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的撞击声撕裂了周围七个士兵的耳膜,四周好象在一声怒雷后完全被隔
绝了声音。
大鸿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急退二十多丈,这二十丈中翻滚的火龙驱散了蚩尤
一击的力量。而同一时刻,蚩尤手里的兵刃粉碎了。按照神将们的想法,击碎对
方的兵刃已经是大胜的前兆了,所以大鸿应该是退得很光荣的。
不过最后的事实上,让众人看见蚩尤手里的兵刃粉碎是大鸿一生最大的耻辱。
因为大鸿忽然发现,原来蚩尤手里操的是一块土砖……
蚩尤竟然是用地下摸起的一块土砖“砸”退大鸿的。
对面的强敌击退了大鸿以后,分明自己也大吃一惊。蚩尤转身抱起魑魅,以
他在涿鹿城习练多年的神速消失在小巷的尽头,跑起来一跳一跳的象只兔子。
“傻愣什么?给我追啊!”大鸿气急败坏的挥手,铁虎卫们急忙拔腿追了上
去。
“乖乖,没想到老大那么勇猛……”风伯吐了吐舌头说。
“好啦好啦,现在我们是不是继续睡觉,等老大去把黄帝老头砍了然后回来
救我们?”雨师提议说。
“唉,他那么狠,这下我是没机会出风头了……”共工有点懊丧。
“好了,”蚩尤喘息着放下魑魅,“你赶快跑,找魍魉救你。”
“那你呢?”
“我在这里挡住追兵,”蚩尤挺起了胸膛,“你要知道,人这东西并不是不
分男女,虽然你是个很可怕的妖精,不过怎么都是女孩。而我是男人。”
“那大鸿追来你怎么办?”魑魅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焕发着强烈阳刚气宇的少
年会是以前喝醉才敢打架的胆小鬼。
“可以击退他一次,当然也可以击退他第二次,我要救你的,”蚩尤掂着一
块土砖站在当道,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妖精呆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蚩尤,忽然,她
跳到蚩尤怀里,狠狠的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支持着几近崩溃的身体跑进了小巷
的一条岔路。
临去的时候她回首,蚩尤在远处的路中翩然侧过半张面孔,沾满了鲜血的清
俊面孔上有一丝淡然的笑。然后少年回头不顾,昂首挺胸的等待着追兵,魑魅只
看见他的长发在空中飘逸的飞扬。那种温柔的坚强,是千万人不破的雄关。
妖精终于心乱着跑远了。
“妈呀,好歹走了,”蚩尤斜眼看见魑魅跑远之后,慌忙退回来,左顾右盼
的找了一个岔道,脱下自己的鞋子扔在了岔道口。他自己却闪身钻进了路边的一
个狗洞里。
大鸿带着五百铁虎卫追到了岔道上,一名战士拾起了蚩尤的鞋子,急忙大喊
:“将军,他们往这边逃了!”
“那还站着干什么?追!”大鸿急红了眼,带着铁虎卫们冲进了岔路里。
狗洞里的蚩尤掐着一条狗的脖子,直到把狗掐个半死,大鸿他们才跑远了。
“抱歉啊,”蚩尤摸了摸直翻白眼的狗,“为了救人,你好歹忍住不要叫才
好。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多亏我在涿鹿那么多年,摸熟了所有洞口的位置,”蚩尤一头稻草钻了出
来,又无奈的挥了挥土砖,“刚才那股力气忽然又没有了,不然就要大鸿见识一
下了。不过正好来的是时候,不然就救不了小妖精了。”
一个铁虎卫却在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巷子来,见到蚩尤,一张脸吓得
青里透绿,只差跪倒在地上了:“妈妈呀,少君您怎么没有遭遇我们将军他啊。”
“喔,他们跑得太慢,我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回来投案了,”蚩尤大言不惭
的挥挥手,“我们还是趁日色尚早赶快上路吧,你们将军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浩瀚的涿鹿原上,老马破车,去向千里外的黄河。
“蚩尤,你怎么又跑回来了?”风伯没好气的看着他,“你不会说你是对大
王忠心大发吧?”
“呸,那老贼头那么阴险,我就狠不得砍了他,哪里来的什么忠心?”
“对啊,我就说要砍了他,”雨师说,“砍了他我们就不用发配了。”
“唉,”蚩尤仰身躺在破车上,“我要是还能有那股力气,现在一百个黄帝
都砍掉了。可是偏偏想砍的时候,又怎么也用不出力气来了。”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车前的共工忽然说,“你是炎帝的子孙,你那股
力气和他一样,就象野火。如果你不是个大傻瓜,确实是一百个黄帝也死了。”
“好好睡觉吧,疯子,”蚩尤不屑的撇了撇嘴,“我为什么要杀黄帝啊,说
着玩玩的。他家的土地虽然大,我们神农氏的也不小,我又不稀罕抢他的位子。”
“十八年前,这里叫坂泉,它现在叫涿鹿,是因为黄帝害怕坂泉这个名字,”
共工手指原野上最远的地方,“从这里到太阳落山的地方,是你们神农氏的家,
炎帝的光辉一直照耀到常羊山。”
“十八年前?”蚩尤猛的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沉静的共工。
“那时候炎帝有八十一个孙子,所谓神农氏八十一兄弟,都是以一当百的勇
士,不过不包括你这样的胆小鬼。”
“八十一个?”蚩尤好象被闪电点燃了记忆,九黎野外的石碑上就是八十一
个名字,炎帝曾在风雨之夜抚摩着那些名字哭泣。
“当时神农部称霸中原已经三百年了,而到了炎帝声势更盛,因为你爷爷精
于药理,曾经亲身尝试百草,取药救人,又把药方传遍四方,救人千万。所以你
爷爷也是自古第一个加帝号的霸主。”共工笑着说,“没有他的药,我根本活不
到那么大。”
“可是炎帝罢武休兵,自以为所谓仁义可以安抚天下。你爷爷是个傻瓜!”
共工冷笑着指着蚩尤的鼻子。
“你说什么?”蚩尤咬牙逼了上去。
“我说你爷爷是个傻瓜!”共工恶狠狠的说,“如果他不是罢武休兵,以神
农氏之强大,又怎么会在坂泉一战血流成海?又怎么会把那八十一王孙的尸体留
在这里,只救下你这个废物?”
“那时候公孙氏以公孙轩辕为首领,改为轩辕氏,轩辕以一统四方为心愿,
东取太昊,西征少昊,北方又击溃了颛顼部。等到你那个傻瓜爷爷劝说不成,准
备兴兵讨伐的时候,神农氏竟然连一千人的战士都没有,而黄帝的大军已经逼到
了坂泉十里外,这就是你爷爷的愚蠢,”共工长身而立,长叹道,“不过你爷爷
也不愧烈火之帝的名号。竟然带领你那八十一个兄弟和仅存的战士出战轩辕,最
后这里每根草上应该都是血吧?”
共工鄙夷的看着呆在那里的蚩尤:“据说轩辕部最后战死上万精兵,五大神
将,才把神农氏的乌合之众击败。不过那一千多乌合之众却至死未有一个人逃走,
战后查看尸体,竟也没有一具尸体扔下武器。”
“有人说,那一千战士中竟然有很多是女子,而且是你们神农氏自己的家眷,”
共工摇头,“那一战的惨烈已经可想而知了。你爷爷就是这样用自己的骨血拼死
一战,最后让神农氏的人有时间逃离坂泉远迁到九黎。”
“知道了吧,”共工狰狞的冷笑,一把抓起了蚩尤的头发,“你没有父亲,
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这辆破车就从他们的尸体上碾过去,
他们还在黄土下面看你呢!而你,就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象个可怜虫那样,
幻想有一天轩辕那个老东西会放你回到九黎那个又偏僻又荒远的地方去。”
共工象一头野兽那样摇晃着蚩尤的头,看着一张木然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
去。蚩尤就象吊在共工手上的一匹破布,只是摇晃着摇晃着,没有一丝反抗,也
没有一丝表情。好象全部的灵魂都被共工晃了出来,只剩下一具高大的躯壳。
风伯和雨师不顾一切的跳了起来,一个抱住了蚩尤的身体,一个拉住了共工
的手:“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共工不屑的舔了舔嘴唇,“我是个说故事的乞丐,当然是讲个
故事给这个小家伙听。你们用不着大惊小怪的,现在不是你们着急的时候。想不
想知道你们的亲人被埋葬在什么地方啊?风伯,知道为什么是你叔叔把你抚养大
的么?雨师,你那个又混帐又胆小的老爹是不是还会在深夜抱着你母亲的牌位哭
啊?”
“哈哈哈哈,”共工仰天狂笑,看着风伯和雨师脸色惨白的跪倒在马车上。
风伯呆滞的坐着,而雨师不由自主的用手捂住了脸。
“我还以为你会哭呢?小家伙,”共工目光回到了蚩尤的脸上,最终失望的
耸了耸肩膀,“想不到你连哭都不会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就在他要扔下蚩尤的那一刹那,他忽然看见蚩尤的眼睛抬了起来。共工被那
种眼神刺了一下,他的神情凝滞了短短的一刻。而后共工魁梧的身体横飞出去,
砸在了驾车的铁卫身上,一行鲜血从他头发间涌了出来。这次轮是共工呆在了那
里。
残阳如血,风伯和雨师不敢相信的看着蚩尤在夕照中模糊的身影。他静静的
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扔掉了手里的土砖:“你们别怕,疯子死不了的。”
于是,马车继续远去,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共工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的鲜血,
继续冷笑。雨师和风伯坐在那里,看蚩尤慢慢的嚼着包裹中的肉干。
锦瑟无端五十弦。
露浓,当指尖扫弦而过的时候,瑟弦上凝结的露珠滴落,瑟声也有一点嘶哑。
云锦抬起头看月色,月色在远树背后,树梢上有短裙长带的身影,临风欲举
的轻摇。
树梢忽然空了。不带一点声息,魑魅仿佛踏风来而,走上了云锦的窗台。然
后妖精坐在那里,抱着膝盖没有说话。
“公主,你没有去送他么?”
“大王已经不准我离开家了,我在窗台上看,却怎么也看不到。”
“他还是被抓去了,有大鸿在,我无能为力。可惜刑天却不在这里。”
“魑魅,你说大王真的会……杀了他们?”
“千年黄河路,路下多少骨。水退终不返,都作今朝土。”魑魅凄凉的笑着,
“就算轩辕不下毒手,古来黄河边,又有过几个归人?”
“连你也救不了他么?那怎么办……怎么办……”云锦低下头去,紧紧的握
起了拳头,手心里有血丝透了出来。云锦忽然抬起头,泪如雨下:“那该怎么办
啊?”
然后云锦愣住了,被衬着圆月的魑魅正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泪流满面。
悄无声息的夜里,两个女子相对着流泪,地下的影子修长而孤独。
魑魅眉头紧蹙,捂住胸口,猛的咳嗽几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啊,魑魅,你又吐血啦?”绿头发的小东西惊慌的从窗台下探头出来,
“你现在剩下的血可不多了,再吐吐就吐没了。”
“你跑到哪里玩去了?”魑魅忍着眩晕把魍魉从下面揪了出来,随手扔到了
云锦的怀里。
“公主公主,”被云锦抱着的魍魉抬起的小脸,焦急的说,“赶快把魑魅藏
起来,她现在的妖气弱得不成样子,顶多只剩下一百多年的修行,再不吐纳养气,
她马上就变回原形了。”
“啊?”云锦惊慌起来,“魑魅的原形是什么?”
“气,魑魅只是一团气。她原来就是兰花边的一团空气,因为想变得象兰花
一样漂亮才修炼成这个样子的,如果她变回原形,那么立刻就会散掉的。”
云锦脸色苍白如纸,而此时的魑魅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悠远的兰花香气,她
却在那团香气里无力的垂下头去,渐渐的模糊了。
后土殿。
“蚩尤那么凶悍?”黄帝脸色有点难看,“那么我们别逼得太急,兔子急了
还咬人呢。”
“是,”风后点头,“而且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人手,臣要治理涿鹿上下,英
招听说蚩尤变的和炎帝一样凶悍,于是又感了风寒,应龙……大王您相信应龙么?”
“算了吧,”黄帝叹息,“可是大鸿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千里外。
“将军,我们追了一千里,还没有追到蚩尤,是否应该回去和大王禀报?”
士兵小心的问衣衫褴褛的大鸿。
“不!我们既然是大王的将士,就一定要死忠于大王!百折不挠,虽死无悔!”
大鸿捂住破裤子上的漏洞,依然是豪气勃发,“你们现在去采野菜摘蘑菇,剩下
的人生火烧汤,找几个跑得快的去附近找村子换点油盐。蚩尤他们必然是沿着一
路逃了下去,我们必要追到他们方能回禀大王!” 二十二.长河百合
我梦见了爷爷。
我梦见战斧上铁的光辉。
爷爷在原野上赤裸着雄健的上身,将巨斧举向太阳。阳光如千千万万的金线
穿透了晨风,在晨风间飘落血花的雨。爷爷对着太阳吼叫,嘴里吐出的狂风拉直
了他花白的虬髯,吼声让天地一起震颤,就象末日天崩的前兆。而他的脚下是我,
是无数的我。
无数的我躺在无边的血泊中,无边的血泊中有无数的我。
无数的我瞪大无数双木然的眼睛仰望战神一样的爷爷,看他在荒芜的大地上
嚎叫而哭泣。
来自北方的风,风卷起泥土,泥土遮蔽了天空。
那是怎样的黑暗?压向我的身躯,掩埋我的眼睛,我的心在泥土中下沉,沉
到大地的最深处。我和我的兄弟们沉沦在一起。
朦胧中看不见爷爷,只有一个孤峭的身影穿越风和土,他说:“都埋了,都
埋了……”
他说:“人埋了,还能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心不能死!”
屋外响起沉浑的号角,随着夜风传出很远很远。
蚩尤浑身冷汗,从破竹席上坐了起来。夜总是短暂,被发配到黄河边的苦工
们又要准备抗起土包去填河了。远处哗哗的水声,一年四季都令人有下雨的错觉。
还在梦中的风伯左右开弓连打了自己二十多个嘴巴,无数的死蚊子从他脸上
落下来。可惜活着的蚊子继续勇往直前,不一会又停了四五只上去,风伯却还在
打呼噜。好在此时雨师醒过来,急窜上去又打了风伯一串嘴巴,才把那四五只蚊
子解决了。
“多谢!”风伯这才算醒了。
于是质子们和其他苦工一样,在肩膀上披一块麻布,走出了破旧的草屋,睡
眼朦胧的走向远方的土堤。同样睡眼朦胧的士兵走在两侧,挥舞着牛筋绞成的长
鞭。长鞭抽打在身上的脆响不时响起,好在苦工被打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加上
没有睡醒,所以呻吟声也就不那么刺耳。
“军爷,你怎么又打,”风伯说,“我走得又不慢,你盯着我打个不停。”
“靠,打的就是你,昨天冲我挤眼睛的就是你吧,七四八五?”士兵气哼哼
的说。
“什么?军爷,你看错了吧,我是七四八八啊!”风伯委屈的说。
“喔,七四八八?原来打错了,”士兵遗憾的说,“那只好算了,至少把你
打得清醒一点,到时候扛包不容易歪倒。那谁是七四八五?”
“我!”共工横眉怒目的从队伍里踱了出来,“大早上的有什么事情么?军
爷?”
士兵看着共工高出他三个头开外的身材,一身健硕的肌肉。一下子清醒过来,
急忙后窜一步,鸡啄米一样使劲点头说:“就是想再瞻仰一下大爷您健壮的身材,
小的深感景仰,没别的意思。”
“喔,那多谢你了,不过养身板很花粮食的,你既然那么欣赏,那么军爷你
的午饭算我的了。”
说完,共工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军爷,把
你的盾牌借我用一天可好?”
“什么?苦工不准有武器的?”士兵说到这里愣了一下,然后堆起笑容说,
“当然这一条跟大爷您是没有关系的。”
共工满意的点头,把盾牌擎起来遮住了头顶。
“大爷……”士兵犹豫着说,“盾牌不是这么用的。”
“我用得没错。”共工嘿嘿的笑着。
他的笑声未落,一阵冷冽的寒风从北方吹来,头顶的天空上狂风带起乌云越
堆越高,直到最后变成高耸天际的云山。苦工和士兵们目瞪口呆的仰望天空的时
候。共工说:“山要塌了!”
于是云山整个崩塌,大雨瓢泼而下,把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共工都淋得透湿。
雨滴大得象蚕豆一样,打得身上疼痛起来,只有共工闲适的说:“想不到雨魁这
就来了,刚堆好的土堤肯定是要塌了。”
一道闪电猛的照亮他冰冷的笑容,在场的众人都头皮发麻。
每年秋季,黄河上有一场豪雨,无可比拟,称为雨魁。雨魁一落,黄河泛滥。
而今年雨魁竟来得奇早。
“雨师,你能把雨停下来么?”蚩尤心惊胆战的问。
“不会,让它下得再大一点倒是可以……”
烈马的嘶声由远及近,马队溅起一人高的泥水,把本来已经湿透的苦工们浇
成了泥人。共工看着自己一身的稀泥,无可奈何的把盾牌扔还给士兵,伸手到怀
里去抓了两个跳蚤扔到一边,非常认真的弯下腰去对小到看不见的跳蚤说:“快
逃吧,黄河怕是又要决口了!”
黄河一旦决口,不周关以西,千里都是汪洋。浩浩然一片水波,除了天上飞
的水里游的,怕是没什么可以存活了。即便鸭子,也会被一个接一个的浪花卷到
水下去。
所有苦工都惊呆在那里,只听着远处黄河的浪声一波高过一波,而共工在一
边很悠闲的说:“信不信由你们。共工水部,天下第一,不过没人记得了……”
“蚩尤,我们怎么办?”雨师哆嗦着问。
“虽然你不会飞也不会游,”蚩尤蹲下去揉了揉自己的腿肚子,“可是你至
少还长了腿吧?”
“跑啊!”
滚滚的人潮追随着三年前涿鹿城中的奔跑先锋,千万只脚板踏得黄河岸边山
川震动。一时间仿佛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辉煌场面,只是奔跑的人都是面有菜色,
一身污秽的治水苦工。
“威风啊,”蚩尤对身边的风伯说。他第一次感觉到指引千军的豪迈,比起
涿鹿城里的奔跑不可同日而语了。唯一的遗憾的后面没有一群彩裳虹霓的女子追
逐……
令人战栗的鞭声响起在苦工们的头顶,烈马竟又反转回来,马上手持长鞭的
铁虎卫扬声怒吼:“不许撤!将军有令,都上堤去,全都上堤去!胆敢后退一步
的,杀无赦!”
苦工们还在犹豫的时候,好象有无数条鞭影忽然从远处的一匹骏马上射来,
只是一愣神的时候,跑在前面的一排已经赤身裸体的站在那里了。他们身上的衣
服竟完全被鞭影绞碎了,以蚩尤一拨人当先,满身可怕的血痕站在寒风中。
“我就说韬光隐晦跑第二排比较好嘛……”雨师痛得直咧嘴。
“你回头看看,西陵水神鞭。这家伙是老王八的小舅子,鞭子把后面二十排
都抽到了,还好这里没有姑娘……”蚩尤舔了舔胳膊上最深的血痕。
就在蚩尤要说完的时候,一团东西从远处的骏马上被抛了起来,划一道优美
的弧线一直飞过二十丈,落在了他面前的泥土里。被打得乱七八糟的质子们还是
忍不住好奇,一起探头去看,只见稀泥里忽然出现一对惊恐的大眼睛!
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迷迷糊糊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赤身裸体的质子
们。
雨师和风伯:“啊!”
共工:“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蚩尤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和蔼的笑着说:“我们涿鹿这边民风如此,姑娘你
不必避讳,就象我身上那么多红道,也是为了凸现阳刚之气,没有其他。”
后面的苦工们面面相觑,治水这么些年,黄河边是没有女子的。
骏马缓缓的逼近,西陵部的神将西阳冷漠的哼了一声道:“百合公主,如果
想保你自己的清白,就下令让你们夸父族的武士都上堤填河!”
“否则……”西阳狰狞的笑着从马上弯下身来,一只手竟探进了那小女孩的
上衣里,“我就叫这群猪狗不如的苦工奸污了你,你也不必奢望回去见你父亲了!”
他的手指正对着目瞪口呆的质子们,雨师风伯和蚩尤眼睛瞪得象六只酒钟,
一起跳了起来吼道:“我没有这种打算啊!”
共工则攥着拳头说:“可惜我已经老了,年纪不相配……”
“那将军,我来我来,”刚才那个士兵急忙从人群里窜了出来。
可是不巧他一脚绊在了共工探出老长的腿上,栽倒在泥地里。共工惊慌的退
了一步,恰好踩在他两腿中间。只听见一声惨叫,而后是共工恐慌的大吼:“军
爷……我不是成心的!”
“西阳,不必折磨我们公主殿下,”一个头发花白的巨人从西阳带领的大队
人马中走了出来,“我可以下令让将士们上堤治水,只怕时间所剩不多了。”
西阳面色森冷,点头道:“解开夸父部的栲子,所有人一起上堤!”
西阳所带的铁虎卫闪开,苦工们才看见后面的山坡下,整整数千人的大队都
是盔甲残破的夸父族战士。蚩尤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熟悉的火红稠带依然缠
在那些战士的头顶。虽然残破,虽然肮脏,可是火焰的颜色刺着他的眼睛,有些
痛。
咆哮的风雨中,浩浩荡荡的战士和苦工们扛起土包冲上了堤岸,头顶不时响
起铁虎卫凄厉的鞭声。
“先填外堤,再填内堤,退后者死!”西阳在远处的山坡上吼道。
整个黄河只有这段流水转弯处的河堤时常决口,轩辕部年年堵,它年年塌。
黄帝从未想过他这名满天下的英雄会栽在一条小河湾的手上,他也不知道未来还
会有多少英雄一样栽在这条河湾手上,而且一个栽得比一个惨。
直到人学会了不去阻挡流水而是顺从,也就是屈服。
夸父族叫百合的公主咬着牙抱起了一只五十斤重土包,共工撇了撇嘴,抓住
土包把它和百合一起揪了起来。共工身材的高大和那些巨人般的夸父战士一样,
他把土包放在一侧肩膀上,百合放在另一侧,还是懒洋洋的往堤上走去。而他身
后不远,其他三个质子每人肩上两个五十斤的大土包,不是眼睛发青,就是眼睛
发绿。
“喂,你怎么只扛了一个土包,一人要扛两个的!”一个威猛的声音响起在
共工背后。
共工回头看的时候,刚才被他踩的那个士兵也看清了他,顿时面无人色的哼
哼起来:“大爷……”
“喔,这包是她扛的,”共工没睡醒的样子指着自己肩头的百合,“她那么
小,军爷你开恩让她只扛一个吧。”
“没问题,没问题,”士兵急忙点头,“可是大爷您自己可不小啊……”
“喔,军爷你也不小啊,”共工面无表情的提起两只土包压在士兵肩头,
“这样我也算完成份量了,你可不要偷懒哦。”
肩头的百合看着士兵的窘迫,轻轻的笑了一声。蚩尤看着她春花初绽一般的
笑容,悄悄对自己说:“还是个孩子……”
十岁那年,一个黑夜到天明,云锦就长大了。而直到十六岁,百合还象一个
孩子。
“我们打败了,”百合说,“父王跑掉了,我和剩下的卫士被捉起来了,就
送到这里来治水。”
共工说:“你父王听起来也很象一只老王八……”
“不是,”百合使劲摇着头,涨红了脸辩解说,“都是我长得太小了,腿没
有他们长。”
共工愣住了,很久,他诡异的笑了起来:“嘿嘿,那我能留下来难道是我的
腿长会逃跑么?那你父王跑的时候骑的什么马?”
