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朋友会 属于您自己的私密空间讲出你的真心话看看我们的生日能不能占有366天关于我的你不知道的五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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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对付,为了不让自已成为蚊子的大餐,我们
决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陆,今晚则在船上过夜。不过这艘船只有一间简陋的舱房,
我怀疑晚上我们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决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时,船在岸边漂流,在甲板上用过简单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阳光的威力已经稍减,迎面吹来的海风带来些许凉意。

    我穿著在观光区买来的凉鞋,坐在船尾吹风。

    海面很平静,远处有几艘船已经亮了船灯,偶尔船身会随著海浪晃动,但幅
度很小,感觉上就像被轻轻推著的摇篮。

    脸颊突然一冰,我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大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两罐
冰啤酒。

    他丢给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谢谢。」我打开拉环,喝了口啤酒。

    「一个人躲在这里,在想什麽?」

    「什麽都不想,」我说:「我在等日落。」

    我把视线投向海平面的尽头,一个失去火焰的太阳正悬在上方,仿佛随时都
会沉下海去。

    大卫沉默了会儿,才说:「我真好奇,你一个女孩子怎麽会想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了又想,说:「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我只是把地
图摊开,拿飞镖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补充:「
也是真的。」

    大卫满脸问号。「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来真亦假。」从《红楼梦》偷来一句。见大卫满脑子问号,我笑说: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麽会来是真的,射飞镖的事情则是假的。」

    「怎麽会?你怎麽会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麽谁会知道?」

    我歪著头将一堆问句消化掉,才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看大卫显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释说:「我没有归属感,我在台北没有找
到,在这里也没有,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跟没有之间有
什麽差别,这让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动消失
不见。」说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卫喃喃地说:「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知道自己
在什麽地方的感觉。我很喜欢旅行,现在这工作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
百天是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还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经验。」

    我看著他,没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脸上找到几许沧桑,下意识的,我的手抚
上自己的脸孔。「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他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许吧,但我实在不怎麽喜欢
必须时常跟情人说再见,还有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再回到她们面前的感觉。最要
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麽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麽大声,真
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後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
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著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麽时候才会回来,更
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
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
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
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
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声音就
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
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
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
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
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
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脱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
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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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後,我就再也没看见那麽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後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
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
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
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後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
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麽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
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
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
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
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後,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
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
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麽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
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
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於知道为什麽
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
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
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
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麽。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
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性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
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
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
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聚精会神,大胆地撷
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
杯子递向前,添满一杯啤酒後,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於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麽。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
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麽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
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露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舔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麽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先前的眼神
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後天。大
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麽老是拒绝我?」

    好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我笑著老调重弹:「你只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的那些时候。」

    「有吗?」

    我看著他说:「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啊。」

    「这也算啊?」

    「当然喽。」

    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脑勺说:「你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这麽认为。「我倒觉得你已经很懂了。」

    「是吗?」

    「是。」我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他问。

    「真的。」

    他不死心又问:「你确定不去美国?」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

    大卫皱起眉。「你到底是会去还是不会?」

    我笑了,说:「不一定会,但也不一定不会,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你确定当我去的时候,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国外
的人会刚好在家吗?」

    大卫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没有比现在更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了。你等
等……」他回头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矩形的纸片,将之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名
片,前面有我住处的电话,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联络我们其
他人,也可以透过公司联络,大多时候,公司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简单的纸片,突然有一种不确定感。「我没有常常跟朋友联络的
习惯。」我老实地说。

    大卫不理会我这个「坏习惯」,他说:「把它收好就是了,千万别弄丢了。」
他的口气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丢了名片,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

    结果,我在大卫的「威胁」和「监视」下,将那张不起眼的纸片塞进行李箱
的夹缝里。

    大卫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离开以後,我试著闭上眼睛等待睡意袭来。

    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
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後,我终於放弃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
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浪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裤,一只手在身後撑住身体,一只手
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乱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
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
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麽当然就可以问什麽,问题是,
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麽就算问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
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
竟能到达什麽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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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巴黎式浪漫

