就是说我酒还没完全醒之前……”
涿鹿城的汉子们并没有注意这几个衣着特别的少君,倒是惊讶的看着桌子下
面不断伸出的一只小手。
“三,”小手说。
“三……胜了,赔五锭。”
“双,”小手又说。
“六……又胜了,赔六锭。”
“十二。”
“十二……还是胜,赔六十锭。”
“七。”
“啊!是六!你输了你输了!”摇瓦罐的汉子发现这次摇过以后罐子里居然
只剩下六枚贝壳,不禁欣喜得要跳上屋顶去。
“找找,里面还有一枚。”
叮当一声响。“真的还有一枚……”
“……没有铜锭了,赌裤子可不可以?”
“好啊,”小手又从桌子下面伸了出来,“先脱下来我看看你的裤子好不好
……”
“裤子也输掉了,这次回家死定了,算了,我去跳河吧。”
“现在秋天河水很浅,淹不死的……”小手从桌子下面探出来摇了摇。
“那撞山行不行啊?”
“往西走两天才有山哦。”
“难道死也死不成?”汉子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我回家被我老婆打死总
可以了吧?”
“呜……那倒是可以的……”圆脸的孩子忽然从桌子下窜了出来,“那你不
要回家被老婆打死,我把裤子还给你好了。”
灯火下,孩子的头发竟然是碧绿的!
魑魅循着魍魉的妖气追了半个晚上,终于在酒坊外面嗅到了强烈的妖气。
“终于让我抓住了,”魑魅咬牙切齿的说,“还说要去找水给我喝!”
“魍魉!你出来!”魑魅大喝一声冲进了酒坊。
魑魅忽然呆住了。
魍魉被一个彪形大汉提在手里,可怜巴巴的说:“魑魅,他们说我是妖怪…
…”
魑魅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握拳钻心的痛恨,她只有两种冲动,一种是晕
倒在地,另一种是对这个师兄狂吼一声:“你本来就是妖怪嘛!”
虽然魑魅是大喝着冲进去的,可是她的声音依然柔媚得让汉子们以为听见了
仙乐。魑魅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群汉子口水滴滴答答的打落在地上。一切都平静下
来,只有一个高大的少年悄悄推着一个清秀的少年说:“快逃,快逃,趁他们在
发愣。”
魑魅下意识的捂了捂自己裸露的大腿和胳膊,心里有一点发毛。随即她愤怒
的几乎想跳起来把整个酒坊笼罩在妖瘴术之下。
“魑魅,救我啊,”魍魉在旁边说。
看着师兄无奈的样子,魑魅忽然改变了主意:“啊,我只是路过,顺便进来
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哇?那是什么?妖怪?我最怕妖怪了,你们随便打吧。”
蚩尤也看清楚了那个孩子的绿色头发。
“真的是妖怪……”蚩尤酒醒了,心里一寒。
缩了缩脑袋,顺着雨师推他的势头,蚩尤就准备悄悄溜走。设想要是给黄帝
或者风后知道了神农部的少君勾结妖邪,或者他在涿鹿城的质子生活就得提前结
束了。
看着娇艳的少女一摔门帘,冲出去的速度比冲进来的速度还要惊人,赌博的
汉子们惋惜的互相看了一眼。
“妖怪把姑娘给吓跑了,”淳朴的汉子们心中更添对妖怪的愤怒。
“把妖怪点火烧了吧!”
“看起来象个小孩,还是先给巫师看看吧?”
“反正是妖怪,一定要杀掉!不如自己杀,我还没杀过妖怪呢。”
“哼!对,还耍诈赢我的裤子。”
“用油煎了吧。”
“杀一个妖怪还那么浪费油?不如用刀了,还可以留个头骨献给大王。”
“好吧,就用刀吧,给我找一把带齿的,妖怪的头会很硬吧?”
……
一片兴奋的喧杂声,汉子们都有点激动末名。
“魑魅,救我啊……”从没出过树林的魍魉依然很可怜的说。
更大的喧闹声把他细细的声音压下去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让雨师再也推不动蚩尤。
五千年前的一个夜晚,或者是烈酒的劲道重新控制了小蚩尤的身体,或者是
古怪的同情心发作,或者是那本来属于十二年后的狂魔气焰不合时宜的高涨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自己——被束缚在轩辕部的神农部质子蚩尤是不是正象
被束缚在人群中的妖怪魍魉?
总之蚩尤天生就该是一颗为非作歹的种子。
此时他紧了紧腰带问雨师:“我们是不是和那个妖怪一起来的?”
雨师说:“是啊。”
“我们是不是说好赢钱各得一半的?”
“是啊。”
“当质子有什么错么?”
“没有啊。”
“当妖怪有什么错么?”
“没有啊,”不知道为什么,雨师忽然也觉得他和妖怪是同病相怜的了。
“那我们现在把妖怪扔下自己逃跑是不是很卑鄙?”
“是啊!”雨师开始学着蚩尤一起紧着腰带。
“那我们一起去打架好了。”
“好啊!”
就这样,太昊和神农部的少君一齐转过身,四只拳头在赌博的汉子中挥舞开
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暴响,伴随瓦罐和桌椅的破碎,蚩尤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拘
无束的快乐。鼻子上的酸麻和身上的肿痛完全不能压制这种快乐,这种快乐在于
:蚩尤只要想明白一个问题——妖怪是无辜的,然后他就只要做一件事——去战
斗。
魑魅坐在屋顶上,仰望着月亮,心想如果魍魉真的被人们给打死了就让他被
打死算了。作为修为上千年的大妖精,被区区几个莽汉打死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
义?
再想想,估计那几个人也打不死魍魉,让他受一点教训也好,不要总那么善
良。
又想了想,魑魅忽然开始害怕,她知道魍魉从来没有出过树林,那种令万众
恐惧的妖术魍魉完全不知道运用去反抗,而且他不愿意看见死亡。魍魉从来都是
那么傻傻的善良。
魑魅脸色苍白的从头上拔下一根黛色的青丝,发丝抽打在地上溅起冲天的烟
尘,她闪电一样冲向了远处的酒坊。
暴躁的掀开帘子,魑魅看见的第一幕就是蚩尤一拳打在那个拎着魍魉的汉子
脸上并且抢下了魍魉。随手把魍魉扔给刚刚跑过来的风伯之后,少年矫健的刺入
了人群中,一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屁股上,同时抓住另一个汉子的腰带把他扯了一
个跟头。
雨师的身高还在蚩尤之上,正摆正了姿势和最魁梧的那个汉子你砸我一拳我
砸你一拳。
而一个汉子拎起一只酒坛刚要摔上蚩尤的脑袋,精致的凤箫就在他头上炸裂
开来。汉子模糊的意识支撑着他回头看看偷袭的人,只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拳头正
中他的鼻梁,然后他就晕倒在白衣小公主的裙下了。
魑魅的理解能力忽然跟不上这人类早期社会的瞬息变化了,她呆呆的看了魍
魉一眼,一边观看的魍魉也是满脸茫然。
蚩尤的腰上被狠狠的踢了一脚,他拼着疼痛扑上去把拉扯云锦的汉子踹在了
一边。
风伯被摔倒在地上,很快雨师也被摔倒在他身边,而一个汉子挥舞一张椅子
砸向雨师的头顶。几乎醉到不醒人世的风伯却忽然明白过来,死死的扣住了汉子
的腿,汉子一头栽在了雨师身上,而风伯自己却躲不过身侧的脚踢。
汉子们终于占据了上风,魑魅手中的一根青丝开始游动,隐约的妖氛笼罩了
酒坊,她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浓烈的杀气。
阴风北来!
“幻觉,幻觉……”刑天在酒坊外面说,“我怎么觉得听到了少君的声音。”
“……幻觉……还是回去吧。”
“唉,谁叫我好奇心那么大呢?”刑天走了两步又停下,抽出了腰间的“干”。
斗气逼人!
正要念动妖咒的魑魅忽然觉得一股至阳的罡气从酒坊墙壁的每一个缝隙刺了
进来,她阴柔的妖气完全被压缩在罡气的包围中。能形容那股罡气的只有两个字
——“霸道”。
只在一瞬间之后,墙壁整个的破碎了,一个天神一样魁伟的身影带着疾风冲
进了酒坊。比他更快的是光华四射的巨斧,在那个天神站稳之前,巨斧已经整个
的陷入了地面,就象一面嵌在地下的铁铸磨盘。
刑天威猛的双目有一丝呆滞,左右四顾着问道:“请问蚩尤少君在不在?”
所有的汉子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的都以堪比刑天的速度消失在酒坊的门口。
云锦把蚩尤拉了起来,雨师和风伯龇牙咧嘴的撑着倒在席子上。魍魉兴高采
烈的拾起地下散落的铜锭,说:“说好各得一半的哦。”
“蚩尤,你刚才真是威猛啊,”雨师赞叹的说,“你们神农部的个个威猛。”
“哦,刚才酒没有醒!”蚩尤有点脸红。
魑魅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些奇怪的人,她以前以为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最不知所措的是刑天。
“这个,阿夕,我不是来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来看风景,恰好从你门外路
过……”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紧,”老板娘拉着刑天的手,泪光莹莹的说,“你刚才
那一声大吼可真威风。”
“威风你已经看到了,可不可以让我走啊?”
“……你真没有良心,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看到你了。”
“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家少君还在这里呢。”
“蚩尤少君,你看看他多没良心……”
蚩尤说:“恩……啊……哦……那刑天我们先走了。”
刑天说:“少君你又出卖我……” 六.前尘
四人二妖走了涿鹿城的夜里。
“雨师,我刚才摔那个大家伙摔得真过瘾!”
“下次你摔的时候看准一点,周围有什么水缸啊、桌子啊、石头什么的,就
把他往那里摔。老是摔在我身上,我现在还直不起腰呢。”
“唉,下次,下次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痛快的打架啊?”
“估计等我们把赢来的钱花完了就差不多了。”
“啊……妖怪,你在干什么?”蚩尤心惊胆战的看着魍魉。
“我在分钱啊,”魍魉被魑魅提在手里,一边脚不着地的往前荡去,一边一
手一块把所有铜锭掰成两半。
“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你把一半的铜锭给我们就可以了啊。”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魍魉一边掰一边说,“给你一半,再给你一半,
又是一半,这里还有一半……”
“姑娘,你师兄识数不识数啊?”云锦摸着魍魉一头绿茸茸的头发。
“按道理说……”魑魅思考了很久,“五百年前师父应该教过他的。”
“真傻,”云锦抱起魍魉,“都忘记了吧?”
“忘记了,”魍魉露出两颗精致雪白的小尖牙,以一个令魑魅羞愤欲死的天
真笑容回答云锦。
就这么走着、走着,妖精们消失了,然后雨师和风伯也消失了。
很多年后蚩尤想起那个夜晚,是六个背影,四个背影,而后两个背影的残断
图画。而云锦始终在他的身边,因为云锦拉住了他的手。
涿鹿城的小街很细很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头。蓦然回首,蚩尤看见身后已
经是空荡荡的寂静,微冷的夜风使他悄悄握紧了云锦的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向前方。
前方在哪里?
远处房屋的高顶上,少女坐在湿润的茅草上,晃悠着精致修长的双腿,凝视
走向远处的一对背影。
旁边的孩子用他圆鼓鼓的小手正把一堆半截的铜锭捏成一整块。
“魑魅,我们回树林吧,”魍魉说。
“为什么要回树林呢?”
“我不喜欢这里,我以后不再哭了,我们回树林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啊?”
“我不想回去……”魑魅的眼睛里,那对身影转过的小街的拐角,再也看不
见了。
“那……”魍魉说,“我留下来陪你。”
“师父,”魑魅问记忆深处的老妖,“原本就没有永生的机会,他们为什么
还要战斗呢?浪费短暂的生命?”
“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老妖依旧难看的微
笑着。
“我叫魑魅……”
“我叫蚩尤……”
蚩尤……
少年扬起他乌黑的长眉,攥紧了秀气的拳头。
那个瞬间周围似乎不是酒坊,而是千百万长戈的沙场。少年眼睛里只有战斗,
尽情的战斗。他的眼睛里有一颗火星,魑魅觉得胸口很温暖。
那颗火星是快乐的么?为什么快乐的战斗着?
月光下的影子很长。
蚩尤说:“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影子也是很长的。”
他抬手指向无尽的远方:“一直长到那里。”
云锦说:“你指错方向了……”
“蚩尤,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帮那个妖怪的。”
云锦和蚩尤坐在涿鹿的城墙上。城外,月华把一层银光镀在了初秋的草地上,
草在风中起伏。
“我也以为我不会帮那个妖怪的,”蚩尤说,“我从小就很傻,总是想一些
奇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敢和别人打过架。在九黎的时候,没有人敢打我,在涿鹿,
我不敢打别人。”
“我本来也以为我不会打人的……”云锦小声说。
“可惜你的凤箫了。”
“我可以再做一只啊。”
“我妈妈以前也有一只,可惜后来被我打碎了。”
“那你妈妈一定很生气了?”
“我不知道,”蚩尤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脾气很好,不会
生气吧。”
“她……死了么?”
“我不知道,爷爷从来都不说,我小时候经常埋怨妈妈不回去看我。如果她
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
“流星啊!”云锦指着天空说。
纤细的火光在一瞬间切割开天空,那道天裂的缝隙都是夺目的光辉,仿佛苍
天在天穹背后的目光。
“流星啊……爷爷说,每当有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天上就会落下一颗流星。”
似乎是很久以前,蚩尤和刑天偷了烤鱼,躺在涿鹿之野上不敢回家。
“流星啊!”刑天忽然指着天空大声说。
“是什么地方又有人死了么?”小蚩尤的心中有一丝怜悯。
“不是听你家那个死老头子说的吧?”刑天不屑的嘻了一声,“要是落一颗
流星死一个人,我现在就去把涿鹿城吃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
“我以前上战场杀人,人海人山,一斧头砍一大片,方便得很。怎么没有看
见天上流星四处乱窜啊?”刑天说,“要是真的,那该多好看啊。”
“啧,啧,满天流星……”刑天开始沉浸在他的荒诞幻想中。
想到这里,蚩尤苦笑了一下。
“妈妈……”云锦忽然对着天空中的流星喊,“我在涿鹿啊!”
在她喊完之前,流星拖着尾巴消失在西边的山峰上。蚩尤清楚的看见泪水划
过了云锦的脸儿,映着星光闪烁,落在了城墙上就再也找不到。
“小时候,妈妈很美。我们穷桑的城外,有一座山叫凌云。妈妈穿着雪白的
衣服,站在凌云山上唱歌,十里外都能听见,所以我父亲就娶了妈妈。妈妈是少
昊王的十六个妃子,我却是第一个女儿,所以我被抱给了正妃……”云锦轻声说。
“云锦公主……云锦公主……”使女在很远的地步追逐那个雪白衣裳的小身
影。
云锦跳进了少昊王大屋外的花溪,溪水载着落花,冰凉的抚摩着云锦赤裸的
脚。云锦提着裙子,在浅浅的溪水里跳了起来,每次踩上落花又落进了水里。
云锦咯咯的笑,抬头看见花溪的对面有人看她。
云锦从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当她凝视那双眼睛的时候,云锦不由自主
的放下了裙子,任裙角飘在了水中。
“你……叫云锦么?”
“我是云锦啊。”
那个美丽的妃子迟疑着伸出了手:“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云锦默默的点头。
“云锦啊……”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掠过云锦娇嫩的面颊。
“云锦……”呼唤的人泪如雨下。
那声呼唤竟然在一瞬间纠结了云锦的心,直到十年后的雨天,那些冰凉的雨
珠打在云锦的脸上,云锦还能够感觉到声声呼唤绵延着越过了时间。
在使女们出现之前,妃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树丛中,只留下云锦怅然的摸
着自己的面颊。
“大王……大王……”
云锦走在幽深的大屋中,被远处招魂一样的呼声喊得心惊胆战。没有灯火,
也没有使女,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帐子。云锦从来不知道少昊王的大屋中还有这样
一间,她很后悔不小心闯了进来。可是那个声音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云锦无
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
远隔二十丈,云锦看见那个帐子中瘦弱的女子。她象一具皮肤包裹的骷髅一
样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双大而僵死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屋顶,喘息着:“大王,
大王……怎么不回来了?”
恐惧让云锦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就要逃跑。
“云锦……我的云锦啊,大王你把我的云锦还给我吧……”曾经纠结在云锦
梦中的呼唤死死的拉住了她的脚步。
云锦的脚步开始向那个女子移动过去,云锦甚至听不清她的呼唤,只看见她
的嘴唇还在翕合:“云锦,云锦啊……”让她想起冰冷的眼睛,流花的溪水……
泪水划过妃子的脸。
“我叫云锦啊……”
象水滴进了干涸的田野,僵死的眼睛活动起来,爆射出异样的光辉:“云锦
……”
四年之后,云锦再次感受到那种温柔的目光,而花溪旁的一幕还恍如昨日。
“你不是我的云锦……”女人说,“我的云锦很小的……”
使女们惊慌的冲进了大屋,抱起云锦跑了出去。云锦听见干枯的女人对着屋
顶嘿嘿的冷笑着:“你们抢吧,你们已经走了我的云锦,再抢什么我都不怕了。”
“云锦,去看看吧,她是生你的人,”威严的少昊王说。
“是我妈妈?”云锦不知所措的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你妈妈,她只是生你的人。”
又是三年,云锦平生最后一次面对那种一生唯一的温柔。
“妈妈……”云锦压低了声音,轻轻抱住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云锦么……”眼睛里的光早已经彻底熄灭了,女人摸索着搂住了云锦,象
锁在云锦身上的一具骷髅,“是云锦么?”
“妈妈……”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骷髅温柔的笑着,“怎么才回来?大王把你
带走了很长时间呢。”
“妈妈……”
女子微笑的在空中摸索着:“天黑了呢。等太阳出来,妈妈带你去凌云山看
桃花……”
云锦身上的束缚忽然松开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紧的搂住怀里的身躯。
身躯已经凉了,黑夜静悄悄的降临,云锦抚摩着怀中的身体:“妈妈,太阳
就要出来了……”
“妈妈!”云锦对着漆黑的天空喊,“太阳就要出来了!”
云锦转过身,小小的脸儿漠然地美丽着,她清澈无尘的目光落在蚩尤沾满泪
水的脸上。
“等待了那么多年,等到了,妈妈就死了。”
“人,”云锦一字一顿的问,“到底为什么要死呢?” 七.去昆仑
一滴冰冷的水珠打落在蚩尤的头上。
云锦……在哭么?
又一滴水珠。
云锦……还在哭么?
还有一滴水珠。
云锦……怎么老是哭啊?
“怎么好象还有东西压在我胸口上?”蚩尤模模糊糊的想。
使劲的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对碧绿的大眼睛,满是天真的看着他。两颗雪
白的尖牙上,口水一滴一滴的打在他额头上。
“啊!妖怪!”
蚩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从席子上跳了起来。
魍魉原本好奇的趴在他胸口上看他睡觉,这时候被颠落到了席子一边。而坐
在蚩尤腿上的魑魅却随着蚩尤的跳起轻轻的飘在空中,等到蚩尤的力量用尽又掉
了下来,魑魅依然稳稳的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啊!你们怎么进来的?”蚩尤想起这是在自己住的高台里。
“喔,魍魉,我们怎么进来的?”魑魅也记不太清楚了,她至少知道几十种
偷进来的方法。
“我们吃完早饭,在大街上转了个圈子就进来了啊。”
看着魍魉老实认真的样子,魑魅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你吃完早饭了还对我流什么口水啊?”蚩尤心惊胆战的想起魍魉的尖牙。
“唉,”魑魅叹了口气,“少君你不用害怕,魍魉不吃人的,他就是看见人
的时候还象先辈那样流点口水。这是他身上唯一象妖怪的地方了。”
“那你呢?”蚩尤迟疑着问魑魅。
“以前当小妖的时候一直梦想着找个人来吃吃,可是那时候涿鹿还没建成,
周围荒无人烟,最后还是丧失了机会。现在我又不需要吃东西了,”魑魅很惋惜
的说。
“少君!有多少妖怪?”
忽然间,屋子里弥漫着万钧风雷之势,而后整面墙壁倒塌下来。刑天勇武豪
放的赤裸着全身冲进了屋子,左手戚右手干,睡眼朦胧的顾盼着。
一人两妖愣愣的瞪大眼睛,蚩尤还躺在席子上,魍魉已经拿起一张苇席遮住
了脑袋,而魑魅正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喔!”刑天稍微拿盾牌遮掩了自己,堆起灿烂的笑容说,“哇哈哈哈,原
来是这么一个妖怪啊,失礼了。少君,属下真是太失礼了。既然你们这么亲密,
我就不打搅了。”
在蚩尤来得及反应之前,刑天已经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少君,你这个属下是这么一直有特点么?”魑魅问。
“我这个属下不是很长脑子的……”蚩尤尴尬的解释说。
话音还没有落,刑天忽然又冲了回来,一把抓住魍魉拎了出去。昂首阔步的
走向门口,刑天说:“让妖怪和少君留在一起就够了,小家伙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魍魉很不服气的抗议说:“我也是妖怪啊。”
刑天不屑的撇了撇嘴:“就你这副模样,我可看不出你哪里妖。”
门扣上了,蚩尤说:“我早就说我这个属下不是很长脑子的……”
“姑娘你不要总是坐在我大腿上可不可以啊?”蚩尤试探着。
“哦,抱歉,我以前总是坐在高的地方,不习惯坐在席子上,”魑魅终于跳
了下来。
蚩尤悄悄打量着这个艳丽无双的妖精,缩了缩脑袋。
“听说涿鹿城里勾结妖邪的人都会被处以极刑是不是啊?”魑魅坐在屋子高
处的椽子上问。
“好象是这样吧。”
“那少君到底为什么要救魍魉呢?”