“我们夸父族最快的那匹绝影啊。”
“喔,我看你这个小身板确实跑不过那畜生了,”共工冷笑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又跟轩辕部开战呢?”憋了很久,蚩尤小声问。
“不知道,”百合茫然的咬着下嘴唇摇头,“大前年的时候,父王把青月和
红日送到涿鹿去服侍大王,后来就忽然开战了。父王不想打,可是轩辕部一下就
冲到了东海之滨,我们怎么也逃不过。”
“我想,”百合红着脸儿小声说,“一定是红日惹大王生气了,他脾气总是
很犟的。”
“哎哟!”身边一声惨叫,帮共工扛土包的士兵抱着脚跳了起来,“少君你
怎么把土包又扔在我脚面上了?”
蚩尤呆呆的站在那里,共工上去又狠狠跺了士兵脚面几下:“多踩踩包你不
痛了。”
“你见过红日么?”百合焦急的抓着蚩尤的肩膀。
“没有!”蚩尤忽然回过神来,把头拧开了,“我一个苦工,怎么会见过神
将呢?”
百合有些失望:“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把我送到涿鹿去的,这样我就可以
见到大王,也许也能见到红日的。大王一定是把红日关起来了吧?”
“要是我是轩辕黄帝,一定会把你那个红日哥哥砍了!”就在风伯和雨师想
跳上去掐住共工的脖子的时候,他已经高声的叫喊起来了。
百合呆住了,小嘴扁了扁,哭出声来之前,泪水已经打湿了共工的衣服。
“不过轩辕黄帝可没有我那么凶狠毒辣,你说是吧,”共工轻轻抱她在怀里,
拍着她的背,似笑非笑的说。
于是百合又笑了,依然是一朵粘着露水的春花。
春花下有共工的冷笑、雨师的回避、风伯的叹息,还有蚩尤木然的面孔。 二十三.为了回家
雨魁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停止了,本来清澈的河水已经成了滔天黄浪。波面的
翻滚下,仿佛千万鱼龙咆哮,天上地下都是水,黄土的大堤湿透了之后,随时都
可能倒塌。西阳令苦工们在原有的大堤后面又筑起了一圈大堤,并且不断把泥土
垒上原有的堤岸。
共工吃着那士兵的早饭,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大爷,你吃完了,也让我吃点剩饭吧……”士兵在一边小心的请求。
“只怕没命了,吃饭也没什么味道,”共工起身看着远处的内堤,堤岸的内
侧已经开始往下流水。
“这里的黄土太松软,跟你们大王一样不是东西,恐怕水已经开始渗进来了
……”
“大爷你不能这么说,”士兵兴高采烈的吃着剩饭说,“我们大王可能确实
不是东西,不过这里的黄土还是很管用的。”
“下堤啊!”忽然,共工脖子上青筋暴突,他不顾一切的对着内堤上压土的
夸父族战士吼叫,“要塌了!”
所有人惊讶的看着共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内堤的一段整个崩溃,堤
上依然忙着压实泥土的夸父族战士顿时被滔滔的洪流吞没了。
“他们还没有死!”第一个冲到内外堤坝接口的苦工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自所谓“巨人之落”的夸父战士此时就表现了他们可怕的体力和强健的体
魄,在狂暴的流水下,大部分夸父战士依然能以铁杆和木榷插进残余的堤坝中,
顶着水流的冲击稳住自己。而远处筑好的外堤已经阻止了大水的蔓延。
那些夸父战士们的面孔就如刀削斧劈,他们筋肉虬结起来,拼命的将最后一
线生机抓在手中。即使痛苦的神情象要撕裂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一个人放弃。那
种似曾相识的执着让蚩尤在呆立一瞬间之后大喊了起来:“绳子,去找绳子!”
苦工们急忙把数十丈的长绳连接在一起。可是当蚩尤挥舞起长绳的时候,远
处的山坡上,一个人影凌空跃起,在空中长啸一声,随即他卷着疾风而来,飞跃
数百丈!一根银色的长鞭锁住了蚩尤的手腕,同时鞭梢在他脸上撕开了血痕。
西阳俊美的面孔上带着一丝嘲弄:“尔辈退下!我有主张。”
“取土包来!”西阳喝道。
就在苦工们急忙要去取土包的时候,西阳却指了指自己手下的铁虎卫:“是
叫你们去取土包。”
“将军您再说一次?”铁虎卫的百人长疑惑了一下,小声问道。
“去取土包。”
“……小的能否再听一次?”
“你不必去了!”西阳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踩得鼻子歪斜,陷进了湿软的
泥土里,“剩下的人去取土包!”
军令如山倒,剩下的铁虎卫完全的动了起来……
“土包在哪里?”
“哪里有土包?”
“多大的才算土包?”
“我们挖了堤坝填土包可以么?”
好在比西阳失去理智早一点,苦工们指清了土包的方向,一帮子铁虎卫豚突
狼奔的去了。
看着面前的数百个土包,西阳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举起来去断堤旁边。”
铁虎卫每人举起两个土包站在了断堤边,疑惑的思考这种方法怎能救出下面
垂死的夸父战士们。
“投下去!”
“投下去?”铁虎卫们互相看了一眼,“下面是人,投下去不是把他们压在
下面了么?”
“投下去!”
蚩尤猛的推开人群,象一头暴怒的猛虎:“你疯了!想把他们活埋么?”
“投下去!”西阳的水神鞭响起在铁虎卫的头顶,于是数百只土包终于落了
下去。没有呻吟,也听不见哀号,就象山崩前的人们来不及逃避,他们只能眼睁
睁看着比自然还要残酷的人心。然后他们被沉重的土包带到了断堤的底下。又只
盛夏流水,流水下有那些顽强的战士。
蚩尤全身瘫软着跪倒在断堤边。
“夸父族的俘虏,每人扛两个土包往断堤里填,如果能回来,就再去拿两个
土包,再去填,”西阳轻声的笑着,“内堤一定要补好。”
“将军……这不是杀人么?水那么大,怎么填啊?”一个苦工终于忍不住了。
“如果可怜这些夸父族的俘虏,你可以帮他们填,可惜你身材太小,填下去
也挡不住多少水。”
苦工脸色苍白,悄悄的缩了回去。
水神鞭的鞭影闪过,西阳竟然从人群里卷出了百合,百合的腰被长鞭锁住,
吓得忘记了哭喊。西阳扬手,水神鞭将百合吊在了堤坝下的巨浪头,只要他抖鞭,
小小的百合就会被流水吞噬。
“你们不去,你们的公主就要死,”西阳手指缓缓的拧动长鞭。
本来已经举起工具要冲出人群的夸父战士们停下了,一片寂静。许久,原先
那个号令众人的白发老者又一次走出了人群。不约而同的,夸父战士们扔下手中
的工具,脸上再没有了愤怒和杀机。
“既然被俘虏,本来没有准备活下去,”老者说,“我追随大夸父王二十三
年,夸父王二十一年,最后能做的只是救下王的骨肉,真是耻辱。”
“我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的命都是自己的,”老者看着沉默的夸父战士
们。“但是我长岳的命却还是王上的。”
老者扛起了两个土包,站在咆哮的流水边:“我长岳一生,只为一句话血战
至今。当年大夸父王曾问我,为何而生?我终此生,为我夸父部而生,不曾屈,
未尝悔,我生无憾!”
说完,长岳抗起土包,大吼着冲向了流水。老者逆水的步伐好象踩在所有人
的心上,却终于在接近断口的时候,被激扬的浪花冲下了堤岸。水花一卷,世间
再没有曾为夸父族血战一生的长岳,另一个夸父战士却又抗起土包走上了断堤。
“长岳!”堤坝下传来百合凄厉的声音,“你说我们要回家的啊!”
“我们要回家的啊?公主殿下,你回家吧,”夸父战士叹息一声,扛着土包
扑向了激流。
西阳低声冷笑,正要抖动水神鞭把百合拉上来,可是鞭上一轻。鞭梢空荡荡
的腾起,鞭那头再也没有百合,空气里只有百合的声音:“不要去!我们都要回
家的啊!”
百合自己解开了鞭子。
“回家……”破碎成千丝万缕的心神被百合的呼喊重新抽在了一起,是不是
云锦尤然在远方低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难道活着回家也不可以么?”地下的青年站了起来,他歇斯底里的对西阳
吼叫。无奈的话语和不顾一切的神色,使他看起来象被斩去爪牙的猛兽。
就在众人完全愣住的时候,堤坝上升起了烧天的火云,连西阳也不由自主的
遮挡着面孔。
比烈火还要耀眼的人扑向了堤坝下,那个身影带起了最灿烂的朝霞,浑浊的
水面上也反射出绚丽的光华。
“蚩尤!”风伯和雨师用尽全力推开众人冲向了水边,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落在滚滚的浪花里,蚩尤只是刚刚能抓住百合的手,这就是他所有努力的结
果。然后一个人的火光就被自然浩瀚雄伟的力量吞没了。
仅仅是一个白色的浪花。
“蠢材,”惊悸未定西阳冷笑,“不过看来你们这些人是不会去填河堤的了,
可惜。”
“那么,杀了填也是一样!”西阳缓缓理开了水神鞭。
铁虎卫们举起了战刀,夸父战士们拾起了工具,西阳的水神鞭先声夺人的撕
破了空气。
就在这个时刻,浑浊的水面上烧起了霞光,霞光直接投映在灰蒙蒙的空中。
“太阳?怎么会有太阳?”西阳大惊,“雨魁尚未停止。”
灿烂如朝阳的天空中依然是暴雨倾盆,可是青年的火云却染红了半片天空,
蚩尤抱着百合“走”上了堤岸!平静的百合睡起来也象个孩子,象个孩子一样总
是睡不醒,永远睡不醒。
“我们只是想活着回家,”蚩尤哭着拿袖子抹着湿漉漉的脸,“难道也不可
以么?”
哭泣的青年终于抄起了战刀,刀光召唤着九天的雷霆。风刃卷着烈火扑向了
西阳,蚩尤大喊着越过众人头顶:“那就让你死!”
“大胆!”西阳全力抖出了水神鞭,他在呵斥这个狂妄的蚩尤,却止不住自
己的颤抖。
水神鞭千千万万的鞭圈套合起来,蕴涵着长江大河般浩荡的力量,无数层水
波叠合着击向了蚩尤的胸口。在旁人眼睛里,西阳已经抛出了一条江流!
烈火和水波在空中冲击,在短暂的火光暴溅后,众人眼前一片白色吞没了一
切。空白中只有雨师的大喊:“风伯,用风术接住他!”
等到人们又一次可以看清,一条龙卷已经接天而起,风伯悬浮在龙卷中,怀
里抱着吐血的蚩尤。
“胆敢以火抗水,真是蠢材!”西阳狰狞的冷笑,又一次拈起了长鞭。雨师
奋力跳出了人群,挡在蚩尤和风伯面前。虽然畏惧,可是他也看了出来,风伯全
力以赴才接下了蚩尤身上的劲道。周围的所有人中,除了他竟再也无人可以抵抗
西阳。
“你不要过来!”雨师的腿在抖动,可是他咬紧了牙。面对西阳逼人的杀气,
就是没有闪开。
“一堆蠢材,”一个冷淡的声音透着不屑,在西阳身后响起,“如果是二十
一年前的炎帝,他那一刀在你废话前就已经把你烧成灰了!可惜这个小子是神农
部子孙中最没用的一个,根本不能把火炎之力运用自如。可即使面对他跳下水面
的那股火焰,你也只有死路一条吧?西阳,其实你也知道的。你在害怕,难道不
是如此?”
共工扔掉了剔牙的竹丝,长身而起:“既然这小东西只能在暴怒的时候才能
真正用力,那么大事还是要我这种老家伙来吧!”
“你想如何?”西阳警惕的打量着天神一样挺立的共工。
“哈哈哈哈,”共工长笑着拍拍身边的士兵,“千百年后,还会有人因此记
住你的刀吧?”
众人只听见耳边唰的一声轻响,共工提着士兵的刀,大步走向了西阳。无人
可以描述他走向西阳的步伐,就象无人可以想象山岳昂首前行。共工的笑声压没
了水声,此刻的天地间,他独自纵横。
西阳眼睛中泛起了灰色,那种灰色里已经不只是绝望的气息,而是死亡。
就这样,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共工走到了西阳的马下。他低头长呼,仿佛
是吐出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而后挥刀!
刀落,西阳的人头随即滚下堤坝,自始至终,西阳不曾想过抵抗。
寂静。
共工的手指慢慢擦过刀刃:“很多年了。”
“很多年不曾如此了!”共工长笑着举刀,笑得猖狂。
“现在你们排好队,”共工冷漠的指着所有铁虎卫,“每人一个土包,准备
往断堤上冲。内堤,一定要补好!”
“你,大胆!”一个铁虎卫的头领哆嗦着说。
刀光闪过,那个头领趴了下去,血悄悄的染红了土地。共工点了点头:“你
不用去了,当一个土包就可以了。”
铁虎卫们战栗着看着彼此苍白的脸。
“如果你们不去,我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然后用作土包,”共工漫不经
心的说,“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他的冷笑和刀锋下,无数的战刀被抛到地上。他们扛起土包,默默的排上
了队,一个又一个的走过苦工们的身边,去向断堤。或者,去向黄泉。无数双血
红的眼睛盯着这些被剥夺了武器的战士,所有苦工都是共工一样的神情,残酷甚
至恶毒。
蚩尤忽然发现,等到这些曾经哀号的人们掌握的别人的生死,他们对生死竟
是一样的漠然。这种等待着流血的复仇眼神让蚩尤心里冰凉。
“共工,”蚩尤挣扎着拦在那些铁虎卫的面前,“让他们走吧,他们也和我
们一样想回家吧?”
“不?”共工冷冷的摇头,“他们若是回去,我攻打涿鹿的时候轩辕就多了
上千部伍,我没有那么傻。”
“攻打涿鹿?”蚩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么?那样会死很多的人
啊!”
“是么?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共工挥舞战刀对着那些魁梧的夸父族战士喝道:“你们去拉开少君,我带你
们攻上涿鹿。大夸父和百合公主的仇恨我会帮你们讨还。攻下了涿鹿,一切都是
你们的。”
看着扑上来的夸父武士和共工的笑容,心底而生的绝望笼罩了蚩尤,他感到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碎。蚩尤静静的站在那里,象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忽然,背后响起了铁器破风的声音,铁虎卫中的一个头领竟然从身侧拔出了
长刀!木然的蚩尤根本来不及躲避,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你们让我走!”头领喘着粗气,“否则我把这个少君杀了!”
似乎有短暂的慌乱,而后共工平静的问道:“蚩尤,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
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涿鹿?”
“我不想打仗。”
“你们听见了,”共工似笑非笑的对那个头领说,“这个人对我已经没用了,
你杀了他吧。”
“我,我……”头领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慌乱的拖着蚩尤倒退,一边威胁
着大吼,“我真的会杀了他!”
共工唇边掠过冷笑:“你要是真的想杀了他,那你往马那边移动干什么?”
他刚说完,拖着蚩尤的头领已经趁乱跳上了一匹骏马,他身边的三个士兵也
抢过最后的三匹战马。四骑冲开了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向了不周关的方向。
“共工!”雨师和风伯焦急的喊着,“你想办法救救蚩尤啊。”
“要去,你们自己去,”共工摇头,“不过,凭你们两个的本事,要想从那
四个铁虎卫中救出蚩尤恐怕是不可能的。你们可以不留下来,不过一旦离开这里,
你们可能永远不能回家了吧?”
“为了蚩尤,你们愿意老死在涿鹿城里么?”共工诡秘的笑着,凑在两人耳
边小声说。
很长的沉默,雨师转过身去,而风伯捂着脸慢慢的坐倒在地上。
“那么各位军爷,”共工残酷的笑着,“上堤了。”
“你也一样!”他拍了拍早先那个士兵。然后笑着看他泪水糊满了脸,绝望
的跪倒在自己脚下。 二十四.野猪林
战马在荒野上疯狂的奔跑,天上地下,只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惊恐的铁虎卫们拼命的策马,却不知道
跑向哪里去。
高大的蚩尤被长刀锁住了喉咙,没有一点挣扎的打算,任凭头领将他横放在
马上去向远方。对于他来说,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没有区别。
他曾梦见自己在黑暗里跑,疯狂的跑,可是跑向那个方向,最终还是跑回了
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里,会比蚩尤更敏捷的阻拦在他面前。
再后来,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坐下来,等着涿鹿
城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东边,”蚩尤平静的说,“你们如果不跑向东边,是永远不能到不周关的。”
“休要废话!我当然知道往东才是不周关!我只是迂回而退,否则岂不给那
个疯子捉回去?”头领大怒。
“有理,我本来以为军爷不认路的,”蚩尤道。
三个时辰后。
“终于好了,”头领停马,长长的舒了一口,“现在我们改换方向,向不周
关进发,即刻回报大王。”
于是四匹战马换了方向,又一次撒开四蹄奔跑在荒原上。
“军爷,我们为什么又向西而去?”蚩尤犹豫了很久,小心的问。
“什么向西?”头领大惊,“我们刚刚往南迂回,现在转东,怎么会是往西?”
“那是我的错,”蚩尤叹息,“我不该相信军爷是认路的,我们刚才是往北
的……”
夜深时分,迷路的铁虎卫不得不停歇在树林中。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被彤
云遮蔽,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四个铁虎卫蜷缩着围坐在一堆小火旁,蚩尤被捆在
远处的大树上。
“妈的,终于逃出来了,”头领搓着手庆幸道。
“还是我们几个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给疯子拿去填河了。”
“唉,别管了,留我们几个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我是想着他们有人还欠我昨天的赌债呢……”
“**!你那么没有人性啊?我欠你钱不还了,帮死难的弟兄们出一口气!”
夜,寂静,树林的阴暗中,似乎闪动着无数的鬼影。树干上的水渗透到蚩尤
的葛衣里,他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军爷。”
“别想烤火!”头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冷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想问问军爷。”
“什么问题?现在问问题?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现在
想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废话,什么问题?”头领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西阳将军要杀那些夸父族的俘虏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坝,难道不可
以么?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傻吧?”头领哼的一声,“你可明白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为什么要叫
我们一干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轻轻摇头。
“为了杀他们啊,”头领恼怒起来,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脚,“西阳将军带那
帮俘虏来,就是要在黄河上把他们都给杀了。你们那个疯子也不是想填什么堤,
不就是想杀人么?小子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杀人,难道不能都不杀人么?”
“这算什么?谁都不杀人打什么仗?”
“那为什么要打仗?”
头领呆了一下,随即回身跟剩下的三个铁虎卫嘀咕:“喂,你们几个到是说
说为什么要打仗,不要让大哥在这个苦工面前丢脸。”
“大哥,别听他瞎说,他在骗你上当呢。你要是想这些,明天早晨起来就变
疯子了。”
“对!”头领忽然明白了,跳起来吼了一声,“我不想!我就是不想!”
“为什么要打仗?”蚩尤问自己,“为什么强盛起来就要灭了别人?难道不
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脸上。
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
自在的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的跳向了另一根松枝,巨大的月亮贴
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
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者忧伤的说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的起伏,平静的微笑着。
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
塘里,惊起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
此时,一只松鼠竟真的从蚩尤头顶的树枝上垂下头来。
“喂,你住在这里么?”蚩尤小声对他说。
松鼠被惊吓了,一窜而起跳到另一根较远的树枝上,疑惑的看着蚩尤。
“下雨了,你不回家么?”说到这里,蚩尤忽然觉得自己很象魍魉。
松鼠吱吱的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自己随便叫着开心。
“回家吧,”蚩尤微笑着说,“虽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
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兴的。”
这个时候,树上的松鼠忽然抬起头看天空。它那种警觉的样子让蚩尤也感到
了恐惧。只是一弹指,一道黑色闪电一样的影子掠过了树梢,松鼠不见了!
“啊!”蚩尤对着天空中远去的大鹰喊了起来。
可是大鹰自顾自的抓着血淋淋的松鼠飞进了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灵们好象开始笑了,蚩尤觉得满耳都是它们的声音:“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们纵情的嘲笑着这个幻想着的傻子,蚩尤能听见它们笑声中的嘲弄,嘲弄
他没有见过真的树林。在朦胧的圆月下,难道没有大鹰么?难道没有恶虎么?还
有毒蛇的牙窥伺在草丛间。
淋漓的血从金黄的圆月上淋下,随之而落的阴影笼罩了天空,蚩尤看见天空
上松鼠惊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一个傻子。
就在蚩尤拼命的想去捂住耳朵的时候,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绳子也被
解开了。
“少君,今天也多亏你,我们几个才能逃出来,”头领大笑道,“等回到不
周关,我们一定禀报大王,请大王放少君回乡。”
“你们……”蚩尤在忽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呆住了。
“来来来,少君先喝一点热水,我们再来看看哪一条路才是往不周关去的。”
于是蚩尤木愣愣的推到了火堆边,旁边早有士兵用铁盔递上了温热的水。摸
着头盔的温热,蚩尤的双手忽然颤抖起来,他几乎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呵呵呵呵,”头领大笑,“少君何必呢,我们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汉大
丈夫,不必挂怀嘛。”
看着他那张笑脸,蚩尤终于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把头盔里的热水一饮而尽。
热水顿时让全身都暖和起来,靠着温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隐约有了家的感觉。
“就这么点水也不够喝,”头领拍了拍大腿道,“你们再去找一点干柴,我
去弄点水回来。”
“少君你不要走远,附近可能有野兽,”头领又递上一盔热水,和其他三个
铁虎卫披上了衣甲,依次走进了树林里。
转眼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
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藏在树林里的一个士兵说。
“管用,这是麻战马用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匹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药还是有味道。”
“嘿嘿,”头领贼笑道,“所以我用你的头盔啊,你的头盔那么大的味道,
他也喝不出来了。”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当他没脑子啊?”
“可是大哥,我们四个人杀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
“你没看见他和西阳将军对敌的时候么?据说这小子有时候有一股蛮力,大
得吓人,要是轮着他发作,一千个我们也是死。”
“为什么要杀他呢?留着献给大王不是挺好?”
“呸,他要是回去,我们那时候的狼狈模样都露馅了。我们现在砍了他的头
去献给大王,就说共工煽动苦工叛乱,只有我们四个杀出重围回来报信,还顺手
斩了多方一员大将,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有面子就好了,不然我老娘知道我逃跑最快,还不打死我?”
树林里低低的声音都传到了蚩尤的耳朵里。
药力已经发作了起来,等到蚩尤发觉,他已经动不了分毫,只能捧着温暖的
铁盔静坐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这种麻药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时候,却让他对周
围一切感受得更加清晰。所以他听见了雨丝钻进草丛的声音,树叶滑落枝头的声
音,天空里大鹰盘旋的风声,草丛里野鼠的窜动,甚至远处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
声惨叫。
一切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树林,本来就是那么残酷的。
“你妈妈不会打你了,”蚩尤悄悄对自己说,“可是我爷爷再也见不到我。”
十六年前,春社,东风山上花开。
桌上满是米酒和烧鸡,供在高处的乌牛白马正等待着烧烤。谷堆下的刑天喝
醉了,正挥舞着干戚,大螃蟹一样的舞蹈。而人群中插着桃花的少女回头一笑,
如春风的颜色。神坛边企求五谷丰登的巫师却有点不满的撇了撇嘴,发现根本没
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头,从远处的高台上观望。
这时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标,铁甲青面,额生神眼。
“看,”炎帝说,“我给你讲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林冲的英雄。”
好象已经到了一生最后的时刻,蚩尤独自坐在火堆前,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
这个叫林冲的英雄。
炎帝说,那个叫林冲的英雄,有一把天下无敌的刀。他力敌万千,所向披靡。
可是他被陷害,被发配,离开自己的家人,走在了风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
蚩尤觉得自己又站在那场噩梦的大雪中,看着面前稚羽高标的英雄被士兵们
推搡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走!否则打断你这贼配军的腿!”士兵们在叫嚣。
于是林冲拖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着想走得更快。
“为什么?”蚩尤对他喊,“你不是天下无敌么?”
林冲没有听见,他只是拖着步伐前进。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飞起,起而复落。
在狂风中常胜不败的标志又变回了两根普通的野鸡毛。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蚩尤听见林冲在雪中高唱,歌声被风雪吹向了天边,却无人回答。于是林冲
拈起稚羽,长叹:“问苍天,何以英雄沦落至此?”
“是啊,”蚩尤问他,“何以英雄沦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
有谁能叫你沦落至此?”