    我不相信命运,然而当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也不得不改变态度了。

    在秋天的巴黎街头,我问他:「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

    九月,在巴黎街头,我遇见了高朗秋。

    教我这个向来不怎麽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得不开始相信了。

    刚刚到达巴黎,我便扛著行李到市区里找了一间小旅馆。

    巴黎这个城市讲求无可救药的浪漫,我为了这份无可救药的浪漫,放弃舒适
的大饭店不住,特意到一家一晚只要七十法郎的小旅馆下榻,为此行营造平时绝
对要不得的浪漫气氛。

    巴黎有太多穷困潦倒的诗人和艺术家,街头更有终其一生没没无闻的画者,
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宣示,我的来到则是为此浪漫下注脚。

    转秋的巴黎融合萧条与繁华,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我一下飞机就感受到这股诱人探寻的味道,一时忘了时差所带来的倦意,急
著搁下行李,在旅馆柜台索取了一份简便的市区地图後,便带著小背包匆匆离开
旅馆,当个称职的观光客去。

    嗨,巴黎,我来了。

    §§§

    尽管已入秋,巴黎街头依然蔓延著春天的气息。

    提到巴黎,就不能忽略香榭大道上随处可见的露天咖啡座以及在遮阳伞下坐
著的悠闲人们,这已经跟凯旋门和艾菲尔铁塔一样成为巴黎的地标了。

    露天咖啡座的前面是人行道,再过去才是车水马龙的车道,咖啡座的後面则
林立著饭店、航空公司、旅行社、报馆以及各品牌服饰及香水的名店。

    巴黎人身材都很高大,说起话来带有一种软软的口音,虽然他们并未高声呐
喊,但空气里依然存在著一种会让人耳朵搔痒的幻觉。

    走在流行时间尖端的巴黎,还是秋天,百货公司就已经推出明年春季的新装。

    气候凉得不适合再穿短衣、短裙,但是一眼看去,沿路上的法国女郎没有一
个已穿上保暖的厚重外衣。

    美丽的法国女郎有著高高的颧骨和直挺的鼻,或蜜色或白金色的头发剪成时
下流行的造型,穿著高跟鞋逛街的她们竟然依然有办法优雅如王后。几番观察之
下,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观我这一身随性的装束,大概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而且才刚来不久,
还没有准备好融入这个金粉世界中。

    巴黎人显然有著奢侈的性格,他们不囤积金钱,非常著重品味与享受。

    这种面貌是一个民族与文化所造就出来的,换作其他地方,绝对看不到呢。

    在东南亚地区待久了,临时决定飞到欧洲来,第一站就选择在法国落脚,不
禁让人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既来者,则安之——已成认我近来最常提醒自己的话。

    入境随俗,就算无法融入,也绝不以既定的价值观去审定是非。何况这世间
原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是是非非,是人们所加诸,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从香榭大道转进几条小街,会发现许多精致考究的小咖啡店。

    我不知道法国产不产咖啡,但巴黎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不时飘出甘醇咖啡香
味的咖啡馆。

    不同於大道上林立的名牌商店,小街里形形色色的小店让人更想寻幽访胜,
每一家店的橱窗都布置得让人惊奇,我忍不住驻足欣赏起来。

    我从一家玩偶店逛到了一家钟表店,又从一家香水店逛到一家皮革店,一路
逛下来,颇有身在异国的情趣。

    当我停在一家面包店的展示橱窗前,看著店里陈列的各式糕点,我忍不住笑
了出来。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我饿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机上的食物我吃不惯,因此只喝了果汁
和吃了一个黑麦面包,而初来乍到的兴奋又让我暂时忘了饥饿。逛了一下午的街,
面包店里令人垂涎的传统法国糕点唤醒了我肚里的馋虫。