“其实我昨天晚上睡得很糟糕……”
“睡得很糟糕?”魑魅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我刚刚睡着一会儿……”
“睡着一会儿?”魑魅按捺住伸手去摸蚩尤脑袋的冲动。
“我是说我整整想了一夜,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蚩尤老老实实的说。
椽子上的魑魅忽然失去了平衡,修长的身体以一个头下脚上的舒展姿势栽了
下来。
“魑魅你又玩这个啊,小心不要栽过哦,”门外和刑天赌石子的魍魉忽然说。
刑天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响,还有一声愤怒而柔媚的吼叫:“你
要提醒就提醒早一点嘛,说这么晚还有什么用?”
“魑魅对不起啊,我在和大个子赌石子呢。”
“别废话别废话,”刑天蹲在天井里,不耐烦的催促着,“这次该你猜数字
了,我一定得把本翻回来。”
魑魅从苇席上的大洞里灰头土脸的爬了出来,一边梳头一边不耐烦的对蚩尤
说:“怎么,没见过姑娘摔到地上的么?”
“没见过这种方式的……”
“我说少君,我呢,只见过两种人,”魑魅说,“一种是比较蠢的,总是想
占别人的便宜,还总是给别人看出来;一种是比较聪明的,想占别人的便宜,可
是别人还不容易看出来。你那个大个子的卫士是第一种,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听起来我应该是第二种了,”蚩尤呐呐的说。
“不是,”魑魅叹息着摇摇头,“谁也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是第三种。”
“什么叫第三种?”
“就是和门外那个绿头发妖怪一样,蠢到了极点的那一种!”魑魅挥手指着
门口说。
“你觉得是……就算是吧……”蚩尤手足无措的说。
魑魅瞪了他半晌,失望的摇了摇头,跃上另一根椽子,自己独自发呆起来。
“真奇怪,昨天晚上你看起来不象那么傻啊,”许久,魑魅在椽子上小声说。
“那是酒没有醒的时候。”
“还有一种可能!”惊雷一样的速度,来不及眨眼的瞬间,蚩尤忽然看见魑
魅出现在离他面孔不到半尺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什么?”对这个美丽的妖精心存恐惧,蚩尤小心谨慎的问。
“就是你非常非常的狡猾,把我也骗过了!”魑魅咬着雪白的牙齿,恶狠狠
的说。
“啊……”
“不过呢?”少女伸出一根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蚩尤苍白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倒不象有多聪明的样子。”
“你是真的傻么?”飘渺如风的声音。
“我……”茫然的蚩尤。
“真的傻么?”
“我……”
“真的么?”
在初日纯净的光辉中,柔软的嘴唇轻轻贴在蚩尤的嘴上,阳光穿越两张面孔
之间的狭窄距离,散射出绚丽的色彩。
“咕咚……”蚩尤一脸惨白的倒在席子上,两眼一眨不眨的望着屋顶。
“哈哈哈哈,好象是真的傻呢,”屋子里爆发出妖精纵情的媚笑,“原来人
里面也有这样的呆子,哈哈哈哈。”
魑魅轻盈的身体似乎被风吹了起来,毫不着力的飘向了窗户外,渐渐的变成
了视野中了一片落叶:“呆子,我明天再来了。”
“大个子,你们家少君的气息好象忽然弱下去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别想诱我走开,赢了想跑?没门!女人我最拿手,我一看那个妖怪的样子
就知道我们少君时来运转了!继续猜,我手心里有几个石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铜
锭。”刑天随手抓起一把石子。
“那是你还不了解魑魅吧,”魍魉嘟哝着,“十五个。”
刑天一边诡异的笑着,一边发狠把手心里的一枚石子捏成了粉末:“看你这
次还猜得中?”
一把石子洒落在地下,滴溜溜的滚动着,不多不少的十五个。刑天瞪着铜铃
一样的大眼,魍魉拿走了他的最后一个铜锭:“被你捏碎的那个不能算哦。”
“哇,真是妖怪啊,我又成穷光蛋了。”
“你也要赌裤子么?”
早晨,涿鹿城的天空总是如此的清澈而明朗。
蚩尤和刑天飞跃过大车、小车、老人、孩子,奔跑在一群女子的前面,将越
来越长的道路抛在身后。
“少君,再快一点就都甩掉了。”
“可是还有一个甩不掉的。”
“哪一个?”
“你看屋顶上的那个。”
短裙长带的少女站在远处的屋顶上,娇嫩的唇边带着艳媚狡黠的笑容,笑得
人又迷乱,又惶恐。
“哇,这个小妖精又来找你干什么?”
“只要不亲我就行……”
“什么?少君,你连这个都害怕?算了,炎帝的最后一个孙子是永远也没有
机会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了,”刑天大呼着加快了速度。
蚩尤喘着粗气,和刑天一起躲在一条狭窄的岔道里,外面是散乱的脚步声。
“刑天,她们不会找到我们吧?”
“外面的应该不会,这次的没有那么聪明了,”刑天抹了一把冷汗,“可是
少君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蚩尤小心的探看外面的情形。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
蚩尤迷惑的转过头来:“啊!这个女人从哪里跳出来的?”
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正攀着刑天的胳膊,甜蜜的把脸蛋靠在他的胸口:“我
在这里等了八天,你总算躲到我这条岔路来了,这下你跑不了了吧?”
刑天苦着脸。
“呜,刑天,你没有良心……”寡妇轻轻拈起刑天的葛布衫擦眼泪。
“这个……婶子,啊不,大嫂……你贵姓何氏啊?我真的认识你么?你不要
吓唬我,我虽然长得高大,其实胆子很小的。”
“呜呜,你果真没有良心,你上个月吃了我烤的野猪,还说要和我一生偕老
的。”
“喔?上个月是不是腊月?我是上半个月说的还是下半个月说的?”
“呜呜呜,上半个月。”
“上半个月?啊,上半个月……那你是阿夕吧?”
“呜呜呜呜,不是。”
“那么肯定是阿松了?”
“不是。”
“阿贞?”
“……”
“阿夏?”
“……”
“那你自己告诉我好不好嘛,你知道我记性很差的,你不是欺负我么?”
“其实我也不要记得你记得我的名字,”寡妇死死的抱着刑天,仰起那张楚
楚可怜的小脸看他,“我只要你安慰安慰我,让**在你胸口哭一场就可以了。”
“那上个月的烤野猪就算抵了帐好不好?”刑天试探着,他们的钱又用完了。
“好,一言为定!”美丽的寡妇说。
蚩尤在一边点头,反正刑天也一直乐意出让他的胸膛让寡妇们流泪,至少这
次他们还能抵消一头烤野猪的旧帐。
“成交!不过野猪肉都是我们少主蚩尤君吃的,你能不能考虑靠在他胸口哭
呢?”刑天小声的在女子耳边说。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魑魅吃吃的笑着扯了扯蚩尤的耳朵。
一阵狂风迷乱了街头所有人的眼睛,蚩尤和少女忽然都消失了。
“魑魅……”
“恩。”
“你不想喝一口酒么?”
“我正在喝啊。”
“我是说我们坐下来面对面的喝。”
“我们现在不就是面对面的么?要不然我怎么能看见你的眼睛啊?”
酒坊里,魑魅晃悠着修长的双腿,端坐在蚩尤的大腿上,一边拿着一碗米酒,
一边百无聊赖的用草叶扫着蚩尤的脸。
“却说那北方吹来一阵大风,那风中阴气滚滚,百鬼哭嚎,顿时把先锋应龙
的双翼吹折。”
“那后来呢?”旁边性急的汉子追问道。
“黄帝一方虽然折了应龙,可是神将大鸿已经飞起在半空中啊。大鸿的哭月
神刀乃是他十八岁祭见玄天上帝的时候,上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里山川
化作荒芜。大鸿大吼一声挥舞神刀,顿时将共工部的左翼杀出了一个缺口。”
“那黄帝没有出马么?”
“那怎么可能?黄帝的尚方宝剑早已经飞舞在云间,此时化身成无数的剑影
射下,就如一场漫天剑雨,当者必死啊!”
“那我们轩辕部岂不是已经胜了?”
“哈哈哈哈,”一阵嚣张的狂笑声,“可是我们共工部的大将共工早已经飞
在九天之颠,黄帝的头顶。对!就是我啊!我一把将掌心狂雷丢下,把黄帝炸了
个黑脸红眼,直栽下九天云端。首领既破,你们轩辕部作鸟兽散,从此天下再也
没有轩辕黄帝了。”
“哈哈哈哈,”周围听热闹的人大笑了起来,“共工你怎么说还是你赢,那
大王成什么了?”
“大王虽然神勇,可是怎么比得上这么疯子啊,”另一个汉子接口笑道。
“疯子不听你瞎说了,这几个贝钱你拿去喝酒,明天不编新的我们就直接把
你扔到酒缸里去。”
围在一起的汉子们哄笑着散了,只剩下中间一个魁伟如天神般的……乞丐,
随手抓起了桌上的贝钱扔给酒坊的主人:“三天前欠的酒钱还了。”
酒坊主人笑骂着:“这是三十天前欠的。”
魑魅好奇的拍了拍酒坊主人的肩膀:“这个疯子那么大胆子,怎么没人来捉
他呢?”
酒坊主人呆呆的望着魑魅的艳色:“反正是个疯子啊……”
蚩尤也好奇的走到了那个叫共工的疯子身边,犹豫着说:“你老是这么说,
将军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知道啊,”共工有点忧郁的样子,“可是我不打赢黄帝怎么能去昆仑
呢?”
“去昆仑?”
“是啊,我打赢了黄帝就去昆仑。”
共工用陶碗给蚩尤倒上了酒:“是蚩尤少君啊。”
蚩尤摇摇头:“我不喝酒,爷爷不让我喝酒的。”
“炎的孙子不会喝酒么?以前你爷爷能喝十斤酒,吃一头猪。”
蚩尤心里想象了一下,结果还是一头狗熊。
共工给自己倒上酒:“还是喝酒好。每次喝醉了,我就觉得我能打倒轩辕氏,
然后自由自在的往西奔驰。然后越跑越高,去昆仑。”
“你还没有到昆仑,大王就把你抓起来了,”蚩尤苦笑着。
“我不怕的,”共工诡秘的笑着,“我根本不害怕。”
“蚩尤蚩尤,我们不要理这个疯子了,你看他真的疯掉了,”魑魅还坐在他
的腿上拿叶子扫他的脸。
“我听说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中,九重弱水十二玉楼,所以很想去看。可是我
是质子,所以不能。”共工已经喝了一斤米酒。
“你也是质子?”
“是啊,共工部的,”共工眯着眼睛。共工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很配他魁梧
的身材,可是眼睛里总有一丝模糊。此时,一丝模糊弥漫了整双瞳子。
“那你知道昆仑山里这里有多远么?”魑魅笑着问。
“有人说是一百万里。”
“你一天走一百里,就要走一万天啊!”
“对啊,就是三十年。”
“你今年多大?”
“四十岁。”
“一趟往返需要六十年,你能活到一百岁么?”
共工开心的笑了:“你真傻,我都到了昆仑了,为什么要回来?”
“我傻?”魑魅对蚩尤比了个鬼脸。
“那你到了昆仑,都七十岁了,有什么好的呢?”
共工说:“很多人都会活到七十岁,为什么大家要活到七十岁呢?”
魑魅忽然愣了一下。
共工说:“我也不知道,我活到七十岁,就是为了去昆仑,自由自在的去昆
仑。”
共工喝到三斤的时候开始仰天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手里没有十万雄
兵呢?我要带他们跨越不周山,扫平轩辕的领土。”
“然后呢?”
“去昆仑。”他双眼精光四射。
“为了去昆仑就要打仗么?就为了你去昆仑,会死人的。”蚩尤皱了皱眉头。
“是啊,会死人的,”共工呆住了,“会死人的……”
共工忽然跳起来,缩到酒坊的小窗边喝酒,一双眼睛又模糊起来。
“哼,”魑魅说,“疯子!”
很久,共工耸拉着脑袋从窗户边跑了回来,歉然的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可是……我还是想去昆仑。”
蚩尤和魑魅面面相觑。
“来啊来啊,我们说轩辕和共工大战渭水吧!”在蚩尤和魑魅来得及反应之
前,共工大笑着跳了起来,在酒坊的中心使劲的喊。
“疯子又说故事了,疯子又说故事了,”汉子们哄笑着又围了上去。
魑魅拉着蚩尤,逃跑一样窜出了酒坊。
“可恶的疯子,”魑魅恨恨的说。
“把妖怪都气成这样了……”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魑魅凶狠的瞪起了眼睛,可是她的表情忽然凝固了,因为她
看见蚩尤的目光在一瞬间古怪的凝固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顺着蚩尤的视线看去。
正是夕阳,如血的残照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魑魅看见了相拥的人们……
周围是淡淡的烟尘,有南来北去的过客归人,他们就这样擦过刑天的肩膀经
行在繁华的涿鹿街头。没有人多看一眼,没有人停下一步,行人如无意的流水。
只有流水中凝固的身影如此温柔。
魁梧的汉子轻轻的怀抱寂寞的女子,让她精致的脸儿埋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
女子的柔弱象水里的一片落叶,汉子的坚强象经历数百万年的礁石。一阵风吹起
了女子鬓边的青丝,就象纠缠人心的丝。
只想哭泣的女子?在一片没有边际的宽阔胸膛中。哭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又
是谁的泪水和谁的胸口?
那个瞬间,妖怪和未来的狂魔被阳光如箭一样钉在了酒坊的门口。
“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刑天根本没有心肝的?”
“记得。”
“以我和他相处了十五年,我敢肯定他现在是假装的。”
“没错。”
“可是明知道他是假装的我怎么还那么感动呢?”
“因为你是个傻瓜。”
“那你为什么也那么感动的样子?”
“我只是想打喷嚏……” 八.雪
起了床,黄帝快乐的舒了一个懒腰,提起锦绣的长袍,颠颠的跑进了茅房。
黄帝总是很勤苦的,这个美德大臣和诸将都可以为证。因为每天早晨当他们
睡眼惺忪的赶到后土殿上的时候,黄帝的书简早已经摊开,上面一定有一柄小小
的刻字刀,而一盏明灭的小灯完全体现了一代名君躬身国政的真实形象。
不过事实上黄帝只是生活习惯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每天过了半夜就起来,然
后跑到后土殿上把书简摊开,刻两个字以后,把刻刀留在最后一个字的某个笔画
上,再调一调小灯的灯芯。等到一切的情调他都比较满意之后,他就小跑着去茅
房了。
再后来……是洗个手跑回后土殿后面的大屋中搂着妃子再睡一个回笼觉。
“奇怪,茅房里怎么有一股酸腐的味道?”黄帝刚刚蹲下来就抱怨了一声。
“大王,夜起风寒,真是巧啊,微臣有幸,又瞻仰到大王勤于国政的丰姿,”
旁边的黑暗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
“啊!”黄帝悚然,“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我不是派那个苍颉去教导质
子了么?”
想起以前每天半夜冲进茅房都看见苍颉满脸严肃的拎着书简刻刀在一边记录
起居,黄帝的噩梦又一次从心底悄悄浮了起来。
“苍颉……不是你吧?”黄帝轻轻把手拢在耳朵上等待回答,心惊胆战的笑
着,“哈哈哈,不是你吧,可千万得告诉我不是你哟……”
“大王真是英明啊,让臣下刻下来,刻下来……”
“哟,”这句无比熟悉的话剥夺了黄帝最后一丝希望,他腿一软差点从坑里
摔了下去。
“大王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要不是我行伍出身多年戎马,现在就给你吓掉下去了。”
“大王老当益壮,更要刻下来,啊刻下来。”
茅房里都是一声声刻刀划过书简的声音。黄帝蹲在那里,一手托腮,想象黑
暗里苍颉满脸崇敬的神情。
“喂,苍颉,我们的质子没有都逃跑吧?”
“没有啊,大王这么伟岸,您不让他们逃跑他们当然就不逃跑了。”
“那,”黄帝很委屈的说,“你既然有事情做,为什么还来茅房埋伏我?”
“喔,我是来和大王讨论五方玄天大典的事情,我们要办成什么样的规模呢?”
“规模?”黄帝撇了撇嘴,“当然要越大越气派越风光越好!要有各色瓜果,
找人练习歌舞,先酿它一千斤老酒,我们再砍两百头肥猪,大家一起狂欢,怎么
能把大臣们都喝晕了怎么好。”
“……是五方玄天大典。”
“喔,”黄帝顿时没了兴趣,“我还以为大庆战胜神农部十六年呢。反正你
去负责吧,越体面越好。还有,我要做一身新衣服参加。”
“记下了,记下了,”苍颉连连点头。
“记下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真的肚子痛啊?”黄帝等了很久,看苍颉也
不动作。
“臣正在努力……臣从晚上一直蹲在这里等待大王,现在感觉不到腿在哪里
了……”
冬天的细雪,涿鹿的早晨。
寒冷的冬季一不能耕种,二不宜出门,所以涿鹿城的人们多半在家睡觉。酒
鬼们会泡在暖融融的酒坊里,喝醉了以后再回家睡觉,当然不乏走在雪地里就直
接开始睡的。丞相风后盘算着很高兴,这样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能减少一大批酒
鬼了,所以他也兴高采烈的在家里开喝,喝得越多越觉得自己能将涿鹿城变成一
片没有酒鬼没有懒虫,人人奋勇杀敌辛勤耕种的乐土。
风后就是这么一个充满幻想的家伙。
而涿鹿城还有一批没什么幻想,整天无所事事的家伙,他们也是风后最大的
心病——质子们。
此时学舍里烧着暖阳阳的火炉,铺着苇席的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躺满了质子们
和卫士们,多半都是昨天夜里在酒坊里喝醉了还没有醒的。而醒着的也没有打算
读书,书简和刻刀扔得遍地都是,一帮人聚成一团,中间一个满头大汗的质子在
摇坛子。
“七,我要七!”
“五。”
“还是四,我就押四,难道押了五十盘四也开不了一盘?”
“喂,摇坛子的,我家少君押了五十盘的四也开不出一盘,你是不是在出老
千啊?”
“呸!你家少君把他前年押的四都算上了……”
一切都是因为夫子现在感觉不到腿在那里。
白衣胜雪的小公主局促不安的跪坐在席子上,周围是一圈质子痴痴的目光,
温柔的眼波流了一地。
“云锦公主,你上个月说身体好了就和我去郊外采野花的。”
“啊……是么?”云锦满脸通红的说,“我说过么?上半个月还是下半个月?”
“云锦,你都忘记了,呜呼,好生的绝情啊。”
“喂,小子,不要以为你是陈峰氏的少君就敢对云锦公主拉拉扯扯。绝情怎
么了?绝情你去死啊?”
“呜,生无可恋,我去跳河了……”
“要去趁早,你还在那里啃大饼做什么?云锦,别理他,让他去跳河。不过
公主啊,”使劲挤上来的质子忽然满眼泪花,“公主对我可要有良心,前个月公
主说头不昏了就和我共游若水的。”
“这位少君你贵姓何氏?我好象记不得了,你不要这么吓我……”
刑天象一座小山似的坐在娇小的云锦背后,一边看着质子们争先恐后的拉着
云锦说话,一边小声的嘀咕:“这些话怎么听起来都那么耳熟……哦,有点毛骨
悚然的感觉。”
学舍门外忽然卷起了接天的龙卷。
龙卷中,青衣乌发的少年乘风天降。一时间风采无二,恍如天外飞仙。
“哇,风伯又玩这个啊?”一个质子不服的哼哼。
风伯看也没看他,小步窜到了云锦身边,兴高采烈的说:“云锦啊,终于下
雪了,你说下雪了就一起去城外面看雪的,这次可不能再骗我们了。”“喔,”
云锦终于点了点头,“不过雨师不是也要去的么?他还没来呢。”
“不必等他了,他为了和你出去玩,昨晚在自己家里念咒施法,步斗禳星,
足足忙了一个晚上才降下雪来。今天早晨看见真的下雪,高兴的喊了一声就累晕
过去了。”
“这样啊,可是天气那么冷,出去不方便啊。”
“不要紧,我吹一阵大风就把我们一起吹去了。”
“不过你不认识东南西北,上次说要吹我们去东岳,结果落下来才发现是南
海……”
“哇,云锦你不是又准备赖帐吧?”
“那……如果蚩尤去我就去喽。”
蚩尤坐在屋檐下发呆。
屋檐下的冰棱上垂下一滴一滴的雪水,雪光映照下,蚩尤显得越发的呆……
旁边的少女用双腿勾住椽子,倒垂在蚩尤的身边,一缕青丝就在蚩尤脸上扫
啊扫的:“蚩尤,你又在发什么呆啊?”
“其实不是发呆,”蚩尤抓了抓脑袋,“没事情做嘛。”
“很多少君在约你的云锦公主出去踏雪,”妖精向云锦飞过了一丝飘忽的目
光,“你还在这里不慌不忙?”