“这还不是全部。然后他们会用热水烫烂你的脚,逼你在烈日下赶路到筋疲
力尽,把你捆在树上毒打,最后用水火棍砸碎你的头!”看着林冲远去的背影,
蚩尤很平静。此时他的脸上竟是一种略带残忍的神情,残忍的嘲笑着那远去的英
雄。
一阵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时候,已是野猪林深处。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林冲在怒吼,“我隐忍千里,只为回故乡,看妻
儿。”
“因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举了起来。
这一幕外,蚩尤轻声说:“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傻子。”
“*** ,这小子在嘀咕什么?”头领操着战刀,已经爬到了蚩尤身后。
“他好象是说大哥你是傻子哦。”
“傻子?”头领暴跳起来,“我砍了他,看看谁是傻子!”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
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就在那一声暴喝中,刀光匹练般砍落。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震动着蚩尤的心: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渐渐的汇合在一起,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
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
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
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啊!”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
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的说:
“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
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寂静。
清晨的阳光照亮的树林,骏马带着满头大汗的雨师追赶着先前的蹄印。可是
他看见的,只是火堆边蚩尤沾满鲜血的葛衣。
背后的风伯赶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那里。风伯滚下了马鞍,拼命挤开
雨师抢到了那件血衣,急切的辨认着。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
还在。”
“我们,我们还是来晚了……”风伯颤抖着跪倒在地下,“我是一个胆小鬼,
我不敢来救他。做了那么多年朋友,我连救他都不敢,我是一个混蛋!”
“是啊,我们都是混蛋,”雨师忽然仰天大笑,大笑着泪如雨下,“蚩尤,
你恨不恨啊?你多年的朋友,竟然是两个混蛋。”
“竟然已经被杀了么?”共工沉默了一会,转眼去看雨师,“你好象并不该
我不来救他嘛。”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因为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雨师说完,
手里的战刀已经连着刀鞘砸向了共工。
激斗声远去了,只有风伯依然捧着那件血衣在地上默默流泪。
“喂,哭够了没有?”风伯的肩膀上被人轻轻踢了一脚。
“不要管我,否则我杀了你!”风伯愤怒的向身后挥手。
他的手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风伯惊诧的回头,一张似笑非笑的熟悉
面孔出现在初升的阳光中:“我以前认识的风伯,没有这么大胆子。”
蚩尤大笑着拍了拍风伯的肩膀,然后任他木愣愣的跪在那里,自己转身走向
了树林外。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觉得自己应该先搞清楚是不是见鬼了。
“只差一点点,”蚩尤转身,他竟穿着那些铁虎卫的服饰,“如果我不是炎
帝的孙子,他们只是忘记了那么一点点。”
看着蚩尤身上染着鲜红的衣服,风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蚩尤束起战刀,跨上了风伯的战马,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背。他们风驰电掣的
奔出树林,共工和雨师正在千万苦工面前撕打着。当看到战马上的蚩尤,这支队
伍整个的安静下来,直到神农部的少君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吧!”
于是比潮水更激烈的欢呼震动了群山。
很多年以后,雨师问风伯:“那天早晨,你是第一个见到蚩尤的人,那晚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风伯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晚上以后,蚩尤再不是以前的蚩尤了。”
雨师说:“以前我都不敢相信他能挥刀指挥三军的。”
风伯说:“可是我还是喜欢以前的蚩尤。”
雨师笑了起来:“其实你我也都在变化,难道你要怪蚩尤么?”
风伯看着他的笑容:“你真的很开心么?”
雨师说:“不是,其实我很想哭的。”
风伯问:“你哭什么?”
雨师说:“当你看清楚了这个世界,发现自己不得不改变,你难道不想哭一
场。”
风伯说:“那你还笑什么?”
雨师喝了一口酒开始流泪,大笑着流泪:“那我们一起哭一场好了。” 二十五.缺陷的地维
长草依依,并立的战马上,共工扬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关,渡过不
周关,就是五百里涿鹿原。”
“三年前你过这里不认路,不是我告诉你的么?”蚩尤有点纳闷。
“喔,原来是你告诉我的,”共工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那我们就不说不周
关了,说不周山吧。”
“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黄帝三军大战三百回合,黄帝飞上九天降下雷霆,
这时你们共工部形势危急。就在此时你心生一计,用掌心雷打在云间,正好把黄
帝战车上的六龙打晕,于是黄帝掉下来摔死了?”
“没有,”共工淡淡的笑着,“那个时候天地苍茫,还没有黄帝。那个人也
是我这样站着,看着高入云间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与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没有人曾经
越过这座大山,也没有人爬上山顶。于是人们说,这是天地的西极。
过了很多年,山里来了一个人和一只猴子。
“不周山,高万仞,连天宇,接黄泉。猴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的时候,共工扛着他大河般宽阔的刀,坐在半山的云雾里,仰望着头
顶的白云。他的脑袋上坐了一只通灵的猴子。
猴子说:“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诉你的。”
于是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说天上有嫦娥呢!还有人说后羿有一张可以射落
太阳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远不会死。”
“那也是我告诉你的,不过那些和你没有关系。虽然你的刀很大也很有型,
不过,你只是凡人!”
共工就这么从早到晚和猴子说着废话,看着月升日落,物换星移。
共工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太高大,猴子也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它会说人话。
可是共工和猴子很好,因为猴子愿意听共工说,而且它也不在乎共工比它高。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猴子说:“共工,我快要死了,也许只有一百年可活
了。”
共工说:“你不要死吧。你死了没人和我说话,会很寂寞的。”
猴子有些悲哀:“其实我也不想死。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猴
子,就象凡人,不能不死。”
“为什么凡人不能不死?”
“因为从来就不曾有过不死的人。”
共工束紧腰带,背起他巨大的刀:“我上天去拿不死的仙丹给你,你等我回
来。我回来的时候,世界上就会有第一只不死的猴子了,然后我炼很多的仙丹,
大家都不会死了。”
“别傻了,天很高的。”
“那五十年够不够爬上去?”
“也许一百年也不够。”
“那就算一百年吧,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怕。”
“唉,”猴子摇头说,“你不是傻子,你是疯子。”
大地的北方卷起了弥漫天空的烟尘,烟尘中杀气扑向了不周山。
“谁来了,”共工爬到通天柏的顶上去眺望。
“应该是颛顼部吧,他们是天定的霸主,不会允许你爬上天去。如果你不介
意,我先回山里躲一下,你最好说你不认识我。”
“好啊,躲远一点,不要伤到你,”共工拍了拍猴子的头。
跑了一会儿,猴子停下来犹豫,然后它又跑了回来:“共工,跟我一起跑吧,
别想天上了。我还可以活几百年,我们还可以一起聊天。”
共工摇头说:“你别怕,没人能打败我的,我拿到仙丹回来叫你,你要一直
活着哦。”
于是共工独自挥舞起他巨大的刀,和千千万万的颛顼勇士们战斗。
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那大河一样的刀在人群中激起了浩荡的血流,他呼
喊着战斗了五十年,杀退了无数的勇士。
“凡人胆敢逼天么?”杀气冲上了天庭,帝座震动,天帝的声音雷霆般传下。
“我只是想要一颗不死的仙丹。”
“不死的仙丹?”
“还有一张仙丹的配方。”
“仙丹的配方?”
“如果不给仙丹,只给配方也可以。”
“狂妄!”天帝终于震怒,“凡人妄想不死么?”
“不错,”共工仰望天空,“我要天下万物都和你一样,永生不灭!”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天帝说“你”。
于是人的阴影第一次逆转过去投射在天穹上,大睡无数年的天帝惊起,看见
下界的目光刺穿了浮云。
“雷霆、风雪、让大地开裂,吞了这狂妄的凡人!”天帝大吼,“叫敬天诸
军皆为不死之身,杀了这疯子!”
于是又是五十年。
流满鲜血的大地上,颛顼部的勇士们死而复生,可是他们在浴血的共工面前
停步。即使不会死亡,那个比天神更雄伟的人仍然让他们畏惧。
猴子跑出了深山:“别傻了,兄弟,你会死的。”
共工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拉了拉猴子的手:“你比我聪明,你知道为什么他们
要阻拦我么?我不明白,他们都和我一样是凡人,为什么为了上天而战我?难道
他们不想和天神一样永生不死?”
“疯子,可现在你要死了,他们还能活几十年。”
“可是如果一起爬上天去,不是大家都可以不死么?”
“没有什么如果的,只有你才相信这种无聊的东西。他们不会让你上天,凡
人也不会不死。你要是再不跟我走,我就自己走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共工说:“那你先走,拿到不死的仙丹,我就去找你。”
“疯子,你真的是为了给我拿仙丹么?我本来以为你是想去找嫦娥。”
“如果顺便,我也许会去的,”共工呆呆的看着猴子瞪圆了眼睛,乌溜溜的
眼睛眨啊眨。
老猴忽然笑了:“哈哈,你真是个疯子!共工,我只是一只猴子,为什么你
要帮我去拿仙丹?”
共工抓了抓自己的头:“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没有天帝没有关系,可
是没有你陪我聊天,我一定会很孤独。既然天帝都可以永生,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没有听清,拜托你再说一遍。”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共工手心里的血染红了猴子的头,温热的,鲜红的。
猴子看着共工,那个巨大的血人呆呆的咧开嘴笑着,很真诚。猴子龇了龇牙,
似乎想笑。然后它哭了起来。
共工说:“猴子,你哭起来真难看。”
猴子张牙舞爪的跳上了共工的脑袋,它蹲在那里哇哇大哭,然后哈哈大笑。
猴子忽然对着天空喊:“天帝,你听见了么?这个疯子是我的朋友呢!我的
朋友说我比你更重要。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其实我也可以比你重要呢?”
“疯子,我去拿不死的仙丹和后羿的金弓给你。我们一定能打败他们的,一
定能自由自在,永生不死!”猴子玩命的沿着天柱往上爬,“疯子,你要活着等
我回来啊!”
那只毛发倒竖的猴子沿着没有尽头的不周山跑进了白云间。
又是五十年人间激战,直到白云中响起了一声震耳的雷霆,共工呆呆的看着
天空,看见焦黑的猴子象一片枯朽的叶子那样飘落在他怀里。血人抱着血猴子,
呆在了那里。
共工说:“猴子猴子你醒醒,你死了我很害怕。”
“天真高啊,”焦黑的猴子勉强睁开了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抱歉啊,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了,我们差一点就可以打败天帝了。”
共工说:“你真是最蠢的猴子,为什么要拼命呢?”
“因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死了,我也会很害怕,”猴子说,“还有
我见到天帝了,那个糟老头子根本没你那么有型……”
猴子难看的哭着笑着,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地的差别,你们这些下界的生灵胆敢逾越,这就是下场!永远休想!”
天帝的声音响起在茫茫天空上,颛顼部的勇士们嚎叫着逼近了共工。
“永远?休想?”共工怒吼着挥刀指天,“为什么永远休想?就因为你在天
上么?就因为你比所有人都高么?所以他们要求雨,要献祭,要拿出最后的牛羊,
杀了男孩和女孩供奉你?为什么这些人可怜的求你,他们还是活不过一百年?难
道凡人生来就是可怜虫么?就只因为他们被称作凡人,住得没有你高?”
刀,长河,血染天空。
比天神更魁梧的战士冲破无数的血丝,他战斗而咆哮:“那么住得高很了不
起么?”
再五十年,最后。
被千万人围在不周山下,共工没有了手,被砍断了腿,长河一样的刀成了碎
片。
“猴子,”共工对背后焦黑的猴子说,“我们没有路了。”
“天帝!”那个凡人的身影千万倍的扩张起来,“难道你以为天永远是那么
高的么?”
没有人回答,天帝也沉默了。
因为没有人听懂,自从天地初开,天不是一直那么高么?
“你们没有人知道答案吧?那我告诉你们,”共工对死去的猴子笑了笑,
“猴子,其实天没有那么高的……和我一起看天幕坠落吧!”
“然后呢?”蚩尤问,“天幕怎么会坠落?”
“传说那个共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撞在了不周山上,那一撞让他脑浆迸裂。
然后天柱倾塌,大地震动,神州的西维顿时缺失。天地失去了西边的边界,天外
大海原的潮水就灌进了大地,于是自古至今,水都是从西向东而流。天失去了一
角的柱子,也渐渐坍塌下来。直到女娲斩了南海巨鼋的腿,才勉强撑住了天空。”
“只是为了一只猴子么?”
“好象那个共工就是那么没有追求,”共工使劲点头说,“哪怕为了一个女
人死也显得有面子得多啊。可是他只为了一只猴子,而且连那只猴子都因为他死
了。那个疯子和他的疯猴子,哈哈,死了也是活该。我一向是很唾弃他的。”
“那你为什么要击败黄帝呢?”
“为了去昆仑!”共工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击败了黄帝去昆仑,我要向
西跑四十年,去看西王母的白玉楼。”
“那你的那只猴子呢?”蚩尤忽然转头看向共工,他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眼
缝中有慑人的光芒,“你没有你的猴子么?”
“猴子?”共工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逆转了长风。他笑得很放纵很猖狂,似
乎也很快乐。
悄悄的,蚩尤陪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谁也看不懂他的笑容:“其实在你告诉
我以前,我已经猜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坂泉之战。我也知道你一定有那么一只猴子。”
“你、我,雨师和风伯,都是一样的故事。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你八十一个兄
弟的死,”共工不再笑了,“那么你没有猜到么?我那只猴子已经死了。”
“好吧,让我们告诉死去的猴子,天其实没有那么高!”
蚩尤纵马扬刀,面对他身后的千千万万的苦工:“不用乞求,你们每个人都
能自由自在,因为你们根本不比任何人卑贱!”
“将军,那两个叛党头目不进攻,在那边唠叨什么?”云师的铁卫疑惑的凑
近了镇守不周关的主将。
“我不知道,”将军说,“不过以我多年的戎马生涯,我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要打开后门。”
“为什么要打开后门?”
“因为是到了逃跑的时候了!”
铁卫再也听不清将军的声音了,千万只甚至不穿草鞋的脚板踏破了山坡。那
些曾经卑贱怯懦的苦工们汇成冲破山川的洪流,汹涌而来的声浪似乎要将不周关
抛上天空。
一双眼睛或者浑浊,千万双眼睛就可以比太阳更加耀眼。当他们看向一处,
这些浑浊的眼睛一样不可逼视,所有铁卫都在想:“他们疯了!”
狂笑的汉子在马上挥刀:“喊吧!让黄帝知道,我们来了!”
而少年跨下的骏马竟裹在了他周身耀眼的火焰中,马卷着烈焰凌空虚踏。所
有人都看见骏马伸展而扭曲着,从火光中探出了锋利的爪,长牙沐浴着光和热闪
现。当少年穿出了火焰,他所骑乘的已经是咆哮的火龙。
曾经沉睡了二十年,再次醒来的火焰依然那样热烈,只要有一颗不死的心。
后土殿上,琴声袅袅。
“大王你这三年变了很多啊,”大鸿正叼着一根乌黑的细杆吸着道:“这种
曲子听起来很衰哦,大王你怎么也好象很感动的样子?”
“唉,‘黄帝叹了口气说,”主要是美人喜欢弹这种比较衰的调子,不过总
比丑人弹得不太衰的调子好。“
“一去三年,云锦公主都长成美人了,老了老了,英雄不再,”大鸿有点感
慨,又狠狠的嘬了一口那乌黑的细杆。
黄帝说:“对了,你一逃三年,到底到了些什么地方?”
“不是逃跑!大王你可不能无视臣的忠心,我一直往西南追捕蚩尤啊,”大
鸿顿时两眼放光,“一路风景大异,一直追到一个地方,臣觉得四周民众身上都
贵气升腾,就代大王命名为贵州了。那贵州部族众多,民风和我神农部不同,各
种奇异瓜果菜蔬,臣都带了种子回来。”
“你带了种子有什么用?”黄帝哼了一声,“现在又不能吃,有什么现在就
可以吃的么?”
“有啊,有啊,”大鸿急忙说,“臣研究了大半年,才知道为何周围的民众
看起来都贵气腾腾的样子。”
“为什么?”
“大王看这个,”大鸿把那个黑色的细杆递到了黄帝面前。
“这个是什么?”
“此物是一种野草的叶子卷成的,成为烟草,卷起来抽取其气,真是香烟缭
绕,贵气升腾啊。”大鸿急忙摆个姿势,在黄帝面前抽了一口,果然一股贵气直
逼过来,让黄帝差点喘不过气来。
“喔?”黄帝大喜,“那我们攻下贵州,每年让他们上贡烟草,岂不是其贵
无比?”
“就让臣领军为大王攻下贵州吧,”大鸿高兴起来,“臣带回的烟草已经抽
完了,这些天有些头脑发晕,想是没有东西可以提神醒脑的缘故。”
“有道理,满身贵气,美人弹琴……”风后幻想着啧啧赞叹。
此时,尖利的鸣声打断了风后,五十根瑟弦依次跳跃,如一曲凄凉的丧歌,
而后一一崩断。云锦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手指,血珠无声的滴落在白衣上,点点艳
如梅花。
断弦之曲,杀伐之音!
寂静忽然笼罩了后土殿。
脚步声由远而近,没由来的,一股冷汗冲上了黄帝的脑门:“不会真的那么
衰吧?”
满头大汗的英招冲进了后土殿:“蚩尤反了!已经破了不周关。”
谁也没有发现,此时云锦低垂的眼中竟有一抹瑰丽!
秋风扫过涿鹿原,静夜之中,家家闭户。
叛军已经打破了涿鹿的门户,轩辕黄帝倾十万云师王驾亲征,涿鹿城已经是
一片无人守卫的城池。恐惧在整个涿鹿城中弥漫,昔日的繁华被一片阴影覆盖了。
“魑魅,他真的会来么?”云锦用一件黑袍遮住自己,站在月下的城头上。
“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信上说的。”
“可是大王已经封住了去不周关的道路,他怎么过来呢?”
“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而已。”
“你说大军封锁……”云锦蹙着眉头悄声道,“不会出事吧?”
“他自己要发疯,出事了也活该。”
云锦诧异的转过去看魑魅。美丽的妖精强硬的拧过头去,冷漠的扬起脸,不
让云锦看她的神情。
“魑魅……你不高兴么?”
“我为什么要高兴?或者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妖精淡淡的笑了一声,
“和我有什么关系么?人就是这般愚蠢,活不了百年,却还要把命浪费在这种无
聊的事情上。”
“魑魅……”
“天冷,我要走了。”
没等云锦回答,妖精已经跃起在空中,随着秋风飘去了。留给云锦的,只是
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原野的尽头是黑暗,黑暗中是仿佛永恒的平静。
城墙上是微弱的光明,焦急的公主就在火光边眺望。
城中的老树上萧萧落叶,少女晃悠着双腿坐在那里,头上另一棵树枝上的孩
子翻身下来,好奇的看她。
“魑魅,你是讨厌公主么?”
“不是。”
“那你是讨厌蚩尤?”
“也不是。”
“那你是喜欢他么?”魍魉忽然问,声音很低很细,却很清晰。
“不是不是不是!你那么非要那么烦么?我把你活埋三五天再说,”魑魅忍
无可忍的跳起来,一把掐住魍魉的脖子把小妖怪扔下了高树。
一声巨响伴随尘土飞扬,魍魉落在地上竟砸出了半尺深的一个坑。
“啊!师傅救命!魑魅又欺负我了!”有师兄之称的小妖怪刚刚钻出来,大
喊一声,拔腿就逃。
跑着跑着,他才发现魑魅并没有象以往发怒的时候那样追上来。魍魉心惊胆
战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魑魅的长带长发依旧飘扬在老树上,而她端坐着就象
一只眺望秋天的松鼠。
魑魅根本没有动。
小心的走回树下,魍魉仰望着树上的魑魅,犹豫了很久。又一次的,魍魉小
声问道:“魑魅,你是真的喜欢蚩尤么?”
短暂的寂静后,魍魉听见了树上呜呜的哭声。
一点星火从原野的尽头而来,云锦在城墙上使劲的撑起身子探头去看。
蚩尤骑着奔行如龙的骏马,高举火把。他已经知道涿鹿城沦为了一座无人守
护的空城,所以他把火把做得格外的大,这样举起来也就显得特别威风。
“蚩尤!”云锦努力的压低了声音喊。
骏马喷出股股白气,在蚩尤的驾驭下连着兜了几个圈子才消去了长途奔驰的
冲劲。
秋风来,马上的青年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古镜般的眼睛。许久,等待的人
和远来的人一起笑了,好象一场恍然大梦后又一次见到早晨的阳光。
“云锦你头发又长了……”
“你好象也高了一点。”
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似乎很多可以说,可是好象又想不起来
值得说的东西。三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化后,有一些感觉却仍然如当年一样。
“你怎么过来的?”
“我趁应龙的部队睡觉的时候就冲过来了。”
“那他们没有追你么?”
“他们以为是叛军中有人叛逃,好象还很高兴。”
“你是想攻占涿鹿城么?”
“是啊,等我战胜黄帝的云师,涿鹿城就不在话下了。”
“如果胜不了呢?”云锦迟疑着问。
又是漫长的沉默,蚩尤兜着战马在城下转了几个圈子。
“你等我就是了,”蚩尤忽然对着城上大喊,“我打败黄帝就回来娶你,我
一定能娶到你的!”
“你……你再说一遍。”
“我打败黄帝就回来娶你!”蚩尤使劲的喊道,“我一定能娶到你的,黄帝
别想拦住我!”
云锦愣在那里,低下头发揉着自己的衣角。
“这个逻辑好象比较奇怪……”跑过来偷看的魍魉在角落里说。
“还要我再说一遍么?”蚩尤轻声问。
“恩。”
“我要回来娶你!”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恩。”
蚩尤掉转了马头,向无边的夜色中弛去,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当年的少年已
经是一个魁梧的武士了。
云锦默默的看着他,忽然觉得身边有什么人。仔细一看,才发现远去的魑魅
竟早已回来了,一声不响的立在她背后,和她一样看着远处的蚩尤。
“魑魅……”
“蚩尤!”
蚩尤忽然听见身后的喊声,他立刻就分辨出那是妖精的声音。声音在原野上
传播开去,空荡荡的有点吓人。他从未听过魑魅这样大喊,一种奇怪的预感让他
急忙回过头去。
远去奔驰的骑士忽的不见了,云锦诧异的看着妖精理着自己的长发,径自回
头离去了。
“蠢材,我本来想告诉他前面有一个坑的。” 二十六.凯旋
十月初七,王师战叛军于不周关,叛军固守。王师伤三千,亡七百人。
十月十三,叛军趁夜突袭,右翼应龙军大损,伤亡不下五千。
十月十四,王师以火箭射入不周关内,焚烧叛军粮草,大捷。
十月二十四,叛军劫袭王师粮队,杀五百人,粮草损其半,马匹尽失。
十一月初一,叛军兴风雨,作浓雾,偷袭王师大帐,大王以指南车出,退三
十里结营。
……
涿鹿城,云锦所居的高台上。
魍魉百无聊赖的趴在窗边,一手捧着自己圆圆的脸蛋,一手撒谷子给鸟儿吃
:“秋天了,你冷不冷,吃完了回去找你妈妈哦。”
铁炉上温着水沉香,袅袅的香气升腾起来,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屋子中央两
个女子牵衣对坐,身影也在香烟里朦胧了。
王师的消息每天传来,云锦和魑魅就这么默默的对坐着,等待探马的马蹄声
打碎外面的寂静。如此,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
“蚩尤很久没有消息了……”
“西方越战越烈,十万云师的压迫下,他不会再有机会偷跑过来的。”
“蚩尤他们能胜么?”
“还是未知之数。”
“死了很多人吧?”
“轩辕部已经死伤三万余人,蚩尤他们的死伤也不在此之下。”
“蚩尤……不要出事才好。”
“你应该相信他的,”妖精牵动了嘴角,似乎在笑,“他不是说要回来娶你
么?”
