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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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了301病房的门，里面静悄悄的。 彤影转过头来，看到我，笑了一下。我放下包，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苹果，边削边问：“伯母没有来？”“刚走。”彤影说。然后我们就沉默了，安静的病房里只有沙沙的削苹果的声音。 “你看，”彤影突然开口道。我停止削苹果，看向彤影。她的头侧着，眼睛朝向窗外。病房条件不错，有一个大窗户，秋日的阳光暖暖地射进来，在玻璃上留下几条蓝色和黄色的光边。“你看，那有一棵树。”我看到了。窗外有一棵高大而繁茂的树，证明着这个医院的历史。树枝四方延展，因受到玻璃的阻隔，弯曲了。树叶由于秋天的缘故，五彩斑斓，有几片正如黄色、红色蝴蝶般翩翩飘落，舞姿优美。我疑惑地看着彤影。 良久，她缓缓说道：“那是一棵秋天的树。你看它，现在枝繁叶茂，可是它的叶柄已经朽坏，它的叶子很快就会一片一片地飘落，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可它也有过青春，有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青春！”她突然有些激动，脸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过了一回儿，她又平静下来，静静地绽开笑容，接着说：“那时有很多小鸟来作客，有时还会飞到我的房间里来，在我的脚边嬉戏。可是现在……”她忧伤地叹了口气，长长的头发覆盖了她的眼睛，阳光照在她的手上，那双漂亮修长而苍白的手。她的指甲整齐、圆滑，显然刚刚被修剪过，是细心的伯母做的。“秋天来了，它寂寞地看着小鸟离它而去，叶子离它而去。他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却无能为力。我……我就是这样一棵秋天的树啊！”

彤影突然呼吸急促，她的双手慌乱地去抓我的手，刚削好的苹果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碰到了门，“咚”地一声响。她的眼睛美丽地圆睁着，里面泛着雾水，晶晶亮亮的，像蜡烛快要熄灭前那一刹那的亮光。我握着她的手，她瘦弱的小手在我的掌心里微微颤抖。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喃喃道：“别说了。”她重新安静下来，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脑袋深深地陷在枕头里，黑黑的长发衬着惨白的脸，让她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绝望的美。

刚才的激动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在病房里飘荡。“你知道吗，人最怕的不是贫穷、丑陋和落魄，而是曾经富有、美丽、辉煌，却眼睁睁看他们远去而无可奈何。我有过青春，有过美丽，可是我要死了。要死的人，多想活啊！”我戚戚惶惶地看着她，刚才苹果的汁液留在我的手指上，涩涩的。我以为她要哭了，但是她的脸平静而安详，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睛上，呼吸均匀而平缓，她睡着了。

当彤影身上盖着白布被推出病房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棵树。已经快冬天了，树枝果然光秃秃的，只剩几片残败的叶子还挑在枝头，像一个嘲讽的笑，似乎在说：“瞧，我现在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伯母哭天抢地的哭声就像一个遥远的梦。 我的脑袋混混沌沌，无法思想；我的脸干干的，没有哭过的痕迹。我走出病房，又走出医院，我走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着各式各样各种表情的脸，或喜或忧或平静或面无表情，都不曾改变。彤影的离去，与他们毫不相干，不曾激起丝毫的波澜。就像食品厂门前老大爷口里的烟圈，袅袅上升，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地无影无踪，连一丝味道也没有留下。 再见到那棵树，是来年的夏初了。还是301病房，病房里没有人。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树，它哗哗的摇着枝干，像在跟我打招呼。我惊讶地发现它全身闪着光，像有一千面小镜子挂在上面，晃晃地耀我的眼。它青春勃发，充满活力。我叹口气，离开了。

后来听说那个医院翻新，不知道那棵美丽的树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