云锦一双古镜般的眼睛和周围质子们满眼的红光都投在蚩尤的身上,这时候
看见魑魅转眼看他们,张张脸上又都浮现起呆呆的笑容。而云锦脸上悄悄的一红,
目光又静静的垂落回席子上。
“看什么?没见过喜欢倒挂的么?”魑魅凶狠的呵斥压不住她天生语音的娇
媚。
“哦,云锦很懒的,肯定不会和他们一起出去,”万众瞩目的男主角很有把
握的说。
“哇,真的是一个呆子。”
“还是一个多吃多占的呆子。”
“啊,老天啊,你为什么如此不公平。陈峰少君,你等等我,我也去跳河。”
蚩尤对着冰棱上垂下的水珠吹了口气,水珠破碎纷飞,星星点点的水,一片
晶莹的背后是千里素衣的涿鹿之野。
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雪落如羽。
“又下雪了啊……”蚩尤说。
魑魅的心里忽然跳了一下,今天蚩尤的沉默中似乎有一丝异样。
魑魅忽然感到身旁涌起了一团黑云,扭头看去的时候,正有一个高大魁梧的
身体挡在了屋檐前。一条大汉,熊躯虎步,双目有神,无声的站立在屋檐前,静
静的凝视着蚩尤……
魑魅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这个千年的妖精也忍不住要逃跑!
在她来得及跳下来之前,大汉嘿嘿的笑着搓了搓手掌说:“少君,有没有钱
借给我?”
“我们还是快跑吧……”天不怕地不怕的魑魅开始拉扯蚩尤的胳膊。
又一团更大的黑云挡住了共工,天神一样的大汉双眼喷着怒火,岳峙渊停的
遮挡了共工所有退路。共工吓得白了脸,小心的回过头去。
“喂!不想活啦?”刑天恶狠狠的揪起共工的衣服,“上次你借了钱我整整
吃了半个月的素,你又来借钱。还要我吃素?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刑天一把从腰间抽出战斧横在共工的脖子上:“你再敢说借钱我就自刎在你
面前,让你脱不了关系!”
“大个子,”一只小手忽然从刑天背后探出来,“你不是昨天输了盾牌,觉
得了无生趣了吧?”
“别烦别烦,”刑天一把打在绿头发的小脑袋上,“我是了无生趣,不过现
在我得把晚饭的荤素搞明白了才能跟你算帐。”
“啊……”一生凄厉的尖叫,随即转回来陈峰氏的少君晕倒在地下,蹬了两
下腿说,“妖怪!”
魑魅脑袋哄的一响就把魍魉从刑天背后的袋子里揪了出来:“叫你老老实实
的呆在里面你跳出来干什么?”
席子上宁静娴雅的小公主忽然跳了起来,闪身在门口挡住了质子们的视线。
比她更快一步的风伯分明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窜上去狠狠的踹了陈峰少君两脚
:“要死不趁早,黏黏糊糊的真不象个男人,我踹我踹……”
唯一镇静的蚩尤呼的扯下了刑天背上的口袋,当头把魍魉罩在里面,一把抱
起来猴子一样窜了出去。此时他表现的充分的领袖风范使得他未来的一大帮子死
忠党羽也跳啊跳的追了上去。只把一堆目瞪口呆的质子留在学舍里。
早已熟悉晨跑的蚩尤飞快的奔跑在涿鹿城的大街上。
“少君,对不起啊,”魍魉在口袋里小声的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先忍一忍,我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再放你出来。”
“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蚩尤诧异的停下脚步。
“能不能换公主或者魑魅抱我……” 九.红豆
“红豆,红豆……”
“疯子,你回来啦,”酒坊屋檐下的小女孩伸出瘦弱的小手摸在共工的脸上。
“红豆,我去借钱帮你买了,你要个多大的?”共工乌黑粗糙的面孔上浮起
一种痴呆般的温柔。
“少君,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刑天躲在墙角后面,贼兮兮的蹲下身来,
偷看共工和盘坐在那里的小乞丐。
“没有看出来啊,”蚩尤被压在刑天巨大的身形下,“昨天我们不是还被那
些寡妇追么?”
“我是说我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了,我怎么觉得他现在对那个小女孩又温柔
又耐心的样子?”
“呸!那还不是疯子装的么?你以前对寡妇温柔的时候比他还过分,”魑魅
坐在积雪的屋顶上。
“啧啧,真想不到这疯子那么卑劣,对小女孩都能下手……”
“别那么多废话,你说他要借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就是,”刑天恶狠狠的说,“哼,别想逼我再吃素。”
小女孩分明没有注意到一帮不怀好意的人躲在墙角里。
“不要多大的,很小很小的就行了,”乌黑的小脸皴裂了,露出糟糕的笑容,
“我就想摸一摸,摸一下就行了。”
“好啊,我马上就借到钱给你买了,你冷不冷?”
“不冷,吃饱了就不冷了。”
共工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
“呜,真可怜,”魍魉趴在刑天的脑袋上抹眼泪。
“别那么多愁善感,你老毛病怎么又犯了?涿鹿城里的乞丐那么多,你个个
都要可怜啊?你是个妖精哦!”魑魅尽可能凶恶的瞪着他。
“大个子,我们走吧,我又想哭了,一哭魑魅就打我。”
“走……走……不走那个借钱的家伙就没完了,”刑天忽的一转身,一溜烟
的在雪地里跑远了。
“驾,驾,”魍魉骑在他头上拍着他的脑袋。
“小家伙,你当你是在干什么呢?”刑天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远处。
共工从小女孩身边跑回了墙角里。
“我只要借几个铜锭买一件东西送给红豆,不是去喝酒,保证不是去喝酒,”
共工近乎谄媚的笑着。
“可是我们也没什么钱了,风伯,你以前说要帮农夫风干羊肉赚钱的,你还
有钱么?”蚩尤摇了摇,把裹着皮裘在一边打盹儿的风伯摇醒了。
“开玩笑的吧?做法一次累得两个月也爬不起来,拿龙腾风引之术去赚钱,
那是我小时候创造力过剩时候的想法了。”
“那怎么办?”蚩尤无奈的摊了摊手。
“都这么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树林里整天都有动物被冻死饿死,天道使之,
不是我们的事情啊?要我说啊,早死早投胎,也许还能生在比较暖和的地方喽,”
魑魅一点也没兴趣的样子。
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云锦悄悄的走出了墙角。
“你叫红豆么?”云锦轻轻跪在小女孩的旁边。
“是啊,”小女孩惊讶的扬起头,“夫人,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
“不会吧,这么小的孩子就撒谎?”风伯在后面低声说,“刚才她还说吃饱
了不冷的。”
“我不是夫人,”云锦摇了摇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红豆惶恐的点头。
云锦娇嫩的手轻轻放下红豆粗糙的小脸上,那些被寒风吹裂的缝隙刮擦着云
锦细腻的手心,云锦轻轻的摸着:“你看不见么?”
“我生下来就看不见了。”
“你妈妈呢?”
“死了,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死了。”
“死了……”
泪水无声的划过了云锦的面颊,象一串散落的珠链,轻轻融开了冰冷的雪。
静悄悄的天地间,似乎能听见云锦落泪的声音。蚩尤呆呆的站在那里,风伯
象是被一道霹雷打在头顶,而魑魅晶莹剔透的面孔上竟然有些苍白起来。
只有共工在一边古怪的笑着。
云锦解下肩膀上的白狐裘,围在了红豆的肩膀上,转身走回了墙角。
“共工少君,你要多少钱呢?”
“啊?”共工愣了一下,“不知道……”
“唉,算了,我心软一次,要多少你就说啊,”风伯悄悄瞟了一眼云锦脸上
的泪珠,“几百个铜锭没有,几十个也许还可以,雨师那里应该还有一些的。”
共工摇了摇头。
“我那里也许还能找一百个,最多让刑天吃素了……”
共工还是摇头。
“别看我,妖精不用钱的。”
“我实在是不知道多少钱买一个,除了买酒喝,我也不花钱。”共工显得很
老实的样子。
“一个什么?你倒是说啊!”风伯不耐烦了。
共工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举到了风伯面前。
“喔,”风伯恍然大悟,“那不是大饼么?你居然不知道大饼多少钱一个,
我告诉你,那不论个卖,论斤的。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买二十斤来。”
“大饼我都不认识么?”共工说,“我虽然落魄一点,可是也是质子啊。”
“那是什么?”风伯的想象力有限。
“月亮……”
“我们且说那黄帝正在不周山上如厕,恰逢我们共工部杀到,真是无兵可遣
无将可派……”
“喂,疯子,就算大王在如厕,也不一定就无兵可派吧?”一边的汉子醉醺
醺的问。
“你们轩辕黄帝军令森严,他说要如厕,大家就都如厕了,不想如厕的也如
厕了。所以,”共工结论性的挥了挥手,“全军如厕,无将可派……”
酒坊门口围着一帮耸拉着脑袋的人,看起来衣饰还颇华美的样子。
“喂,蚩尤,你跟没跟那个疯子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借钱给他,而是月亮没有
地方卖?”风伯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的说。
“他要是相信我,那他还是疯子么?”蚩尤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叫你买个大饼给他当月亮用你买没买啊?”魑魅问。
“早就买了,足足二十斤,不过我实在觉得和月亮有点区别,”蚩尤说。
“哪里?我怎么没看见过?”魑魅揉揉眼睛,左右看了一圈。
蚩尤头也不回,指了指背后。
“啊!风伯,你在吃什么呢?”
“你们给共工准备的月亮……我等了大半天,也饿是不是?”风伯又撕了一
块饼。
浓重的暮色压住了天空,薄云还丝丝缕缕的浮在空中,云间一轮明月隐隐约
约,象被裹在一团蚕丝里的珍珠。
“唉,月亮真的那么好么?非要摸一摸,”风伯看着酒坊里依旧吐沫飞溅的
共工,睡眼朦胧,“等你赚够了钱去买一个,别忘了让我也摸摸看。”
“这里还有,你要不要摸?”蚩尤递给他一个大饼。
“没有水喝,饼太干了,我不摸。”
“也是,你都摸了三四斤了,”蚩尤嚼着大饼含糊不清的说。
“魑魅你不是不吃东西的么,怎么也开始啃饼了?”风伯好奇的问。
“唉,无聊呗。”
“疯子,你今天怎么了?老是讲个不停,难道你欠了很多钱?”有一个汉子
听共工说了大半个下午的故事,终于有点晕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汉子说,“大王和你已经从北海一直打到昆仑,又从
昆仑打到天池,这下子还在往云梦打,你们两个累不累啊?”
“喔,”共工说,“也是,够累的,那么我们接着说大王和我打累了,于是
倒下来一起睡觉……”
“大王有好多的妃子,为什么要和你睡觉?”魑魅扁了扁嘴。
可汉子们还是醉醺醺的继续听共工瞎扯。
“夫人我给你说个故事啊,”红豆肮脏的手轻轻扯着云锦,云锦就坐在她身
边。
“好啊。”
“从前有一头猪,它从天帝那里得到了一颗麦种,这颗种子每个月就结新种
子,每结一次就变成两颗麦子。猪拿到了麦种,就高高兴兴的种麦子去了。九天
玄女却说,天帝不好了,这头猪要发财了。天帝问为什么。九天玄女说,我刚刚
算过了,一个月这颗麦种就会变成两颗,一年就会变成四千零九十六颗。天帝说,
可是你看它肚子那么大,四千零九十六颗还不够它吃一顿的呢。玄女说,再过一
年是一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六颗,下一年是六百八十七亿一千九百四十
七万六千七百三十六颗,反正再过五十年,地上的麦子就会一直堆到我们天宫的
大门口,这样我们不用人间的香火,直接吃麦子就可以了。天帝说,这下子完蛋
了,那再过个十年,天宫不是给麦子顶得越来越高么?玄女问,那怎么办?天帝
说不用害怕,你把这个结果告诉那头猪再说……”
“是啊,那样我们就可以直接踩着麦子山上去给你摘月亮了,”风伯两眼放
光,兴高采烈的幻想着。
“喂,风伯,你看那里……”蚩尤小声说。
一柄巨大的斧头狠狠的扎在共工面前的矮桌上,周围的汉子们被吓得满脸发
青,只有共工指着斧头点了点头:“对,我和黄帝大战的时候用的家伙就和这个
差不多。”
持斧的轩辕族将军愣了一下:“你不要装傻,我早已经知道你这个叛逆胆敢
说我们大王在不周山上如厕,还有和你一起睡觉然后被打得屁滚尿流……”
共工说:“是啊,那你有没有听说你们大王打输了以后抱着我的大腿求饶?”
“怎么没听说过?”将军哼的一声说,“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
手下的人早就报告给我听了。我们大王打输了以后逃跑,裤子在扶桑的树枝上挂
破了,头盔丢在蓬莱的猪窝里,仓皇逃窜到百越,藏在染坊里泡得象一个蛮子,
可是最后还是被你的神眼看见揪了出来。我们大王只好死气白赖的抱着你的大腿
哭,说我妈妈还等我回去种田呢……”
后面的卫士低声咳嗽了一下:“将军您就不要描述了。”
“对!”将军气宇轩昂的说,“反正我们都知道了,大王怎么抱着你大腿求
饶的细节也不必多说,纳命来吧!”
“是,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就把斧头架在你们大王又短又粗的脖子
上了,”共工拉过将军的斧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对,对,就是这样。”
将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战斧说:“我要提醒你一下,我们大王的脖子不是又
短又粗的。”
“反正细节无所谓,总之我就是这样把斧子架到他的脖子上了。”
“恩,我知道了,”将军说,“那后来你是不是哗啦一斧子就把他的脑袋砍
掉了,要是我可就砍了。”
“对啊,我当然砍喽。”
“我砍!”将军喊着把斧子挥了出去。
“不过,”共工忽然从将军背后的卫士腰间抽出了一柄铜剑架住了战斧,
“你应该知道你们大王没有这么蠢的是吧?他其实非常狡猾,早已经准备好了他
的尚方宝剑,就闪过了我的斧子。”
“我们大王真是又英武又狡猾,”将军满意的点头,“然后呢?”
“然后那颗猪头就在我的斧子左边了啊,你想想我会怎么办?”
“猪头哪里跑?我往左边砍!”将军茅塞顿开。
“铛”的一声,共工又架住了战斧:“这时候我们就施展法力飞上天空。”
“我不会飞哦。”
“那我们一起跳一下,稍微表示一下嘛。”
共工和将军一起小步的跳了一下,说:“我飞了……”
“反正你们大王道行高深,飞我是比不上他的,所以我脚下一滑就重新栽到
了地面上……”
“对啊!”将军大喜,“这话你是说对了,我们大王道行高深,你怎么比得
过?你一定是这么一滑,摔得……”
将军沉重的身体使劲的扑在地上,随手把斧子放在自己脸上说:“就该这样,
摔得非常悲惨……”
“将军怎么了,”士兵甲犹豫着问。
“你新来的不知道,其实我们将军一般还是很英明的,他就是有时候反应稍
微慢那么一点点,幻想稍微多那么一点点,我们也就需要稍微多等那么一会会,”
士兵乙说。
“一会会是多长?”
“你跟丙和丁说说,他们要是也有空,我们先打四圈麻雀?”
“小子,敢耍我?我和你拼了!”
酒坊里铜剑战斧叮当响成了一片。
“终于开始打了,”士兵乙感叹一声说,“我们将军武艺高超,天下无敌,
稍等片刻立见分晓。”
“不会……”士兵甲小心的问,“是又等四圈吧?”
乙摇头,“怎么会?立等可知。”
“啊……”一声凄厉惨痛的哀号,伴随着咣铛一声武器落地,酒坊里顿时响
起了狂笑声。
“看,立见分晓,”士兵乙说,“甲,你赶快帮将军包扎止血,实在不行打
他几个耳光他就醒了。丙和丁跟我上,我们去把那个疯子解决了。” 十.持战斧的人
共工手持铜剑的姿势不普通人不同,和所有的人都不同。
他的身体象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三尺铜剑则化作了弓弦上的羽箭,虽然那
双骨节暴突的双手只是微微的搭在剑柄上,可是每一次他握紧剑柄的时候,魑魅
就为之战栗。共工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握紧剑柄,然后把羽箭和长弓一起暴射
出去。而每一次无论中与不中,他都会闪电般的倒退,而后再次拉开那张可怕的
长弓。
静止的共工却象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而草包将军带的却并非草包士兵,云师的铁虎卫盛名传遍四方五部,三个战
士默默的围绕着共工行走,尽管其中一个的右臂已经无法握剑,可是三个战士的
走步速度却一丝也未曾变化。三个战士已经成为一圈围绕共工的流水,只有在共
工的长弓射出时,这一圈流水才会变得变化莫测起来。
共工的肩膀和双腿上不断的涌出鲜血,而轩辕部的一个战士左手腕已经被共
工的肩冲撞伤,另一个则被铜剑划开了脚腕。
魑魅不象魍魉,她是一个懂妖术而且会杀人的妖精,可是这是她一生第一次
体会到这样强烈的杀戮感,从那三个云师铁虎卫出场,他们就没有准备留下共工
的命。而在共工手里的反击也是最残酷而无情的。
“疯子,他以为这真是战争么?”魑魅悄悄拔下了一根漫长的青丝。
可惜有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喂,风伯,你那么踮着脚尖是要去干什么啊?”云锦扯住了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
“蚩尤?蚩尤怎么了?”
“你看那里。”
小街的尽头,是蚩尤猫儿一样的背影。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你有点胆量好不好?”魑魅使劲的
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云锦只扯风伯的袖子,你却扯我的耳朵,哎哟哎哟,这和
胆量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被魑魅闪电一样追上的蚩尤心惊胆战的躲避左
右的目光。
“**!你真不够朋友,跑得那么快!”风伯愤怒的对着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的打断了风伯。
“谁说的?”风伯赶快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啊,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好象是杀人啊,”蚩尤小声的辩解。
“那我和公主去杀人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在他旁边大喊。
“哎哟,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
清了自己的立场后,赶快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点头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
云锦喊,“看来人这个东西不分雌雄的,都是女的!”
云锦默默的垂着头,摇了摇头。
魑魅将手中的长发缓缓的缠在了自己的手上,站直了身体,静静的看着酒坊
中冷洌到极点的对峙。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
在他腿上,偶尔疯疯癫癫亲他面颊的小妖怪了。沉静的魑魅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
逼人的冷艳,就象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
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的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
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
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轻轻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打架的样子,我才觉得人和我想
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人和妖怪
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的生活,”魑
魅慢慢的理过自己的长鬓,“要活得热烈……”
“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随着魑魅的身形闪电一样掠进了酒坊中。蚩尤的双腿一软,整个的瘫在了地
下。
云锦依然是默默的垂着头,蚩尤和风伯再也看不见她古镜一样的眼睛。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的看着大地上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的涌向天空,鲜红
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热烈么?热烈的生存,还是死亡?
明知道热烈的生存背后就是更加热烈的死亡,明知道勇敢让无数人曾经悲剧
的壮观过,为什么还要热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的过一生不是很好么?
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
可一切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么?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为什么会不怕死?
曾经那个阳关煦暖的早晨,美丽的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真的是一个傻子呢?”妖精癫狂的笑着跑了。
也许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
因为魍魉无助的被人提在天空中,因为魍魉没有错误,他不该死,还因为自
己和妖精是一起的。一起的就是朋友,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被杀?”一个可怕的念头略过蚩尤的脑袋,难道说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共
工?
这个时刻,恐惧的蚩尤忽然明白了,在他的心中,共工确实是他的朋友。毕
竟共工和他一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而且共工是那么的善良。
哆嗦着双腿,蚩尤缩头缩脑的跑到酒坊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问:“有没有
酒?”
“你也害怕啊?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
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着。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灌进了喉咙里,
温和的米酒一样烧着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喝醉了,该不怕了吧?”蚩尤狠狠的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坊的另一侧是风伯满脸通红的站了起来。
“喝够了没有?”蚩尤极尽豪迈的吼了一句,据风伯说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
直到十年后还隆隆震耳,完全可以媲美他在涿鹿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着将军的士兵甲忽然清醒过来,铜剑一摆,
威武的震慑着来人。
“喔……对不起,对不起,”有些疯狂势头的少年忽然抓着脑袋腼腆的笑了,
“本来准备发点酒疯的,现在……”
就在士兵甲哑然失笑的时候,他看见了狂风暴雨一样的拳头。
“哇,拳头雨吧?那么多拳头……”士兵甲的意识在这个赞美的瞬间中断了。
拳头已经劈头盖脸把他打翻在地下。风伯吹起的狂风让他和蚩尤的速度令任何人
都为之敬畏,三杯米酒更添了无限的贼胆。
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将军的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
“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迷惑的上去也踩了一个,这才好奇的问:“他都吓昏了,踩有什么意思?”
“只是说,”蚩尤忽然笑了笑,“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事实上少君们喝酒壮胆的时候,魑魅已经把三个铁虎卫给吓死了。魑魅削了
一只坛子给他们看,用她自己柔软的头发。
魑魅象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
一个青色的酒坛,另一只手中缠着她漫漫的青丝,长可盈丈,娓娓的拂在她自己
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声,面前三个战士逼发着强烈的罡气,魑魅轻
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的一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少女的面
前,魑魅缓缓的抬起眼睛看那三个惊慌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是傻瓜,魑魅身
上强烈可怖的妖气象无数冰针一样刺入了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的
浮了起来,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卷出无数的圈
子套住了酒坛。
而后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的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
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可是世间又怎么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的时候,士兵乙小声说:“是千年老妖……我们现在还是晕倒
吧。”
丙说:“不要骂老妖,你找死啊?”
“你现在在哪里?”乙左右看了一圈。
“就躺在你脚下面,妖气吓人,我一忍不住就腿脚发软,现在还是装孙子算
了。”
乙说:“那丁你呢?”
丁说:“我本来还想着为大王多尽点忠的,谁知道有人在我屁股后面踢了一
脚,我现在也躺下了。”
乙说:“敢情就我躺得慢啊?大难临头各自飞,真不够兄弟。”
蚩尤说:“不慢,我现在也给你一脚。”
乙如愿以偿的被身后一只黑脚踢得趴倒在地,还听见丁哼了一声说:“别污
蔑我啊,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的……”
“来晚了!现在不害怕了么?”魑魅哼哼的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狠狠的踩了铁虎卫们几脚,忽然安静起来。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漫无目的的看着地面,说话的声音很细微却
很清晰,“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救了魍魉也许会给
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逃过去了。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
过去吧?”