云锦提起面前火炉上的银壶:“喝一点茶吧……”
狂风暴雨一样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云锦提着壶愣住了。
好象是数十匹战马组成的马队,沿着高台下的大道狂奔而来。以往传递消息
的探马不过一人一骑,而自从王师倾巢出动之后,涿鹿城中所有的马匹恐怕也不
过几十匹。妖精脸色依旧平静,却猛的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大王凯旋……大王凯旋……大王凯旋了……”
银壶里滚烫的水流在苇席上,漫过云锦的长裙和魑魅赤裸的双腿,可是她们
竟都没有察觉。
王师凯旋了。
战刀的光辉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拉出了一道雪亮的银光,各色旗帜飞扬在云师
诸军的头顶,战马的马蹄声整齐划一,踩动了五百里涿鹿原。轩辕部的人们冲上
城墙,敲打着铜盆铁器大声欢呼,更多的人捧着食物和米酒,沿着入城的道路跪
在两旁。
万众欢腾中,黄帝的龙车伴随白云出现在蓝天上。六龙夭矫,裹着千万缕云
丝张牙舞爪的弛向了涿鹿城直到接近城门的时候才降到地面。
一杆玄黄大旗高标的黄帝的龙车前,扬旗的青年武士昂首挺胸,率先走向城
门。而后龙车方动,左右护卫着四大神将,这才是天下第一霸主的威风。
而城门顶上,则是一颗头颅。那颗破碎的头颅上有一张不完整的面孔,可奇
怪的是,人们依然可以看清楚那脸上的神情。不过只是看清楚,却看不懂。那头
颅的主人似乎是在嘲笑什么,可是怎么会有人如此悲哀的嘲笑着别人?
看见那颗头颅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是共工么?”云锦心惊胆战的问。
“应该是吧,”魑魅收敛了妖瘴,遁形在云锦的影子里悄声答道。
“疯子死了?”魍魉的哭声隐隐约约。
扬起引路的青年武士第一个走进了涿鹿城。走过共工的头颅下时,一滴鲜血
悄无声息的打落在他脑门上。武士随手抹了一把脑门,抹出一道殷红。他抬起头,
看见了头顶的头颅,也看见了那双还未闭上的眼睛。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有点
走神。
一双失神的眼睛和一双嘲笑的眼睛互相凝视着,直到背后响起了应龙的大喊
:“不要磨蹭了,赶快引路!”
于是武士急忙收回了目光,咧嘴笑笑。他又挺起胸膛,威风凛凛的引着龙车
前进,还有后面数万凯旋的云师。
“公主!”护卫云锦的卫士大喊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锦已经晕倒在身边卫士的身上了。
“你看清了么?那个引路的武士,”魍魉的声音在颤抖。
“是,”魑魅说,“那是蚩尤……”
夜已经很深了,涿鹿城也随着黄帝的归来而恢复了以往的生气。最大的表现
就是酒坊里的酒鬼们又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妇人不时走过街道,手持着水瓢或
者菜刀去。等她们回来的时候,另一只手就拎着一个汉子的耳朵了。
风后居住的高台上,三大神将围坐饮酒。
“大家说我婆娘不会追到这里来吧?”应龙担心的看着下面一个凶悍的大嫂
持菜刀去了。
“你就是一个改不了的屠夫,”英招说,“你怕什么?你不是神将么?”
“谁说神将不能怕婆娘了?”
英招愣了一下,拍着胸脯说:“我说的!”
“英招将军,尊夫人在下面求见。”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个怪怪
的声音。
英招醉得通红的脸忽然白了一白,然后英武的神将不顾一切的想往矮桌下面
钻。
大鸿无可奈何的嘬了一口烟草卷道:“风后你就别吓他了,大家都是有婆娘
的人,也该知道彼此同情嘛。”
风后拎了一壶酒,嘿嘿笑着从黑暗里钻了出来,到主位上坐下道:“吓他玩
玩又没什么,上天保佑,这次又是活命回来了。吓他至少不会吓死他吧?”
“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大鸿脸色有些灰暗,“这是我自二十一年前坂泉那
场大战后,最行险的一次。”
四大神将各自沉默,而后不约而同的端起酒盏大喝了一口。
“哇塞,小的们跟上啊!”下面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旗子
再打高一点,不要跌了本将军的威风。”
应龙往下看去,是一匹白马上坐着高大挺拔的青年武士。他浑身披挂着鎏金
的铁叶甲,披一袭鲜红色的战袍,背后几个士兵扬起一面书写着“蚩尤”二字的
大旗。若不是那武士乐得龇牙咧嘴仪态不佳,也确实算得上少年将军的威风了。
看着武士兴高采烈的跑远了,应龙耸了耸肩膀:“不过是封了个骑将军嘛,
有什么可高兴的,比我还差很多很多呢。”
看着应龙拉开双臂比了姿势表示“很多很多”,风后不由得苦笑一声。
大鸿却在一边摇头道:“你还是希望他确实高兴才好,如果他并不是如此高
兴,只怕终究是一个祸端。”
“大王为何不……”英招拉开马步,右手比刀往下狠狠一斩。
“那能不能告诉我他爷爷是谁啊?”风后冷笑一声道。
“我……”想到那个名字,英招哆嗦了一下,“我知道,就是不说。”
“只希望能如此平静下去就好,”大鸿吐出一口烟,略略有些忧愁的样子。
青年将军一边得意洋洋的放马小跑,一边对身后打旗的士兵道:“你看着很
眼熟嘛。”
“对啊对啊,”那士兵急忙点头,“少君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士兵乙嘛。”
“你爹娘果真不同凡响,给你起的名字别有风采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别人都叫我士兵乙,我就觉得那是我的名字
了,”士兵乙点头哈腰的说。
“慢,”将军忽然摆了摆手道,“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拦路?”
士兵乙瞪大一双小眼睛,才看见前方的道路上,隐约有一人白衣而立,纤细
的身子几乎要被周围的黑暗侵没。那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丝毫不因为马蹄声的
逼近而闪避。
“少君,不是闹鬼吧?”
“那你来牵马,我们从旁边悄悄的绕过去吧?”
“既然知道是闹鬼,我们为什么不回头?”士兵乙很疑惑。
“我总觉得后面很多眼睛,看起来很吓人哦……”
士兵乙回头,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周围的巷子口,竟有不知多少双幽幽
的眼睛看过来,仔细看去,都是涿鹿城的寡妇们。
将军蹑着步子,小心的跳跳跳,象一只猫儿,就想从那人的左边绕过去。
可是那白衣的人挥袖拦住了左边,将军仔细看去,只见一双古镜般的眼睛。
明净如雪的女子一声不响的看着他,在月光下,她的眼中莹然有什么在流淌。
“啊,少君!”士兵乙看清了,“这是……”
“别大声吆喝,”将军呵斥道,“我们从那一边绕,不要惊扰了亡魂。”
于是将军转个身,还是跳跳跳,又想从右边闪过去。
“蚩尤!”云锦终于抱住了他的胳膊。
“啊?”蚩尤脸色煞白的哆嗦着,“姑娘你早死早安生,不要纠缠活人,我
可不认识你啊。”
“你……你说什么?”云锦从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喔?”蚩尤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云锦的胳膊,好奇的说,“奇怪,热的。”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云锦身上,高兴了起来:“士兵乙,她身上是暖和的。这
不是鬼,这个好看的姑娘是活人哦。”
“蚩尤!”一个娇媚却愤怒的声音响在蚩尤耳边,轻盈的影子随之从天而降,
“你仔细看着她的脸!你敢说你不记得她了么?”
蚩尤回过神来的时候,明艳照人的妖精已经从高树上飘落在他身旁。蚩尤猛
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妖精的脸。
“啊!妖怪!”
涿鹿城的是上空回荡着如此凄厉的惨叫,刚刚被封为骑将军的蚩尤就此昏倒
在士兵乙的怀里了。
阿萝的酒坊中,还没有被婆娘抓住的汉子们依旧醉醺醺的围坐着。
被屏风围开的小桌上,一盏油灯缓缓的跳动着。柔软的手掠过蚩尤的脸,他
依然紧闭着双眼。旁边已经有人递上了沾水的布巾,云锦接过去,帮蚩尤擦去了
额头上的汗。魑魅抄着手坐在一边,恶狠狠的看着昏迷的蚩尤。
“公主,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士兵乙嘟哝着,“小的根本没上战
场。”
“外面有人说,十万苦工生还的都被重新送回黄河边治水了,是么?”魑魅
勾起士兵乙的下巴,冷冷的问道。
“是啊,还有被擒的雨师和风伯两位少君也被送回去了。”
“原来只有疯子死了……”魑魅思索着说。
忽然,妖精使劲扑了上去,一把掐住蚩尤的脖子喊道:“不要装晕了,我看
见你眨眼了!再不起来我掐断你的脖子。”
蚩尤闪电一样从云锦的怀里坐了起来,缩着脑袋道:“饶命啊!”
“魑魅,你不要吓他了,”云锦用身体挡开了妖精,“他好象是真的害怕。”
这时候老板娘阿萝送了冷水上来,蚩尤藏在云锦背后,小心的看了阿萝一眼。
“少君,那你还记得我么?”阿萝轻声问道。
“记得,你是阿萝吧?”蚩尤说着拿起一个垫子挡着自己的脸,“不过我不
记得欠你的钱了。”
阿萝笑了:“都三年了,我快连刑天都忘记了,那点钱算得了什么呢?”
寡妇就这么淡淡的笑着退了下去,笑得云锦心里一阵酸楚。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啊?”魑魅使劲的揪住蚩尤的头发。
“那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都记不住了,怎么会记得你?”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将军,你可千万要讲良心!”此时,一直缩在旁边的士兵乙窜了出来义正
词严的说,“你不记得公主还不要紧,我们姑奶奶这样端庄美丽的妖精你也记不
得,岂不是让人心寒?”
“不要你来讨好!”魑魅一脚把士兵乙踹到席子外边去了。
“蚩尤,”云锦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告诉我你记得什么,好不好?”
“我记得我是炎帝的孙子,从九黎来涿鹿的。”
“然后呢?”
“我小时候总是在街上跑,然后总是在酒坊里喝酒,赖阿萝的帐。”
“还有么?”
“然后就打仗了吧?我和大王一起出征,把叛军打败了就回来了。”
“恩?”士兵乙奇怪的说,“怎么好象我记得的都比这多很多啊?”
而旁边的妖精已经差不多快晕过去了。
“还……还有别的么?”云锦凑近了蚩尤的脸,轻声问,“你记得你说过什
么么?你说过你要回来的……你那天在城下面说的啊。”
“我说过么?”蚩尤呆呆的说。
“你……忘记了,”云锦忽然笑了,“我本来就该想到的。你别怕,我不问
你了。”
“那……我可以回去睡觉了么?”
“你不用走,我走了,”云锦轻声说着,起身走出了酒坊。魑魅看着她摇摇
欲倒的背影,急忙跟了上去。
“唉,”蚩尤擦了一把冷汗,“好歹是把姑娘们应付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吓死我了。老板娘,上酒吧,我有钱了,大王今天赏赐了很多黄金呢!”
蚩尤大笑着一把推开屏风,对着外面的酒鬼们喊道:“有谁一起来喝酒啊?”
“啊!蚩尤少君?”所有酒鬼们忽然清醒了许多,“你怎么回来了?不要想
拉我们帮你付帐啊。”
“我付钱我付钱,”蚩尤开心的笑着,“击败了叛军,我今天心情好,就不
逼你们这帮家伙了。”
酒坊里热火朝天,汉子们喝着笑着,酒坊外却还是夜色无边,两个女子默对
西风。
云锦从小窗里看见蚩尤兴高采烈的大口喝酒,醉醺醺的和一帮酒鬼吆三喝四。
烛光照得他满脸通红,健康而快乐。
云锦忽然笑着对魑魅说:“你看,他很高兴呢。”
魑魅愣住了:“云锦……”
然后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公主,看她扶着墙壁跪倒在肮脏的
地面上。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二十七.春暖花开
雪……雪象飘落的花。
血……为什么每一片雪花都是红的。
树木……夹紧了道路,道路越来越窄。
走在血红色大雪中,为什么我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雨师和风伯在哪里?共工、刑天、魑魅魍魉,你们都在哪里?为什么那么寂
静?寂静得让人害怕。只有我自己踩在积雪上簌簌的响声,引我到看不清的前方。
我回过头,背后的道路是鲜红的。有很多瞪大的眼睛在看我,眼神象悬挂在
铁勾上的死鱼。你们为什么看我?不是我的错。
我想逃跑,因为我看见那条鲜红的道路向我跑来。可是我每跑一步,身后的
道路就被雪的红色掩埋。
云锦,你回答我好么?我在这场寂静的大雪里呼唤你,你听见了么?我要告
诉你,我很害怕。
真冷啊!我要回家。
烛火下,昏睡的蚩尤趴小桌上,周围是一堆烂醉的酒鬼。酒坊外飘起了细雪,
一切都是寂静的。屋子里则是酒鬼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蚩尤忽然睁开了眼睛,烛火在他眼睛中痉挛般的跳动了一下。
迎接他的是另一双很明亮很温和的眼睛,云锦无声的笑着。她的白狐裘披在
蚩尤的肩膀上,很温暖。
“做梦了么?”云锦帮他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头发。
蚩尤呆呆的看着她,看着烛火温暖的光芒照进了云锦近乎透明的肌肤里。
“忘记我了么?我叫云锦,就是昨天晚上缠着你的那个。我是少昊部的公主,
很久以前我们认识的。”云锦跪坐在一帮横七竖八的酒鬼中间,她的白衣似乎照
亮了周围的一片。
“继续睡吧,”云锦说,“下雪了,很冷的。天亮了再回家。”
蚩尤趴在桌上看她,很久,他轻声问:“你……叫云锦么?”
云锦笑着点头。
“我有一间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去吧,”魁梧的将军一
手撑着城门斜靠在那里,一手则从嘴角摘下乌黑的烟草卷抖了抖,眼睛里透着无
比的真诚。
他面前紫色裙子的女子羞得垂下了脑袋,却忍不住偷眼去看那金甲黑袍的男
子。天神一样的威武配合着淡漠的温柔,这种的人物在繁华的涿鹿城中也是前所
未有的。
“那我……”女子捻着自己的裙角,声细如蚊,“就跟随将军了。”
可是当她满脸红霞的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将军早已迈着螃蟹一样霸道步伐,
排开众人,兴冲冲的奔远处的一个红色战袍的年轻将军去了。
“哇!少君,一别三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真是思念!”刑天一把抓住了
人群里不知所措的蚩尤,把他身边的云锦挤到了一边去。
“啊!你……”
“少君,我在北方听说你惨遭不幸,忘记了以前的事情,立刻逃回来看你。
你不会是真的把过去都忘记了吧?看看我这张脸,记得我吧?”刑天晃着蚩尤的
肩膀,很紧张的盯着他。
愣了半晌,蚩尤忽然笑了起来,刑天也咧开嘴大笑。还是如当年一样的开心。
“大叔是谁?”蚩尤不笑了,很严肃的看着刑天。
“啊!”
刑天好象被一道闪电当头打晕,他瞪圆了铜铃一样的眼睛,登登登连退了三
步。然后天神一样的猛将一屁股坐倒在地下,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真的完了,
少君连我都不记得了,枉费我们十九年同吃同睡的交情啊!”
周围所有人都被他闷雷一样的哭声吸引过来,只听他号哭着捶地道:“我对
不起神农氏的列祖列宗啊,唯一的骨血也成了一个大傻子!”
蚩尤急忙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唉,别哭了别哭了,逗你的。你不是刑天
么?”
“原来少君是逗我的!我就说少君不会忘记我的,我军中那些将士们还不信,
还是我们多年的交情过硬!”一双含泪的虎目抬了起来,重又神光四射威风逼人。
“唉,没劲,”围观的看客发现一场好戏瞬间变成的故人重逢的场面,都不
由自主的抱怨了一声。
蚩尤和刑天在同一时刻,以完全同样的姿势跳了起来,恶狠狠的对周围的人
吼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不想讨打的快滚!”
三年前涿鹿一霸的记忆瞬间唤醒了众人。于是一片作鸟兽散的慌乱中,刑天
哈哈大笑着抱起云锦放进自己的战车里,而后和蚩尤一起跳了上去。
四匹骏马放声长嘶,就在涿鹿城里横冲直撞的跑了起来。
“北方的蛮人很难打,很难打,要想百战百胜,非天将不能啊!”刑天坐在
阿萝的小酒坊里开始吹牛。
“那刑天你怎么打胜的呢?”蚩尤问。
“喔,我不是说百战百胜非天将——不能的么?”刑天小声道。
“还是说你吧,少君,”刑天急忙引开了话题,“你到底还记得多少啊?”
蚩尤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盯着刑天的眼睛,低声道:“反正很多都忘记了。
不过我还记得自己叫蚩尤,已经差不多了吧?”
“我三岁就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刑天撇了撇嘴。
“一般孩子不到两岁就能记住的,”阿萝悄悄的笑着给他们倒满了酒。
“喔,是么,”刑天有点脸红,“那也许是我老娘记错了。”
“公主……”阿萝看见云锦垂头坐在一边仿佛失神的样子,于是低声问道。
“公主你还记得我叫什么么?”刑天又开始紧张的看云锦。
“我又没有忘记……”云锦看他胡子拉碴的一张大脸凑上来,急忙闪躲着回
答。
“哈哈哈哈,没忘记就一起喝酒,喝醉了都想不起来了,”刑天放声大笑,
拍了拍云锦的肩膀。
酒一直喝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阿萝把其他酒鬼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刑天和蚩
尤一杯接一杯的对饮。而云锦只是悄无声息的坐在一边,偶尔陪上一杯。
最后,蚩尤疲倦的趴倒在桌子上,而刑天也是醉眼惺忪,搂着阿萝的肩膀在
那里左晃右晃。
“刑天,你今天留下来和我看月亮吧?”阿萝摇着他胳膊说。
“可是今天不是初一么?没有月亮的……”看起来醉得不成样子的刑天忽然
瞪大眼睛,很认真的说。
“那我们可以看星星啊!”
“可是阿萝啊,今天晚上不是下雪么?”
“呜……你原来是装醉,”阿萝气得几乎要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哭,”刑天依旧是左晃右晃,却伸出另一只胳膊抱住了阿萝,
“你可以继续说我们一起看雪嘛。”
“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刑天还是很好的,至少他会陪你看下雪,”云锦低
声对阿萝说。
阿萝脸色绯红,幸福的点了点头。
“刑天——一起出来看下雪啊,”酒坊外一片的莺声燕语。
云锦急忙掀起帘子,只看见雪地上一排妖红翠绿的裙袄,正袅袅婷婷的向酒
坊走来。
“刑天!”阿萝愤怒的摇晃着醉醺醺的大汉,“她们都是哪里来的?”
“我今天早上进城的时候看见她们一起出去采果子,就都叫来看雪了……”
“我带蚩尤先走吧,”云锦扶起蚩尤说,“你们太多人一起看雪不方便。”
“那公主,我改日再去拜会你啊,”刑天在云锦的背后喊。
云锦纤细的身子架起了蚩尤高大的身躯,几乎被他鲜红的战袍覆盖了。她没
有回答,也没有叫门口的侍卫,只是艰难的扶起蚩尤一步一步走向了门边。
“小公主,”她身后刑天的声音好象忽然清晰了起来,“你以前经常哭,现
在不哭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以前的样子比较可爱。”
云锦诧异的回过头来,看见刑天眯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她。她从来不曾
想象这个粗鲁的汉子也有那么神秘难解的眼神。
“其实少君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可是他至少记得他是蚩尤。你喜欢的不就
是蚩尤么?”
刑天大笑着推开了身后的窗子,轻轻解下肩头的战袍搭在阿萝的肩膀上。细
碎的雪花在他身后飘扬升起,他就着寒气将碗中的就一饮而尽。
“下雪很好看啊,”刑天微笑着看窗外的雪,“虽然看的人多了点,可是我
们还是一起在看雪嘛。我又没有骗你。”
清晨,阳光照开夜色。
被太阳照热的屁股的蚩尤爬起来,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屋子是他的屋子,刑天打呼噜的声音又响起在隔壁,尘埃中弥漫着一股熟悉
的味道。白衣的公主正在门边研磨着芝麻。
“你醒了,”云锦笑着说,“我烧了热水,把碎芝麻和麦子一起煮给你作早
饭。不管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很喜欢吃芝麻粥的。”
蚩尤没有说话,有些傻呆呆的看着云锦把碎芝麻和麦粒混在一起。炭火炉子
上温着热水,她把芝麻和麦子都洒进了陶罐里。
“要热上小半个时辰,”云锦轻轻扇着火说。
“我闻见芝麻粥的香味了,”睡梦中的刑天忽然坐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往外
冲去,“哇,好香好香,分我一碗。”
魑魅冷着脸坐在旁边,看着小个子的魍魉拼命扯住刑天诺大的身躯:“大个
子,那不是给你吃的。你急什么急啊!”
“喜欢么?”云锦跪坐在蚩尤的旁边,看他疑惑的喝着加了糖的芝麻粥。
“喜欢,”想了很久,蚩尤点了点头。
“那我以后早上煮了给你吃好不好?”
“云锦……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喜欢吃芝麻粥啊,”云锦淡淡的笑,“虽然你什么都忘记了,但是
你还是蚩尤,你至少还象以前那样喜欢芝麻粥。”
看见阳光里云锦那样温和的笑容,蚩尤忽然呆住了。
“为什么不是给我吃的?”刑天揣着双手,很伤心的坐在地下。
“魑魅,你说这个大个子是不是在北方冻傻了?”小妖怪疑惑的问他的师妹。
“呸!你们都是被骗的大傻子!”少女恨恨的说着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看,那边,”云锦和蚩尤并马站在涿鹿原上,“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时候你问了我三个奇怪的问题,刑天抱着一头猪。”
“是么?我忘记了,”蚩尤抓了抓脑袋。
“不要紧啊,你现在记住了么?”
“记住了,”面对着云锦无暇的笑容,蚩尤轻声说。
“我们以前在那里的城墙上说话,我给你讲我*** 故事,”黄昏,云锦拉着
蚩尤的手站在城墙下。
“我知道了,那你*** 故事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以后慢慢告诉你,”云锦说,“不要着急,我们有好多的时间去讲故事。”
蚩尤低头看夕阳中云锦嫣红的脸儿,有着烧霞一样的灿烂。
“我给你讲故事的时候,你还哭了呢!”云锦说。
“云锦……”“怎么了?”公主诧异的抬起头来。
“你很漂亮,”蚩尤悄声说。
“这条小街特别长,又特别黑,”深夜,云锦在蚩尤前面,踮起脚尖一跳一
跳,“一个人走在这里总是很害怕,那时候我们少昊部的侍卫又不愿意成天跟着
我。”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质子,我们就象东西一样被押给大王,谁会真的关心一件被押给
别人的东西呢?”
“那……云锦,你现在还害怕么?”蚩尤挽着她的胳膊问。
“不怕了,”云锦笑着摇头,“你跟我在一起啊。”
两个人影互相依靠着走进了没有尽头的黑暗,白衣纤细的身子缩在青年将军
宽阔的胸膛里。夜风吹来,蚩尤为她挡下了寒冷。
“啧啧,几年不见,少君对女人的手段今非昔比,”后面的一堵矮墙里,高
大的汉子使劲缩成一团好让自己被挡住。
“我到是觉得公主对男人的手段今非昔比哦,”小妖怪被刑天压得几乎背过
气去,还在艰难的说。
“你说公主这样天天都和我们少君在一起,少君会不会再喜欢上她?”
“我觉得差不多吧?”小妖怪认真的点点头,“要是魑魅这么对我,就算她
是个丑八怪我也喜欢她了。刑天你呢?”
刑天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巷子里却传来一个浑厚真诚的声音:“姑娘,我有
一间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你来不来?”
