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
素素坐在地板上,双手趴在床沿上,一旁铺着信纸。她找不到有花边的信纸,只能拿练习本的纸将就,幸好纸张也不差。只是我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呢?她这样
想着。想起一周前的那个下午,她打电话向大哥哭诉这件事,她的心里就矛盾极了,
我真的做了一件很傻很蠢的事,居然向他哭诉。那天下午,她心情非常沮丧,恰巧
寝室里只有她独自一人。脆弱抑制不住地膨胀起来,不由自主地拨响了那个电话,
正好是大哥接的。她起先没作声,在对方喂了三下之后,她开腔了。
“是我。”声音很微弱。对方说,是谁啊。她又说是我。对方说是某某吧,有
什么事?对方冷静的声调,让素素慌不择词,只好问起在暑假前给他写的信收到没
有。他说没有,又问信里有什么。她回答,其实只有我一张书法。他笑了一下说,
想切磋一下是吧。那封信里的确有一张书法,但还有一张信纸,是在期末考试前一
个孤独的夜晚写下的,说孤独也许并不孤独,一个寝室住着同学八人,只是这个时
候她们已沉沉睡着,而她却没有睡意。她翻开了在大一生日时大哥送她的《挪威的
森林》,扉页上写着:真情延续,友谊永存。她想,也许真的只有大哥才能抚慰她
那颗伤感的心。
大哥其实是她的同班同学,大一的时候坐前后桌,彼此间有些交流。在言谈当
中,如果碰到有些不耐烦的事,她会称呼对方大哥,大姐。而后桌的男生居然认了。
一次,后桌的一张标准照落到她手里,她恶作剧地在照片上写了刽子手三个字
还给他,一会儿,他又递了过来,她一看,他添了两个字,变成刽子手他哥了。以
后,他们碰面打招呼,她都会大哥大哥地叫。记得有一次,他们在学校里迎面碰上,
他正跟几个男生前前后后走着,她叫了声大哥,对方回得很响:嗳!妹妹。她都有
些不好意思了。她和大哥的书法都不错,平常也有比比划划的时候,于是就有了前
面切磋一说。
大哥问,你没回家吗?素素哽咽着说,我没地方可去,我跟家人关系很差。还
未说完,就哭了起来。说起来,这次的脆弱还是前几天回家不愉快引起的。本来两
个月的假期,她在学校里又没什么事,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早就回家去享受
妈妈可口的饭菜,听爸爸语重心长的教导,跟哥哥谈毕业后工作的事,偏偏她不是。
父母在她四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父亲还娶了个带着两个孩子的继母。自继母过
门起,她对素素和哥哥从来没有好脸色,不是诅咒就是打骂。哥哥比她大三岁,中
师毕业工作,很快脱离了那个家庭,可她呢,念完高中,念大学,想要脱离那个家
还需时日。自从在外地读书后,素素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去也回哥哥住的
地方,这次回去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母亲的祭日就要到了,也该上坟拜祭。母亲是
在去年的暑假去世的,当时素素已放假但还在学校里,哥哥居然没有通知她,直到
十几天之后,她给父亲打电话时,父亲才透露了这件事。素素立刻觉得天旋地转起
来,天哪,母亲去世了,你们也不通知我回去,你们把我当成什么!她再也无心听
爸爸的话了。这次回家,当她跟哥哥母亲祭日的事,哥哥显得异常冷漠,后来就不
了了之。素素当时心里已凉了半截,亲情是如此冷漠啊。她当天回家,第二天就返
校了。
只听大哥安慰着说,别哭了,别哭了。但她还是止不住地哭,边说,去年暑假
母亲去世他们没有叫我回去,今年清明节哥哥一点没有去祭坟的意思,现在,母亲
的祭日也不去。如果亲情可以这么冷漠的话,素素哭得更加悲伤了。大哥说,长大
了都会这样的,我跟家人关系也不好。你不是十几年都这样下来了吗,只不过现在
加剧了一些。可我跟哥哥以前很好,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呀。她又想起那幅画面,那
是在哥哥读初中的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哥哥是在邻镇读的初中,翻过靠村的那座
山,就能看到邻镇的中学。哥哥是住校的的,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回去。每次回来,