“是不是没有机会了?”蚩尤轻声叹息着。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
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必须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
蚩尤咧开嘴无声的笑笑,“其实……谁不想自由自在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冲出来?”魑魅觉得眼前这个蚩尤象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知道啊,自从三年前你问我,我一直想到现在,”蚩尤笑,“可是我
从来都不知道。”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腿,“你踩也踩过了,踢也踢够
了,放我们回去吧。”
“呸!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
…”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
弱小兵显得多么残忍而且缺乏人性啊。”
“那样啊,”蚩尤忽然满脸绽开了笑容,不怀好意的蹲下身来瞅着士兵乙。
“英雄你不要笑了,笑得我很恐惧,我们也是奉了军令嘛。此事犹如逼良为
娼,我们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英雄你就网开一面喽。”士兵乙显然是多年老
兵,脸色苍白的组织着说辞,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
“那我现在放你回营,你该怎么说呢?”
“当然是我们忘记了回营的路所以耽搁了。”
“你用不用脑子啊?你从军多少年了还不记得路?你以为你是路痴,其他人
也都是路痴么?”
“那不如酗酒闹事吧。”
“有点道理,这才象实话。将军为什么会被打晕呢?”
“那还用问?他自己放债赌钱,激起民愤,在赌场里仗着军威出老千,所以
被打晕了,这样还是比较合理的吧?”
“那你们怎么也都受伤了?”
“我们不知好歹啊,我们非要去庇护将军帮他打架,谁知道对方人多势众。”
“可是将军要是说的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英雄您看我这么勇敢都老实招供了,就我们将军那点胆子,我对他晓以利
害,他怎么会撒谎说原本是出来捉拿叛逆呢?”
“我真佩服你,你到底是怎么在铁虎卫中混了那么多年的?”
“阳刚如山,阴柔如水,随势而变。英雄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基本上差不多了,”蚩尤微笑的搓着手站起身来说,“魑魅你再吓吓他们。”
可怕的妖瘴术从魑魅的身边腾空升起,犹如一面接天的青旗,直接透过屋顶
升入了天空。妖瘴中的魑魅柔和的笑着,动人的声音惑人心魄,而同时,妖瘴中
分明有十万狂魔纵声狂笑,磨砺着吮血的长牙。
“要是回去撒谎……我保证你万魔噬心,永远沦陷黄泉深处,”魑魅娇声的
笑,“妖魔早就饿了。”
“这次换词儿了,”风伯小声对云锦说。
“自从她天天躲在学舍外面听夫子授文,好象这类词儿说起来是越来越有压
迫感了。”
“云锦你要是害怕可以靠在我肩膀上啊。”风伯诚恳的说。
“不用了,你别挡着我的眼睛嘛,我还要看热闹呢。”
就在这个皆大欢喜的时候,云锦的脸上忽然失去了人色。
“快闪开!”看似柔弱的公主不顾一切的扑向了魑魅,用身体遮挡在魑魅的
前面,“神将!”
这群人中,雨师的雨魂,风伯的风魂,以及蚩尤的勇气和魑魅的妖气,都没
有云锦来得敏锐。云锦的魂天生就比别人都要敏锐,洞察着周围一点一滴的自然
气息变化。
魑魅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感觉到如此逼人的纯阳罡气,虽然
没有刑天那样霸道而狂暴,可是依然如漫山风雨一样压破了她的妖瘴,一直把她
包裹在其中。数百年来无可匹敌的妖瘴术被轻易摧成碎片,只有先天的“纯阳天
罡”。魑魅觉得一股爆炸一样的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她猛的咬开舌尖吐出了鲜血,
血将纯阳的罡气带了出去,落地就开始沸腾。
这还是云锦用她的人身为魑魅阻挡的结果。
妖精满面苍凉的摔倒在地上,这莫非是逞一时之勇的结果?也许蚩尤是对的,
想勇敢,就要先不怕死,可是人人都是怕死的,妖精也不例外。
“大鸿……”魑魅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神将大鸿的神器“赤炎刀”正架在共工的脖子上。
周围,魑魅已经被阳罡彻底击溃,而云锦和风伯也被这股纯阳的气焰压制着
摔倒在地上。
“原来你的神器不叫做风雪神刀,是纯阳的……”共工点了点头说,“下次
要改一改了。”
“早该改了!”大鸿翻过刀背劈向了共工的脸,“叛逆!”
共工抬手将铜剑封住了自己的面孔,可是只有嚓的一声,赤炎刀的刀背竟然
将铜剑劈成了两半,又劈中了共工的脸。共工象一片秋天的树叶那样摔倒在大鸿
脚下,他苦笑了一声:“下次大战黄帝要小心你。”
“恩?你在这里干什么?”大鸿忽然发现了背后的蚩尤,“你应该全身无力
的瘫倒在地上的啊!在我阳罡之下,怎么还有人能站着?”
“不知道,”蚩尤摇了摇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意思!”大鸿忽然从身边摸出了龟甲和刻刀,“真是万里挑一的例子,
要好好研究。那么先说说我放出阳罡的时候你全身是什么感觉?酸胀?还是全身
颤抖?有没有头部发麻的现象?”
“没有,什么都没有,”蚩尤往后跳了一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说?那只好带回去拷问了,”大鸿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你的同伙没
那么好运气了。你等身为质子,千里而来,为的是联络五部以献诚意。可是你们
不但勾结妖邪,而且在涿鹿为非做歹,更庇护共工这个狂徒,其心可诛。既然如
此,我也不用犹豫了……”
“将军,毕竟是三部的质子,那共工好歹也曾是共工部的质子,难道不禀报
大王?”身后的士兵小声提醒。
“我有分寸,”大鸿脸上的所有神情忽然都消失了,只有霜雪般的冷漠,
“除了神农部的蚩尤,其他一律就地处死!”
赤炎刀火红的刀刃照亮了地下众人苍白的脸色。
原本侧身遮挡着云锦的风伯也不由的全身瘫软下去,魑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惨
然,共工象一个疯子一样嘿嘿的笑着,眼睛里泛起浓重的灰色。只有云锦的脸,
是苍白的漠然,而她的眼睛,依然象千年古镜,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清澈。
“杀!”大鸿喝道。
杀……
蚩尤呆呆的看着墙壁上被大鸿冲破的洞口,外面是深夜和白雪。
一瞬间的无力后是一刹那的火花,冥冥中似乎又看见了那双锋利如犀角的眼
睛,那双眼睛到底在说什么。同样是在一个人说“杀”的时候,被杀的那人淬砺
的眼睛闪亮着,至死都有一种东西在那眼睛里闪烁。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让蚩尤觉得那场往事深得看不见底,到底是谁的英勇和
谁的荣誉,谁的屈辱和谁的悲哀。
明知道失败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愤怒的失败到最后一刻?
这些记忆象火花一闪,蚩尤全身掠过了一阵酷寒。
他手边摸到的是将军落下的战斧,他腾空而起,在空中同样喝道:“杀!”
那两个杀字在空中对击如千军对垒,沙场决胜,蚩尤这一刻拙劣的身法竟然
比刑天飞跃高台的英姿更加雄伟。大鸿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气息压迫在自己头顶,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龙,飞天的龙。可是当他看清那可笑的身法,又觉得自
己是眼睛出错了。
无论如何,大鸿退了一步,他那时候只希望能退一步,闪开那种气息。
一人站立在那里,仿佛对阵千军。
魑魅焦急的喊着:“蚩尤你回来,你疯了么?”
云锦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一种慑人的光华。
风伯在心里悄悄说:“其实有时候他真的是比我胆大。”
共工无声的笑着舔了舔嘴唇。
面对虎视耽耽的众军,蚩尤打了个哆嗦,顽强的站稳的脚步:“将军,何苦
逼我们上死路呢?”
“房子塌啦!”士兵们喊了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酒坊的整个木屋忽然倒塌,大梁椽子和茅草噼里啪啦的从
天而降。大鸿及时的挥舞赤炎劈飞了头顶的几根木头,而在众军却没有那么好的
身手,随着一阵哀号倒在茅草和木头堆里。
最可怜的蚩尤少君被大梁端端正正的砸在了脑门上,虽然是最轻的桐木。
狂魔的同党们刚刚充满的焦急和赞叹就被这场横祸打断了,刚刚崛起的英雄
在和敌人英武对敌的时候被倒塌的房屋砸翻在地,这恐怕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反正都是死,”茅草下的魑魅轻轻的对自己说,“终于又看见他勇敢一次
也好……”
就在众军和质子妖怪们从茅草中探出头来的刹那,四周的一切好象都被封冻
了,从战刀到目光,从目光到心灵。
两个人静静的对峙在倒塌的废墟中,大鸿的赤炎迟疑的停留在自己面前,另
一侧,少年的身影依然站立在头顶落下的满地月光中。
他整个人是完全呆滞的,人们甚至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丁点神色,那里
只有一片空白。他就象一尊古老的雕像,可是他依旧马步持斧,左手延着斧刃滑
了出去,仿佛引着一道流畅的弧线。铁虎卫久经沙场的战士们在那静止的姿势中
觉出了战斗的气息。
一尊战斗着的雕像……
“将军,他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士兵试探着问。
大鸿没有回答,一滴冰冷的汗珠悄悄从他脸畔划落。 十一.炎帝
锄草者已离去,原野又杂草森森。
我曾听到的鸟已撞死在,世界灯塔的玻璃罩上。
生命为什么总是毁灭:难道未来总意味着,一切变化在难以辨认的海上?
躺在柔软的怀抱中,少年慢慢的睁开眼睛。
有一个灿烂而模糊的笑容,她说:“你醒了?”
垂落的天光让他的双眼如此迷离,五彩的光芒溶化成漫漫的乳白色。他想笑,
可是太疲惫,于是噩梦中苏醒的人重又沉睡在远离记忆的平静中。
“真*** 不够义气,醒了还装睡。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在那里躺一躺?我也受
伤了哦,”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说。
“别想了,你就是断了三只胳膊,她也不会抱你的。”谁在说话?这样媚惑
的声音,却仿佛是响在天边无人的寂静中。
有一只手,轻轻掠过少年的额头,眉心开始温暖。
“云锦……”
玄天大庙。
巫师颤抖的手揭开了黄绸,铜铁的盔甲如一尊沉寂的武士,平静的端坐在只
剩最后一人的战场上。
“啊?这就是你们持咒三日三夜,玄天上帝赐下的新衣服?”黄帝伸出一根
手指,犹豫的摸了摸盔甲的面具。一种彻骨的冰寒让黄帝不高兴的扁了扁嘴巴。
“是啊,天赐神甲啊!”巫师点头如捣蒜的说,双眼兴奋的通红通红。
“别逗了,一看你这兔子一样的眼睛我就不相信你!”应龙兜胸一把抓住巫
师的衣服说,“老实说吧,这又是你跟谁家铺子打的玩意儿?”
“应龙,你不要吓唬神职人员,我看这套神甲威武雄壮,没准真是玄天上帝
赐下的神器,”英招从一边窜了出来。
“神器?有外形那么差劲的神器么?一定是从哪个铁匠铺子里淘出来的老款
式。”
“也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嘛,”黄帝一向是很宽宏的,“不过我本来想要一件
长过脚面,上身比较宽松,料子比较柔软的新袍子的,要是那种有米黄色云龙花
纹的最好了,你们是不是持咒的时候念错了?怎么玄天上帝会赐了件铠甲下来?”
“别听这帮骗子瞎蒙,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了,”应龙大步走到神甲面前说,
“大王你看我踢它一脚,它要是神器就让它咬我。真假立辩。”
“好啊,”黄帝点了点头,“不过你踢的时候踢高一点,这就算是件神器,
也还是铠甲,你不踢高一点,它咬着不方便。”
“好!大王您且看好!我踢……”应龙双翼一振,飞起在半空中,凌空摆了
十几个腿花,这才飞星闪电一样一腿刺下。不愧神将的威名,应龙这一腿激起咆
哮的狂风,映着朝阳,全身的银鳞闪烁起来,竟象一柄云天中落下的神剑。
那是一刹那,短得来不及思索,高高在上的轩辕黄帝感觉到一种来自头顶的
刺骨冰寒。
黄帝愣了一下——除了苍天,谁能比他更高?
“嚯,怎么变成一只白鸟了?”英招大惊的指着倒飞回来的应龙。
应龙满身白霜,哆嗦着抱着胳膊蹲在地下,他一身耀眼的银鳞在那不及思索
的一刹那,已经被寒霜吞噬了。随着他的颤抖,霜霰从他的每一根发稍上落下。
“真的是……神甲!”
“就算是神甲,也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吧?”黄帝不满的哼哼,“我们又不是
第一次见神器了,用得着摆这么有伤害力的表情么?”
“我看见它……睁开眼睛了!”
“是的,我看见它,睁开了眼睛……”应龙悄悄对自己说。
从无边的黑暗中突破,在钢铁的森冷中咆哮,星空没有那样深邃,山峰没有
那样沉重,阳光没有那样热烈,霜雪没有那样寒冷。天上人间都没有这样的气息,
莫非只能来自大地的黄泉下?
那个短短的瞬间,盔甲深处的目光如同百尺千丈的通天长箭,将应龙的身体
冻结在飞跃中。应龙觉得自己象被那枝长箭贯胸的飞鸟,悬挂在箭杆上无力挣扎。
“好凶的铠甲!”应龙的心忽的往下沉了。
“别吓唬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它分明没有眼睛嘛,”黄帝在面具的眼孔
里掏了掏。
“一时眼拙也是有的,大王,这神甲穿着冷不冷?”应龙一边小声嘀咕,一
边将神甲的头盔拿起来罩在了黄帝头上。
“不冷,就是太重。”
“奇怪,刚才那么强的寒气,现在都没有了。”
“也许是太阳出来了吧,”英招一边帮黄帝束起铠甲,一边插嘴道。
“这一辈子都只配种庄稼!”应龙在心里不屑的骂道。
“两位爱卿,你们这样瞪大了眼睛看我,是不是这套神甲果然超凡脱俗?”
黄帝身穿神甲,特意拔出尚方宝剑摆了个将军临阵的姿势站在大庙的供桌上。
“当然当然,大王这一身神甲极为威武,使我想起某种动物来,”英招拍手
赞叹。
“什么动物?老虎?狮子?还是巨龙啊?”黄帝惊喜。
“臣正在想,正在想。”
“大王,英招其实是在骂您,骂您象乌龟,”应龙躲在黄帝脚下小声说。
“喔,你怎么知道的?”
“您自己去水边照照看,您穿这身神甲能象什么?不就是乌龟么……”
“大鸿,你来得正好,你说我穿这身神甲是不是有点象乌龟?”黄帝不悦的
看着英招和应龙,急忙问刚进大庙的大鸿。
“昨夜微臣领云师铁虎卫,擒拿颛顼、神农、少昊、共工四部质子于酒坊中,
此外还有一名千年妖精,为臣的阳罡所破,”大鸿静静的站在那里,好象根本没
有听见黄帝的话。
“不服不行,我手下四大神将就你最有气派,”黄帝竖起拇指道,“不过你
闲着没事去抓四部质子干什么?还有那个共工,我不是早叫你们把他赶出涿鹿的
么?”
“勾结妖邪,诽谤大王,饮酒闹事,灭我军威。”
“喔!那么嚣张?那你干脆把他们当场砍了算了,带回来又是麻烦。”
“臣原本确实如此想,”大鸿点头,“大王的心意,微臣明白。”
“那说了那么多你为什么没有砍呢?难道是没有带刀?”
“微臣的赤炎从不离身,不过当时有人持斧挡在了一众叛逆的前面。”
“谁?”
“神农部的少君蚩尤。”
“你不会是说你连一个半大的孩子也打不过了吧?”黄帝瞪大眼睛看着大鸿
有些僵硬的脸。
“不是,只是我当时忽然有一个错觉,我以为我看见了另一个持斧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涿鹿城里找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拿斧的遍地都
是,到底是谁?”
“炎帝,”冷汗再一次划过大鸿的脸,“我以为我又看见了炎帝!”
“咣铛”一声,响在静悄悄的大庙中,黄帝挥戈天下的尚方宝剑砸落在地下。
黄帝的大屋在后土殿后,后土殿下就是涿鹿的天牢。天牢只有头顶的一扇窗,
缤纷的阳光从头顶洒落,蚩尤躺在草堆上仰望一孔的天空发呆。云锦抱着膝盖悄
无声息的坐在蚩尤身旁,象一尊无暇的玉石娃娃,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虚幻的,还
是真实的。
“完了,我那时候还赞美他胆子大的来着,看这个熊样,他也是被吓得不轻,”
风伯对魑魅摊了摊手说。
“其实每个人都害怕吧?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做梦的时候满头都是冷汗。”
风伯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是啊,每个人都害怕,虽然你是个妖精,不过
好象知道人还知道得真多。”
“妖精和人有区别么?”
“人会被砍头,妖精会被烧死吧?”
“**!你们别吓我了,我心肝都快跳出来了。你们被砍了还算是英雄了一把,
我才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雨师在一边发话了。
“雨师,你怎么也进来的?”蚩尤说,“我本来也想你没那么义气的。”
“义气?别傻了,早上大鸿叫我去问话,说你和云锦公主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我只听见云锦,想也没想是什么事情,马上点头说,是一起的,是一起的,结果
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哇哈哈哈,你不是白痴吧?太昊族出了你这么个质子也真是遗祸千年了,”
一个魁梧剽悍的人刚刚被踢进了大牢,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始大笑。
“啊!刑天,你怎么也进来了?你该没有雨师那么呆的啊!”蚩尤指着刑天,
象见了鬼一样跳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可以送饭呢?”
“呸,少君你要相信我还是聪明的,大鸿一问我,我马上说我不认识蚩尤,
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刑天一屁股坐了下来,懊丧的说,
“可是他们怎么就不信呢?”
“指望魍魉送饭要等到来生了,他现在一定坐在大街上哭呢。”
“唉,猜对了一半,你师兄哭是在哭,不过不是在大街上,”蚩尤叹口气,
伸手从大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抓出了一个绿头发圆脸蛋的孩子,一把扔给了魑魅。
魑魅凌空抄住魍魉,只看见魍魉全身画满了镇妖的咒符,活象一个圆圆脸蛋
的小猴子,正捂着脸哭:“呜,好悲惨,这次又要死人了……”
“不光死人,傻瓜,而且死妖怪,”魑魅摇着他问道,“你怎么也被抓来的?”
“大个子说没有关系的时候,背了个袋子……”
“啊?”
“我就在他背后那个袋子里……” 十二.如果有明天
雪,无边的雪。
回首,我站在无边的雪原上,身后没有脚印。
我从哪里来?
这样一片白茫茫,无论天空还是大地。为什么,那么冷啊……
水滴打落在我的头顶,温热而粘稠。我抬头,那是一串鲜红,红得象要燃烧
起来。
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被斩断双臂双腿的身躯依旧魁梧。小小的木笼把他
包裹起来吊在雪花飘舞的空中,血已经染红了木笼。
“你又来这里了?”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有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
“害怕么?”他沙哑的声音似乎很温和。
“有一点点。”
“很多年了,还在回忆么?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如果害怕,就不要回忆,
这些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你痛么?”
“马上就不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等你长大吧,”木笼里的人说,“也许你长大就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我十七岁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还是个孩子。”
我低头看脚下,镜子一样的冰里,还是一张孩子的脸,然后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愤怒,你才真的长大了。”
鼓声,撕裂天空的鼓声……我怎么听见了鼓声?寂静的雪原上只有我和他,
谁在击鼓?
抬起头,四周忽然满是人,人们头上系着鲜红的稠带。我看见他们象着远方
的山颠振臂欢呼,山颠上有灿烂如云霞的黄衣飘拂。在这欢声雷动的一刻,我抬
头看木笼中的他,我忽然发现他的整个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记
忆中失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清晰得让人恐惧……
锋锐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颠自始至终。他沉默的凝视,神色凶恶得象要吃人。一
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的
撕裂他的身体,会爆炸。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可怕?
“大夸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红的胖子持着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后。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
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
这么多人狂喜的看他死去?
红绸,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的看见
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
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的飘扬,一滴一滴,缓慢的垂落在尸
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啊,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
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稠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不是因为我在少年
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一模一样的泪光,就象大夸父。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稠,跋涉千里,兴高采
烈的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是他为什么哭泣?那真是快乐的泪水么?我为
什么想要陪他一起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
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愤怒么?为什么愤怒呢?
蚩尤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头顶的小窗上洒落融融的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
乱如夏夜的流萤。云锦担忧的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木愣,两人彼此望了
一会。
“做噩梦了么?”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
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
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
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那么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只好和隔壁的云锦透过小孔悄悄说话。魍魉和刑天天天赌石子,
赌累了就去睡觉,醒来又继续赌,刑天居然也开始赢了。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
魅远远的坐在角落里,平静的梳自己的似水青丝。而风伯和雨师躺在同一堆茅草
上,从开始的吵闹到后来的沉默。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笑,“我还可以装得勇敢一点让云锦看看。”
“要不是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的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
“其实我是后悔啊,我后悔得要死,我可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掉……”雨师
低声说,“不过砍头的时候,我还是想勇敢一点给云锦看。”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
“我?”刑天仰头呆呆的想了一会,“我应该是不怕的,至少死了以后就不
会有人天天烦我了。”
“不是那些寡妇吧?”蚩尤在一旁插嘴说,“我以为你很喜欢寡妇们天天找
上门来烦我们的。”
“有命活的时候被烦也就算了,现在快没命了,想想不被烦也很好的。”
“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
“喜欢啊。”
“一下子喜欢这么多?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们一起住了十一年,还没听你
说那么离谱的梦话呢。”
“其实,”刑天说,“她们也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话,让她们靠着哭,至
于是谁她们也不是很在乎。要是少君你很有耐心,愿意陪她们,她们也会靠着你
哭。反正有人陪比自己孤单要好,所以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黑暗中的蚩尤忽然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看着懒洋洋的刑天,听着他说话时
候那似笑非笑的味道。刑天却没有看蚩尤,他自顾自的摸了摸自己胡子拉茬的下
巴,似乎是自嘲说:“很久没人给我剃胡子了,小家伙,猜猜我手心里有几个石
子?”