“我低估他了,他一直是主动的,”小妖怪自己找到了答案。
骑马绕城巡查了一整天的蚩尤终于又勒马在阿萝的酒坊前。他一把将沉重的
战刀扔给士兵乙,乐呵呵的跑进酒坊里去了。
“阿萝,”蚩尤喊了一声,却被一阵喧闹压了下去。
“我们且说大王战那叛党的勇将共工啊,”醉醺醺的汉子红着眼睛站在一张
桌子上,周围是和他一样的酒鬼。
“那共工是叛党最凶恶的大将,他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一天至少要吃一个
活生生的孩子,夜夜都奸淫十三四岁的少女。尤其是那人杀心最大,每逢上阵,
就挥舞一把大刀,把自己一方和我们大王的将士一起砍倒,一片一片的都是血…
…”
蚩尤愣了一下,目光有些滞涩。
“少君……”阿萝上了米酒给他,有些无奈的看了那些汉子们一眼,退了下
去。
没有人注意蚩尤的到来,所有汉子都兴高采烈的听那醉鬼的故事。
“其实你们可不知道,原来共工在我们涿鹿城的时候就四处奸淫烧杀,我原
来还在这里和他喝过酒,身上都是一股血腥味道。我曾亲眼见到他为了抢钱,把
一个老头拦腰折成两段!”
蚩尤静静的倒酒,一杯一杯的喝着。
“共工原来被大王罚到黄河治水,他设计取了三个纯阳之人的鲜血,又取了
三个纯阴女子的鲜血,祭祀雨神,所以后来黄河暴雨。他就趁机杀了西阳将军起
事。”
阿萝正给蚩尤端上烤好的猪肉,竟发现蚩尤的米酒已经喝完了,可是他依然
在重复着倒酒举杯的动作。
“那共工不但贪血好杀,而且无耻之极,他被我们大王的尚方宝剑架住了喉
咙,竟然要反过来帮助大王收拾叛军。可是我们大王岂是他那样的小人所可预料
的,当即挥剑砍了他的脑袋。”
“没这么夸张啊……”士兵乙迟疑的说着,可是他忽然看见蚩尤的眼睛,一
股刺心的寒冷让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这样,那个共工屎尿齐流,头都掉了,还鼻涕眼泪的和大王求饶呢……”
一股蛮横到极点的力道将听故事的汉子都推了出去,一双粗壮的胳膊几乎要
捏断那个说故事汉子的所有骨头。蚩尤的脸古怪的扭曲着,痉挛着:“你再说一
次!”
在那个汉子来得及回答之前,蚩尤将他高高举起,用力摔在了地下。那个汉
子口鼻都溢出了血丝,可是他甚至没有哭叫的机会。蚩尤回身从桌子上拆了一块
厚木板,一记又一记的抽打在那个汉子的脸上。
周围所有人震惊的看着他,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和一下比一下更加无情的抽
打。
等到蚩尤扔下木板的时候,那个汉子除了吐出满嘴鲜血和牙齿,连喊也喊不
出来了。
蚩尤一声不啃,拨开众人冲了出去。
门外,美丽的妖精冷冷的笑着看他:“看来我们的少君不是完全忘记了啊,
至少发怒起来还是和以前很象的。”
“不要烦我!”蚩尤吼了一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
“好啊,我不烦你,反正你也记不得,我也和你没有什么约定,”妖精耸了
耸肩膀,微笑着走向了熙熙攘攘的大街。
当蚩尤回过头来的时候,少女正站在大街的正中,短裙长带,迷朦在车马扬
起的沙土里。
“蚩尤,记住,我和你没有关系的,”少女轻笑的看着雷霆般冲来的马车,
“你不要费力气救我。”
“哼!”蚩尤不屑道,“吓我啊?”
少女静静的看着马车越来越近,她已经能看清马车上人惊恐的样子了,可是
她没有闪避。她以一种谁也听不清的声音悄悄说:“不是吓你,我只是吓自己…
…”
所有行人都惊呆了,有人发出第一声惊叫的时候,架车的马已经惊了,再也
无法控制。那辆马车不可阻挡的冲向了魑魅,魑魅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马身上的热
气。
“魑魅……”
一个比骏马更快的影子在那个瞬间闪过了大道中央,然后影子带着收束不住
的力量撞在了路边的土墙上。马车在他们身后轰隆隆的驰过,沙土打了他们一身。
蚩尤紧紧的抱着木然的妖精,慢慢的摸索着妖精的身上:“你……还好么?”
许久,蚩尤才想起来松开了妖精,也只有这样,他才看见了妖精清澈的泪水
一滴一滴打落。他的肩头已经湿了。妖精清瘦的脸蛋上满是灰尘,只有泪水划出
了条纹,象一只花脸的猫儿。
“蚩尤……”
蚩尤退了一步,摇了摇头,然后他使劲的摇头。忽然,蚩尤转身不顾一切的
冲向了城门。
“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一次从酒醉中醒来,蚩尤疲惫的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屋子里。
“不是……在草地上睡着了么?”
他仔细看去,才发现屋子并不是他自己居住的高台,却只是一栋简陋的小木
屋。唯一的窗子敞开着,窗外透进阳光、花香和水气。
“是春天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屋子里有了芝麻粥的香气。
云锦微笑着倚在门边看他。
“云锦?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城外,魑魅昨天哭着回去说你跑出城了,所以大家都出来找你。最
后我和魍魉先找到了,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这是哪里?”
“你自己起来看啊。”
蚩尤疑惑的站在窗户边,看见一条流水从小屋下流过,茸茸的绿草一直长到
天边,白云遨游在碧蓝的天空中,云影在辽阔的草地上流动。一只鱼儿从水中跳
起,银鳞在阳光下五彩缤纷。草尖的蝴蝶被惊动了,振着双翅翩翩起在空中。
一瞬间蚩尤有点恍惚,似乎他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的,我叫人在这里盖了一间小屋子。这里很安静,春
天外面可以钓鱼,夏天周围可以采到果子,秋天前面的芝麻就可以收获了,冬天
经常有小野兽可以打猎,”云锦低声说,“蚩尤,你明白么?”
“明白什么?”
“如果两个人住在这里,即使永远不见别人,不问过去,不想烦心的事情,
都可以生活得很好……”
蚩尤低下头去,正看见云锦抬起头来,有灿烂的光彩在云锦古镜一样的眼睛
里闪动。
“我有一间房子,虽然不能面朝大海,可是有很开阔的流水,打开窗户就能
看见春暖花开。一个人住的时候会有一点寂寞,蚩尤,你来不来陪我?”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从不回头的时间凝固起来,要给一个永
恒。
“云锦,我娶你吧!”蚩尤紧紧抱住了微笑的公主,一滴水珠迎着晨光划落,
象朝阳下的露水。 二十八.曾经是风花雪月梦一场
后土殿前,云师的五百铁卫列戟如林,拱卫着轩辕黄帝的施政大殿。而大殿
坐落在九层垒土之上,云气氤氲,仿佛是飘在天空中的。屋顶无数的镏金铁瓦耀
人眼目,神圣自不待言。更大的好处是夜晚反映月光,照得周围通明一片。每夜
戌时,周围的百姓都可以准时看见黄帝在大殿前摆出各种英武的姿势,于是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也就不那么单调了。
后土殿前是直通城门的大道,大道又串起无数的小巷,此时在离后土殿很近
的一个小巷里。
“云锦……我真的说过要娶你么?”蚩尤双腿不断的哆嗦,死死搬住小巷的
墙缝,就是不肯探头出去。
“你说了的,你上个月就说了!”云锦在背后使劲的推他。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见大王?”
“大王不恩准你怎么娶我啊?”云锦瞪大了眼睛,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们搬到一起住就可以了啊!”
“肮脏!啧啧,我们少君现在对姑娘的念头越来越肮脏了,”刑天抱着大斧,
对趴在自己脑袋上的小妖怪说,“看看,这么就想骗人身子,早过时了!”
“为什么肮脏?”小妖怪傻呆呆的看着刑天,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等我去踢一脚,我就回来告诉你……”
刑天退后两步,深深吸了口气。只见他一个虎步,右腿漂亮的扬起,一个旋
踢把蚩尤送出了三丈开外。看着蚩尤以一个标准的啃泥姿势栽倒在大道上,刑天
满意的弹了弹自己的靴子。
“那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肮脏吧,”小妖怪拉着刑天的胡子说。
“公主,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刑天把魍魉往云锦怀里一塞,
“你和我们少君成亲的时候,把这个傻瓜妖怪带到洞房里去看热闹,省得我慢慢
讲给他听。”
云锦红透了一张脸蛋,就听见外面云师铁卫惊奇的喊道:“蚩尤将军,来拜
见大王么?不必在那么远的地方下跪吧?”
“我,我,我……”蚩尤终于耸拉着脑袋小声说,“我有事情要禀报大王。”
云锦小心的探去头看,看见蚩尤一步拖一步走向了后土殿,忽然间,她的神
情有些古怪。
“公主你不要担心,我们少君就是胆子小,他还是很想娶你的。是吧?妖怪?”
刑天急忙说。
“刚才说我是傻瓜妖怪,现在又想我帮忙,哼!我就是不说,”小妖怪很不
高兴的拧过头去。
“我不是担心蚩尤,”云锦的声音竟然微微颤抖,“我看见门前的车驾,好
象是少昊王的。”
“那不是你父王么?”
“他只是生我的人,”云锦低声说,语气冰冷。
金色长袍的西方诸侯少昊王此时大步走出了后土殿。他苍老却不失威严的脸
上带着一种要开怀大笑却又极力忍耐的古怪神情,然后他撞上了面前金甲红袍的
青年将军。
双方各退了一步,少昊王警惕的看着面前的将军。只见这高大的青年愣了一
下,忽然全身哆嗦,双腿弹琵琶一样抖个不停。
“你……”少昊王更加警惕。
“少,少昊大王,幸会。我是轩辕大王殿下的骑将,蚩……蚩尤,”蚩尤脸
色苍白,挂了一脸的冷汗。
“你拦着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请教少昊大王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要约为婚姻,是不是只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禀报大王呢?”
“当然不需要,大王哪里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少昊王惊讶的看着蚩尤露出
了惊喜的神色。
“果真如此么?”
“当然是真的!”少昊王越来越害怕,几乎就想拔腿逃走。
“那……我如果要娶少昊大王的云锦公主,不用告诉轩辕大王,对吧?”
少昊王忽然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面前依旧哆嗦不住的蚩尤,从脚尖一直看
到了发梢,又从发梢看回了脚尖。
“希望你老爹在我们少君晕过去之前看完,”刑天躲在远处的巷子里,紧张
的说。
“大胆!”少昊王忽然怒吼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骑将,居然
敢冒犯轩辕大王的天威么?给我拖下去!”
众铁卫围住了蚩尤,却茫然的看着少昊王,并没有动手。
“哼!”少昊王勃然大怒道,“我已经将云锦许给了轩辕大王为妃,你胆敢
放肆调戏御女,已经是死罪了!”
还没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魁梧的汉子卷着狂风,从远处的小巷里直扑
到了后土殿的门口。他一脚把铁卫们连带着呆若木鸡的蚩尤一起踢倒,转身揪起
了少昊王,一手直向高台上的后土殿大喝道:“老王八!你不是疯了吧?真要把
女儿嫁给上面那头嫩草都啃不动的缺牙老牛?”
“你要造反么?”
“小家伙!”刑天对自己肩膀上的魍魉吼道,“你变只兔子吃了这老王八吧,
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东西!”
“刑天,”一个清而冷的声音响起在少昊王身后,“你放开他吧,我和他说。”
“云锦?你怎么在这里?”少昊王惊讶的看着白衣的公主婷婷而立,已经不
是当年的孩子了。
“云锦拜见父王,”云锦盈盈拜倒下去少昊王被刑天放开了,他急忙挺起胸
膛,准备再振威风。于是他很威严的微微颔首道:“这些年不见,你也长大了。”
“我不要嫁给大王!”云锦依旧柏伏在地上。
“你说什么?”少昊王大惊,“是你说的么?”
“我不要嫁给大王。”
“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嫁给大王!”云锦忽然抬起了头,她闪亮的眸子里有一种可怕的神
情,竟然逼得少昊王退了一步。
“逆女!”少昊王回过神来,立刻成了一个暴怒的父亲,一掌抽打在云锦的
脸上。
“我——不要——嫁给——大王!”脸上带着血红的掌印,云锦一动不动的
看着少昊王。
“你!”少昊王又一次举起手掌,却被一只铁爪一样的手死死捏住了手腕。
他惊讶的回头,刑天却还是一边抄着手冷笑,而他看见了一双狼的眼睛。
少昊王惊恐的发现,原来那个怯懦的青年将军,竟然有一双狼一样残忍而冷
酷的眼睛。
“少君……”雄浑的阳罡忽然出现了蚩尤的背后,魍魉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
的速度逃向了远处。刑天苦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青钺,然后是脖子后的电戟,最
后则是抵在他胸口的承影剑。应龙正龇牙咧嘴,同时双腿哆嗦着瞪视他。
“大家一殿为臣,”刑天急忙摊了摊手表示无辜,“这是怎么回事嘛?”
“少昊王请带公主回馆驿一叙亲情,”大鸿的赤炎还在刀鞘中,他按着这柄
可怕的神器,低声道,“蚩尤少君,今夜可否赏脸去末将家中用酒?”
“大王,你究竟为什么要娶云锦公主呢?”风后愁眉苦脸的侍立在黄帝背后,
“难道你不怕神农部的那个小子真的发疯?”
“不要那么小题大做嘛?”黄帝撑着腮帮子坐在灯火下,“不过是一个女人,
我后宫有数千御女,也没见什么人来和我拼命啊?而且身为大王,三宫六院享尽
天下美色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我还没有临幸过少昊部的公主呢。”
“其实……”风后长叹道,“恕臣直言,以前没有人找大王拼命,是因为他
们没这个本事。大王前年广选御女,涿鹿城中家家磨刀声不断呢。”
“可是我还是轩辕黄帝不是?”黄帝不耐烦的说,“而且是活的轩辕黄帝,
只要我尚方宝剑在手,就是天下都磨刀,我也不怕。”
“可是那个小子……”
“唉,身为男人,你怎么那么胆小,真是丢尽了我们轩辕部神将的脸面!如
果那小子真的象炎帝那样,在不周关下,事情就不会那样了。”
“唉,但愿如此,不知道大鸿……”风后依旧忧心忡忡。
“怕什么?”黄帝大笑道,“大鸿是我股肱大臣,绝对可以信赖。”
随即,黄帝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脱着下巴看屋顶,以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
听见的低声道:“云锦公主不穿衣服的时候,该有多么旖旎的风光……”
风后虽然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却看见了黄帝嘴角流下的一线口水。纵横沙场
三十年的一代军师只能无奈的拧过头去。
“公孙轩辕!”一个愤怒的女声从后土殿后传来,“你这个老东西,胆敢不
告诉我,又要纳御女?”
“西陵嫘祖……”风后低声道。
黄帝猛的惊起:“完了,王后来和我拼命了,她才是最可怕的!”
大鸿家的高台上灯火通明,大鸿自己斟酒饮了一杯。蚩尤面无表情的坐在他
对面,桌上的酒菜丝毫没有动过。
“少君,身为男儿,当保家卫国。一个女子重要,还是你神农氏千万子民重
要呢?”
没有回答。
“少年时候一腔的柔情,老来都化作灰烬,只有沙场的功业才是百年不朽的,
女人,”大鸿默默的又饮了一杯,忽然一把将自己怀里一个美貌的歌女推到了蚩
尤身上,“从来都不缺。”
“如果你能回到九黎,或许你就是下一个神农氏之主,你也是后宫千百,难
道只会有一个女人么?你今天喜欢她,又怎么知道你将来还会喜欢她?”
“我们大王迎娶少昊公主,此后除了你们神农部没有公主,大王宫中有三部
的公主。其后我轩辕氏的子孙将有三部的血脉,此一举可以安定天下。只要我大
鸿还在,谁也休想阻止。”
“以云锦公主的身份,在后宫中极尊极贵,即使正妃西陵嫘祖也不过和她比
肩。她嫁入大王的后宫,从此可以母仪天下,嫁给一个无家的质子,恐怕只能苦
涩一生吧?她今天少年,还会喜欢一个质子,十年之后,大概只是笑自己年轻时
候愚蠢罢了。”
注视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大鸿忽然苦笑:“少君,你我都是上过沙场的人,
都见过遍地的尸骸。就算一个女子不幸,也好过千里流血。不要忘记你自己曾经
说过什么!不周关下的百里横尸已经过去三年了,可黄河边还有当日五万的苦工!”
蚩尤猛的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了下去。
两人对视,大鸿击掌道:“来啊,继续上菜,歌舞。”
夜很深了,蚩尤已经离去,大鸿一个人还在高台上饮酒。
他抬起头,一个半老的妇人穿着华贵的锦袍,正提着瓦壶站在他身旁准备给
他添酒。
“烟铃,”大鸿目光有些朦胧,拉住夫人的手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等你啊,”夫人又给他添上了酒。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大鸿伸手摸了摸夫人已经多有皱纹的脸。
“我……想问,你刚才给那位少君说的……”夫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是瞎说的,”大鸿打断了她,“其实那些话我不但不想说,我连听都不
想听。可是我身为大王的臣子,就要帮大王安定社稷。”
“大鸿……”夫人悄悄用袖子遮着脸擦了擦泪,重又露出了笑容。
大鸿叹息一声,把夫人已经有了白发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大王确实是天下
无双的霸主,可是有的时候也是一个混蛋。不过你不要怕,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静悄悄的高台上,大鸿就这么一直喝酒。
阿萝的酒坊里,蚩尤一个人缩在灯火下。
“少君,不能再喝了,”阿萝轻声道。
“我不能不喝啊,”蚩尤抬起头,呆呆的看着阿萝说,“你知道么?黄河边
还有五万的苦工……我们神农氏还有千万的子民……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质子。”
“年轻的时候我们很蠢啊!”蚩尤站起身来仰天大笑。
寂静夜空里,笑声传得最远,在诺大的涿鹿城里回荡不休,惊醒了沉睡的人
们。睡梦中的妖精惊慌的睁开眼睛,不知所措的看向窗户外。
“哈哈哈哈……” 二十九.悲伤朱丽叶
“哈哈哈哈。”
蚩尤赤裸上身,只穿着裤子,在后土殿上兴奋的跳来跳去。
对面的应龙则撇着嘴巴,很委屈的把裤子也脱了下来。这样他全身只剩下一
片小布兜在腰间,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极其抢眼,周围侍奉的使女都很难堪的回
过了头去。
“别高兴得太早了!”应龙往嘴里大灌可一口米酒,黝黑的面孔里往外透出
一片红光,“我们再来猜,再赢一个我就赢回来了!”
于是蚩尤也喷着酒气,诡秘的举起瓦罐摇了摇,举到应龙面前道:“单还是
双?”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黄帝坐在帝位上,茫然的看着。
“他们在赌猜单双,赌输的就要脱一件衣服,”英招也是昏头昏脑的回答。
“这有什么好玩的?”黄帝不屑的哼了一声,“两个大男人,就是对面脱光
了不过是当作洗澡。”
“可是他们赌的是谁先脱光谁就得直接回家,可以骑马……不准乘车。”
大鸿叼着他的烟草卷,护卫在黄帝的前方。他右手抚摩着赤炎的刀柄,转头
看了旁边的风后一眼。
风后无奈的上前奏道:“大王,你已经连续二十天不上朝了,天天在后土殿
摆宴,恐怕会遭到群臣非议吧?”
“我高兴!不行么?”黄帝朝下面醉得东倒西歪的大臣们翻了翻白眼,“少
昊部进献公主,乃是诚心臣服于我们轩辕部的表示,难道不该大庆一个月么?这
种又风光,又有美人的日子,一生能有几次啊?”
“对对对对,”一个醉醺醺的大臣急忙跳了上来,“谁说我们群臣会非议大
王的,最好大王天天宴饮日进佳人。大热天啊,谁喜欢大清早的上朝啊?”
他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此时旁边大鸿眼角的冷光让他呆了一下,随即大鸿脚
下一绊,大臣就以一个优美的仰天醉酒之势,重新跌回了呼呼大睡的百官中。
“大王,”大鸿微微犹豫着道,“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为王之道,当治国
修兵,酒色是大忌。”
“呸!”黄帝也喝得差不多了,侧过脑袋小声对旁边的英招道,“我最讨厌
他严肃起来那个嘴脸,好象我是个酒色之徒的样子。不是我献身娶了云锦公主,
怎么能结下两部姻亲之好?是吧。”
“对啊,”英招点头如捣蒜一样,“大王献身这一遭,也不容易。”
“大王……”
大鸿嘴边的话却被黄帝的一个手势打断了。黄帝本来醉得有点痴呆的脸上,
忽然现出一丝清晰而冰冷的笑容:“我知道喝得差不多了,那最后让美人在蚩尤
回家前奏一曲来助兴吧。”
大鸿悚然而惊,愣在那里看黄帝轻轻击掌:“有请公主。”
大鸿和风后疑惑的对看一眼,白衣的云锦却已经携着朱弦古瑟,静悄悄的站
在镂金的屏风旁边了。
大鸿侧目看向云锦,忽然躬身长揖而退,风后也在一旁长揖为礼。这时候,
英招才象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急忙进步行礼,深深的垂下了头去。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从前的小公主即将成为轩辕部的王妃了。
风后在那时候,有一种空虚的恍惚如时光流淌的感觉,他忽然发现自己很难
把当年那个骑着小马进涿鹿城的少女和轩辕部的王妃叠合到一起去。他有一种在
时光面前虚弱乏力的感觉。一切不可思议的变化都在他眼前发生了,原来即使以
他的智慧,也依然想不到未来。
而对于英招,则是一种恐惧,九年前持戟称雄的神将看到的是曾经满脸稚气
的少女却已经风姿绰约的使轩辕部之主拜倒在她的裙下。他们本不是属于同一个
时代的,她长大了,而英招就老去了。英招惊恐的发现了这个事实。
在大鸿的眼睛中,却只有云锦的一双眼睛。那双古镜一样的眼睛永远深沉,
可是大鸿曾经以为他可以看清楚。镜子可以映出春日鲜花,也可以映出秋水涟涟,
大鸿一直觉得只要仔细的凝视,云锦的一喜一怒都在那种看似永恒的平静中闪现。
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所以大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杀意,也可以看出一个人
的雄心。他所以称雄轩辕部众神将的原因,不是他的赤炎刀更强,而是他可以看
穿每一个对手。但是今天,大鸿看见的古镜里,什么也没有。不是混沌未开前的
朦胧,而是繁华散尽的空虚。
大鸿忽然打了个寒噤。
只有黄帝无声的笑着,蚩尤依然和应龙对坐在昏睡的百官中大笑,笑声在忽
然寂静下来的后土殿里回荡。
“少君,”黄帝轻声道,“锦瑟久不闻矣。”
蚩尤回过头来:“云锦……”
“蚩尤……”云锦抱着瑟走到他背后。
于是云锦静静的看着蚩尤,蚩尤也静静的看着她。
大鸿永远无法想象幽静的古池在一瞬间燃烧的情景,因为他那时看不见云锦
的眼睛。
很多年以后,应龙说:“那时候,公主的眼神很可怕。”
大鸿想了很久才说:“我想不出来。”
有一种光明可以点燃水和黑暗,没有看见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就象夏虫短暂
的生命不允许它想象霜雪的萧煞,如果它真的明白,它是不是会回头嘲笑自己的
生命?
蚩尤歪着头,久久的看着云锦,好象有点呆,有点茫然。
一种可怕的记忆被唤醒了,云锦忽然想起了黄帝凯旋那一天蚩尤在城门下的
神情。当鲜血从共工破碎的头颅上淋下的时候,青年的将军抬眼,从阳光的缝隙
中看那张破碎的脸。短暂的瞬间,有一点失神,然后他又挺起胸膛,意气风发的
走了过去。
“蚩尤……我是云锦啊!”古瑟轰然落地,云锦慌张的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记得你叫云锦啊,”蚩尤摇晃着站了起来,然后软得一滩烂泥一样跪下
行礼道,“轩辕部骑将蚩尤,拜见王妃。”
云锦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东西了,眼前忽然模糊起来,从蚩尤木愣的脸到庄
严肃穆的后土殿。一切的一切都缓慢的扭曲着破碎着,变成了一种她从未想象过
的狰狞图画。她使劲的闭上眼睛,可是再睁开的时候,一切还是朦胧的。
全身的鲜血好象都冲上的头脑,云锦发疯一样抱住了蚩尤:“我不是王妃,
我不是王妃啊!”