哥哥拿来换下的衣服,都是她洗的。星期天哥哥回校,要带上一袋米,一罐菜。菜
是哥哥自己炒的,总是哥哥炒菜,她烧火。米菜准备好之后,哥哥就要走了,哥哥
背起书包,她帮忙提着米菜,一直把哥哥送到山顶上,能看到邻镇的中学了,哥哥
说,你回去吧。她点点头,把米菜递给哥哥,目送着哥哥一步步走下山去,哥哥会
回头望望,喊声,你回去吧,又继续走。她就原路返回了。在她和哥哥肩并肩或一
前一后往山顶上走的时候,山地里总有干活的庄稼人,他们会啧啧赞叹,说,瞧,
这两兄妹感情多好啊。她听了心里甜滋滋的,说不出的高兴,她想哥哥肯定也一样。
也许真的是世界变化得太快,让兄妹俩原本相依为命深厚的亲情也变得虚无缥
缈不能捕捉。
素素想着这些,异常的悲伤,几欲肝肠寸断。大哥也许觉得自己劝解不了,也
许听到相依为命四个字,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显得异常的冷静。对方的冷静
让素素的头脑热度也降了下来,一个残酷的想法闪过她的脑子际,我是不是在做一
件傻事,向他哭诉,让他同情我,可怜我吗。于是便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没用,
真的好没用。这时她心里复杂得很,没用因为承受不了痛苦,还是向他哭诉,然而
这两者又有什么分别呢。她的哭渐渐平静下来,电话那头也很平静,整个世界寂静
得连根针掉的声音都能听到,这让她几乎窒息。忽然间,她说,我想去普陀散散心,
对方马上意领神会,去散散心也好,只是我这几天杂事比较多。她马上说没有关系。
因为刚才那话出口,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完全没有经过大脑。而且这两天她正
等着拿到一笔钱去医院治脚,她想要是没大碍,这笔钱正好去舟山玩,要是厉害的
话,也是正当的理由去不成舟山。电话那头说,等有空的时候,我陪你去吧。她说,
那好吧,我把电话挂了。
电话挂了之后,她想我真的做了一件傻事,但因哭了一通之后,情绪平静了很
多,便不再想这件事。两天后她去医院看脚,医生诊断后说,你的脚是以前落下的
病,现在不能彻底治好了,平时注意些吧。她想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去舟山玩了。她
从医院回来,同寝室的同学要回家,托她一件事,把一个包带给班上一个男生。傍
晚,她拨通那个男生寝室的电话号码,那个男生跟大哥正好同一个寝室,电话是大
哥接的。其实一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她就知道是大哥,但她羞于与他搭讪,只是
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某某在吗,大哥说不在。请你转告他,如果他找某某要包的
时候,找某某吧。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大哥说好的。她故意表现得有点惊讶,啊,
原来是大哥呀,你这几天忙什么呢?大哥说这几天在看书,雄心壮志,想考法硕。
他问,你怎么样?她意会,回答说,其实我只要不钻牛角尖还好啦。又说今天
早上去了医院。他好象有点疑惑,去医院?她说去医院治脚,不过没办法,根治不
了,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提起去舟山玩的事。他说,再等等吧,现在看书时
间有些紧张,再等等吧,好吗?她只好回答好,又加了一句,你有时间的话给我打
电话吧,告诉了他电话号码。他说好的,又添了一句,我没买卡呢,那就这样吧。
好吧。
挂上电话后,素素觉得自己像在无理取闹。她猜想,他会不会以为我上次向他
哭诉就是为了让他陪我去舟山玩呢。她的心情一下又沉了下去。
后来,在外地参加社会实践的同学打电话来,叫她帮忙把机房里的电脑搬到寝
室。于是她去叫男生帮忙,大哥也来了,这是她与大哥通了两次电话后第一次见面。
大哥表情淡淡的,问了些公事公办的话,机子在哪里,有几台。她一一作答。
只是她觉得原来那个说话风趣幽默,神采飞扬的大哥不见了,变成神色凝重,满怀
心事的大哥了。大哥已不是原来的大哥,我还能把他作为依靠吗?她转念一想,我
难道想把他作为心灵的依靠吗?我难道想靠他来治疗我内心的创伤吗?我是不是太