    擦拭晶亮的橱窗就像是一面镜子,我往前靠近橱窗一些,顺手拨了拨行走之
间弄乱的散乱长发。

    离开台湾以後,我就一直没有上理发厅修葺这一头乱草,现在它己经长得杂
乱无章了,若非长期束发让我头皮疼痛,我不会放任它如此狂野地披散在我肩膀
上。

    我对著如镜面般光滑的橱窗塞好头发,同时惊奇地发现这橱窗清楚地映照出
对街的景致和往来的行人,感觉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调诡异的老式电影。

    一时间,我被这倒映的画面所吸引,然後,我讶异地掩住嘴,看著出现在橱
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街上,距离太远使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为了确认我看见的和我认为的是否一致,我转过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现实世
界里的真实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没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面包店,又转头看他,然後,我穿过街道跑向他。

    见他转身要离开了,我连忙出声叫唤:「高朗秋——」

    是时他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眼里有那麽一抹讶异和不信,如同我刚刚看见
他时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身在异国的关系,看见他,我有种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气息不稳地笑说:「呼……又见面了,虽然人海茫茫,
但这个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双内敛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耸耸肩,笑说:「在命运安排我们第四次不
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很高兴能再遇见你。」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高兴。

    「开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许。」我说。

    他挑了挑眉——这真是他的招牌动作。我噗哧一笑。

    他问:「笑什麽?」

    我学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边的眉毛说:「我常看你这麽做,显然你属「
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为是两码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独行客。」捉了把
我的头发,他说:「瞧你,一团糟。」

    他扯痛了我的头皮,我连忙拉回头发。「对於一个半年没上美容院的女人,
你能苛责她什麽?」

    他给了一个答案:「真懒。」

    我才要反驳,但肚子里雷鸣似的咕噜声在我们之间突兀地响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该不会连吃饭也懒吧?你比上回我见到你时还瘦,想当
树也不是这样。」

    我抗议道:「我不用想当就已经是树了——姓齐的树。而且我没有连吃饭都
懒。」只是长期旅行在外太耗费精神和力气,用掉的体力远远超过我所能补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问:「在等人吗?」

    「对,他迟到了,我想我已经等得够久了。」然後他问说:「要不要一起吃
个饭?」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此刻我一心想回头去刚刚那家面包店消费,於是我摇
头说:「不了,我要去买面包。对面有家面包店,我刚刚原本要进去的,但我在
那家店的橱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对面去,说:「你确定你要为几块面包放弃一桌子道地的法国菜?」

    我看著那家面包店,意志坚定地点点头。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饿得发
慌,买面包是填饱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厨师堪称法国料理的第一把交椅。
想想,在灯光、气氛极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让人连盘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
不用花半毛钱,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随处可见的面包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他真下定决心要让我陷入两难了。

    「我……」我看了看面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犹豫地说:「要不然,我们
先去买几块面包,再去吃法国料理,你觉得怎麽样?」

    「你有那麽大的胃可以容纳全部的食物?」

    我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他怀疑地说:「如果你吃了点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麽顶多换我请你嘛。」

    他妥协了。「好吧,去买你要的面包。」

    他一同意,我几乎是飞奔地跑向面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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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亚的确是个顶级的法国籍厨师。

    他非常、非常的年轻,很难相信二十八岁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岁老师傅
那样纯青的火候。

    他在亚乐区一家名叫「幻觉」的饭店担任主厨。见到高朗秋的时候,他非常
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将我从头到脚打
量一番,然後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比给高朗秋更热情的拥抱。若不是我阻止,我
怀疑他会给我一个热吻。

    之後,罗亚用法语跟高朗秋交谈起来,并且不时地朝我投来好奇与暖昧的眼
光。我虽然不懂法语,但我觉得他们的谈话跟我有不少关联。

    这种全世界共通的肢体语言,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显然以为我是高朗秋的什
麽人,并且正在调侃他的朋友。

    在罗亚第三次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
手臂,用国语告诉他:「随便你们聊什麽,但是别扯到我。」欺负我不懂法语,
我就说国语把你欺负回去。

    高朗秋笑著说:「想知道罗亚对我说什麽吗?」

    「如果是很令人尴尬的话,不必告诉我。」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尴尬——罗亚是问我,你是不是
我的女人。」