“七个,”魍魉忽然回头对着墙壁说,“魑魅,我们也要死了么?”
“是吧,你想哭现在趁早。”“不想哭,”绿头发小妖怪摇了摇头,“就是
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修了长生的。”
蚩尤忽然抱起魍魉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魍魉,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有什么
愿望么?”
想了很久,魍魉说:“我想长大,我一直都想长大,我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小,
现在还是这么小,真想知道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啊。”
“真没追求的愿望,你要想长大,就先学我说,”刑天不怀好意的笑,“出
去就要先找个漂亮姑娘乐上一乐。”
“那你听我说完啊,我长大了就要娶魑魅乐上一乐……”
只听见风伯和雨师那边穿来咣铛一声响,然后是两声哀号,原来这两个家伙
被惊吓过度,从茅草上一起蹦起来撞到了脑袋。
“哦?这个理想听起来很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妖精会嫁给你?”
“我都长大了,魑魅为什么不嫁给我?”魍魉好奇的反问。
“这个问题就象,我都洗脚了,黄帝为什么不舔我的脚丫一样吧?”刑天征
询的看了蚩尤一样,只见蚩尤两颗眼珠不规则的乱转,分明被惊吓的程度不在风
伯雨师之下。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很好啊,”隔壁的云锦小声说,“我的愿望也差不多,
就是想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
“我也是,我也是,”哀号到一半的雨师和风伯一起附和。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刑天一个人嘿嘿嘿嘿的笑着:“嘿嘿,大家都想
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么?嘿嘿嘿嘿……”
“那你呢?少君。”
“我想找个聪明的人,我可以问他问题,我想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回
答了,省得整天都让我很烦很烦。”
“喔,人为什么要死那个?我比你还烦呢,我要是出去了,只希望再也没有
人烦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魑魅,轮到你了,你的愿望不是嫁给魍魉吧?”
“我?”犹豫了一下,魑魅说,“我也想找一个人帮我回答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还不知道……”魑魅轻轻摇头。
“哈哈哈哈,你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刑天忽然捂着肚子大
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了地上。
魑魅没有再说话,蚩尤忽然感到心里有一点空虚,也许明天就会被砍头吧?
魑魅却还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妖精活了千年,却不知道自己最大希望在哪里。
漫无目的的一千年,那么这一千年是不是显得更加漫长?
周围的人都没有笑,四周角落里静静的目光看着刑天肆无忌惮的笑着滚来滚
去,那庞大的身体看着很象一只大狗熊。 十四.曾经笑得如此灿烂
“你叫红豆么?”一个细细的声音。同时,一只小小的,胖胖圆圆的手探了
出去,有点笨拙的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酒坊外,静悄悄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毫无声息的缩在木板墙上。只有
偶尔寒风吹过的时候,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
死的小野猫。
很久,红豆终于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左顾右盼——其实她什么也
看不见。
“啊……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一旦反应过来,红豆当
乞丐的天赋就展现出来了。她迅速的身体前倾磕了个头,这样身体到达了一个合
适的位置,然后顺势把那个准备行善的家伙抱住,同时眼睛里很自然的涌出泪水,
并且特意抬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以保证面前这个恩主确实看见她的泪水。
“啊!救命!”随着这一声喊,魍魉闪电一样往后跳去,手脚并用的爬到了
共工的背后,趴着他的肩膀吊在那里。他一张圆圆的小脸变得煞白,缩在那里探
头探脑的看红豆的动静,这个妖怪一生还从未被这么惊吓过。
发现自己刚刚抱住的人也只是个孩子以后,红豆也吃了一惊,小女孩失望的
摇摇头,又蜷缩着身体退回墙边去避寒了。
共工咧着嘴傻笑,呆呆的看着红豆,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事实上过去的整
个冬天,共工就在地牢里这么傻笑。而现在魍魉趁着圆月的光辉看见了他的笑容,
忽然觉得这完全不可捉摸的疯子比红豆更可怕,于是他又哧溜一声跳了下去。
来得快,去得也快。
犹豫了很久,魍魉试探的伸出手扯了扯红豆不分颜色的衣服:“你是想要一
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愣的面对魍魉所在的方向,而后她早已失去光泽的眼
睛好象忽然亮了起来,那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
月亮……你是疯子的朋友么?”
见识了这一变化的魍魉从此更加断言人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他甚至觉得
人这玩意活着的时候比变了鬼还要多变。不过在那个时刻,魍魉完全被一种情绪
控制住了——那是红豆的快乐,最简单、最纯正的快乐和希望。
他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能做。还有更可怕的是,他还觉得这个小野猫一样的女
孩看起来长得还不错。
千年老妖的手停止在红豆的面前,随着他静静的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
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他又翻过手腕
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
明净的光辉照得酒坊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共工茫然的瞪大眼睛,他发现自己忽然不在涿鹿城了,他的身边是玉树琼枝
广寒宫。
“给你,月亮,”魍魉轻声说,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小心一点摸哦,我
要还的。”
就在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共工揉了
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红豆澄澈的双眼中映着两轮明月。
而在红豆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共工,也没有绿头发的妖怪,只有那么一轮明
月,似真似幻的浮在自己的手中。轻轻的触摸着,竟只是一团透明的光华。
泪水忽然落了下去,泪珠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贴在红豆的脚边滚动,月光
如海。直到她手中的光华淡去,寒风又一次悄悄吹过。
“我看见嫦娥了,”红豆小声说,“嫦娥真漂亮。”
魍魉本来想说:“我只是借了月光,没敢借嫦娥。”不过最终他只是点了点
头。
“我以前听说一头猪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红豆说,“它有一颗神奇的麦
种……”
“后来,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诉猪说,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麦子,那么你的麦
子就会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麦子山去看嫦娥了。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
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准备五十年不吃东西,就是一天一天看着麦
子越变越多……”
魍魉一声不响的听故事,看着红豆的小脸上动人心魄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他
惊讶和惶恐,竟有一种魑魅也无法比拟的灿烂。
“五十年到了,猪终于看到麦子堆上了月宫。它虽然很饿,可是还是努力的
往麦子山上爬,就在它听见广寒宫的琴声的时候,猪再也爬不动,然后它就倒下
去饿死了。就在那个时候,随着猪死了,它的麦种们也都消失了。于是,天帝再
也不怕有人会爬上天宫。天帝笑着对玄女说,你看见了吧,如果它不是对月亮那
么贪心……它就不会……饿死了……”
“猪真傻……”红豆难看的笑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被寒风吞没了。
千年的妖怪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泪水滚过他圆圆的脸蛋,和红豆的泪水汇在
一起。
曾经的灿烂笑容,永远被留在了清瘦的小脸上……
早晨的逐鹿街头上,走着螃蟹一样的主从两人。
蚩尤长得越大,走路越象刑天,几乎都是横着走的,完全符合他涿鹿一霸的
身份。可是今天的蚩尤两眼精光四射,走起路来连刑天都觉得横得太厉害了。四
周的路人不敢靠近,以往追逐刑天的寡妇们竟然也只敢悄悄在远处递着秋波。
“少君,你这个姿势……真是豪迈,”刑天心惊胆战的试探着。
“那还用说?”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你现在怎么忽然豪迈起来了,现在寡妇们都不看我,改
看你了。”
“嘿嘿,别想骗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螃蟹步顿时中断,回头的时候脸上竟然有点红:“不
说会死啊?你不说话没人敢把你当猪卖了,你是神将哦,正大光明一点,看到了
还瞎问什么?唉,这种打听别人私事的不良习惯,我都为你难堪。”
“其实……其实我也只是猜想,当时雪那么大,我就听见声音,或许是雨师
在亲风伯也有可能,”刑天吞吞吐吐的辩解。
“啊?你也没有看清楚啊?”蚩尤有点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
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不敢确信云锦有没有亲我……”
“不过少君你后来至少抱了云锦公主,也不算亏本啊。”
“恩,说得有道理!”蚩尤重又兴高采烈起来。
于是主从两人依旧仗着螃蟹步排开众人,走到了酒坊的前面。
蚩尤没有想到,那天早上他看见的不是云锦的笑容,也不是云锦的羞涩,而
是云锦的泪水。
那股酸涩的泪水好象一股脑涌进了蚩尤的心里,蚩尤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抱住
悲哀的小公主。可是他没有,他再也无力迈动一步,他就那么僵直的站在酒坊前,
看雨师、风伯、魑魅还有一些喜欢喝酒的汉子默默的用柴禾掩埋了红豆瘦小的身
体。
红豆坐在柴禾中,灿烂而僵硬的笑。
火点了起来,火焰飘飘。不久就吞没了红豆的笑容,然后是红豆的身体。她
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红豆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忽然扬起长
袖,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红豆死了,饿死的。”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
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
风后……”酒坊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木愣愣的看着共工,他忽然豹子一样扑了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
吼叫:“你真的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歪着嘴笑了笑:“是啊,红豆是死啦。”
“红豆……死了。”蚩尤不敢相信的看着共工的平静。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嘿嘿的
笑着,“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了。死的人多
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啊?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
夫?”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的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
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
蚩尤无力的靠在酒坊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刑天摇摇头,挠了挠脑袋,走了。下午的时候,风伯和雨师喝醉了,也走了。
傍晚,魑魅远远的看着蚩尤和云锦站在斜阳中,忽的就随风消逝了。深夜的时候,
云锦无奈的看着沉默的蚩尤,最后把自己的白狐裘围在蚩尤的肩膀上,说:“我
得回去了。”
夜空下,十七岁的少年独自站在酒坊前,四周只有一片惨白的雪。
冬去春来,一季如同一眨眼,星辰旋转只是瞬间。酒坊依旧热闹,共工还在
说故事,风伯和雨师拍着彼此的肩膀喝酒,魑魅坐在椽子上,云锦站在台阶下。
而蚩尤,带着微微的醉意,靠在原先的柱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的闪变,只有蚩尤的身影凝固在时间中,似乎从没有移
动过。
“蚩尤,不要伤心了,也许共工说得对,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云锦苦笑,
“红豆已经摸到月亮了。”
“喔,”蚩尤转头笑了笑,笑得有点苍白,“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
来问你的问题。”
“是么?”云锦有些诧异的看着蚩尤,他以前并非这样的。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象红豆那样,
为了摸一下月亮?摸到月亮,她就死了。”
“摸到月亮……她就死了,”云锦小声重复着垂下头去。
“别哭啊别哭啊,”蚩尤忽然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摸着云锦的脸蛋,“我
是不小心的,云锦不要哭。”
“我早都不哭了,已经很多年了……”
一个庞大的黑影忽然笼罩了蚩尤和云锦,连椽子上的魑魅也感觉到了强大的
气息而飘飘欲起。
可是却偏偏是温和的声音:“请问,此处可是酒坊,可招待外乡人?”
地方一霸的天生素质使得蚩尤立刻生出了警觉,一把把云锦拉在自己身后,
小心的打量着酒坊台阶下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死党风伯和
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的打量着来客。
因为来客实在太高大了,可以比拟刑天的身高和强壮。而且来客的魁梧并不
影响他的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
“靠!快把公主挡好,不要叫她看!”雨师在蚩尤耳边小声说,“这家伙笑
得那么诡异,一看就不象好人。”
风伯整了整衣服,手里捏着龙卷的风诀,正想上去问个究竟,却被一阵尖叫
打乱了脚步:“刑天,原来你在这里!”
“哇,刑天你好没良心,想得我心都痛了。”
“刑天你怎么瘦了,你们少君不给你吃饱么?区区一个质子还敢虐待属下,
有没有王法了?”
“刑天,看我跟你们家风伯少君要个公道。”
“别开玩笑,他们家少君不是叫雨师么……
……
就在风伯雨师同时打起寒战的时候,魁梧的大汉卷着烈烈狂风冲出了酒坊,
刑天如一头惶恐的大狗熊,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身后还有一排踩烂的桌子。
“少君,风紧啊,老虎来了!”
“老虎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外乡战士面前丢尽了面子的蚩尤怒从心头
起,悄悄伸出了右脚。飞奔的狗熊就绊在那只脚上,翻滚着落下台阶砸在了那外
乡人的身上。
两声惨叫,刑天和那个年轻战士一起从地上窜了起来,刑天心惊胆战的看着
停在他背后的寡妇们,而寡妇们水灵灵的眼睛却落在了那个年轻战士的身上。战
士惶恐的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一片寂静,寡妇群中传来的幽怨的叹
息声。
蚩尤和云锦忍住笑对看了一眼,云锦悄悄吐了吐舌头。
刑天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紧紧攥住了那个战士:“你救我刑天一命,来世当
粉身碎骨相报!”
战士茫然的看着刑天真诚的眼睛:“不知这位壮士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命的?”
“你只要站在这里就好……”
话音未落,刑天已经卷着狂风消失在小街的一个拐角处了。
一个俏丽的寡妇整了整素色长裙,袅袅婷婷的走到了战士的身边,揽住他的
胳膊柔声问道:“不知这位英雄从何方部落而来,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啊?”
战士不敢推开她的身体,更不敢看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只得满脸冷汗的赔着
笑问蚩尤:“原来轩辕部民风和我们夸父族如此不同啊……敢问我应该如何是好
呢?”
蚩尤干咳了一声,略带惋惜的说:“其实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据我这十
一年看来,只有高大魁梧的才见得到这样民风。”
“那究竟我该……”
蚩尤更加惋惜:“如果你跟刚才那个大个子一起跑或许还有希望,现在这个
处境,我也无可奈何了。”
“啊!”战士瞪大了眼睛,仔细的扫过周围寡妇闪闪发光大大眼睛,心有领
悟的说,“红日终于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那个夸父族名叫红日的战士昂首挺胸,一股无可抗拒的斗气冲
天而起,战士巨神一样挥舞他的长矛指向天空,吟唱一般的说:“啊,红日!啊,
我就是来自那天上的红日啊……”
于是所有的寡妇抬头看天,就在那一瞬间,红日掉转脑袋,拖着他的长矛就
追刑天去了:“壮士,等等我,等等我啊!”
蚩尤和他的朋友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红日拖着一条彩衣长队绝尘而去的时候,
他们还看见红日感激的回头对他们笑了一下,笑得如此的灿烂和无忧无虑。
蚩尤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红日是他曾经认识的朋友,从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在红日灿烂的笑容里,蚩尤根本来不及想,他只是笑,只是觉得很开心。
于是在蚩尤的记忆中,红日永远都这么灿烂的笑着。而事实上,蚩尤只看见
红日笑过这唯一的一次。 十五.逐日
漆黑的夜,薄雾笼罩着涿鹿之野,远处野狼的叫声起而复落。
水畔,垒土百丈而成的高台上,五色旗帜在风中悄悄的舒卷,旗上龙升虎步,
熊罴生威。高台下百步之内,只有一片铁甲的冷光,刺穿了薄雾,照寒了野草。
上千甲士绷紧了面孔,持矛挺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而高台上的魁伟身影们依
君臣之位站立,更是静到了极点。
一切,都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降临。
轩辕黄帝一身黄色长袍,身卷龙纹,腰间则悬挂他威震四方的神器——尚方
宝剑。
而四大神将——大鸿、应龙、英招、和风后,则以北斗勺口的方位散开在黄
帝身后,各自的神甲湛然生辉,四件神器光华各异,摧发出不同的气息。赤炎刀
的炎阳,承影剑的飘渺,电戟的暴烈,还有青钺的冰寒,每一种气息都夺人心神,
任一件神器都是夺命千万的天上兵器。而今日,它们汇到了一起。
黄帝面色肃穆,凝望着黑夜中涿鹿之野的另一侧,说:“时间,到了么?”
丞相风后缓缓点头,沉声道:“回大王,时间已经到了!”
黄帝的话里似乎有一丝疲倦:“唉……终于……还是到了。”
“时间都到了你们愣着干什么,大家赶快跪下来磕头,磕完了叫下一拨赶快
上……”黄帝大喝一声,把后袍一甩,扑通一声跪下去,铛铛铛的开始磕头。
“喔,是是是……”四大神将忙不迭的追随黄帝跪下,把高台上的石板磕得
嘣嘣作响。
头磕完了,风后上前一步展开书简,黄帝和三大神将起身垂手。只听见风后
清了清嗓子唱颂道:“啊!天帝,仁哉天帝!啊!天帝,上护穹苍,下忧万民。
啊……”
“啊,啊,啊,啊你个头啊?”黄帝在一边恶狠狠的小声说,“今年苍颉的
脑子不是出问题了吧,怎么满篇啊个没完了?”
应龙悄悄往上凑了凑:“那帮大臣说还可以,感情真挚,可是其实臣以为…
…”
“以为什么?”
“其实苍颉最近着了风寒,说话老是阿嚏阿嚏的,一定是我们派去的书记不
长脑子。”
“喔,原来如此,不过这家伙和你一样不长脑子,也算罕见,看在你的份上
就饶他一命。”
“谢大王,”说完,应龙呆了呆,“可是我为什么要谢大王呢?”
“见鬼了,五方玄天大典也没必要过了午夜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吧?”黄帝
抱怨说,“困死了。”
“没办法,”英招也凑了上来,“您拜了以后还有您的六宫妃嫔、九百御女,
然后是满朝重臣,四部诸侯,九方来使,云师铁卫,三千民众,这拜到今晚还不
一定拜得完,只好把您早一点拉出来了。”
“那明年我们干脆晚一点拜算了。”
“晚一点?”英招疑惑着摇头,“堂堂轩辕大王,居然在别人后面拜祭,大
王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什么?”黄帝一时打瞌睡没听清。
“喔,英招说你不要脸……”应龙小声嘀咕。
“说说今年四方上了什么供品吧,也好提提神。”
“少昊部贡上了五百美女,当真是娇弱细柳,弱不经风……”
“哇!”黄帝两眼精光闪烁。
“所以身体太弱,路上病死了四百六十五名。”
“靠!垃圾,”黄帝气哼哼的,“下次叫他们贡点身体健壮的美女好了。”
“其他的没有什么特点,有特点是的夸父部进贡了两个男人。”英招翻了翻
手上的帛书。
“我……”黄帝呆了一下,忽然恶狠狠的低吼了一声,“我没那个爱好,夸
父部胆敢嘲笑我……我要灭了他们全族!”
“不是,是两名精壮武士,供大王差遣。其中有一名我昨天还见到了,不但
高大魁梧灿若神人,而且面貌俊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么?”黄帝摸了摸下巴,“那把他带在身边当卫士岂不是很威风?这样
吧,让他代替应龙的位置如何?”
“大王,你可知道臣一家老小就吃大王的赏赐过日子?可怜我那八十的老母
……”应龙凄楚的摇头。
“嘿嘿嘿嘿,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黄帝拍了拍应龙的肩膀,“你跟随我
多年,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虽然知道你很笨,可一直没有弃你不顾,你可知道
为什么?”
“臣不知道啊,臣也不知道大王以为臣很笨。”
黄帝淡淡的笑了,抬起眼睛看向随朝阳淡去的晨雾,话语里有一丝寂寞:
“因为只有你这个杀猪出身的应龙,才会明白我当年在高台下卖草席的心情。直
到今天,我依然会做梦梦见在高台下卖草席,那段日子对我永远都重要,而我身
边的人也只有你能明白一些了吧?”
应龙看着黄帝略显朦胧的眼睛,沉默良久:“那大王,请问你当年到底是什
么心情。”
“你杀猪时候的心情就略微相似了。”
“喔,是这样的啊。我就觉得那时候可以不用花钱买肉,整天挺闲的,有一
点无聊,不过晒太阳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英招,我们现在来考虑换人吧……”
颛顼一身水色的帛衣,躬身长拜黄帝之后,缓缓走上了高台。
黄帝面色阴晴不定,用眼色示意风后。风后也正皱着眉,见状只能摇头。
“少昊、太昊、还有颛顼都到了,神农氏的老头子居然还没有来……”黄帝
自语道,“莫非是想造反?”
“臣已经派了人在西面的常羊山上眺望,烽火传信,说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
队人马前来,”大鸿在一旁道。
黄帝眺望着西方,发出一声断续的叹息,声音似乎在颤抖。
大鸿也心神不定,四方诸侯独缺神农部,这玄天大典就塌了西方一角。他脚
下四色分土,中央是轩辕部的黄色,西方则是神农部的火红,没有了西方之主,
黄帝就不能称作雄霸四方的首领。而看这个情形,炎帝真的不会赶来了。
“又是一场大战?”强悍如大鸿,也是心上生寒。
这越来越逼人的危机,直到天边出现那个白影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黄帝第一个把目光定在原野上最遥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一
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黄帝说:“来了……”
大鸿惊异的看着面无表情的黄帝,不知道黄帝的感觉从何而来。
没有任何气息,一切都是平静的,不惹人注目的。可是高台周围的群臣众军,
包括台上正在祭拜的颛顼,都把目光聚到了那个白点上。因为轩辕黄帝的目光从
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开。
素车,白马,只有马脖子下的辔铃上垂下一缕红丝。马静静的走,一只苍白
枯瘦的手从车帘里探出来,扯着陈旧的马缰。就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马从天边
缓缓走来,停在高台下,垂头去啃食地上的青草。
车帘掀起,高大的老人蹒跚着走下了马车,身后再无一人。他消瘦的身躯象
这片原野上的一棵老树,还没有死亡,却正在枯萎。老人抚摩着陈旧的木杖,静
静的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他面对成千上万的目光,只是低声
说:“神农部在此,参见轩辕黄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应龙猛的打了个哆嗦,耳边是英招显得嘶哑的声音:
“炎帝……”
“又是一别,首领别来无恙?”黄帝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
“大王不必忧虑,我已经老了,残躯不过如此。”
“十七年前冰河冷冽,我尚能回忆起首领铁马英姿,如今竟然说老了么?”