“大王,”风后前趋一步,低声道。他的身边,大鸿和英招都在一阵惊慌后
按紧了随身的神器。
黄帝悄悄的摆了摆手。
“可是你就要是王妃了啊,”蚩尤抓了抓脑袋,很认真的说。
“不……不是!”云锦竭力的睁大眼睛想看清蚩尤,“蚩尤你怎么了?你不
是说会娶我的么?蚩尤你怎么了?你想起来啊!”
“我记得很清楚啊,”蚩尤嘿嘿的笑,“那种蠢话是不小心说过,可是那时
候我还不知道大王也属意公主你。想起来真是可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很蠢嘛。”
“应龙将军,你说是不是啊?”蚩尤忽然回头问应龙。
虽然喝醉了,可是应龙并不觉得好笑。事实上他根本笑不出来,一种不知由
来的烦躁忽然抓住了他的心,他只能茫然的追寻着烦躁的根源。
“公主,其实末将罪该万死,一直欺骗了王妃,”蚩尤平静的笑着,一字一
字说得分外清晰,“当日在不周关下,是末将向大王献了城门,和大王一起围堵
叛军的将领。这才得大王宠信,从黄河的苦役中大赦臣的有罪之身,又授以骑将
的职分。”
“你……献的城?”
“回城的时候,臣深恐王妃责怪末将是个背信之人,所以诡称把以前的事情
都忘记了。现在想来,效忠大王本是臣子的光荣,对那些叛军逆党,又有什么诚
信可言?真是可笑。”
“都是……骗我的……”云锦双手抓紧了蚩尤,指甲已经陷进了他的肉里。
一丝一丝的鲜血挂在蚩尤粗壮的臂膀上,他满不在乎的笑着。
“那……”云锦忽然不顾一切的喊了起来,“你说要娶我的!”
“也是骗公主的,”蚩尤点了点头,“末将真是该死。”
“也是骗我的。”
云锦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使劲摇了摇头,束发的银钗脱落下来,流水一样的
青丝垂落如瀑。大鸿忽然看见云锦笑了,一边笑着一边退后,从蚩尤的身边远远
的退了出去。
云锦踩到了地下的古瑟,摔倒在地下。随着清脆的一声裂响,古瑟从中分为
两半,云锦坐在那里,用很低很静的声音说:“原来……都是骗我的。”
“这小子,”风后低声问英招道,“连献城的事也……”
“即使他不说,也瞒不了一辈子吧?”英招摇了摇头。
“扶公主下去休息,”黄帝起身击掌道。
使女们急忙从屏风后跑了出来,七手八脚的扶起云锦,踩着地上依旧大醉的
百官们向大屋后面的内宫中去了。
路过大鸿身边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云锦的眼睛。然后大鸿忽然愣住了,就
在短短的一瞬间,使女们已经扶着云锦去了。
大鸿悄悄转过身来,凑在黄帝耳边低声道:“微臣看来,公主的眼睛已经瞎
了。”
蚩尤举起罐子摇了摇,石子在里面翻滚着,响得清脆,他把罐子送到了应龙
的面前:“单还是双?”
风雨。
雨点敲打在大屋的顶上,单调而沉闷的响着。
云锦躺在锦绣的卧榻上,静静的听着风吹雨打。她却再也看不见风雨中的涿
鹿城,她也不会再看见穷桑凌云山上的桃花。她想很多年前她寂寞的母亲是不是
也这样躺在永恒的黑暗里等她回去?
“天黑了呢。等太阳出来,妈妈带你去凌云山看桃花……”记忆中的那具骷
髅笑得如此温柔而真实。
“妈妈,他们都是骗我的,”云锦小声对着面前的黑暗说。
“大王,”门外响起了使女的声音,而后是开门的声音,一股浓重的酒气伴
随着脚步声过来了。
“美人,”兴高采烈的黄帝在后土殿上又喝了很多酒,一双醉眼中云锦无暇
的面容也就更加美丽。
“这些事情,我告诉你想必你也不会相信,如今蚩尤亲口告诉你,你总应该
明白了吧?”黄帝呵呵笑道,“天下多的是懦夫,曾有几个真正的英雄?”
黄帝用枯瘦的手指刮着云锦娇嫩的面颊:“我起于贫贱,历四十年统一四方,
为中原之主。天下英雄,谁能和我相比?难道你不明白?”
“这些事情,你现在也许还不懂。可是二十年后,你自然会庆幸自己嫁给了
留名青史的霸主,而不是一个狗一样的质子!”
云锦没有回答,她只是睁开眼睛对着空荡荡的屋顶,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一丝
光华。甚至她的呼吸都细微得难以察觉,只有胸脯微微的起伏还能看出来。她的
身上还是温暖的,身体还是柔弱的,也只有这些才让黄帝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尊
逼真的雕像说话。
酒意涌上了黄帝的头脑。朦胧中,云锦呼吸中淡淡的香味越来越明显,黄帝
看见她衣襟开口处白皙细嫩的肌肤,然后目光转到了起伏的胸脯上,再然后是纤
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黄帝忽然感到难以遏止的兴奋,面前躺着的女子事实上
就是他的,当他忽然明白这近乎完美的尤物乃是他的所有,他的手已经按在了云
锦温软的胸口上。
黄帝犹豫了片刻,忽然对着门外喊道:“尔等在门口守卫,任何人不得进入!”
手掌中的躯体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云锦依旧默默的看着
屋顶,而事实上她眼前只有一片无穷的黑暗。黄帝的手已经摸索着解她的腰带了。
“为什么呢?”云锦问自己。
不再有面向大海的小屋,那个星空下的少年不再会为了别人的故事流泪。他
曾经许诺要娶她,可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高台上寂寞的少女忽然发现那只是
一个谎言。
青春的愚蠢和虚伪的誓言,一起消灭如烟。
梦里常常出现重复的画面
仿佛古老神话才有的情节
说着叛逆真实的浪漫誓言
你用欺骗蒙住了我的双眼
于是我再不愿相信真实的世界
故事没有结束就画下了句点
阳光会惊吓沉睡的梦魇
悲剧的结束我不要再上演
可是哪里又能找到新的起点
寂静的夜你还会不会来
我独自在深夜徘徊
等待凋谢的最后一朵蔷薇
我只要你看见我的盛开
长夜漫漫我无法入睡
为何梦中却总是看不见你流泪。
“不要!”云锦忽然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胸口,一边哭着一边拼命推开了黄帝
的手。
“入了我宫中,这可不由你了!”欲望和酒意下的黄帝完全没了一代霸主的
气度,他随手就拨开了云锦的反抗,毫不留情的压在了她柔软的身体上。
黄帝的大手一把撕下了云锦雪白的衣襟,在少女的哭喊声中,大屋外的使女
们依然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此时窗外的银电劈破长空,雪亮而凄厉的光芒照亮了云锦晶莹的胸口。
就在这个时候,云锦忽然听见窗外有一个声音。失去的眼睛之后,她对声音
更加敏锐,何况那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即使在震耳的雷声和黄帝的大笑着,她
也知道那个人正站在窗外。
“蚩尤……”她哭着把手向窗户的方向伸去。
赤炎正架在蚩尤的脖子上,大鸿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正流着冷汗。
他听见了蚩尤发出的声音,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蚩尤是如何发出那个声音的。
他一生中也从不曾想象过这种可怕的声音。那个低低的声音让他想到恶狼被割断
了脖子以后用它断裂的喉管在吼叫,即使纵横沙场三十多年的大鸿也无法忍受那
一声低吼中浓郁的气息——血腥的气息。
“少君,不要做傻事,忍得了别的,难道忍不得这一回?”大鸿尽力保持着
平静,低声说道。
又一道闪电在他们头顶的云上炸开,蚩尤转过身来,大鸿终于看明白了。他
一生都没法忘记蚩尤是怎么发出那种声音的,因为蚩尤把自己整个拳头吞到了嘴
里。
他那张面孔撑得就象要炸开,古怪得让人发笑,可是此时好象有另一只拳头
也塞在大鸿的嘴里,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蚩尤从嘴里艰难的拿出拳头,拳头上都是牙齿磨出的血痕。
“这只是大王和王妃的事情。你请我喝酒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了。”
第三道闪电落下的时候,只剩下大鸿垂着赤炎刀站在无尽的细雨中。
屋子里再也没有云锦的哭声,只有布帛撕裂的声音和黄帝的大笑。
大鸿抛下了数十年不曾离身的赤炎刀,双手捂着耳朵跪倒在风雨中。使女们
难以置信的看着轩辕部的第一神将战栗不能自持。
那一年大鸿五十岁,已经很多年不曾畏惧什么了。
“我想,不回北方是不行了,”刑天嘬了一口烟草卷,把大脚翘在酒桌上。
阿萝的酒坊里只有刑天和蚩尤两个人在喝酒。这却不是阿萝把别人赶走了,
而是刑天手下征北铁虎卫的将士把酒坊外面围成了铁桶一样。
“你回不回北方和我有什么关系?”蚩尤愣愣的看着刑天,身前身后都是丢
弃的酒碗。
刑天仔细想了想:“对,没什么关系。你是我少君,又不是我爹。”
“那你把我拉来干什么?”
“喝酒,喝酒,”刑天举起酒碗说。
阿萝躲在帘子后面,心惊胆战的看两条汉子对面而坐,只是一碗一碗又一碗
的喝。从白天一直喝到深夜,刑天和蚩尤竟然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窗外的夜特别的黑,一盏昏黄的灯下,刑天眯着眼睛看酒,蚩尤还在继续喝
着。
“现在,少君你比我能喝了,”刑天说。
“你现在废话越来越多,”蚩尤哼了一声。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刑天皱起粗浓的眉毛听了片刻,不耐烦的喊道:
“是出殡还是娶老婆?那么热闹?”
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校心惊胆战的进来跪小道:“是娶老婆……”
刑天愣了一下。
小校看着刑天的脸色,小声道:“是大王将要娶的老婆要进来……小的们想
拦,可是王妃带的人多,现在已经准备开杀了。”
门猛的被推开了,不曾防备的小校被一股大力撞飞了出去,一个威武的铁虎
卫首领已经站在门口。那首领四周打量一眼,急忙闪在一边。两个娇小玲珑的使
女先行,她们肩膀上各搭着一只晶莹如玉的手,纤纤的手指从白狐皮毛中露出一
截,美得让人心惊。
刑天傻愣愣的张大嘴巴,看着不可方物的女子被簇拥在使女和铁卫中间,缓
步走进了酒坊。
“公主?”刑天抓了抓脑袋,“看来真的是酒量不如当年啊,怎么老出幻觉,
公主也没有那么好看吧?”
“刑天,是我啊,我来送你的,”云锦被使女扶着走近了。
刑天犹豫一下,伸手在云锦面前晃了晃,云锦美丽的眼睛却没有丝毫反应。
刑天呆了很久,忽然他伸手摸了摸云锦的脸蛋,端起酒碗大喝了一口:“公主你
瘦了。”
“大王说瘦一点好看,”云锦摸索着坐在桌子旁边。
蚩尤捏着酒碗,停了一下,而后一饮而尽。他歪歪斜斜的支撑着身体站了起
来:“刑天,你现在让公主陪你喝一会啊,我去找茅房。”
“你不用走,”云锦低声说,“大王还等我回去,我马上就走。”
“还是现在回去吧,外面很冷的,”刑天说,“你现在穿得那么好看,我都
快不认识了。”
“真的好看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云锦淡淡的笑着说。
“少君,那你看见了,你说公主穿得好看么?”刑天抬起眼皮看蚩尤。
“好看好看。”
“蚩尤少君很少说别人好看呢,”云锦笑着,笑声有点古怪。
“此去北方,什么时候再回来?”
“看仗打得如何?快则两三年,慢则十几年,蛮人难打。如果运气不好死在
哪里了,”刑天摇着头说,“就正好不用数日子了。”
“就怕再也见不上了呢,”云锦低声叹息,“刑天,你自己小心吧,跟着大
军走,不要落单就好了。”
“记住了,”刑天认真的点头说。
“我走了,”云锦招手让使女扶了自己起身,“刑天你保重。”
“唉……保重保重,是越来越重了。”
使女和铁卫们簇拥着云锦默默的走向了门口,刑天举着酒碗,蚩尤一碗饮尽。
“少君喝起来真的豪迈,”刑天忽然放下酒碗说。
“废话什么,”蚩尤把酒碗往刑天面前一推,“让你喝就喝,喝酒也不象个
男人。”
正莲步轻移的云锦停下了,她忽然抓住了身边的铁卫。铁卫惊慌的看见云锦
一把扯下了他身上的皮鞭。云锦转身喊了起来:“把骑将军蚩尤给我拿下!”
“王妃……”铁卫们惶恐的看着彼此。
“我是王妃,我叫你们拿下他,你们就拿下他!”云锦声嘶力竭的吼着。
一帮子铁卫急忙把蚩尤从座位上揪到了云锦面前,刑天瞪眼看着他们,这才
端起了酒。
蚩尤勉强抬起头看云锦。皮鞭毫不留情的抽打在他身上,揪住蚩尤的铁卫们
竭力忍住不敢呻吟,因为云锦的皮鞭竟是不顾一切的抽打着蚩尤和他身边的所有
人。
使女们惊慌的跪倒在云锦身边,她们已经服侍未来的王妃很久了,却不曾见
到她这样不顾一切的抽打一个人。尤其是她抽打的时候,已经失明的眼睛里竟然
闪烁起了怨毒的神色。
“我打死你!”云锦披散了头发,嘶哑的喊叫着。皮鞭在蚩尤清秀的面容上
拉开了无数血痕,可是自始至终,他只是呆呆的看着云锦,就象一个完全不知道
疼痛的疯子。
“王妃,不能打了,”铁虎卫的首领跪倒在云锦脚下,“殴打大将,恐怕会
被群臣议论的。”
云锦却更狠更毒的一鞭子抽打在蚩尤的背上,皮鞭断成了两半。
“他就是大王的一条狗!为什么我不能打,”云锦把断鞭摔在蚩尤的脸上。
她跳着喊着,不顾一切,而后转身跑出了酒坊。
一瞬间,所有人都追了出去,只剩下地上流血的蚩尤和桌子前喝酒的刑天。
一个窈窕的少女,拉着绿头发的孩子出现在门口。
蚩尤从地上坐起来,默默的看了他们一眼,抹了抹脸上的血痕,泪水忽然从
他的眼睛里滚落了。
“现在知道哭了么?”魑魅蹲在蚩尤面前,“我还以为你连哭都不会了呢?”
“我被人打了,身上痛,为什么不哭?”蚩尤象个委屈的孩子,说得很认真。
魑魅愣了一下,然后她轻声的笑了:“听起来真象一个傻子呢。”
就在她话音将落的时候,她忽然挥起手掌,闪电般的抽向蚩尤的面颊。旁边
的魍魉吓得白了脸,却看见最后一刻,魑魅精致的手硬生生停在蚩尤的脸上。
“其实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的?”魑魅轻声的说,轻声的笑,温柔的抚摩着
蚩尤的脸,“可是,我想你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就象一阵风,少女拉着孩子消失在酒坊的门外了。
刑天默默的看着他们远去,忽然说:“好寂寞啊!”
“继续喝啊,”蚩尤从地上爬起来,“你要是在北方战死,一辈子都喝不上
了。”
“好啊。来,少君,继续喝,”刑天给蚩尤倒上了酒。
可是举起酒碗的时候,刑天和蚩尤都没有喝。他们沉默着对看了一眼,刑天
忽然砸了酒碗,从腰间抽出战斧。战斧夺目的寒光一闪,整个酒桌倒了下来。
“刑天你干什么?”满身被溅上酒水的蚩尤大怒。
“不干什么?”刑天瞪大铜铃一样的眼睛,“我心里不爽,想砍人,行不行
啊?”
“打架是不是啊?要打来啊?”蚩尤也恶狠狠的摔了酒碗,挽起了袖子。
刑天把战斧一扔,指着门口看热闹的士兵乙吼道:“滚出去锁上门,我们两
个打架你们看什么?敢看的我砍了他!”
士兵乙最后一眼,看见蚩尤脱下上衣,玩命一样扑向了刑天。而刑天的拳头
正等在那里,狠狠砸中了蚩尤的面门。
没有人知道酒坊里面到底如何,所有的士兵都在酒坊外哆嗦着,听里面震耳
欲聋的响动。偶尔有拳头打在墙壁上的声音,好象整个酒坊都要塌下来。
“他们疯了吧?”一个铁虎卫问士兵乙。
“我要说他们没疯,也对不起我娘给我生一张嘴了,”士兵乙说。
最后,随着一击轰然巨响,整个酒坊终于倒塌了。月光照在两个汉子的身上,
刑天两只眼睛都青肿着,浑身衣服都被撕烂了,而另一边的蚩尤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虎卫们急忙退后三十步,谁也不能预料神将间的殴打会是多么可怕。
“你……你*** 就是一条狗!”刑天喘着粗气,指着蚩尤,“一条没半点胆
子的狗!”
“说我?”蚩尤狰狞的笑着,“别以为你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以前捧着山葵
花哭什么?不要以为能瞒过我?你去报仇啊,你不是狗,你有胆子,不怕什么?”
刑天愣住了。
“我们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狗,谁也别说谁!”蚩尤掉头狂奔,冲进了黑
暗的小巷。
天明,涿鹿原上,刑天懒洋洋的坐在战车里回北方,身后跟着他的随身侍卫。
“将军,”亲近的小校小声问道,“您和蚩尤少君到底为什么打架啊?”
“为了争谁是狗?”刑天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别听他瞎说,我刑天纵横一
世,敢把我和狗比?”
“将军,前面好象有人。”
刑天从战车上起身,只见前面的草坡下正是一个客商模样的人,手里扯着无
数的麻绳,每一根上栓着一头小奶狗。
“卖狗的?”刑天嘟哝着,“邪门了。”
战车的队伍从那个贩狗的客商身边经过,他正手持一条细细的皮鞭抽打那些
小狗。原来那些小狗走到半路上已经饿了,于是东跑西跑收束不住。客商被拖得
心里烦躁,于是一边鞭打一边大吼道:“跑,跑,跑!乱跑什么?小贱东西!”
铁虎卫们看见他居然对一群小狗大加呵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而那些奶狗
本来不过几个月大,被打的嗷嗷直叫。它们脖子上被麻绳系着,想躲避鞭子就会
被麻绳勒得生痛,要是走进客商身边,鞭子更是打得小狗们四处乱跳。
呵斥声、笑声和小奶狗嗷嗷的叫声混合在一起,隐隐有一种残忍的感觉。可
是谁也没在意,被打的毕竟不是人而只是一些小狗。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不在意的,贩狗的客商忽然觉得一只巨大的手紧紧勒住了
他的脖子。刑天被打肿的脸竟然有些扭曲,他恶狠狠的抓过客商手里的鞭子,劈
头盖脸的打在那个客商身上。
“你打,你打,能打了不起啊?”在涿鹿街头混迹时候的流氓气质回到了刑
天身上,“有胆子来打大爷我啊,打小狗算什么啊?你说谁贱,谁*** 贱啊?”
刑天一把将那个客商扔在路边的草丛里,对着周围的铁虎卫们大喊:“给我
打,打得这小子满地找牙!”
歇斯底里的将军让所有铁虎卫感觉到了恐惧,虽然只是殴打一个客商,可是
他们发现那一刻的刑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夜里宿营的时候,亲近的小校无意中掀开了帐篷的帘子,看见刑天正捧着一
只白天被打的小狗。巴掌大的小奶狗在他手掌上很老实的坐着,瞪大了乌溜溜的
黑眼珠看着刑天胡子拉茬的大脸。刑天呆呆的看了那小狗很久,忽然,他用自己
的鼻子尖点了点小狗的鼻子尖。
“我们是一样的,”刑天对小狗说,“你还痛不痛?”
小校当时就呆在了那里,他无法想象纵横一世的将军会说这样的话,他更无
法相信他看见的事情。
这么说的时候,两滴有些浑浊的泪水从刑天眼睛里滴到了小狗的背上。 三十.燃烧的罗密欧
“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咚扑咚跳下水;两只蛤蟆两张嘴,
四只眼睛八条腿,扑咚扑咚跳下水;三只蛤蟆三张嘴,六只眼睛……”
深夜,涿鹿城静悄悄的街道上,喝醉的汉子一边扶着墙往前挪步子,一边含
糊不清的唱着他的蛤蟆歌。忽然,他踩到了脚下一块石头,身子一个不稳就摔倒
在地上,手里的酒罐子也哐啷哐啷滚出很远。醉汉也不急着爬起来,趴在地下就
对酒罐子伸出手去。
此时,他忽然看见了眼前有一双脚,那双脚上穿着虎皮的战靴。酒罐被挡住
了,汉子使劲的抬起头来,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士兵乙一身崭新的铁虎卫服饰,无可奈何的看着地下的蚩尤。他把一只包袱
搁在了蚩尤面前,蚩尤醉眼朦胧,不解的看着他。
“将军,小的找了将军一天了,”士兵乙低声道,“明天大王在后土殿前迎
娶云锦公主,城里的百官都要进贺,连百姓们都要去观礼。”
“哦,”蚩尤也不知懂没懂,只是趴在那里晃脑袋。
“礼服小的都给将军拿来了,将军不去,小的也没办法,”士兵乙低声说完,
让出了道路。
“礼服?”蚩尤摸了摸包袱,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满是泥土和污垢的战袍,
他呆呆的笑了起来,“很久没换新衣服了。”
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哆哆嗦嗦的解开了包袱,捧起崭新的战袍道:“真的
挺好看的。”
“呵呵,”蚩尤一边笑着,一边却把新的战袍抛到了一边,连滚带爬的往前
窜了几步,又拾起了失落的酒罐。
“士兵乙,”蚩尤忽然抬头很认真的看着他。
“将军,您有什么吩咐么?”士兵乙不知所措。
“你知道么……”蚩尤轻声说,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将军……”
“三只蛤蟆是十二条腿啊!”蚩尤忽然大笑着跳了起来,看着士兵乙呆呆的
站在那里,他笑得越来越开心。
“跳跳,”蚩尤一边学着蛤蟆跳,一边跑进了街道尽头的黑暗,“三只蛤蟆
三张嘴,六只眼睛十二条腿,四只蛤蟆……”
后土殿所在的高台上结起了雪白的轻纱。因为公主喜欢白色,黄帝竟不惜用
几百丈的白色绸帛在高台上围起了锦帐。后土殿周围的碧树上也无一例外的丝帛
缠绕。从北地运来的白色细土铺成了几百丈的道路,围绕着后土殿的高台。
涿鹿城的人们被破例允许走近高台观礼,人人都是盛装华服,兴高采烈。甚
至连街边的乞丐都拿一点水把头发抹顺了。
而文武百官,更是衣甲鲜明的在高台下列队,衣分五色,气势雄伟。四方四
部都派遣使节入贺,供品的车辆可以一直排到涿鹿的西门外。即使当年轩辕部落
和西陵部落联姻的时候,也不曾有如此壮观的景象。
正妃西陵嫘祖一边把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一边还不得不做出母仪天下的姿态,
仪态万方的侍立的黄帝背后。而涿鹿的小道消息说,嫘祖也是无可奈何了,王妃
云锦其实已经怀了大王的王子,更何况未来的王妃风华绝代。
“终于……”风后没有靠近高台,却在远处观礼。
“恩,”大鸿只是低低的哼了一声。
“刑天确实已经回北方了么?”
“不错,我手下的探子一直送来消息,据说上个月刑天还和蛮人大战。”
“我本来以为刑天或许会发难,毕竟他和蚩尤之间主从十多年,”风后微微
摇头道,“谁知道刑天却比我想得平静得多。”
“蚩尤尚且无能为力,刑天又能如何?”
“刑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总是觉得这个人很危险,”风后不无担心
的说道,“其实在神将中,即使你也不是刑天的对手。”
“我不知道,”大鸿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也觉得刑天很危险,可是刑天,
我看不透。”
“记得一件事情么?”风后说,“其实刑天二十三年前就已经是神农部第一
神将了,可是坂泉的恶战里却没有他。”
“我也不明白,”大鸿沉思道,“炎帝甚至把所有的女眷都编入了军中,刑
天为什么会不在呢?”