    这家伙,他比罗亚还令人尴尬。我的脸无端发热起来。「告诉他,我不是。」

    他耸耸肩,说:「我也是这麽说的,但是……」

    「但是什麽?」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麽样?」

    他摊摊手,说:「我说,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别开玩笑了。」

    他一脸无辜地道:「我总得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咬牙道:「谢谢喔!」

    他拍拍我的肩,说:「别生气,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东方美女情有独钟而
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样只喜欢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声地说:「谢谢喔!」想想,我又补充一句:「你不
能把34D 称作「小」。」

    他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也没说他不喜欢。」说完,他咧嘴
一笑。

    他的嘴巴真的、真的太坏了!

    我气得捶他。「谢谢喔!」讨厌。

    他哈哈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罗亚把他拉到一旁说话了。

    我警告他说:「不准你乱翻译。罗亚会说英文吧?我会自己问他。」

    法国人泰半懂得一点英文,只是他们的骄傲让他们认为法文是世上最优美的
语言,而排斥带有腔调的法语和外文。不过我想罗亚会很愿意用英文跟我交谈。

    他笑说:「放心吧,小姐,我一向尊重原文。」

    「谢谢喔!」我翻了翻白眼,开始怀疑为了吃一顿顶级法国料理而跟著高朗
秋来到这里究竟正不正确。

    後来,罗亚的厨艺消除了这一点疑虑。

    高朗秋没夸张,我真的差点把盘子都吞进肚子里。上回在台北请澜沙吃的那
一餐已经是非常好吃的了,但跟罗亚的比起来,根本就无法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
量。

    罗亚的手艺真的没话说。

    吃著「紫苏局虾」的时候,我差点没感动地说:我可以为了罗亚的手艺嫁给
他。幸好我没真的说出口,毕竟吃饭归吃饭,感情归感情,这可是不能弄在一块
的,何况目前我并不是真的想那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低著头猛吃。

    §§§

    在罗亚的餐厅吃了顿令人回味无穷的晚餐後,我开始觉得有些疲倦,便向罗
亚告辞。

    罗亚追著我问什麽时候再见面,我呵呵一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得支支
吾吾地说:「唔,我才刚来,还会在巴黎待一阵子……」

    高朗秋在这时笑笑地插了一句话:「她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去她下榻的饭店
找她。」用法语。

    什麽?只见罗亚笑容满面地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我睁大著眼看著高朗秋,
疑惑他究竟跟罗亚说了什麽。

    一离开餐厅,我立刻就问:「你刚刚跟罗亚说了什麽?」

    他笑著告诉我他叫罗亚随时来找我,我愣了愣,然後说:「以後别再这麽做,
我喜欢罗亚,不想伤害他。」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说:「别担心,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下榻。」

    我不以为然道:「他难道不会问你?看来我最好别让你送这一程。」

    他笑道:「别担心会伤害罗亚,他顶多只是会有点失望。」

    我喃喃道:「最好连失望也不要有……」

    §§§

    高朗秋送我,我们搭了一段地铁,觉得肚子撑,便下车走走,帮助消化。

    晚上十点以後,巴黎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沿街璀璨的灯光将这城市装点得
耀眼辉煌。

    老早想去看看红磨坊的夜总会,但今天实在太累,还是乖乖回旅馆休息的好。

    大街上并不安静,白天那种随处可见的悠闲步调仿佛消失不见了,热闹取而
代之,甚至可以说是喧腾的。但与高朗秋并肩走在一块,我的感官全然无法正常
运作,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和喧闹的声音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墙隔离,我唯一
能够清晰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吐息。

    在我们之间存在著一种必须立即打破的迷咒,我以为我会先开口说话,但他
早我一步。

    「自从上回在机上遇到你,也已经过了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回过台北吗?」

    我摇摇头。「没有。」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先前的迷咒并未打破,反而更
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为什麽在国外流连这麽久?」