幼稚了呢?但他不是在送给我的书上写着,真情延续,友谊永存吗?我幼稚地以为
有真情,也存在珍贵的友谊,人人都在为利益而摸打滚爬的时候,我却为这虚无飘
渺的真情痛苦思索。其实素素在了解她家庭状况的同学眼里,当然也只限于她的小
学初中同学,她是非常坚强的女孩子。在初中毕业的留言册上,有男生说她是可以
坦然面对暴风雨来临的海燕,是可以搏击长空的鹰,他们把她想象成钢铁铸成无坚
不摧的人了。素素本人倒也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只是在外地三年的高中,几乎彻
底改变了她,看那些现在被她斥之为悲悲戚戚小情小调的书,把她变得多愁善感,
她的情绪极易被感染,一篇文章,一首曲子都能让她身陷其中,她简直敏感得要命,
对事物的好恶感也特别强烈。
她忽然想,也许大哥并没有变,只是对她的态度变了。记得大二的一个晚上,
她把大哥叫出去谈心,在这之前,他们从未谈起过家里的事,这一次,她向大哥倾
诉了很多。在快要告别的时候,大哥说,以后想谈心找他吧。也许素素觉得在大哥
面前表现得太脆弱,开玩笑性质地说了句,你是救世主啊。说了这句话,她特别后
悔,可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她其实多想顺从地回答,好的。也许是这句显得有点
冷,有点尖刻的话伤了大哥的心。
可是与大哥的第三个电话,把她心底原本不敢冒出来的残酷想法彻底掀上了天,
她哭了。这天天气凉快了些,听说受台风影响,可能接下去几天天气都会凉快一点。
她想,何不趁天公作美去舟山痛痛快快玩几天呢。她就给大哥打电话,起先开
了几句玩笑,接着她便问大哥这几天有没有空。大哥说,每天都有家教,昨天打篮
球还扭了脚。她赶紧说要先用冷水敷,再用红花油,又问有没有人照顾。大哥说,
有专职护士呢。不知怎么,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说,就不要我这个妹妹了。大哥
说,以后不要说什么不要妹妹这样敏感的话。起先素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句
什么。
大哥又重复了一遍。她说,我开玩笑呢,又解释说,我可能不能从自己哥哥那
里得到的,想从你那里得到吧。她指的是亲情。大哥说,要么等以后有钱有时间陪
你去,要不你找别人陪你。她说,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对人的好恶感太强烈,
解释说,交普通朋友也这样,又说要谈那个的话对我来说太奢侈。后来寒暄了几句,
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之后,她问自己我让他产生误会了吗?可是连白痴也不会产生这样的
误会啊,素素自己是不可能对大哥抱有那种想法的,大哥虽然比她年龄大了四五个
月,却只有一米六五,而她却有一米七,她想不通,他怎么会误会呢。这简直象在
羞辱她一样。第二个便是那个残酷的想法。她想,他在敷衍我,同情我,可怜我吗?
我如果要的是这些,干嘛不上网找人聊,聊得一身轻松呢。她的脑中又闪现那
八个字,真情延续,友谊永存。似乎这八个字也在挤眉弄眼地嘲弄她呢。她哭了,
哭得那么伤心。她边哭边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给他打那个哭诉电话呢,都是那次回
家不愉快造成的。唉,现在,我在他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要不要写信解释
一下,会不会越描越黑呢?向他道歉,让他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哭诉电话感到抱歉,
向他解释之所以向他哭诉是因为回家不愉快造成的,向她解释想去舟山让他作陪绝
不是早有预谋,而是“突发奇想”,后来想去玩,是觉得去玩一趟也许的确是件好
事,几次问他有没有空绝不是无理取闹,给他造成的困扰感到非常不安,真的只是
想跟他做个普通朋友,希望他不要误会才好。她又一遍问自己,真的要给他写信吗?
又对自己说,既然已经一错再错,干脆错到底吧,写封信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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