“蚩尤在哪里?”思考良久却一无所得的风后问道。
“你要是他,”大鸿转头看风后,“你会来么?”
“来了来了!”高台下一片兴奋的呼喊声。
在十多面雪白的羽扇下,娇媚端丽的使女们簇拥着白衣胜雪的少昊部公主,
缓步走出了后土殿。台下的众人看不见她无神的双眼,却看得见风吹长裙时公主
飘然如仙子的姿态。
当云锦走到高台边面对下面的千万人时,她身上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让四周
忽然有些安静下来。那种美丽宁静、悠远而飘忽,让人不敢靠近。台下的众人中
竟有许多人能听见自己胸膛中的心跳声。
黄帝不顾身后嫘祖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得意的笑了起来。
“王妃,站在这里就可以了,”身后的使女小声道,“现在下面所有人都在
看着您。”
云锦默默的点头,顺从的举目四顾。她眼睛所到处,每个人都觉得王妃正温
和的凝视自己,台下的人竟有了拜伏的冲动。
“你们放开我,”云锦忽然对周围的使女们说,“我要和他们说话。”
云锦不顾使女们的慌乱,上前几步扶住高台上的栏杆。
“王妃有谕……”旁边的司礼大臣急忙喝道,台下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无数
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高台上的公主。
“蚩尤,你在么?”静了很久,云锦对台下说。
司礼大臣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向台下的民众宣讲王妃的谕示。而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见了云锦在说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话。
“蚩尤!”云锦笑着,对台下大声喊,“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的。”
台上所有人都脸色苍白得象司礼大臣,只有黄帝面孔青得如一块铁板。可是
云锦银铃一样的声音好象魅惑着所有人,让别人不忍心打断她的呼喊。
“蚩尤,你出来啊!”云锦说,“我有话对你说。”
台下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每个人都摒住了呼吸。只到很长时间过去
后,小小的骚动打破了寂静。观礼的人们被挤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瞪着他
无神的眼睛,呆呆的走出了人群。
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云锦笑得如同春花盛开。台下的人们恍惚中都以
为那笑容是为自己而发的,而绝不是为了那乞丐一样而且浑身散发着酒气和腐败
气味的汉子。
“你来啦?”云锦说,“你过来啊。”
被那种甜美的声音蛊惑着,蚩尤呆呆的向前挪着步子。
“来啊,”云锦轻声说,象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你再过来一点。”
最后蚩尤几乎已经能看清高台上云锦的眼睛了,看见那双古镜中空荡荡的一
片。
“你知道么?”云锦在微笑,她的声音仿佛一双绵软的手,轻轻抚摩着蚩尤
的耳垂,“我恨你!”
然后风起,白衣化作了风中的一片飞花。
风悄悄的吹,白云慵懒的游荡在蓝天里,一只无忧无虑的黄鹂在高树上独自
歌唱。早春的三月,东君方至,桃花正开。
美丽的春光中,云锦跃下了高台。
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飘落,甚至连台下打盹刚刚醒来的应龙都觉得恍惚了。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父亲给他说的精卫,小时候的应龙总是觉得少女飞向大海的一
刻很残忍。不过他已经忘记这个故事很久了。在那个时候,应龙觉得飘落的云锦
就象飞向大海的精卫,而且他觉得这一刻其实很美丽,也并不残忍。大海就象精
卫的家。
蚩尤茫然的向天空中伸出手去,那个姿势象是要去拥抱天空。天空中落下了
云锦。
一个鲜红的斑点让苍黄的土地显得肮脏。它慢慢的扩大着,流淌着,浸透了
雪白的衣裙。大地的颜色被鲜红和雪白掩盖了,白的是一片兰瓣而红的象愤怒的
玫瑰。云锦就躺在在这两种错杂的颜色中,很圣洁的面对天空。
“蚩尤,你知道么?”云锦的头骨已经裂开了,她美丽的面孔也有一些扭曲,
说话的时候,细细的血丝从她嘴角流下。
蚩尤就象被抽去了全身的筋脉,他跪倒在了云锦的身边。
“每一次……我想我妈妈……我想她等我……好可怕啊……”
“小时候,我想有一个……有一个人……他会飞,能带我……和妈妈飞出大
王的宫殿……自由自在的飞在天上……我一直在等这个人……”
“原来……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过……小时候……真傻啊……你是个……懦夫!”
最后一刻,云锦依然对着天空笑,笑得美丽又残酷。
那种悲伤的嘲弄永远刻在了她二十一岁的脸上。
不知道是多久的沉默,黄帝第一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大吼着扑向了高台
的边缘,看见静静躺在下面的云锦,还有她身边木然的蚩尤。当他目光移到云锦
已经隆起的小腹上时,黄帝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可是接下来他所见的却让他没有勇气冲下高台去。他看见蚩尤哆嗦着抱起了
云锦,他把云锦紧紧的搂在怀里,而后用双手一捧一捧的把地下的鲜血和黄土一
起捧了起来洒在云锦的身上。
“云锦起来啊,起来啊,不要再睡了,”蚩尤梦呓一样说着,双手抚摩着云
锦略微变形的脸,象是要把破碎的头骨拼回去。
“我有一间房子,虽然不能面朝大海,可是有很开阔的流水,打开窗户就能
看见春暖花开。一个人住的时候会有一点寂寞,蚩尤,你来不来陪我?”
云锦站在远方的草原上。
“等我啊,等我啊,”蚩尤在茫茫的草原上奔跑,可是云锦回身走向了巨大
的落日中。
“傻小子,你又来这里了?”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喊他。
蚩尤回过头去,背后是白铠铠的雪地,雪花飘舞。头顶上乌黑的小木笼子里
有一个人。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那个斩断了双臂双腿的人竟然还在笑,笑容
狰狞。
“你长大了么?”那人说,“知道自己很傻了么?”
“我很傻……”
“你要放下刀么?放下刀,他们就杀你。”
“你怜悯你的敌人么?等他们喘息完了,他们就杀你。”
“你要忍让么?等你退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就杀你。”
笼子里的人桀桀大笑:“你拔掉了自己的獠牙冒充一只绵羊,真是个傻瓜。”
“拿上你的刀,骑上马,”笼子里的人说,“如果你真的长大了,你就该懂
得愤怒。”
恍惚中又是在不周关上上,长草依依。手中有战刀,自己骑在马上,蚩尤茫
然的看着自己身边,共工控马而立,面对苍茫的涿鹿原。
竟然又回到了那个突围前的夜晚,四周的寂静中隐藏着一点骚动。
“三更时候,不带旗鼓,我领五万人冲出去,让他们以为我们都想突围。右
翼应龙军空虚,我踏营的时候,轩辕军必然倾全力来劫杀我。等我陷在轩辕军中
的时候,你就冲出去逃走。”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没有了吧,已经没有粮食了,如果连战马都吃光了,我们就只有饿死,”
共工说得很平静。
“那换我冲出去吧?”蚩尤说,“你不是还要去昆仑么?”
“呵呵,”共工笑了,“我看起来是不是很自私很疯狂?我想去昆仑,不怕
别的人都战死?”
过了好一阵子,共工才收敛了笑容:“其实我是很想去昆仑的,因为除了昆
仑我无处可去。谢谢你们烧了我的女儿,现在我是共工部的最后一个人了。”
“你的女儿?”
“是啊,”共工低头抚摩着马鬃,“她的名字是不是很土?不过我很喜欢。”
“你从来没有说过……”
“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可怜吧?”共工说,“没有人会因为你可怜而可怜你,
少君你必须明白。”
“以后在什么地方相见呢?”
“去南方吧,去找你爷爷,炎帝余威还在。涿鹿一乱,四周的诸侯也各怀异
心,好好经营,也许十年后公孙轩辕的位置就是你的,”共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最重要的,带剩下的人逃出去。回家吧,看妻子,看孩子。”
三更时候。
共工站在静悄悄的城门口,身后五万苦工武装起来,人衔枚马裹蹄,一片紧
张的气氛。
“你说我是不是很狡诈很残忍,”共工低声对旁边的蚩尤说,“我骗这些人
说我们真的要突围,可是他们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蚩尤没有来得及回答,共工先放声笑了起来。
“看来我战胜轩辕老贼的梦想已经结束了,但是你的日子还没有,”共工提
刀纵马,“少君,应该不会再相见了。希望你可以看见涿鹿城里的小公主,很高
兴有人能活下去!”
于是共工率先冲向了茫茫的黑暗,就着依稀的星光,蚩尤看见他的战袍在远
方的地平线上飞扬。后面是五万静悄悄的军队。
那个魁梧如天神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可是在
蚩尤的心里,那个影子还一直在远方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奔跑,奔跑而大笑,越
跑越高。一直跑进了云雾飘渺的昆仑山。
接下来的一幕是鲜血,透过鲜血能看见比血更残酷的沙场。
远出的喊杀声已经被身边的嚎叫掩盖了,共工在远处陷入包围的时候,蚩尤、
风伯和雨师的队伍却迎面遇见了大鸿的左翼。于是苦工们只得挥舞着简陋的武器
冲了上去,毕竟这是王师最虚弱的时候,共工在远处牵制了黄帝的中军。
“冲啊!”蚩尤提刀前指,“第三队接着上去!”
“第三队都已经阵亡了,”风伯低声说,“没有第三队了。”
第三队意味着五千苦工,第三个五千人又阵亡了。蚩尤愣住了。
“第四队!”蚩尤的命令已经很虚弱了。风伯的脸色苍白,蚩尤忽然想起第
四队的首领就是风伯。而第三队的雨师又在哪里呢?
“我去了,”风伯低声说,“如果还冲不开缺口,你就告诉公主,说我开小
差跑回家了。这样她就不用伤心了。”
“你不要去,”蚩尤拉着风伯的胳膊,怎么也放不开。
风伯苦笑着打落了他的手:“我也不想去,我也怕。可是死了那么多人,难
道轮到我的时候,我就逃跑么?我要对得起他们……”
于是风伯高呼着纵马舞刀,又是五千苦工投入了王师的洪流大海,就想当年
在黄河上堵口一样。随即,他们被人流吞没了。
面前那个年轻士兵和年轻的苦工搂抱在一起,士兵的铜剑劈断了苦工的肋骨,
苦工手里的长梭穿透了士兵的胸口。蚩尤看见一双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死去的人
是不能回家的,蚩尤忽然问自己:“那么这些死去的人为什么要上战场呢?拼上
了性命,还是什么都没有。”
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尸骨,第五队的苦工们在颤抖,当蚩尤下令的时候,他们
就要踏着自己战友的尸体再冲向前面的封锁。蚩尤看着他们惊惧的眼神,他知道
这些人都很害怕。
蚩尤觉得很恐惧,身边再没有一个朋友,他无法向别人诉说。他不敢想象再
冲下去会有多少人能够回家,一千?两千?或者是五千人?可是他们离开黄河的
时候,足足有十万人。十万人死了,只为几千人能回家,这还没有计算轩辕部战
死的战士。蚩尤没法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说明为什么轩辕部的战士应该死,尤其
是面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年轻的面孔。
“退!”蚩尤终于用他颤抖的手举起了战刀,“退回不周关!”
下令的时候,他看见第五队苦工脸上那些如释重负的神情。
远处的喊杀声还在继续,共工和他的五万人依然在苦战。他们却不知道苦战
已经没有了意义。
大鸿身后的武士高举火把,马前捆绑着雨师和风伯,后面还有被俘虏的所有
苦工。大鸿没有持刀,只是很平静的骑在战马上,对不周关上的蚩尤说:“少君,
想不想让这些人活下去?”
雨师和风伯挣扎着抬起头来,可是他们的嘴唇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能
说什么呢?说“让他们杀了我吧”?每个人都想活下去的。
“如果少君可以开城,我必然劝说大王,不伤这些人的性命。大鸿一生中杀
人无数,却不曾食言。”
“治国用法,无法则乱。如果我轩辕部此战元气大伤,四方诸侯没了霸主,
一定又是战火四起。到时候死的,却不知是几十万人。”
“少君,问问你身后那些人,他们想不想活下去……”
蚩尤回身去看那些苦工,看见他们回避着自己的目光,看见他们恐惧的哆嗦
着。已经不复离开黄河的意气风发,现在他们面对的不是回家,是死亡。
大鸿刁着烟草卷儿,抬头看向天空:“如果你想战,我和我手下两万将士也
只好战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城门缓缓的打开了。大鸿眼睛里有惊喜的神色,可是他却
并没有立即冲锋,只是等在那里,看着一个身影独自走出了不周关。
蚩尤抛下了自己的战袍,跪在大鸿的马前,把战刀举了上去。
“你疯了么?”雨师对他喊,可是蚩尤只是麻木的跪在那里。风伯没能喊下
去。
“换了我们,我们会怎么样?”风伯问雨师,雨师答不出来。
“所有人都关押在不周关内,”大鸿喝令,“穿下酒食,等大王拿下了其他
叛军再行发落。”
铁链穿过那人的琵琶骨,把他的肩膀锁死在墙上,手脚上坠着沉重的铁椎,
让那人根本动不得分毫。
牢门在蚩尤的背后闭合了,蚩尤闻见不周关地牢中混合着血腥气的腐败味道。
他有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可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面前的这个人就
只有死。
那双灰暗的眼睛从长发间看了过来,那人怪异的冷笑了一声。
“共工……”
“少君,”共工的声音沙哑,“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了九黎呢。”
“我向大王求情,大王已经答应,只要你愿意效忠大王,一切都不再追究。”
“哦?呵呵呵呵,”共工笑了起来,“多谢少君了,那剩下的人呢?”
“雨师、风伯还有其他人都要继续回黄河去治水,只有我们两个必须回涿鹿,
终生不能离开。”
“因为我们两个比较可怕吧?”共工说,“原来可怕也是有好处的,战败了
都不用回去治水。”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多谢,多谢啊,”共工忽然恢复了以前大笑说书的模样,抖动身上的铁链,
一阵清脆的响声。
“我马上就可以回涿鹿城了,”共工说,“睡在暖和的床上,没准大王还会
建一座高台给我住。我每个月都会有钱喝酒,没事情的时候可以继续讲我大战黄
帝的故事,现在我可是真的和黄帝大战过了。”
“可是我有个问题,”共工忽然盯着蚩尤说,“如果那些王八蛋问我,那谁
能证明你和大王大战过?我该怎么说?”
蚩尤愣住了。
“我只能说,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有一个叫蚩尤的活了下来。我们离开
黄河的时候浩浩荡荡十万人,有人死了,有人还在黄河边挖土,只有我很舒服的
在这里讲故事……”共工阴恻恻的笑着,“少君你看,战死的那些人在旁边看你
呢。”
蚩尤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共工在吓他,可是他忍不住要往周围看去。
“死了多少人?五万人么?结果只有我们两个回到涿鹿,”共工说,“不过
这笔买卖也不亏,别人的死和我有什么相干?只要我回到涿鹿去过好日子就可以
了。”
“不,我不是这么想的!”蚩尤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你太懦弱,根本就不敢这么想,因为你太愚蠢,
根本就想不到。哈哈哈哈,不过我也不能说你,我虽然很残忍,可是我蠢到相信
你会带剩下的人冲出去。我也很傻啊,把自己一条老命搭给了一个一事无成的懦
夫!”共工厉声大吼道,“因为你,所有死的人都白死了!”
蚩尤被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势压到了对面的墙上,他缩在墙上根本说不出话
来。
“不过少君,我是多谢你的,”共工的声音忽然又柔和下来,“至少你还知
道要来救我。可是我害怕啊,害怕我死了,比我先死的那些鬼魂会在黄泉里缠着
我。”
“我要对得起他们,”共工平静的说完,猛的把他巨大的头颅扬向身后,后
面是坚硬的石墙。
蚩尤看着鲜血和脑浆淋漓着掩盖了石墙的黑色,也是红白二色,鲜明而凄厉。
门外守卫的士兵只听见一声可怕的嚎叫,年轻的少君不顾一切的冲出了地牢,
嚎叫着逃向了远方。
蚩尤悄悄对自己说:“我要的并不太多。”
失去了兄弟的蚩尤还有家,不能回家的蚩尤还有刑天,刑天离去了他还有朋
友,朋友站死了他还有云锦,云锦嫁人了蚩尤可以希望她会过得好……
那么云锦死了呢?
啊,如何一切都远远的
长久的离开了我。
我相信赐给我光线的辉煌的星斗,
已经死去了几千年。
我相信在小船过渡的当中,
我听人说起些可伤怖事情。
在屋里一座钟
敲了……
在哪间屋子里?
我真想摆脱我的心灵
步出到高天之下,
我真想祈祷。
而在所有的星斗中间
总会有一个还存在。
我相信我能确知
哪一个孤独无倚赖
仍然在空中栖迟,
哪一个如一座白的城
尚立在天心光芒的尽处……
终于一无所有。
现在他怀里依然抱着柔软的身体,可那身体在冰冷,在僵硬。他曾经很天真
的以为不用战争,大家都可以幸福在在一起。他曾经很怯懦的投降,只要能够回
去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即使他抛弃了一切的往事,他也可以在一间面朝大海的
房子里,和她一起看春暖花开。
现在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她走了,那些往事却回来了。
想抛弃的往事,想打碎的过去,如千千万万的幽灵,从记忆的深渊中缓缓升
起。无数的碎片又一次拼出了曾经的一幕幕,那张巨大的帷幕后是吞噬人心的魔
鬼。他终于又苏醒过来,狰狞的看着蚩尤畏缩在血泊中颤抖。
失去了光泽的古镜,照亮这张懦弱的脸。
蚩尤抱着云锦站了起来。
他觉得四周都是一片空旷,他独自抱着云锦站在疾云流淌的天空下。周围那
些惊惧的眼睛都如此陌生,并非他的族类。那些人中有人夺去了他的一切,有人
旁观着他的悲伤。那些人们多多少少还拥有些什么,蚩尤觉得他们幸灾乐祸的嘲
笑着自己,嘲笑着他的一无所有。
高天上的声音传下,说:“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懦夫……”
周围的人们在嘲笑,说:“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懦夫……”
蚩尤听见云锦如银铃的声音混杂在千万人的嘲笑中,说:“你是个懦夫,你
是个懦夫,你是个懦夫……”
他扔掉了手中的云锦,捂住自己的耳朵,他虚弱的喊着说:“我不是……”
“拿下蚩尤!”黄帝厉声喝道。
四大神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手持神器奔向了高台下。
“拿下那个疯子!”围观的人们也愤怒的吼成一片,他们无法想象一个外族
的骑将敢对死去的王妃如此无礼。
这时候,蚩尤捂住了自己的脸,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邪异的笑从他的十指间
流露出来。周围的民众惊恐的看着他的双手弯曲成爪,一点一点抓着他自己的脸
往下挪开,留下十道惊心动魄的血痕。他的双手挪开后,蚩尤瞪着他血红的眼睛
看所有的人。
他的十指怪异的扭曲着,象沾满鲜血的铁勾,蚩尤看着自己的手,嘶哑的说
:“好了,什么都没有了,再也不用害怕了……”
“我……”蚩尤对着长空阴冷的笑,“我杀了你们!”
“然后呢?”火堆边的少年问。
“然后那个狂魔就和所有的神将大战,他好象一条饿狼一样,遇见谁就杀谁,
周围的人们拼命逃跑,踩死了无数的人。神将们都被他伤了,大王却没有带尚方
宝剑。那个狂魔就追在人群背后,一刀杀一片的人,砍钝了十几口铁刀,”士兵
乙摸摸自己花白的胡子,说这个几十年前的故事给自己的孙子听。
“难道我们那么多大军都挡不住他么?”
“其实也未必,可是那个狂魔身上就象有一种妖术一样,见到他的人都恐惧
得不敢出手,所以神将们才都被他伤了。”
“那后来呢?怎么制服他的?”
“后来大王命令把云锦王妃的尸体放到了玄天大庙里,那个狂魔看见尸体被
挪走了,不顾一切的冲进了大庙。铁虎卫手持巨大的铁盾挡在门口,把他封锁在
大庙里了。然后我们在庙外面放火,把整个大庙都烧了。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天,
那时候的大庙可比现在大多了,供的是大王的神甲。”
“狂魔烧死了么?”少年追问着。
“后来那个狂魔再也没有往外冲,只是饱着王妃的尸体在大庙里嚎叫,好象
野狼一样,也不管周围的火越来越大。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我们本来都担心大
雨把火浇灭了,那狂魔再冲出来。可是还好没有,却有一道紫电,从天而降正劈
在大庙顶上,大庙轰的就塌了,那个狂魔也就被压在废墟里了。直到很久以后,
大家都不敢靠近原来大庙的废墟,据说夜里总是听见那个狂魔还在附近哭呢。”
“魔鬼也哭么?”少年惊讶的瞪大眼睛。
“其实他不是魔鬼,”士兵乙若有所思的说,“他只是疯了。” 第三十一章 刑天
下雪以后的天空寂静而高旷,漫天都是星星。
神州疆域广大,从涿鹿城到北方的雪原,要走大半年的时间。当行路的人发现马蹄践踏着冰雪,放眼望去是看不到边的白茫茫,再也没有一分草色,他就到了北方。
周围的冰雪似乎泛着微蓝色的冷光,篝火上热着粗重的黑铁罐,里面的热水咕嘟嘟冒着气泡。火苗一跳一跳,照着对坐两人的脸,一明一暗。
一人操起沉重的铁罐,给另一人的陶杯里续上水:“然后呢?”
“然后少君和所有神将大战,遇人就杀,没有人挡得住他。”
“你真的是说那个兔子么?”
“神将们都被他伤了,王却没有带尚方宝剑。少君就追在人群背后,一刀杀一片的人,砍钝了十几口铁刀。他看见什么就抓起什么当作武器,最后拿不到刀了,就从高台的基座上抽了一根条石挥舞。”
“你的赤炎呢?”
“我也受伤了,我带了赤炎,可是我的刀挥不出去。”
“我听说人老了就是有紧张的毛病,”战神一样魁梧壮硕的汉子抱着陶杯喝了一口热水,静了一会儿说,“大鸿你老了,要多呆在家里,多吃蔬菜保持运动。”
“我不是紧张,”火堆对面的人说,“我只是畏惧。我的敌人很多,不过我只畏惧过两次。”
“再后来呢?”
“后来王命令把王妃的尸身挪进玄天大庙里,少君不顾一切的冲进了大庙。军士们手持巨大的铁盾挡在门口,把他封在大庙里了,然后在庙外面放火,把整个大庙都烧了。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你现在若是回到涿鹿城,已经看不见神庙了。”
“兔子烧死了?”
“少君再没有往外冲,只是饱着王妃的尸体在大庙里嚎叫,火就这么越来越大。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我们本来都担心大雨把火浇灭了,担心少君再冲出来。可是还好没有,却有一道紫电,从天而降正劈在大庙顶上,大庙轰的就塌了,什么的都被压在废墟里了。我想他是死了。”
“兔子成魔了。”
“魔鬼?涿鹿城里的人倒是都那么说,”沉默了一会儿大鸿说,“我倒是不觉得,我想他只是疯了。”
“疯了?”刑天想了想点点头,“疯了。”
“你知不知道,”刑天看着袅袅升起的烟,“北方这个地方很冷,有人说烟升到天上都会被冻住,就变成云了。这里很多云,所以总是下雪。”
大鸿抬起眼睛看着战神般的刑天,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赤炎的刀柄,随身多年的神器上传来隐隐的脉动,说明他面对的是个可怕的敌人,可是大鸿并没有拔刀的打算。
“我只是说,这里很少晴天,”刑天说,“你来的前一天还在下雨,可是今天晚上忽然看见星星了。杀了魔鬼,就该云开雾散,这结局跟演义小说一样,古人诚不我欺。”
大鸿看着刑天,并没有说话。
“大王诛杀叛贼蚩尤,诛杀得很好啊。大鸿,”刑天忽然说,“大王是派你来杀我的么?”