    「我没告诉你吗?」

    他反问:「你认为有吗?」

    我笑了,说:「我在替一家旅游出版公司写稿,签三年约,这三年里,他们
付我旅费让我到处去玩,当然我得定期向他们回报一些工作进度。」

    「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突然顿住。

    而我知道他顿住话的原因。「以为我为了过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你是吗?」

    我肩一耸,老实地说:「我是。」

    他低笑出声。「你不一定得要这麽诚实。」

    我踢开一粒小石头。「我只是不想欺骗自己。」

    他突然不说话了。换我问他:「这回怎麽没看到大卫他们?」

    「这趟来不是为了工作。」

    从他对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测:「你常常来?」

    「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

    「看什麽?」

    「什麽都看。」

    换句话说,什麽也都不看。「那麽是旧地重游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对了。他不老实,说出来的话都是经过汰选,
他认为无关紧要的。

    我说:「你非常懂得保护你自己。」

    他说:「你则太容易受伤害。」

    啊,是的,他说的没错,不过——「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真不好。」我瞅他
一眼。

    「那你为什麽一定要问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说。

    「不然你觉得我们该谈些什麽才不会造成你的尴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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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疾不慢地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鬼话,今天天气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
只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来。

    「那麽,」我模仿他的口吻说:「你吃饱了吗?先生。」

    「我吃饱了,谢谢关照。」

    「今晚的菜色还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认为明天会出太阳吗?」

    「早上可能会有雾,要见到太阳应该没问题。」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搭配唱双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有些赌气地闭上嘴不说话,他发觉後,说:「不开心了?」

    「没有。」

    「这回你没说实话。」

    「跟你学的啊,我得保护我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

    我公式化地说:「预防甚於治疗。」

    这回轮到他笑了。「怎麽预防?不跟我说话?见面时装作不认识?」

    「不要了解你。」我说,然後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说了什麽?不要了解
他?难道我真正的意图竟是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灵魂?

    随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说:「又触著你的尴尬点了,是不是?」我抬头
不经意地看了看天空。云层又把刚采出头的一丝月光遮住了。我叹了叹,说:「
天气真好。」真是难过,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安全话题竟然只有天气和三餐。

    不说话好一阵子,他点起菸,微弱的红光在夜里闪烁,让我们之间的低气压
更低。时间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声地喊出来:「这也不能讲,那
也不能说,你真的有那麽多禁忌?你所受的伤真的无法愈合吗?」突然,我眼眶
湿了起来,紧接著,眼泪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对他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讲给我自己听的,但是
我不愿意承认,所以才把箭头指向他。我对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泪道:「对不起。」

    他丢开刚点燃的菸,伸手把我拥进他怀中。

    一时间我脑筋错乱,无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体温、味道和他的心脏在我手
掌下跳动的感觉。

    我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犹豫了会儿,呐呐
地问:「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察觉到他的身体蓦地僵硬起来,我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转身往旅馆的方向走。

    我低著头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远处,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道歉,
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点回到旅馆,早点上床休息。

    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双腿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酸痛了。

    眼见著旅馆终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起来。

    「亚树!」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头。

    不知道为什麽,听见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那低低沉沉的两个字仿佛便
有了魔力,在我心头撩起一阵阵荡漾的涟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处停下。

    我听见他说:「我住在富槐饭店八○二房。」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张大著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无法叫出口。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头又浮现数月前在峇里岛那个分别的夜——

    惆怅的一夜。

    §§§

    当第二天罗亚来敲我房间的门时,我开始怀疑我来错了地方。

    巴黎是恋人之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这个雅号「名副其实」,巴黎的男人无可救药的浪漫。
以前只是听说,现在实际感受到了,才不得不相信传闻是真的。

    到巴黎的第二天,罗亚带了一枝玫瑰花来敲我门。为了那技玫瑰花,我跟他
在塞纳河畔闲晃了半天,剩下半天便耗在凡尔赛宫的参观上。

    第三天,罗亚带了两枝玫瑰来找我,这回他带我参观了罗浮宫、圣母院和巴
黎的两大地标——艾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在罗浮宫时,我们与一堆参观游人挤在
蒙娜丽莎的画像前,看著画中女子那抹神秘的微笑,臆测令她微笑的原因。