黄帝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语气。
“铁马冰河,已经是梦了,”老者又是躬身为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高
台,同时下来的颛顼急忙闪开了道路。
“传四方质子拜祭……”风后扬声道。
话音不落,一大帮人就耸拉着脑袋呼啦啦的涌到了高台下,率先的就是四大
诸侯的质子。蚩尤一边走一边悄悄抓着云锦的小手说:“别怕别怕啊,不过就是
拜一下玄天上帝,觐见大王。”
云锦好奇的说:“可是我不怕啊。”
“你不怕我怎么觉得我们的手在抖?”
“那好象是你在抖啊……”
“喔……”蚩尤脸上微微冒着冷汗,“其实我是肚子痛,不是真的害怕。”
“那你去年怎么也是肚子痛?”
雨师一边磕头一边对身边的风伯道:“为什么我们跪得那么靠前,真丢脸啊。”
“谁叫你家土地大,土地越大越丢脸。”
“那轩辕族土地最大,黄帝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呸,你们懂什么,”蚩尤在他前面一点说,“大到他那个地步就不用丢脸
了。”
一帮质子们头顶大地,屁股朝天的听风后大声喝道:“汝等为质,诚意敬天,
王为天子,生而神明,若生二心,天地不容……”
周围云师铁虎卫唇边带着冷笑,不屑的看着他们,而诸部落的来使和大王,
也都不看他们。黄帝自己更是灿烂如云霞一样,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台上,连面目
也没有朝向质子们。所有人中,只有一双灰色的,似乎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些质子,
目光中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温暖。
“爷爷……”蚩尤的嘴唇似乎蠕动了一下。
老人低声的笑了:“小蚩尤啊……”
“夸父族武士觐见……”
随着风后的高喊,一阵烈火一样的气息从质子们身后直涌过来。蚩尤刚刚闪
到一边跪下,就听见了四周压抑着的惊叹。两个夸父族的武士威武如巨神一样,
缓缓踏进了周围甲士的刀剑下,而其中一个的俊美也一样不象属于尘世的。
“红日?”蚩尤心里有点疑惑,“此时的红日不象他在蚩尤的记忆中那样微
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是眼睛却在闪烁。”
“是了,”蚩尤悄悄对自己说,“一定也是吓得不轻,我刚才也是笑不出来
的。”
就在武士们弯曲膝盖要跪下去的时候,红日的身体忽然停止了。他手上一样
东西好象是从蚩尤记忆中扯出来的——绸带,还是当年那样鲜红。
莫名的力量压迫了蚩尤的呼吸,血一样的颜色在他眼睛里象是要燃烧。
五岁的记忆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蓝天、碧血,他散发如狮,锋利如犀角的
眼神刺破一切,那个要在囚笼中爆炸的君王。蚩尤几乎要喊着说:“是他,是他!”
他又重新看见了那一幕,无比真实。万众欢呼,屠刀落下,那眼中的火焰不
曾熄灭,那眼角的泪水尚不及垂落。
血光中,人头飞天而起。
心底深处的震撼让蚩尤猛的瞪大眼睛,他看见那头颅上眼睛,那是火焰在大
海中燃烧!
红日直起了膝盖,挺直了本不该弯下的腰。
他缓缓的将红绸系在了自己的发间。风中,鲜红飞舞,似乎又到了夸父族的
节庆,重现那个满是鲜血的节庆。
他的目光如犀角一样穿透了高台上的轩辕黄帝。他吼叫如太古的巨龙,夺下
了甲士的长矛,长矛的利刃点落在地上。红日化作了狂风,长矛化作了闪电,在
狂风闪电中,杀戮的精神冲上了高台——“轩辕,我要杀了你!”
“什么人?”风后的声音被卫士激起的狂风扭曲了。
“大夸父!”卫士在狂笑着,那个死去叛王的一切在卫士的狂笑中复苏了,
而绝不仅仅是他的姓名。一种蚩尤不发理解的力量将叛王的精神从地狱中解脱出
来。
那个精神终于爆炸了!
应龙的双翼尚不及展开,英招的神戟刚刚涌出金光,风后的咒术则被红日的
狂笑打断。
没有能人追得上他的速度,没有人能救轩辕陛下,红日系上喜庆的红绸,带
着逝去的大夸父的力量。他这样的笑着,因为喜悦?因为恨?还是因为他已经天
下无敌?
就在这一刻,高台下的老者身上忽然腾起一种异样的气息。而蚩尤,无力的
瘫倒在云锦的怀抱里。
就在这个时候,黄帝耀眼的龙纹之衣变得分外灿烂,灿烂得象一轮……太阳!
高台上的轩辕皇帝忽然变成了太阳,带着灼热的光芒冉冉升起。原本再也没
有退路的他竟然退向了天空中。
夸父族的巨人顶着熊熊烈日,他笑而冲锋:“太阳!我来了!”
有人说,很久以前,夸父的王顶天立地。
他站在旷野上,手持接天的长杖,眺望大地的尽头。
巫师说:“遥远的载天之山,大王真的要去么?”
王说:“我要去。”
巫师说:“羲和的六龙之车,没有人能追得上。”
王说:“我是后土的孙子,如果我不去追逐,那么还有谁?”
巫师说:“太阳东升西落,都是天意,天道刚强,为什么要逆转?”
王说:“我讨厌黑暗,我要看见光明。”
巫师说:“光明又能怎么样?”
王说:“再也没有凄凉的黑夜,只有日光和快乐。再也没有时光的流逝,只
有永恒的天地。少年将不再老去,老人不害怕死亡,女子们不会因为岁月失去美
丽,我永远不会看见战士们的白发。”
巫师问:“真的会那样么?”
王说:“那是我的理想。”
于是那个巨人风驰电掣的奔行在浩瀚的大地上。
他散发如狮,他长笑如歌,他跨越了泰山,跨越了祁连,跨越了昆仑,他向
着天空张开双臂,他说:“太阳!我来了!”
可是他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太阳的火焰中,他汗如雨下,干渴而疲惫。
于是他奔向黄河,一气吸干了黄河,可是他依然渴,他又奔向渭水,又吸干
了。干渴还在烧灼他的喉咙,巫师在远方的山峰上喊:“大王,北方有大泽。”
羲和疯狂的驱策着烈火长车,燃烧的龙车就将冲下山崖。
王不再看北方,他看着西方,他又一次开始奔跑。他说:“我老了,我已经
不能再尝试了。在我被太阳融化前,让我捉住最后的机会,我要给大家永恒的时
间!”
在载日之山的颠峰上,王如铁的双臂死死锁住了太阳。
羲和叹息着看着王,他说:“几万年以来,你是唯一追上我的,可惜你还是
失败了。”
王问:“为什么?”
羲和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当你跑上载天之山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我不
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你死亡的躯体继续拥抱我的龙车,可是你却没有力量带我
回去了。”
王在羲和的叹息中渐渐化作了烟,他依然不肯相信的问着:“我死了?”
龙车落下山崖,黑夜又一次笼罩了大地。
王粉碎着的身躯默默的矗立在悬崖边,我常常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奋力掷出了接天的长杖,在载日之山下,长杖化作最茂盛的桃林。
王说:“未来的勇士啊,你可以吃桃子解渴了……”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许多人会怀疑神话,说那只是虚无,只是幻想。少年时候的蚩尤也是这么想
的。
可在那个春天的大典上,在这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觉得自己真的看见了
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开始相信那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猛的站了起来,他
想说:“带我一起去追太阳吧。”
可是,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如山峦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击而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刑天!”
刑天动手了。
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
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
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然后那些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眼睛缓缓的合上了。
蚩尤心惊胆战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是他么?”蚩尤问自己,九年前那个挥舞胳膊欢呼的少年?记忆中那个笑
得灿烂的战士?他竟然是流泪的……在欢呼的时候流和大夸父一样的泪,他的泪
经过整整九年才闪烁出最耀眼的光芒。
十七岁的少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你动手前,他已经死了,在我的大日金光下,怎么会不死?”黄帝淡漠的
声音响起在高台上,“不过,你很忠心。”
刑天抛下“戚”,恭敬的跪倒叩头。
傻眼半天的风后忽然反应过来,从屁股后面摸出了另一卷书简,防声高唱起
来。于是所有人们同声高唱,称赞五部霸主轩辕黄帝的伟大勇武。蚩尤默默的跟
随着那些唱词,挂着一脸的泪水。
而刑天,默无表情的回头就走,他在众人的瞩目中远去,走得缓慢而僵硬。
蚩尤听见他说:“欠你的,没有机会还你了……”
刑天的背影象一具很大很大的木偶。
“为什么哭?”黄帝皱起眉头看向了蚩尤。
炎帝干瘦的手握成了拳头,悄悄的颤抖着。
“我……我害怕……”少年颤抖着缩在地下。
“害怕?”黄帝有些诧异,目光掠过蚩尤的脸,又看了看一边的炎帝。而后
他笑了起来:“想不到首领有那么胆小的孙子,哈哈哈哈,不过你很好。胆小不
要紧,孩子只要听话就好。”
轩辕黄帝远去了,云锦摇着蚩尤的胳膊,蚩尤呆呆的看着卫士们用皮革卷起
了红日的头颅。 十六.风雨十七年
黄帝的龙车踏起万千流云,远远的掠过了天空。神将和云师呼喊着奔跑在龙
车下,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高扬的旗上写着“轩辕”,标志着无比的尊荣。围
观的人们也汹涌着追随黄帝的车驾,瞻仰苍天之下最尊贵的霸主。
于是整个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远。
无边无际的涿鹿之野上,耸立着唯一的槐树。
古老的槐树艰难的扭曲着身体,依旧不屈的向着天空生长。当小树苗的时候,
它也曾幻想过顶天立地,幻想去抚摩半空的云彩,在高处看大地。
可是凌云的壮志终究被狂风吹散,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它的脑袋。
少年和老者并立在树下,老者痴痴的抚摩树身上古老的创痕,他说:“十七
年了……竟然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的抬头,看着炎帝苍老的面容。
“蚩尤,喜欢这里么?”
“喜欢,”蚩尤说了谎,即使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这里啊。”
“十七年前,你的家就在这里。那个时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也在
这里,”炎帝轻轻抚摩着蚩尤的头,无声的笑着,“春天,他们都在这里打闹,
很烦人很烦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到九黎去呢?”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炎帝说,“真寂寞啊,好在还有你
……”
“夸父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呢?”
“也许是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吧?”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为了自由自在就要杀人么?”
“爷爷已经老了,不会为了自由自在而战争了,可是他们还年轻……你也还
年轻。还记得巫师说的么?你的命格,”炎帝轻声问道。
“记得。”
“忘记它吧!”炎帝猛的蹲下身来把蚩尤搂在怀里,“爷爷不要你象他们一
样。无论怎样的自由自在,都是为了活着。明白么,蚩尤?要活着,否则天地间
就没有你的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的点头。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的活下去。”
蚩尤只能使劲的点头,他不知道炎帝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
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经悄悄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老者坐在树下,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树上,似乎从树上摸到了
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孙们,摸到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蚩尤蹲下身凝视炎帝的脸,伸出颤抖的手指,依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纹凭虚掠
过。看着浑浊的泪水滴落在灰色的布袍上。
远隔五百步外,有一个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没有了干和戚,刑天显得特别平静。虽然他刚刚砍落了红日的头颅,得到了
黄帝五百斤火铜的奖赏,可是刑天并没有笑容。他只是恭敬的叩谢,象一块木头。
蚩尤看见的,是一张在沉醉中才有的,模糊的脸。
远处走过了彩衣的女子,刑天默默的看她。忽然,刑天跳了起来喊道:“嗨!
是阿萝么?”
酒坊的老板娘阿萝愣在了那里,隔着二十丈远,她呆呆的看着刑天。蚩尤以
为她会立刻泪花飞溅的扑上来抱住刑天,所以他无奈的转过了头去。
可是阿萝没有动,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吓到了她,今天的刑天与以往任何时
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诚,真诚到了显得虚伪。于是阿萝悄悄的说了句什么,小兔
子一样走远了。
刑天看着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杀了那个红日。”
“没……没什么,”蚩尤忽然客气起来,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
“你是神将,为什么不能杀刺客呢?”
“是啊,反正他是死定了,我去杀他,至少还可以得五百斤火铜,很长时间
不用担心钱了。虽然,”刑天古怪的笑着,“我想少君你不会用这些粘着血的钱。”
蚩尤没有回答,转过身,却听见刑天发涩的声音:“十七年了……”
蚩尤猛的回过身来,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刑天,眼睛浑浊得象炎帝。
刑天发觉蚩尤惊异的神情,急忙开始抓着胸毛解释说:“十七年前,这里很
热闹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来踏青。”
“爷爷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是么?”
“啊?是吧,”刑天漫不经心的回答,“不过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至少九
黎的女孩们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吧,好象就是人多点。”
“人多?”蚩尤不明白为什么经过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欢人多。人多,集市热闹,姑娘好看。要是在战场上就
更好了,这样斧头排头砍过去,一落一大片,比较方便。”
“那些人后来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然后他摇头:“我忘记了。”
“大家春天都喜欢出来踏青么?好象大王不许的。”
“是啊,都出来踏青,四处都是人,可热闹了。那时候大家还打架,就为了
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种山葵花,我小时候就没人打得过我,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将…
…”
“为什么种山葵花呢?”
“都是很多无聊的小女孩弄出来的,她们说山葵花表示喜欢她的人一生会只
喜欢一个人,因为山葵花只开一次,”刑天耸了耸肩膀。
“不是吧?别以为我没见识,山葵花一年开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没有蕊,花没有蕊,就象人没有心。”刑天说,“那
些小女孩都这么说。”
蚩尤跑去远处,摘了一朵山葵,却是有蕊的。
“还是第一次开花吧?下一次就没有心了,”刑天说,“只有第一次,是有
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的洒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没
有心了,为什么还开花呢?”
“以前,”刑天呆呆的看着远处,“也有很多女孩来这里埋山葵花,可是她
们埋的都是有心的……她们伤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埋了。”
刑天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罐,开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
作。
蚩尤将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洒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农部那些埋山葵的
女子们,她们是不是流泪?为什么伤心?十七年前,曾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在
这里寂寞的哭泣么?
当沙土即将埋尽那朵花的时候,刑天忽然又说了那句话:“十七年了……”
恐惧包围了蚩尤。因为刑天那句话完全是一种压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
不敢肯定那句话是不是人说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把
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设想十七年前一个绝艳女子身边的刑天,他说:“十七年前,
你……”
十七年?十七年前究竟如何?
刑天忽然跳了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蚩尤吼叫:“我忘记了,我什么都
不知道,什么十七年前?”
然后这个魁梧的大汉跪倒在地上,开始疯狂的刨着地面,他一边毫无目的的
用十指抓起泥土,一边混乱的低吼着:“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什么都埋了,
什么都埋了……”
他狂笑着瞪着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么?那你就挖
吧,都埋了,都被埋在这里了!就、在、你、脚、下!”
刑天将大把的土洒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现了一个人大小的坑。这时候疯狂
的刑天忽然又平静下来,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坐在土坑里:“人埋了,还能
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嘲笑般的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一步一步的退后,而后惊恐的跑向了槐树下,刑天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了。
炎帝已经睁开了睡眼,他轻轻摇着头:“蚩尤,不要怪刑天,他不是故意要
吓你的。原谅一个本应该死在二十年前的人,会是未来神农部首领的仁慈。”
炎帝又一次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了蚩尤愣愣的站在那里。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口哨,五百步外的刑天仰天扔掉了他的酒罐,放任
沉重的身体落进了他自己掘的坑中。 十七.黄帝的午夜
又是这片广阔的原野啊,茫茫大雾,我看不到边。
战马微微的战栗着踏上了面前那人的胸膛,随着“哗啦”的一声,我想他的
肋骨已经断了。已经过了十七年吧?那时候沾满鲜血的白骨已经枯朽,似乎手指
轻轻扫过,他们就会化成灰烬。可是他们还在这里——这片叫做坂泉的原野上,
到处是那些睁眼看天的尸骨,我的战马就踩着他们的胸膛和面孔前进。
马蹄又踩碎了一张少年的脸,我看见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还凝聚在那里。当
所有的恐惧和不甘最终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终于能舒适的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所谓生和死的一切也不再有意义。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个结果的。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看我?”我对他们说,“成王败寇。”
前方是光明,背后是黑暗,我走在光明和黑暗间的茫茫大雾中,光明看起来
总是那么遥远。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一次能走到坂泉的尽头。
寂静,甚至没有一丝的风,我忘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可是我忽然对自己说
:“要到了……”
然后我眼前的白雾中就扬起了一片炽烈的飞火。我知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等我,我来这里看他,对于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约定。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到这
里去面对这个我不愿面对的人,这个约定或许将一直持续到他或者我的死去。
白雾中的火焰象有灵性的活物那样,缓慢而狰狞的舞蹈着。我的战马停下了,
它忽然嘶鸣,嘶鸣声又渐渐微弱。这匹久经沙场的骏马口吐着白沫,不顾我的控
制而想要退后。强烈的恐惧从我心底挣脱出来,我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人
的场面。我急切的看向周围,我那称雄四方的云师在哪里?我那战无不胜的九大
神将又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似乎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狂风忽然向我身旁两侧卷去,在浓雾中撕开了缺口。
丝丝缕缕的残雾中,我的十万云师又一次扬旗拱卫在我身边,在我身后的战马上,
我又一次看见了常先和力牧,他们还象当年那样英武矫健。
风卷去又卷回,将原野上的雾气一起抽上了天空,于是飞火化作火红的战旗。
他们最后一杆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尸体的胸膛上,战旗被风吹起的时候,我终于又
看见了衣衫褴褛的老者。他沐浴在无数人的鲜血中,袒露着宽阔的胸膛,脚下踩
着他自己子孙的尸骨,他无声的看着我。
他持巨大的战斧,花白的虬髯如铁戟一样刚硬的支开。他猛的拍击自己的胸
膛,如同敲一面夔兽皮鼓,我忽然看见了愤怒的熊王。
你可曾猎杀过巨熊?
我们用长矛刺穿熊王的心脏,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我们漫山遍野的
寻找幼熊,直到最后一只嗷嗷待哺的熊崽,为了将它们全部杀掉。一个真正的猎
人,要杀一窝熊而不是一只,因为即使留下最后一只,那也意味着熊王的依然存
在。
我们相信熊崽会在渐渐长大后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获得熊王的记忆,然后
它将是新的熊王。它会咆哮着撕碎猎人和他的小屋,为了这一天,熊崽可以等很
多年。
熊是一种记得仇恨的动物。
杀死熊王而留下幼崽是愚蠢的,那么我们已经杀死的全部幼崽却留下的熊王,
是不是更加可笑?
我看见那双火焰喷薄的眼睛,我以为所有熊崽的怨恨都在熊王的眼睛燃烧。
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那么必须斩草除根。
我猛的抽出了宝剑,指向战旗背后的老者,我转身想对身后的常先吼叫,说
:“我们杀了他!”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来这里,多少次努力想去靠近这个可
怕的人,希望能鼓起勇气杀了他。我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一定要把这个十七年前
的老家伙结束,我也不愿再回到坂泉的田野上!可是我回头,却看见了颤抖的常
先,他眼睛里只有恐惧,却没有我。
“你都已经死了,你还害怕什么?”我几乎想对常先怒吼,难道这个人给他
的恐惧能一直带到黄泉么?可是我却吼不出来,我忽然就和常先一起颤抖了。
回过头来,那个敌人远远的站着看我们,身影魁伟如擎天之山,岩石般的肌
肉上挂满了苍红的血痕。他抬头,将巨大的战斧举过头顶。而后,战斧凄厉的铁
光闪烁,犬牙般的斧刃呼啸着落向了他脚下的女子。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女子隆
起的腹部,破出长长的开口,敌人用骨节嶙峋的手探入了女子身体中,摸索着取
出了血肉模糊的东西。他又一次挥斧,伴随嚓的轻响,那团血肉和母体永远的脱
离了。他将胎衣抛入草丛,把婴儿举向天空。
忽然,敌人放声的咆哮起来,他口中喷出了狂风,风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边
回卷。吼声中有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的战士们疯狂的退
后,战马的鼻子中喷出了鲜血。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血淋淋的大地放声哭
泣。我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仿佛天地之间拉扯着无数的金线。巨神一样的敌
人和弱小的婴儿,他们的声音同声回荡在四野,让十万云师为之震惶。
敌人扯下了战旗,用那片飞火包裹了婴儿,然后他转过身去,远远的消失在
原野的另一侧。那边是庞大如巨兽的云团在天空翻滚,我们静止在那里,直到云
团下再也看不见那可怕的身影。
没有人追击,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的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眼睁睁的看
着熊王带走了他的子孙,我带着十万云师,我手下有九大神将,我的剑在震动,
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举剑说一个“杀”字。十七年来,我无数次来这里,从没有
成功过。
我不是一个好猎人,赢得了那场战争,却在这个敌人面前输掉了自己。
午夜,黄帝从锦绣的卧榻上坐了起来,赤裸着上身,浑身的冷汗。
旁边娇柔的御女从睡梦中被惊醒,茫然的揉着眼睛,又急忙讨好的扑了上去,
揽住黄帝的胳膊,赤裸的胸膛贴近他,如玉的身体死死纠缠着他。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黄帝会满脸堆起灿烂的笑容,拍着她的脸蛋说:“我去上
个茅房,在后土殿刻几个字就回来。”
可是今天黄帝默默的拨开了御女柔软的胳膊,说:“传风后!”