大鸿喝了一口水,静了一会儿。
“大王有诏令,若是你反,就地诛杀,若是不反,你仍旧领云师北方的大军,对抗蛮人。”
“你真诚实,”刑天说,“为什么我以前觉得你又狠毒又狡诈?”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反。”
“我脸上真的写着良民两个字?”
“你为什么要反呢?”大鸿摇头,“蚩尤已经不在了,神农部最后的王孙也死了。你为谁反呢?”
刑天抓了抓脑袋:“那为我自己反可不可以?”
“很多人都说你是神农部最勇武的神将,如果要反,你为什么不早点反呢?”
“是啊。我为什么不早点反呢?我不想反的,我要活命。我为什么要为少君报仇?其实我很讨厌他的,”刑天很认真的说,“那小子不行,他那个样子……又怎么会不死?”
他起身去眺望北方的地平线,微微佝偻着背,提着他的干和戚。许久他转身踩灭了火堆,踏着簌簌的积雪离去。
走了几步,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刑天转身看着黑暗中的一个亮点,那是大鸿吸着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烟草:“抱歉,忘记你在这里了,要我把火再点燃么?”
“不用了,”大鸿说,“这样也挺好。”
“你不冷么?”
“有一点,不过没关系。”
越来越接近深冬,一天一天的,雪下得越来越大,鹅毛般厚积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丝毫也不化去,而后沉积为冰。北方的原野变成了冰原,踩上去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地面悄悄的裂开,发出咯咯的裂响。
风裹着细雪撒满整个世界,孤峭的山峰在雪幕中渺茫,大鸿仰起头的时候,山顶上的那个身影像是远在天边。
那天晚上说完了话,刑天就登上了山,从此他每天都去爬那座山,去眺望北方,仿佛期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一尊被风雪剥蚀的雕塑。
大鸿在山下仰头去看他,往往一看也是许久。王师的战士们看着这两个神将,觉得他们很奇怪,很多传说都说他们曾是坂泉之战的死敌。
他有的时候很后悔,后悔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不选择呆在西域不回来,他想像自己和那帮王师的兄弟们一起掩着破了的裤裆跋涉在沙漠上寻找着蚩尤,然后找到一个绿洲,建立一个小国家,就那样永远不要回到涿鹿。这样他就可以不知道蚩尤的结局,也不必去看刑天,他不用再是神将大鸿,他是猫猫狗狗都没有关系。
很多年以前大鸿只是一个军前的小卒,他和那时候的公孙轩辕一起缩在一个破旧的草屋里,想着他们终于会有一天成为受人尊敬的人。而等到他们成为了令人敬畏的人,大鸿忽然发现他不再是自己。
大鸿登上了山顶,站在刑天背后。
“我应该回涿鹿去了,”大鸿说,“王命只是让我告诉你蚩尤少君的消息,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又不准备谋反,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刑天没有回答他,刑天对着萧瑟的北风,嘬了一口烟卷。大鸿没有期待他的欢送,转身要下山。
“起风啦,”刑天忽然站了起来,“蛮人就要来进攻了。”
“你怎么知道?”
“大雪要封山了,蛮人们要来抢食物。”
刑天提起了他的干戚,大鸿能感觉到他很振奋。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北方冰原的地平线忽然变得凹凸不平,风里传来了撕裂般的喊杀声,披着生豹裘和羊皮的蛮人们大踏步的冲锋上来,他们操着巨大的狼牙椎和石钺,满脸勾画生青色的图腾。
王师的战士们战栗着操起了武器,迎着满山遍野的蛮人,刑天举起了战斧,大鸿缓缓的拔出了他的刀,神器的共鸣在空气中带起锐烈的风声。
“你会在背后杀了我么?”刑天忽然扭头看着大鸿。
“不会,”大鸿说,“若是我要杀你,一定正对着看着你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杀你那样。”
“吼吼吼吼,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像一个英雄,”刑天笑得很嚣张,“我喜欢,但是你什么时候杀过我?”
“杀!”刑天高举起他的战斧,他额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像是要撕裂皮肤冲出去的蛇。
他一个人冲了出去,所有人静静的站在他的背后看着。王师的战士们看着大鸿,不知道是让这个危险的家伙先冲出去死掉好。大鸿默默的看着刑天的背影,他似乎根本不曾感觉到只有自己冲了上去。那个魁梧的身影甩开大步在冰原上狂奔,向着蛮人的潮水一样的队伍冲去。
“杀!”大鸿忽然举起了赤炎。
“杀!”王师的战士们都跟着他吼叫起来。
王师和蛮人们在冰原上砍杀。鲜血像是雨花那样在每个角落中溅开,落到雪面上化成一点一点的斑驳梅花。这是一场真正的血战,神将们冲锋在前。大鸿没有离开刑天的身边,看着他大开大阖的挥舞着战斧,每一个靠近他的蛮人都被切成两半。
战场上的刑天像是一匹野兽,他使劲的抽动着鼻子,指着远处:“看见旗杆上的狐尾了么?蛮人的首领,那是蛮人的首领。”
他大吼了一声,向着蛮人最密的地方冲了过去。大鸿放眼去看,没有旗杆,也没有狐尾,只有冰原上一棵枯萎的老树。
他犹豫了瞬间,已经晚了,人群吞没了刑天高大的身躯。斧头的铁光在雪和血中猛地闪动,同时不知多少柄石钺和狼牙椎都砸落下去。几颗蛮人的头颅飞上天空,瞬间的空隙中,大鸿看见刑天满身是血,笔直的站在人群正中。
“听说每个人死去,天上都会有流星,”刑天抬着头跪倒,“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一柄巨钺的青光闪过,大鸿看见刑天的人头落了下来。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他无意识的踏前一步,像是想去看看那尸体的心脏是否已经停息,羽箭已经从背后射穿了他的心脏。
大鸿跪在冰雪和鲜血里。那个操刀上去要砍下他头颅的蛮人吓了一跳,因为最后一瞬,大鸿低着头微微的笑了一下。
十一月的初九日,王师和蛮人接战于北方的原野,领军的大鸿和刑天将军都没能回来。 可是……可是将军你没有头!”
“没有头……没有头,”无头的行尸退了两步,他似乎有些惊慌,伸手去摸自己的头颅。可是他没有,脖子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血疤。
“喂喂,快去把那个东西埋了,找个大石头压起来,越重越好!”统领在人群后面小声的对着侍卫吼。
后营有一颗头颅,用石灰腌制起来了,要带回涿鹿给王看。
“没事没事,昨儿一时没看好,被野狗叼去了,跑得飞快,没准现在已经给叼到身毒国那边去了,找得回来才怪,将军不必担心。”
“没有头……没有头……”行尸的声音像是发怒了。他身体猛地一挣,操着战斧在自己胸口化开了三道血口,两道横过乳头,一道横过肚脐。
不可思议的,一双凶芒暴射的眼睛从双乳的血口中凸现出来,肚脐处的血口翕动着,猛地张开,像是一张咆哮的嘴,洪钟一样的声音从哪里而来:“没有头怕什么?我以双乳为眼,以肚脐为口,谁敢说我没有头?”
“鬼……鬼啊!”短暂的死寂之后,围观的人群里鬼哭狼嚎起来,战士们只恨少生了两条腿,不顾一切的飞跑,无数人踩在一起,无头的行尸嚣张的狂笑,示威一般挥起他的干戚。
“不要慌张!”一个满脸油泥的小兵从人群中蹦了出来,大声呼喝,“谁也不要跑,看我来对付他!”
“你?”行尸瞪了他一眼,忽然捂着嘴大笑起来。长在肚子上的好处是一只手同时可以捂住嘴和肚子,表示出他笑得何等开心,同时还能举起战斧对准小兵的顶门。
“你要怎么对付我?”
战斧的铁光在头顶闪动,小兵腿有些颤:“我要和你说话!”
“为什么我这样的神将要跟一个满脸油泥鬼鬼祟祟的家伙说话?”
“因为……因为我是个卖空心菜的!”
行尸愣了一下:“为什么我要跟一个卖空心菜的说话,滚到一边去!”
“台词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问我空心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不能活。”
“为什么要问?我偏不问!我忙着呢,我要去杀黄帝,我要给少君报仇,我是死人了,谁也管不得我,我什么也不怕了!”
“可是……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复仇的意义么?做什么事都是要有意义的啊。为什么要复仇呢?”
“因为……很爽!很爽可不可以啊?”无头的行尸说着,胸口上的双眼瞪起来,很不满的模样。
“可以……”
“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话说滚得越远越好,你看他们不都滚了么?你为什么不滚?看你长得这付奸诈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围着我嗡嗡嗡嗡的,像只围着狗屎乱转的苍蝇!”
“围着狗屎乱转的……好,算你狠,那么为了轰我走,能不能配合我把台词念完?”
两乳上的怪眼翻了小兵一下:“快点快点,我还要去杀黄帝。”
“你问问我空心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不能活,”小兵热切的看着行尸。
“菜?什么菜?我没有看见你有菜啊。”
“你……”小兵就要崩溃了,他几乎忍不住暴跳起来,“我说空心菜只是一个比方,你跟着我说就可以了,空心菜空心菜,就是一种翠绿色叶子炒起来很好吃的菜,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空……心菜?”行尸茫然的重复了这个名字,忽然间他变得有些呆滞,那双凶蛮的怪眼不复先前的光辉,他呆呆的看着远处。
周围静得只有风声,跑得屁滚尿流的战士们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他们纷纷回过头来看着小兵和行尸。是啊,有什么不对,如此的安静,太安静了。当那个行尸不说话的时候,他像是木石雕刻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安静得那么奇怪。
“空心菜……心……”行尸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左乳上,“心……”
没有一丝一毫的跳动,那个胸腔中静得令人心悸。抚摩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摸着一块石头。
“你有眼睛有嘴,可是你的心呢?”
“心……”肚脐上的大嘴翕动着,“空心菜无心能活……人无心能不能活?”
“人没有心,就不能活。”
行尸挣扎着退了两步,手中 的干戚落在雪里。他的精神,他的杀气都在瞬间溃散,皮肤上渐渐泛起死人应有的灰白色,他跌坐在雪中,瑟瑟发抖。雪飘落在他身上,可是不融化,人们默默的看着他慢慢的被雪掩埋。
“山葵花还开么?”最后,他的胸腔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疑问。
“枯死很久了,”小兵静静的说。
那个身体忽然就失去了生机,仿佛一截朽木,沉重的倒在雪地里。他那早已干涸的颈口缓缓的流出了鲜血,像是鲜红的小溪。
风后一点一点的擦去脸上的油泥,看着王师的战士们惊惶不安的跪下行礼。疲惫令他不由自主的坐在了地上,雪在雪里弥漫开来,染得一片猩红。
其实他一点也不担心刑天真的会杀回涿鹿城,岩壁上刻画的传说已经死去了很多年,人们还在传唱,而英雄们并不会因此回来。
只是当他亲眼看着这个巨大的身影倒下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战栗,他怀疑自己心底深处有一个希望——这个神将真的杀回涿鹿城去,一斧头砍下黄帝的脑袋——这样算是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
可惜刑天不能,一切都没有超出风后的预料、
有些事人一生只能做一次,就仿佛有些花在枯萎前只盛开一度。人把心丢掉了就会死,你休想再找回来。大鸿始终都很畏惧刑天,因为他说他清楚的记得在坂泉的战场上自己一刀刺穿了刑天的胸口,血溅了他满面。而几年之后,他又回来了,像是变了一个人。
其实有一个猜测风后从来没有告诉大鸿——他想刑天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只是从来不曾有人告诉他。
他挣扎着回来看山葵,回来的时候山葵已经凋谢。
阿萝从井里提出一桶冰凉的水,她的手在初春的早晨被水冻得微微发红。
早晨的街头如此寂静,只有酒肆的老板的伙计们出来提水,兑上酒浆配好,卖给过路的行人。很久以前,这里的街头有一群叫做刀柄会的家伙。虽然人数不多,不过恶行不少。那时候酒肆的生意都很好,似乎整天都有很多的闲人,他们听着天南海北的故事,喝着最次最劣的酒,直到夜深人静。他们经常拖欠酒钱。
终于有一天这些混混都不见了,酒肆忽然都冷清起来,阿萝的也不例外,没有那个叫红豆的女孩在门口说故事,也没有那个叫共工的疯子在说书。质子已经成为一个有点过时的词,涿鹿城里不再有质子。
她有时还会想起刑天,回头去想的时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那些没脑袋的女人一样喜欢那个满身横肉的刑天。听说那个没良心的刑天在北方死了,死在蛮人的手里,连尸体都没有留下,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萝很悲伤。
可是人不能总是悲伤,每个人都要活下去。
她终于嫁了人,是一个很结实很可靠的男人,微凉的夏夜她偎依在男人的胸口入睡。这样的生活很安静,虽然她有的时候也觉得这个男人粗蠢了一些,不会像某个没有良心的人那样有时茫然、有时忧郁、有时赖皮、有时下贱,总之不够有趣。但是阿萝觉得今是昨非,还是一个老实的男人好啊。
刑天曾经许诺说要回来娶她,不过阿萝并不相信,她想刑天早就忘记了,所以她也并不负疚。她想自己也快忘记刑天了,唯有去年的十一月初九日,那个微微寒凉的早晨,她从男人的怀抱中醒来,忽然觉得窗口有人,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打开门,清晨的阳光涌了进来,空气中满是似曾相识的气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那些无赖的年轻人都要一起涌进来,跟着的还有那个粗犷的中年男人。瞬间她甚至有些惊喜。
可是其实什么都没有,街头安安静静的,没有风,一丛白茅在门前没来由的轻轻摇曳。
“真是迷惑人啊,”阿萝说,然后她有些疲倦的合上门,靠在门后。
沉重的金鼓声自街头传来,渺渺的云气弥散开来,渐渐的把小街的一半吞没了,云中似乎有龙的须爪浮现,王师精英的铁戟如林,寒光慑人。
早起的人们跪倒在屋檐下垂头礼拜,那是王的仪仗。黄帝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早起,而后去涿鹿原上远望。
云雾渐渐的漂移过来,笼罩了阿萝,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见六龙长车上云袍缥缈的黄帝和风后。流苏在窗口微微的飘拂,隔开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静静的扫过街边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点想大鸿,”黄帝忽然说。玄天大庙被烧了以后,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萧索得让人认不出来。他拉着身上锦绣的云纹长袍,很怕风的模样。
风后侍立在车前,并没有回答。
“风后,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后面有个人在追我,他没有头,以双乳左眼,肚脐作耳,我觉得我认识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来那是谁。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真可怕啊!对于解梦你有研究么,风后?”
“这个不用研究,”风后扶着车轼,漫不经心的望着很远的地方,“王你老了。” 十三.明月人间
“应龙,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家是公孙世族中最没名声的,那时候总是
得帮家里编草席卖才能吃上肉……”黄帝躺在苇席上,脚翘在矮桌上,而目光则
落在飘摇的灯火上。
“臣不敢知道,不过臣听说功高不厌出身低,大王不必介怀。臣在祭见玄天
上帝前是个杀猪的,就在城北边天天杀猪过日子,每天早上起来杀上三五头,然
后就可以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就在酒坊里和人赌,赌得不好还把裤子输掉。臣
那个时候还比较要面子,不好意思光屁股回家,就在酒坊里和人打架抢裤子,实
在抢不回来只好在老板娘家里过一晚,”旁边侍卫的应龙点头哈腰的缅怀,“那
真是个五毒俱全,神人共愤,大王以前那点劣迹算不得什么……”
“下次说话先用脑子,敢说我有劣迹,下次就叫你没脑子想问题,”黄帝说。
应龙缩了缩脑袋,急忙小心的窜到黄帝身边跪坐好,一边避开黄帝的目光,
一边小心的看他的脸色。
可是出乎预料,黄帝似乎并不愤怒,只是有点恍惚。回忆起当年的时候,纵
横一世的轩辕黄帝忽然又被数十年前那个卖草席的少年侵蚀了。虽然仍带着叱咤
风云的王霸气概,可是少年的卑微和贫苦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似乎经过这许多
年之后,那个少年从来就未曾消失,只是悄悄的藏在黄帝的心里。
“那个时候,同宗的族兄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去高台上听夫子讲修身治国
的大道,只有我穿着褐色的葛布衣服在高台下吆喝着卖草席。午间的时候,他们
在凉棚下用食,我还在拦着路人卖草席,而他们午后习练弓马回来,白衣飘飘的
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的草席还没有卖完,那种感觉……”
说到这里,黄帝忽然停了下来,想了想之后,狠狠的打了个响指说:“就是
不爽!很*** 不爽!”
“大王说得太好了,我当时在街头杀猪,比大王还要不爽,”应龙一个劲的
点头。
“所以我祭见玄天上帝的那天,我知道自己有王霸天下的命格的时候,我就
发誓要一统四方,这样以后再也不用穿着葛布衣服去卖草席!”
“大王,你这个理想比较简单,不用一统四方那么复杂吧?”应龙不解的问
道。
“我只是比喻一下嘛,”黄帝的尚方宝剑带着剑鞘砸在了应龙头上,而后举
剑指天喝道,“我是说,我公孙轩辕倾此一生,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人!只有天
在上,更无山与齐!”
“大王你豪言壮语的时候也不必打我的脑袋以壮声势啊……”
黄帝没有理愁眉苦脸的应龙,无可奈何的把宝剑扔到一边,又舒展身体躺回
了席子上:“可是现在那几个胆大包天的质子敢犯上作乱,我却还是不敢杀。”
“大王是害怕四方诸部兴兵报复么?那我们悄悄的杀了如何?”
“你当大家都是傻瓜么?要是四方首领都象你那么蠢,我称霸天下也真没什
么意思了,”黄帝吊着眼皮,瞟了应龙一眼。
“那我们杀了以后一举灭了四部,大王您岂不是更加风光?”
“你当四方诸侯旗下无人么?你只要看看神农部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刑天,
就算你娘当年能生,一次生了三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王你也不好这样非议我娘她老人家嘛……”
黄帝根本没心情理会应龙的抱怨,呆呆的望着屋顶叹了口气:“而且你虽然
没脑子,不会不记得十七年前坂泉一战时的炎帝吧?”
“大王你不要老是吓我,我宁愿看见那个老头,也不愿听见他当年的帝号,”
应龙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大王,那个质子正好是十七岁……”
“难道真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孩子?”黄帝愣住了,起身负手长叹了一声,
“十七年前不敢杀,今日还是不敢杀,若要纵横无忌,谈何容易。”
“传风后丞相!”大屋中传来了黄帝的召唤。
“啊,大王?”正在灯下摆弄一块圆木板的丞相风后急忙跳了起来往黄帝的
居所跑去。
风后一直准备想个办法比较一块方形的土地和一块圆形的土地的大小,于是
整天到晚盯着块圆形木板发呆。刚才模模糊糊的老是想到三角形,却想不清楚三
角形和计算圆的大小有什么关系,正觉得诧异的时候被黄帝的召唤打断了。
“把质子们放了吧,”黄帝没精打采的命令道。
“嘿嘿,嘿嘿,”风后满脸贼贼的笑容,“我早就知道大王慑于四部的大军,
必然要放了那些质子。”
“你看起来那么高兴,是不是收了四部的贿赂?”应龙瞪着眼睛把手中的神
器承影剑架在了风后的脖子上。
“唉,我早叫你多动脑子,”黄帝无奈的说,“风后和老狐狸一样,笑得这
么贼肯定是有了什么打算,他要是哪天笑得不贼,恐怕就是心里有鬼了。风后,
你要说什么?”
“还是大王知臣,”风后长揖道,“臣是想先放了四部质子,不久就是玄天
大典,好歹要打发四部诸侯平安归去,然后我们就可以……”
“恩,没什么新意,不过就这么办吧,”黄帝点了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
了,大鸿虽然有气派,可是耍起伎俩就是块木头。还有,那两个妖怪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放了。”
“一起放了?”黄帝愕然,“难道妖怪也有什么来历我不敢杀么?”
“不是啊,”风后龇牙咧嘴的笑,“我想可以让那两个妖怪呆在质子们身边,
然后天天媚惑他们,比如色诱啊,下瘴啊,把那帮麻烦的质子搞得晕头转向,然
后早上在涿鹿城里头瞎跑被马车撞死最好,嘿嘿。”
“可是,他们已经每天早晨在城里瞎跑了。”
“嘿,那就沉迷酒色,喝酒醉死。”
“好象听说那些质子每天就是喝酒闹事,早就欠下无数酒债,至今还很健康。”
“那被妖怪勾引得沉溺堕落,在街头和人打架被打死总是可以的吧?”
“听说他们手头很硬,一般别人只有被打的份。”
“唉,”风后挠了挠头,还是握起拳头,充满自信的说,“反正和妖怪在一
起总不会好事,估计怎么都会有个办法被折腾死的,嘿嘿嘿嘿。”
“……大王,你真的觉得风后很狡猾么?”
“他只是太喜欢幻想了……”
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涿鹿城四害之一的质子们重新走在了星空下的雪地
上。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干死党们静悄悄的走着,在雪地上踩出浅浅的脚印。
已经不知道多久不曾见到天空,本来等待春天人头落地的质子们忽然被一脚踢出
了温暖的地牢。风伯小心的询问狱卒能不能被关到天亮了再放出来,却被拒绝了。
蚩尤觉得自己是很欣慰的,可是一点点失落的感觉让他很迷惑。默默的走着,
四顾寂静的街道,似乎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回家么?家在九黎,是不能回去的。
那么回到那个高台和住在地牢中有什么区别呢?
“唉,反正不用掉脑袋总是很好的吧?”刑天忽然说。
然后魁梧的汉子哈哈的笑着一脚踢起漫天的雪花,雪花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刑天在雪花里说:“明天又要被那些寡妇烦了,想要不被人烦,可还是没法自由
自在的。你们那些愿望也成不了,这样想起来……好象还是很没劲的。”
“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了,”牵着蚩尤的云锦把他挽在了浓密
的雪花中,踮起脚尖凑在了他耳朵边。
蚩尤茫然的感受着云锦嘴里温暖的水气,在雪花笼罩的一片空间中,四周的
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他,还有云锦。蚩尤的思维在那一刻是中断的,他
在这一片柔和的寂静中,忘记了自己从哪里而来,还有要去做什么。
“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总是可以的吧……”在云锦恍如梦幻的声音里,温
暖的嘴唇轻轻贴在了蚩尤的面颊上。
不曾想过永恒,也不必等到,大海干枯。
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只是有一点,害怕孤独。
雪飘过了花落,每一场红尘都如此短促。
靠着你的肩膀,让我忧伤的哭,欢乐的时候我会为你祝福。
或许我终将走投无路,我只要一个小小的满足。
临去的时候回首,身后留下了,曾经并行的脚步。
那一年蚩尤十七岁,云锦十五岁。
那一夜漫天的星光,月圆,四周都是萧萧的雪。
那个瞬间如此的虚幻和不真实,蚩尤一直不敢确信他面颊上是不是真的有过
那一片温暖,而等到蚩尤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再回首,已经看不清楚过去。
只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十七岁的蚩尤觉得那真的太简单了。那也许是因为
他只有十七岁,他根本不曾知道他以后的世间曾经多少同样简单的希望会破灭。
他也不曾看清楚雨师和风伯无声的走出雪花消失在了小街的尽头。
他当时所能做的只是惶恐的伸出双臂抱住了小公主,象一尊温暖的玉石娃娃。
只有一个瞬间,不是永恒,却是真实的拥有。
当蚩尤回过身来,雪已落尽,人已散去。
“魑魅,你是在哭么?”
“不是,我为什么要哭?”
“那你脸上为什么有水?”
“因为脸上的雪化了。”
“脸上的雪为什么化了?”
“其实雪总是会化的……”
魍魉呆呆的抬头,看着轻轻站立在屋顶上的魑魅。魑魅的长发长带一起飘拂
在风中,很美丽,美丽得如冬天一样寒冷。
“魑魅,我又想哭了,不知道为什么,”魍魉跳下了屋顶,“我去追共工,
他好象跑去看那个红豆了。”
美丽的妖精独自一人站在屋顶,慢慢的坐了下去,抱住双膝,把脸埋进了臂
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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