    我笑著问说:「你想她为了什麽原因笑得那麽神秘?」

    站在身边的罗亚用他那双深情的眼眸看著我说:「当一个女人看著她所爱的
男人时,就是那种神情。」

    我的笑容当场僵住,不目在地转过身,装作没听懂罗亚的暗示。

    一部卢贝松的电影刚上映,第四天,罗亚带来了三朵玫瑰来邀我去看电影。
我告诉他找不懂法文,他说没关系,有英文字幕,我只好弃械投降。

    第五天是花园和公园之旅。

    他每次出现,手里的玫瑰就会比前一天多一朵。

    鬼都看得出来他在追求我,但是看看我,我不修边幅已经很久了,每天身上
千篇一律做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异国的旅程早磨去了我仅存的一点点女人味,
而罗亚居然「看上了」我,简直荒谬!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该换一副眼镜了。

    罗亚是巴黎人,有他当向导当然是很好,可是问题是他老是用他那双含情脉
脉的蓝眸看著我,又老带我去一些年轻情侣常出没的地方,遍地是热情拥吻和拥
抱的情侣,叫我尴尬之馀,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诅咒高朗秋这个大嘴巴。

    吃了一口手里的冰淇淋甜筒,我掩住脸,深深叹出一口气。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我不能伤害他,我不能再装作我不知道他的意图。

    罗亚的俊脸凑了过来,用不带腔调的英语说:「你不高兴,为什麽?」

    罗亚的英文非常纯正,法国人真是语言天才,只是他们常常高傲地不愿意说
其他民族的语言。

    我抬起头,看著罗亚的脸说:「罗亚,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冰淇淋?」

    捉在手上的冰淇淋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吃完,已经开始融化,液体沿著卷饼
流了下来。

    「不是。」感觉手上黏黏的,我一口气把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吃掉後,在一个
暂时没在喷水的喷泉里掬了些水,把黏腻的感觉洗掉,然後就在喷泉旁边坐了下
来,掏出面纸擦手。

    罗亚那双深情的眼眸锁住了我。「那麽,你是不喜欢我?」

    「不。」我捉住罗亚的手说:「我喜欢你,罗亚,但是我不喜欢我没有办法
回报你所有付出的感觉。」

    罗亚霎时柔情满溢。「甜心,回报不是你的义务,你没有必要为它烦恼,你
只要用心感觉我为你做的一切,我会一天比一天对你更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瞪大著眼说:「不不下,千万别这样。」

    「为什麽?」罗亚不明白地问:「你不要我对你好吗?」

    我皱著眉说:「罗亚,我不久之後就会离开这里,我不可能留下来。」

    罗亚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这有什麽关系呢?甜心,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
欢你,这跟你明天或者後天要离开一点关系也没有。爱情不该是不求回报地付出
吗?你能让我陪你到处逛我就很开心了,你是不是能够爱上我,跟我爱你根本是
两回事,我不知道你为什麽看起来这麽烦恼。」

    「即使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

    他绅士地向我鞠了个躬。「亲爱的,你愿意让我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荣幸。」

    我看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看起来是这麽的正经,仿佛那就是他的信仰,
他的态度、他的坚持,叫他丢下工作不计酬的来陪伴一个只身行旅的过客。

    我纳闷地问:「这就是巴黎式的浪漫吗?」想爱就爱,绝不辜负自己的感觉。

    罗亚笑著对我眨了眨眼。「亲爱的,看来你已经懂我的意思了。」

    我站起来,轻轻抱了抱他。「你是个浪漫的男人,可惜我不是。」

    罗亚笑著说了好几声「no」。「不,甜心,这没有什麽好可惜的,你还没离
开,而我还是有机会得到你的爱,不是吗?」

    我大笑出声。真是服了他这个乐天派,轻描淡写就把爱情这麽令人尴尬的话
题给谈开。

    见我笑了,罗亚也笑,我们在喷水池边分享了最真挚的告白。突然「刷」的
好大一声,休眠中的喷泉醒了过来,一道直冲天际的水柱洒了我们一身湿。

    欸,巴黎,连喷泉也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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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天涯何处