黄帝正坐在后土殿上发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希里哗啦的响声。
黄帝刚刚好奇的把目光放远,就看见了满身披挂的风后一路跑一路响着冲了
进来。他背后插着两柄青钺,头顶标着一根雉羽,额心画着玄天上帝的神名,脸
上以鼻梁为中心左红右青以示阴阳分镜,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可是黄帝仔
细瞅着他浑身叮当作响的甲胄,又有点觉得他象街头卖甲的,或者春社上唱大戏
的。
看着风后颠颠的跑到自己面前摆足了架势站定,黄帝实在有点怀疑这是不是
平时那个又狡诈又稳重的丞相风后。
“你爹死了?”黄帝想了想问。
“恩?”风后愣了一下,“没有啊,我爹身体健壮,昨天没有鱼吃还气得打
我呢。”
“那你妈还安好么?”
“她比老爹身体还健壮,昨天老爹打我多亏她挡住我老爹的金瓜大锤……”
“那你家三叔四姨,诸位老幼都还健朗吧?”
“大王,你怎么忽然那么婆妈,居然问候我一家老小了?我家人人安康啊。”
风后虽然喜欢幻想,现在也不明白黄帝到底要说什么。
“喔,你家既然没人死,那你穿这一身干什么,不是跳大神么?”
“唉,谁还有心情跳大神啊,臣是忠心为主,想到炎帝那个老头子在附近游
荡,特意穿着整齐在殿外保驾,”风后为自己的苦心不被理解而苦恼。
“不会吧?你是丞相,这个不关你的事,我们不是还有大鸿和英招他们么?”
“大鸿啊,他比我还紧张,现在点齐所有云师人马,在城外面玩命的兜圈子
巡逻,深恐炎帝忽然发飙。据臣的研究,炎帝这种早年极度暴烈,晚年极度温和
的人,多半都是心性分裂,最要小心,”风后点点头说,“英招说他感了风寒,
所以带上全家老少去五十里外的常羊山露宿养病了。”
“这种治疗方案太夸张了吧?”
“反正每年炎帝来参加大典,英招必然要感风寒,而且必须远遁五十里外才
能康复,臣的研究以为……”
“呸!”黄帝一边啐一边打断了风后,“英招那个耗子胆,我还不知道么?
你们这几个股肱大臣,吓成这个德行,一点没有大将之风,真丢我轩辕氏的脸。
那应龙呢?”
“应龙在睡觉。”
“喔?”
“是啊,”风后说,“他说要是炎帝真的发难,也是先找大王,如果大王也
顶不住,那他即使醒着也没办法,不如睡觉算了。”
“唉,”黄帝笑着叹息一声,“你们几个中,我原本以为应龙是个杀猪的出
身……”
“那现在大王以为……”风后不解。
“他根本就是一头猪嘛。”
“不用瞎蹦了,炎帝早已经去了,这个我感觉得到,”黄帝挥手道,“这就
是我当大王,你们当喽罗的原因了。”
“啊,走了?”风后蓄满的气势忽然跑了个精光,“唉,早说臣就回去洗澡
睡觉了,那大王,明天早晨我再来拜见吧。”
“呸!跑什么?你以为我传你来干什么?该急的时候不急,用到你的时候却
要逃跑了。”
“喔,忘记是大王传臣来的了,大王有什么吩咐?”风后好歹醒悟了一点。
“现在四部的诸侯都回归各部,那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那四部质子的事情了?
把他们都打发了,我看着他们老是有床上养老虎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叫蚩尤的,”
黄帝愁眉苦脸的说。
“不会吧?蚩尤不是在的大典上被吓哭那个么?”风后疑惑的问,“好象胆
子很小,难道他敢造反么?大王你太紧张了吧?”
“你才是太紧张了吧?居然敢怀疑的大王的英明?”
“喔,臣是没那个胆子,不过臣总是有胆子怀疑鸭子会上树的……”风后偷
偷瞟了黄帝一眼。
“怎么说?”
“臣打探过了,那个质子平时号称涿鹿城中的一霸,可是胆子奇小,跑得奇
快,这种人要是有造反的本事,”风后嘀咕着,“和鸭子上树也差得不远了。”
“其实,我也是觉得那个质子胆子很小,不过,”黄帝轻轻的叹息一声,负
手踱了几步,“我看到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有点惊慌。也许,是他太象炎帝了
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哪里象,不过在那群质子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炎帝的
子孙,十七年前,想必你还没有忘吧?”
风后朦胧的睡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翳,微微的哆嗦了一下,他躬身垂手道:
“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理。容臣一个月之后回报,四部质子不会久驻涿鹿了。”
“恩,”黄帝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忽然又问,“那四部质子中是不是有一
个喜欢穿白衣的公主?”
“是,大王好记性,那是少昊部的云锦公主。”
“留下她!”
“是,不过,”风后犹豫着,“大王这次不怕养虎为患了么?”
“母老虎,养起来没那么可怕吧?”
“那是大王您养得多,”风后小声嘀咕,“要是只养一只,您就知道有多可
怕了……” 十八.别离
“我有一个理想,”风后站在自己的高台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夜空下灯
火微明的涿鹿城,四月春风吹起他衣上长带,顿有乘风归去的姿态。
“敢问将军,你有那么多理想,现在到底是在说哪一个啊?”后面的侍卫不
知道如何奉承,只得上来问问清楚。
“喔,就是‘要耍天下最狡诈的一个阴谋’的那个,我五年前曾经告诉过你
的……”
“不过将军你五年前的侍卫可不是我啊。”
“不是你就不是你,我发感想的时候你听着就好了。”
“知道了,”侍卫知趣的点了点头,“不过以将军堂堂神将的威名,何必用
阴谋暗算几个质子呢?”
“只是习惯了,”风后想了想说,“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阴谋,那时候
我家老爹在寿张那边耕田。他是整个村子中身体最强壮的一个,胳膊有这么粗…
…”
侍卫看着风后比的手势,小心的瞅了一眼他的脸色:“将军你是在比牯牛,
还是令尊啊?”
“其实差不多,我家的牯牛、毛驴和老爹都是村里最强壮的,”风后挠了挠
头说,“可是每年辛苦的耕田,他收的粮食始终都没有别的人家多。那时候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会是土地不好的原因,因为每年大家的土地都是交换着耕种
的。就这么十年下来了,我爹收的粮食从来都是最少的。”
“后来我才知道,”风后忽的笑了笑,“全村里面只有我老爹不识数,所以
大家每年分田的时候,别人都会悄悄把我家的田地划小,可是老爹根本算不出来。”
“令尊,还真是……淳朴啊,”侍卫满头冷汗的说。
风后却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轻声说了下去:“你看,就算卖尽
了力气,又怎么比得上一点点的鬼谋?白流了那么多汗,可怜我老爹就是傻……”
“你这个臭小子又在说什么?我的金瓜大锤在哪里?”高台下忽然传来雄壮
的吼声,风后吓得差点跳起来,闪身就藏到了侍卫背后。
“呸!你想对儿子怎么样?老娘的九齿耙在这里,莫非你还敢放肆?”一个
老妇的声音随即高涨。
“啊?不敢,我只是找个东西捶捶背……”那雄壮的声音开始颤抖。
“捶背我帮你捶,乖乖跟我去睡觉……”
静了许久,风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从侍卫背后跳了出来。
“力气再大又能怎么样?”风后悠悠的叹息,“我老爹的悲剧就是这样的。
所以为了报复那帮算计我老爹的家伙,我现在把寿张那边的每一块土地都划成圆
形的,让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算大小。”
风后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贼贼冷笑着说:“要他们知道敢算计我老爹的
下场!”
看着呆在那里的侍卫,风后一挥长袖,仰望苍穹:“茫茫天下,都是以心制
力,丈八长矛杀人,一寸的刀锋也是杀人,全在运用的鬼谋。过去将来,会有多
少英雄都死在鬼谋的一寸刀锋之下,我只是先行了一步。”
“哇哈哈哈,我这个阴谋完美无缺,那帮质子这就要好看了!”想到美妙的
地方,风后不由的又搓着手贼笑起来。
“小子你笑什么,敢打搅你老爹睡觉,看娘的钉耙要你好看!”老妇的声音
好象穿透了高台在风后耳朵边炸开。
“哧溜”一声,这一代的“贼相”又藏到了侍卫的背后。
当风后缩在高台上瑟瑟发抖的时候,蚩尤及其一干同党正在涿鹿城北的小酒
坊里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哭啊?”
“如果害怕,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飘渺如
丝,“你当时使劲的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
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怕什么?”
“真怕你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啊!”
蚩尤忽然愣住了。他眼睛中朦胧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
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的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的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象小时候那么老实
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
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的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
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
不愿说。”
云锦急忙往后缩了一下,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道:“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
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一边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
“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
看着呢。”
“别人私会你也要看,真不是好人,要是没有你就好喽,”魑魅娇媚的笑着,
似乎是不经意的瞟了云锦一眼,笑容却有些迷离,“跟刑天睡一个屋子,总没有
和妖怪睡一个屋子好吧。”
“如果是魍魉还好一点,”蚩尤做了个鬼脸说,“不过魑魅你也相信我那个
时候是想往高台上冲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
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的笑着,“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
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
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醒的时候并不多。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觉的时候,
炎帝悄悄的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的大眼睛。蚩尤畏惧了
往后缩了缩,刑天随手就拉了蚩尤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
去发酒疯……”
蚩尤觉得很荒诞,不过刑天喝醉了,确实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希里呼噜的喝着酒,似乎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
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
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
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
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看星星吧。”
刑天总是急忙说:“什么?没听清,我喝醉了。”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
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
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
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一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
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坊的门口。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
兵忽然小跑着上去作揖。
“恩?你是谁啊?”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
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象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喝道,
“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直到共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刑天才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
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
卫,即刻出征,可定大局。”
士兵乙唰的跳到刑天身边,兴高采烈的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说:“肥缺,肥
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很久。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
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
“唉,少君,不要再喝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我又变成将军了,
不能在涿鹿和你一起混下去了,”刑天笑了笑,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然后他拎起
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默默的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的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是她?”蚩尤悄悄问自己,他想起十四岁的时候也曾有一个女子在高台下
默默的哭泣。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
刑天的身体忽然停顿在那里,然后他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得如此的淡而柔和
:“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记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了头,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象千万年不动的山峦,
于是他的思索也象千万年永恒的疑惑,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
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整个酒坊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刑天。蚩尤忽然
发现所有人对刑天都有一样的好奇心。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按在阿萝的肩膀上,犹豫良久:“阿萝……其实我想
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一个人付酒钱很不公平,我欠的钱,让
我们少君付一半,共工付一半吧。”
“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先走了,”于是,刑天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酒
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象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
里睡觉。
走进酒坊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的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那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
夜色里。
“妈的,果然没有心肝!”蚩尤几乎是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可是蚩尤回头的时候,却看见了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晶莹
的泪珠上,泪珠里再也映不出刑天的身影。在这喧闹的酒坊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面对着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不曾想过,寡妇哭起来也可以象一个伤心的小女孩。
“为什么哭呢?”蚩尤悄悄的问,“只是因为没有人陪的寂寞么?”
想到了寂寞,于是他就感觉到了。在涿鹿城呆了将近十二年后,离他最近的
刑天也走了。忽然间一种孤独涌上了他的心头,心的周围是一片空虚,茫无涯际。
没有心肝的刑天竟是离他最近的人,他也一直依赖着这个惹来麻烦的家伙。至少,
刑天会在他们没有钱的时候偷猪肉给他吃。
再不会有人偷猪肉给他吃了,可是那并不是蚩尤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这样,
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后,你就不愿意离别。虽然想起来有他与没有他并无
所谓,可是看见那熟悉的面孔,知道熟悉的人还在身边却是件快乐的事情。许多
人并不明白这种快乐,直到他们最终要告别的时候。在分别的一点点寂寞中,他
们才会感觉到过去日子里大家“在一起”的开心。似乎没有什么能避免这种岁月
带来的牵挂,除非根本不曾相见。
有人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因为总是免不了别离。
对于蚩尤,是一样的。现在他悄悄的说:“刑天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了这件本应该明显的事情。可惜,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十九.阴谋
蚩尤、雨师和风伯百无聊赖的走在大街上,没有了刑天跟着,也就不再有寡
妇追逐,蚩尤发现日子变得格外单调。
“蚩尤,你既然那么想冲上去,为什么又不愿意告诉魑魅和云锦呢?”雨师
叹息一声说,“她们要是知道你有过这么胆大的念头,估计会笑疯过去的。她们
两个好象都欣赏你胆大妄为的时候。”
“就是,我当时可没那个胆量,我就想着往桌子下面钻,可是雨师已经钻在
下面了,连个多余的空子也没有……”风伯撇了撇嘴。
“唉,其实我不是不想出风头,”蚩尤无奈的说,“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为
什么要跟着红日往上冲,虽然那很出风头,也犯不着我去拼命啊。在姑娘面前有
面子是很好,不过也不能为了有面子就要变得象疯子一样吧?”
“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你还那么激动干什么?”
“其实,”蚩尤长叹,“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这位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忽然出现在他们三个
身边。
“你谁啊?不是魍魉变化的吧,”蚩尤打量他很久才皱着眉头说,“你要真
是魍魉,不如变只兔子来看看。”
汉子明显吃了一惊,猛的打了个哆嗦,小心的说:“在下只是想卖一把宝刀
给公子。”
“恩?为什么要卖给我?我好象从来不用刀的。”
“其实是这样的,”汉子高兴的笑了,“我就知道公子要问这个问题。”
只见那汉子哐啷一声拔出怀里抱的宝刀,舞一个灿烂的刀花,在街心摆开了
架势,一时风采无二,凛然生威。他一边将宝刀挥舞开来,一边长叹道:“可怜
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
囊。千辛万苦到涿鹿,隔年亲人又远迁。呜呼,当真好生的悲惨。吾其悲悲悲…
…”
周围聚着一大帮闲人看他刀光耀眼,一起鼓掌喝彩道:“再来一段!”
“我下狠心,卖宝刀,只愿凑齐川资好还乡,孝顺严父拜高堂。谁知道涿鹿
妄称大,无人有慧眼。家传刀虽好,只得铜铁价。我只求天开眼,赐我识刀人…
…唉!”汉子一套刀路舞完,踏着小步进到了蚩尤面前,“只求公子开慧眼,怜
我贫苦买宝刀啊!”
蚩尤等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那汉子已经被四周砸过来的贝钱和铜锭打了
个鼻青脸肿:“好!再来一段啊。”
“敢问这位壮士,”蚩尤问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这柄是宝刀啊?”
“公子不信?看!”汉子一手擎刀,旋身力斩,只听唰的一声轻响,街边买
瓜果的摊子所悬挂的布幌就被斩作了两段,那切口竟没有一丝起毛。
“哇!当真好刀!”人群里另一条汉子眼见如此,急忙跳出来喊道,“这位
壮士,这刀不如卖给我,我出五百个铜锭!”
卖刀的汉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位来客,急忙奋起一脚把他踢了回
去,大吼道:“喊什么喊?没看见我正要卖刀给这位公子么?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汉子又堆起笑容对蚩尤道:“公子怜悯小人吧。”
蚩尤为难的笑了笑:“我没有那么多钱啊,我连五十个铜锭都没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啊,”卖刀的汉子两眼生光。
“为什么他出五十个就可以买,我出五百个都买不到?”被踢飞的汉子不服
气的跳了回来。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会死啊?”卖刀的汉子恼火起来,跳起来使劲踩
了对方几脚,“我叫你再喊,再喊,哼!”
“你怎么能跟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着蚩尤说,“你有这位公子……啊,
英俊潇洒么?”
“那四十个铜锭,再多没有了。”蚩尤觉得不好拒绝他的诚意。
“好啊好啊,”汉子接过蚩尤的铜锭,兴高采烈的把宝刀放进了蚩尤的手里。
他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后面瓜果摊的主人抓住了:“你切了我的幌子,好歹赔五
十个铜锭吧……”
“啊!”
蚩尤一边走一边疑惑不解的挥舞那柄宝刀:“喂,你们不觉得今天运气好过
头了么?”
身边的雨师分明比他更疑惑:“更奇怪的还有呢,我昨天买了一把和这一样
的宝刀,好象卖刀的也是那个人。”
风伯瞪大眼睛说:“是么?怎么我也一样?”
三人把三柄一模一样的宝刀凑到一起,再回头看去,卖刀的汉子已经不见了。
大鸿指着背后道:“你所说的,我都已经差令铁虎卫的精英做好了。”
风后得意的看着躬身行礼的三个铁虎卫,拍着领头人的肩膀笑道:“做得不
错,他们有没有问起你们为什么要卖刀啊?”
“有,”其中一人急忙凑上前道,“我都按照将军的意思说了。”
那铁虎卫摆个架势退后几步,扬刀道:“可怜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
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囊……”
“意思是没有错,”风后有点冒冷汗,“可是你为何非要这么说呢?”
“将军有所不知,我弟弟没记性,他不这样唱着说他早就忘记了,”领头的
铁虎卫急忙道。
“原来如此,”风后点了点头,“做得不错,下去取赏吧。”
就在三个铁虎卫转身鱼贯而出的时候,风后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恩?
你们三个人怎么长得那么象呢?大鸿你怎么挑了三个长得一样的士兵?”
“喔,”领头的急忙解释,“因为我们三个是孪生兄弟啊。”
“那,”风后几乎要瘫软下去,“那三把刀莫非也……”
“都是一模一样,名匠一炉打造啊。”
“大鸿,这就是你铁虎卫中的精干人物?”
“是啊,”大鸿很认真的说,“他们三个心意相通,刀法精妙,进退有如一
人,怎么会不是精干人物呢?”
“恕微臣死罪,我不该把这件事情叫给大鸿办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不露
痕迹,”风后跪在后土殿上禀报黄帝道。
“唉,算了,就这么将就吧,多亏你还没有交给应龙去办,”黄帝叹息道。
后土殿,巨大的金色陶砖从台阶下一直铺到黄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
金丝楠木支撑起了整个大殿,长长的五彩丝幔飘拂下来,遮掩了四周的甲士和黄
帝的宝座。
雨师一边摸着脚下的陶砖一边左顾右盼,啧啧赞美道:“妈呀,好气派好风
光,想不到大王连刻字读书的地方都这么堂皇,那他家的饭屋岂不是和天宫一样
了?”
“别*** 没见识了,”蚩尤跪在他背后,不屑的哼了一声,“看你两眼放光
的样子,真丢我们三个的脸,你以为大王和你一样就知道吃?饭屋修好看了有什
么用?睡觉的地方应该最壮观才对。”
“就是就是,”另一侧跪着的风伯压低了声音,诡秘的笑着,“听说大王有
好多御女哦……”
“是啊,那么多御女,不造一栋大屋子,晚上睡觉怎么装得下?”雨师急忙
赞同。
“笨!”蚩尤低低的啐了他一口,“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谁说要让所有
的御女在一个屋子里睡觉的?你也太喜欢幻想了吧?而且这个幻想听起来很淫荡
的样子。”
“喔?那蚩尤你为什么说要把睡觉的屋子修得壮观?”
“我是想睡觉的屋子大了可以随便打滚,睡起来比较爽快嘛。”
“对了,到底为什么大王要把我们召来?”雨师在蚩尤的回答后眩晕了一会
才想起来问。
“不是召我们观看宝刀么?”风伯插嘴道。
三个质子怀抱着完全相同的宝刀跪在后土殿下,风伯总觉得就和那三个一模
一样的卖刀客没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怀疑的,”蚩尤脸色凝重。
“喔?大哥你为什么怀疑?”
“我总觉得大王召我们来看刀是一个阴谋,你想啊,既然三把刀都一样,那
么召一个人来看就可以了,何必把我们三个都召上殿来呢?”
“啊!我知道了!”在蚩尤的启发下,雨师恍然大悟,扬眉断然道,“原来
大王果真有大图谋!”
“什么大图谋?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蚩尤急切的问道。
“他一定是想出很低的价钱把我们三个的宝刀都买去……”
随即雨师就倒了下去,风伯看见蚩尤举起大拳头,龇牙咧嘴的瞟了一眼地下
的雨师。
“大王驾到!”
听见前面的侍卫威风的长呼,黄帝却还在后面使劲的搓手,一边搓手一边跳,
有点慌张的样子。
“大王,你蹦来蹦去的干什么?”风后不解。
“以前没怎么耍过阴谋,现在有点……啊……有点兴奋……”黄帝脸儿居然
也红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的,很简单的,”风后急忙解释说,“大王你只要跑到殿上去,
看见质子们带着宝刀,先愣一下,然后眼神表示慌乱,再退一步,最后惨叫说啊
……就可以了。”
“好!”黄帝毅然点头,“以我多年沙场,连这几个娃娃都摆不平还了得?
一切包在我身上!”
于是他大踏步的冲上了后土殿。
蚩尤他们猛的看见一团灿烂的云霞涌进了后土殿,闪现在丝幔的背后,那金
光灿灿的身影高大修长,令人不敢逼视。
从未如此接近黄帝,蚩尤悄悄抬起头,把目光凝聚在丝幔上:“这就是红日
要杀的人么?”
在质子们敬畏的时候,丝幔被缓缓拉起,轩辕黄帝终于出现了。质子们看见
了黄帝的威严的面孔,黄帝也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宝刀。黄帝猛的愣了一下,似
乎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然后那平静的眼神慌乱了,再然后他急退了一步。
四周的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黄帝却哆嗦着嘴唇,什么也
说不出来的样子。
“说啊,大王,别忘记词啊,”风后急忙在帷幕后面喊,“说啊——就好了。”
黄帝忽然醒悟过来,于是他急忙放开嗓子说:“啊——就好了……”
风后腿一软,差点又摔倒在地上。不过他毕竟是大将之才,挣扎着站起,双
臂一展,又回复了勇武,领着一队铁虎卫威风凛凛的冲进了后土殿。
“莫非有人对大王不利?”风后锐利的眼睛扫视四周,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
宝刀,“什么?你们胆敢带刀进入后土殿谋刺大王?不要命了?给我一个一个拖
下去!”
“原来这阴谋比我想得可要大,”雨师脸色一片惨白。
就在铁虎卫的铁链要锁上雨师双臂的时候,一条高大的身影忽然闪在了雨师
身前。他移动时带起的一丝微风竟然让铁虎卫的沙场老兵大惊失色,那种犀利准
确的移动,以及那身影带着的一种庞然气宇,都遏制着众人的动作。
那身影停下来的时候,后土殿上静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注视着横刀而立的蚩
尤。他目光如炬,冷然看着风后。
“丞相,你这种阴谋我早已经看透了,”蚩尤说,“哼!别以为质子们没见
识,我知道后土殿上不准带兵器,你还叫我们来观刀,分明是陷害我们嘛。所以
……”
“哈哈哈,”蚩尤大笑着取出一张帛书,“我把你令我们前来的帛书留下来
了,看你这次怎么说?”
“喔?果真有我手笔的召令?”风后大惊,“可是我从来不曾写过啊!”
“不可能,分明是丞相的手笔!”
“你看看这里,”风后指着帛书上一处说,“我写这个字的时候呢,字尾是
飞起来的哦,不信你仔细看看我写的另外一篇。”
蚩尤疑惑的接过了风后递来的另一张帛书,还没有打开,风后唰的一声把先
前的帛书扯了回去,三下两下撕碎了吞到了肚子里。
蚩尤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到地下,风后却施施然走回了铁虎卫中:“现在没问
题了,把他们都给我拿下吧。”
蚩尤全身乏力的瘫在地上,扁起嘴指着风后说:“你,你,你,你不要脸。
这种阴谋早就被人使过了,你堂堂丞相居然使出来陷害我们。你这种老伎俩焉能
让天下人信服?”
“喔?有人用过了?谁用过啊?”
“我听说一个叫林冲的英雄就是这么被陷害的!”
“林冲?”风后贼贼的笑,“那是哪一朝人物,我可没有耳闻,少君不要随
意编造嘛,哈哈哈哈。”
质子们终于耸拉着脑袋被拖了下去,风后在他们背后桀桀而笑:“我还忘记
告诉诸位了,其实我并不需要天下人信服,不过要一个理由而已。手里的兵多,
别人自然会信服,这种道理最简单了,少君都不明白么?”
蚩尤小的时候,炎帝曾在一个夏天的夜空下说过一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的
上古时代,有一个叫林冲的英雄,他勇敢正直而且天下无敌。可是最终他被陷害
在了一个叫白虎堂的地方,于是林冲失去了一切。
小蚩尤好奇的问:“林冲不是天下无敌么?”
炎帝说:“是啊,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小蚩尤说:“天下无敌的人怎么会被陷害呢?”
炎帝愣了一会,微笑,还是那句话:“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于是蚩尤终于没能理解为什么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会被陷害,他只是有点哀伤
的想着那个英雄的背影,想到他独步在雪夜的草料场中,北风吹动他长矛上的酒
葫芦。于是英雄转头北去,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只剩下一行孤独的脚印。
最后被大雪掩埋。
现在他明白炎帝的话了,可是炎帝的故事却发生在漫无时代的远古,蚩尤甚
至不能用那个故事来反驳。如此这样,蚩尤和他的同党就在古老的阴谋下全军覆
没,输得一塌糊涂。蚩尤第一次明白一件事情,事实上阴谋的形式并不重要,关
键是手里有没有很多的兵。如果有很多的兵,让人根本不敢说话,那么阴谋耍得
再愚蠢也没有关系。
最后决定一切的还是力量而不是阴谋,某种角度上说,风后所研究的阴谋之
术却还没有蚩尤理解的深湛了。后世的阴谋术也正是这么人与人斗中蓬勃发展的。
蚩尤被押出了后土殿,看见云锦眨巴着大眼睛正在等他。看见被捆绑的蚩尤
时,云锦的泪唰的落了下来,蚩尤的心里有一点温暖,又有一点冰凉。
留在后土殿上的风后却尤有余悸,抹了一把冷汗抱怨道:“大王,你只说‘
啊’就足够了,你说什么‘啊就好了’,真是吓死臣了。”
“有点紧张,紧张,”黄帝轻轻擦了擦汗。
“大王何必害怕,这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人,质子们又能如何?”
“如果你当时看见那个质子的眼睛,”黄帝拍了拍风后的肩膀,笑得有些难
看,“未必不会惊慌得象我一样,比起炎帝,他只是差了一把斧头而已。”
风后目光呆滞,默立在那里。许久,他掐住自己的喉咙,竟然蹲下身呕吐起
来。
“风后,想不到你对炎帝比我还害怕,也难怪你,”黄帝大惊,“你还是回
去好好修养吧。”
“不要紧,”风后勉强的摆了摆手,“不是害怕,是臣刚才吃帛书的时候噎
到了……” 二十.空白的蓍草
“祭罢玄天出关西,一出关西无故人。”
恢弘寂静的玄天大庙中,蚩尤缓缓的拜了下去。空旷的穹顶上回荡起蚩尤磕
头的声音,少年苦笑了一声。终于要被发配到不周关之西的黄河去治水了,据说
这还是轩辕黄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开恩的结果。只有大凶大恶的人才会被发配去
黄河治水。被发配的人会被特许祭拜玄天上帝。
此一去,漫漫黄河边,回首无家乡。
没有玄天上帝的神像,谁也不知道玄天上帝的相貌,供桌上被遮蔽在香烟中
的,是一具盔甲——黄帝的神甲。据说这具神甲乃是玄天上帝为了大典特意降下
的,可是黄帝很郁闷的发现自己穿上神甲之后确实很象一只乌龟,因为神甲太大
了。最后风后想出了这个办法,把神甲放在这里当神像用,反正笼在帷幕中的神
甲也确实象一个静坐的武士。
“天帝,到底什么是我的命格呢?”蚩尤努力表现得虔诚一点,“什么是和
大王相反的命格呢?”
四岁的蚩尤小心的走进了庙里,呆呆的看了巫师许久,然后抓起他花白的老
鼠胡子扯了扯。
“哎哟,”巫师惊醒,“算财运十个铜锭,算桃花运五个,推八字两个,算
终身二十个。你要是算一个终身,我就不要钱帮你算一个月的桃花运。”
蚩尤惊慌的缩回了小手:“不是,我爷爷叫我来推命格的。”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风云变化,是么?”巫师挑了挑眉毛,“不要钱。”
“啊?”蚩尤有点吃惊,“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钱?”
巫师嘿嘿的笑了:“因为愿意让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没机会手试先师的妙
术,有点手痒。”
“没有人愿意让你推?”
“未死的人,谁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写在纸上?无论将来岁月的悲欢如何,你
再也避不开。命格如此,天意难违,你难道不怕?”
“不怕!我怕过谁啊?”蚩尤打了个冷战,却还在嘴硬。
“哀哉少年,当真无畏么?”巫师无声的笑着,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
十根手指忽然柔软如蛇,在一瞬间缠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痒的感觉让蚩尤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才看见了巫师僵硬的脸。蚩
尤忽然呆住了,因为巫师那张滑稽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人色,两颗木刻一样的
眼珠死死的盯着他,一把稀疏的老鼠须不停颤抖。蚩尤觉得巫师象路边肚皮朝天
的一只死蛤蟆。
“真的是这样的命格么?”巫师干瘦的手摸着蚩尤的小脸,笑了。蚩尤吃惊
的发现这个猥琐的巫师也可以笑得象一个长者,温和而慈悲,略带一点怜悯。
“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格?”高瘦的老者忽然踏进了庙门。
“原来是这样,”巫师苦笑,“来推命格的是我们神农氏的少君吧?”
巫师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这个命,是和轩
辕黄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过数百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将
来。只是轩辕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经是完美无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
此,只能是一个错误!”
炎帝脸上惨无人色,一把拉了蚩尤冲出了庙门。而巫师只是站在那里嘿嘿笑
了几声,笑声在庙里回荡着,阴森苍凉,没有一点人间的气息。
半个月以后,蚩尤听说巫师死了。据说他算少君的命运而不得,最后郁闷而
死。
“到底是个什么命呢?”蚩尤摸住了装蓍草的竹筒,十七岁的时候祭见玄天
上帝,雨师得了雨魂,风伯得了风魂,蚩尤却还是普普通通的蚩尤。作为涿鹿这
群小霸王的头领,蚩尤觉得简直悲哀得可以去跳河。难道神农氏的后裔这么不济
么?
“来吧,”蚩尤狠一狠心抖动了竹筒,“是什么命,我不怕看见!”
一枚蓍草带着神秘莫测的天意旋转飞天,最后狠狠的砸在了蚩尤的脑门上。
蚩尤猛的一把抓住了蓍草,咬牙屏息,慢慢的送开了遮掩卦辞的手。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了,似乎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蚩尤的头顶。那枚蓍草的卦辞
让他在震惊后愤怒的跳了起来,狠狠的把蓍草扔到了神甲的面具上。
“呸!我再也不相信你这玩意了,”蚩尤喊着跳着跑掉了。
“造了个人出来,又不给命运,玄天上帝自己也忘记他造了我吧?”被押上
马车的时候,蚩尤悲哀的想。
那枚蓍草竟是空白的!天下从没有人抓到空白的蓍草,不知道是玄天上帝真
的忘记了蚩尤的命运或者这个神秘的命运太可怕,所以天神的力量抹去了蓍草的
字符。
“喂,鲁达!”蚩尤走后一个时辰,玄天大庙的巫师恶狠狠的抓着小巫师的
衣襟对他吼叫,手里挥舞那只空白的蓍草。
“怎么啦怎么啦?”小巫师不服气的说,“不就是忘记刻一枚蓍草么?你叫
我每天刻五百根,天啊,想虐待徒弟啊?”
“那你也不能随便往竹筒里放吧?”
“空白的又怎样?我就不信这个,早觉得玄天上帝是骗钱的了。迟早有一天
我喝醉了要醉打山门,把这破玩意打成一堆废铜烂铁。别抓我衣服,我的狗腿还
在里面呢。哼!”小巫师一撇嘴,雄赳赳气昂昂的拍了拍屁股,把老巫师扔在大
庙里了。
老马破车,拖着无可奈何的质子们走向了西门。路过阿萝的酒坊时,年轻的
寡妇悄悄把一只装满烤猪肉的包袱塞到了蚩尤手里。
“那……怎么好呢?”一向以不付酒钱称霸涿鹿的蚩尤居然红着脸,不好意
思的摆着手,“我们原来的酒钱还没付呢?”
“而且,”蚩尤叹息,“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付钱了……”
“不要紧啊,”阿萝轻轻的笑,“至少看见少君你的时候,我还有一点看见
刑天的感觉。”
“你不要相信刑天,他根本就没有心肝的!”看着阿萝痴痴的神色,蚩尤心
里悄悄的痛了一下,他终于决心再出卖刑天一次。
“少君你还小,不明白的,”阿萝掩着嘴,轻声的笑了。然后那纤细的背影
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四周没有她温柔的声音,只剩下看客的哄笑。
“看啊看啊,这就是质子,和拉猪一样。”
“什么四部,都贱得可以,要不然怎么会败在我们大王手下?”
“当初大王就当全灭了四部,省得再供着这些孽种。”
……
就在看客们吐沫飞溅的尽情嘲笑时,一条可怕的身影从马车上暴起,巨大的
身躯竟遮蔽了一大片天空。看客们吓的吞回了嘴边的话,只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仿佛从苍天中一直看了下来。
共工的笑容残酷而狰狞,他遥遥指着涿鹿的西门:“你们要笑最好一次笑个
够!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要把你们轩辕大王的人头挂在西门上,让你们再
笑一次。我要你们这些傻瓜知道,什么叫天生世人,英雄无种!”
“笑吧!”共工长笑着接下铁虎卫战士手中的马缰,那战士竟然不敢阻拦他。
“你们笑着等我回来!”共工驱策着马车走向了城门,周围五百押送的铁卫
就象是他的侍卫一样。他雄伟的身躯昂首立在车前,竟无一人敢抬头仰望。
“喂,到底为什么疯子也被拉来了,他又没有去献刀?”风伯小声问,这三
个人倒已经习惯了共工的狂气。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风后一时忘记陷害他,只好把他硬发配了,”蚩尤说。
“那共工部不会报复么?”
“很奇怪啊,”蚩尤说,“你们谁听说过有共工部?整个共工部,我就认识
共工一个人。”
风伯和雨师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看看这些猪肉吧,”蚩尤打开阿萝给他的包袱,“也不知道够
不够我们四个吃一个月,也许要在那里呆很多年呢……”
“你还真准备乖乖的在那里呆很多年啊?”一个娇媚的声音忽然响在蚩尤耳
边。随即是一种淡淡的花香漂浮,蚩尤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多了一个人揽着他
的脖子坐在了他怀里。
“魑魅!你怎么来了?”蚩尤心惊胆战,一把把魑魅的脑袋按了下去。马车
周围虽然有木栏,可是却遮不住身材修长的妖精。
“千年黄河路,路下多少骨。水退终不返,都作今朝土。”魑魅冷笑,“莫
非你们还打算活着回来么?”
“那怎么办?”风伯和雨师一起吓得哆嗦起来,而蚩尤怀里抱着妖精,为了
壮面子,硬是忍住了不抖。
“所以我要救你们出去啊,笨蛋!”魑魅低声喝道,“不过这次只能救一个
人。”
“喔,”雨师和风伯一起点头,“那我们还是继续睡觉吧。”
“你们好象倒是很清楚嘛?”魑魅有点惊奇。
“妖精妹子,我们也没有那么笨嘛。”
“好了,那你跟我走!”魑魅不由分说的抓起了蚩尤。人们惊诧的发现马车
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纤秀的少女竟然独臂把高大的质子抓了起来扛在背上,而一
根纤纤的发丝正灵动的盘绕上升。少女漠无表情的看着围观的众人,幽幽的冷笑
了一声。
“哇,真漂亮!”
“声音更好听!”
“谁家的妹子那么动人,提那个大家伙不要闪坏了腰。”
“我来帮你了,我来帮你了……”
魑魅的美貌和声音总是带着强烈的诱惑,惟有对女子和蚩尤不太起作用。
“麻烦!”妖精怒吼一声,妖瘴术顿时施展开来。淡紫色的“天妖迷瘴”就
象无数道烟气那样盘绕了她全身。然后整个紫色的气障冲天飞腾,方圆数百丈之
内,伸手不见五指。一大帮对魑魅流口水的人却没有看见,妖瘴中心的少女和质
子已经一阵风般的失去了踪影。
“魑魅,能不能换我抱你跑啊?”蚩尤在魑魅怀里请求。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能想这个,”魑魅脸有点红,使劲掐了蚩尤一把,“我
感觉附近好象有人跟着我们呢。”
蚩尤的脸更红:“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觉得被姑娘抱着跑很丢脸。”
“少君莫怕,”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在妖瘴外,“末将在此护驾,妖精一死,
你也不必丢脸了!”
“大鸿!”魑魅脸色惨然,就在她来得及闪避之前,铺天盖地的阳罡已经把
她笼罩在其中了。
那种象铁水沸腾的阳罡只有大鸿才有,是妖精最畏惧的气息。阳罡从魑魅的
每个毛孔钻进了身体里,把她阴柔的妖气一点一点吞噬干净,然后阳罡又冲出毛
孔,逼出了妖精的血。
魑魅再也没有力气抱住蚩尤,她竭力抱住双臂,要遏止身体炸裂的趋势。即
使这样,妖气依然无法抵挡阳罡的力量,血从她晶莹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涌了出
来,汇成纤细的血流。魑魅全身罩在一张血网里。
“魑魅!”恐惧居然压不住蚩尤身体里猛然生出的力量。少年长身暴起,一
把抱起魑魅往大鸿的反向冲去,可是他背后却响起了大鸿不屑的笑声。
“呆子,别犯傻。运气不好,”魑魅竟然在他怀里笑了一下,不象平时那些
妩媚诡异的笑容,此时魑魅那张血脸上竟然是很宁静很雅致的笑。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蚩尤大吼着,“你才是呆子,为什么要来救我
们?”
“我不是来救你们,对人类,我没那么善良的,”魑魅说。
“那为什么还要来?”蚩尤不明白,他一边不要命的狂奔,一边扯下衣襟去
擦魑魅身上的血。可血,竟然是越擦越多的。
“我只是来救你一个人啊,对我,”魑魅笑,“你不是人,你就是一个木头
一样的呆子。”
“*** ,”蚩尤根本没有注意魑魅凄凉却温柔的笑容,只是咬牙切齿的骂道,
“轩辕黄帝那个死王八,竟然派大鸿埋伏在士兵里,那么阴险!”
“呆子!”魑魅用尽了力气从蚩尤怀里挣脱出来,用一双颤抖的手扶住了蚩
尤的脸,“趁我的妖瘴还没有灭,赶快走吧。一定要走!黄帝肯定是准备杀你的,
你在黄河边绝对呆不过三个月。”
“我们不是正在逃跑么?你少说一点话,不要烦我好不好?”蚩尤不耐烦的
抓紧了魑魅的胳膊。
“带一个死去的妖精,最后被大鸿抓住,有什么意思?”魑魅的手指沾着她
自己的血点了点蚩尤的鼻子,“上一次公主帮我挡住了阳罡,我还是很久都恢复
不了妖气。现在阳罡直接压进我身体里,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魍魉会有办法救你的啊。”
魑魅依然笑着,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温柔的摸着蚩尤的脸:“早知道危险,
我还是来,就是为了救你。你现在跑不掉,我不是白来了么?你走吧,快一点,
再晚妖瘴破灭,再没有什么可以抵挡神将的了。”
“哈哈哈哈,妖精,难道你以为这一点妖瘴就能阻挡我的赤炎刀么?”大鸿
的声音在妖瘴外高亢威猛,阳罡忽然之间又凌厉了数倍,“我只是等你们逃到这
个巷子里,在大街上除妖,徒惹凡夫俗子惊恐罢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
想必也该死得甘心。”
“何苦呢?”大鸿叹息一声,“修得千年不死,却要入尘世葬身。”
赤炎终于震动着爆发了。
宛如九天众神降下的火焰,火焰间六龙狂啸,吞噬了周围所有妖气,张牙舞
爪的飞向魑魅的背后。此时的魑魅只是神罚下的一只小妖,再也无处遁逃。
“修得千年不死,为什么又要入尘世葬身呢?”魑魅很平静很安详,没有看
背后的火龙,却凝视着蚩尤的眼睛,眼泪和她脸上的血珠一起滚落下来。妖精笑
得如此温柔。
“我也想知道啊,”温软的嘴唇又一次贴在了少年的唇上,朦胧间象是天边
的独语,“也许我比你还傻呢……”
孤寂,好似一场雨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飘向它
长久栖息的天空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怕寂寞么?”魑魅悄悄的问自己,“怕树林里千年的寂寞么?怕看着日出
日落的永恒生命么?”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记忆中的老妖又一次难看的笑着。
“师父,告诉我好么?我不知道……”魑魅伸手去抓老妖,老妖却飘着远去
了,融化在天边的月色里。
“蚩尤,我真害怕啊。”
最后的一丝妖瘴里忽然卷起来一种淡淡的凉意,仿佛草原吹来的风,空旷而
遥远。远方窗前寂寞的少女拈起一朵花,花香碎成千丝万缕,有一缕在过客的身
边徘徊。
轩辕部第一的神将大鸿竟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凉意,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缕凉
意竟然比刚才夺取日光的妖瘴还要强大,赤炎刀上的六龙为之绕空盘旋了一周,
这才又一次扑下。
“为什么会这样?”大鸿有一点迷惑,但是他还是暴喝一声“杀”,全力催
动了火龙。
妖精是必须死的,早晚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大鸿错了,曾经有很多事情,只要剩下一个瞬间还在我们手里,就还有
改变的机会。
一个声音从魑魅的另一侧爆炸开来,呼喊声竟然象钢铁一样,和大鸿的“杀”
在空间交割。六头火龙被一种气息逼得倒飞上天空,火龙在空中挣扎着,好象有
人掐住了它们的脖子。而比起那种烈火一样的气息,大鸿的赤炎不过是一朵跳动
的小火苗。
妖精的身影立刻就被一段火云般的光华吞没了,光华中飞天而起的蚩尤让大
鸿忘记了呼吸。
“敢打她?你*** 找死啊!”
很多年以后,大鸿依然羞于承认让他震惊的强敌就是用这么粗野的叫骂回应
他的。只不过他的儿子经常看见绝世的神将站在城头,轻声的念叨着:“*** ,
*** ,*** ……我到底是害怕这里面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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