    法国时间,早上七点,我的房门一如过去几天一样被敲响了起来。

    「再等一等。」我匆匆梳洗完毕,换下睡衣,套上牛仔裤,纳闷罗亚今天怎
麽这麽早就来敲门。

    穿上衣服後,我边将头发扎成辫子边去开门。

    我用我刚学会的简单法语说:「嗨,日安。」

    「早。」对方说的却是国语。

    我愣了半晌,才回应他说:「你没有带玫瑰花。」

    高朗秋大概觉得很纳闷,我笑了起来,故意不告诉他为什麽我这样说。

    「我错过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吗?」

    「喔,你错过的太多了。」我回头收拾行李,心里有种报复得逞的快感。

    警觉到这心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话说得「怨」。

    怨什麽?当然是怨他害我面对盛情难却的罗亚,心有愧疚——不过这桩心结
昨天已化解开来,那麽我此刻的怨是为了哪桩?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发起愣来。

    是因为他人明明也在巴黎,这几天却对我不闻不问不关切,所以我怨吗?

    我摇摇头,笑自己神经。这有什麽好怨的。

    他看见床上的行李,问说:「你要离开了?」语气里好像有一些讶异。

    「喔,对呀。」我抬起头,正好瞥见他的侧脸,不由得在心里偷偷「啊」了
一声。他好憔悴!胡渣子从刀削似的下巴冒出来,眼眶凹陷,看起来像是一夜没
睡好。

    一夜没睡好的人一大早跑到我这儿来做什麽?

    「马上要走吗?」他走到窗子旁,用背对著我。

    「没有,我买了下午的列车班次。」

    「这回你又打算飞到哪里去?」

    「我不飞。」我说:「我搭列车到法国南部,到马赛以後,再搭船去义大利。」

    「你克服对搭机的恐惧了吗?」他依然背对著我,问得不著边际。

    「没有,我现在还是怕搭飞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想我这辈子
是没有办法摆脱搭机的噩梦了。「你问这个做什麽?」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我不是教你深呼吸吗?」

    「没有用,你不在我身边——」话一出口,我才猛地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像
是情人间的对白,太容易让人误会。我亡羊补牢地说:「没有人提醒,我会忘记,
所以後来我一上飞机就吃安眠药,从一个机场睡到另一个机场,再让空姐叫我起
来。」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紧紧地锁住我。

    我怔住,无法离开他的视线,心里在呐喊著:别这麽看我,我会心慌。

    第一次在家豪的婚礼上遇见他,他的注视就令我慌,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办法
克服——这是其他男人看我的时候,我不曾产生过的感觉。我可以拒绝他们,只
要我愿意,但唯独无法抗拒他,即便他从来都不曾要求过我什麽。

    他没有索求,我就不知道我应该怎麽做才能抵抗。

    流动的空气仿佛静止下来,那种经常在我们沉默时出现的迷障这回由他来打
破。

    「既然是下午的车,早上介不介意陪我走走?」

    如果这是他唯一的索求的话……

    将皮包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我拎起放在桌上的房间钥匙。

    「走吧。」我说:「但是你得买一枝玫瑰花给我。」我已经被罗亚给宠坏了。

    §§§

    这几天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乱晃了好几遭,原本陌生的一个城市如今却变得再
熟悉不过。这是旅行必然得历经的过程——从陌生到认识,因认识而分离,为分
离而不舍。巴黎不例外地也令我有些不舍起来。

    时间并不充裕,我们只在蒙马特区里逛。

    在一家提供早餐的老咖啡馆里吃了早餐,高朗秋便拉著我往市集里钻,然後
他买了一枝玫瑰花给我。

    我看著这枝还沾著露水、仿佛才刚从花园里采下来的粉玫瑰,嗅了嗅,又看
了看,想找出这朵玫瑰与罗亚或者其他人送的有什麽不一样。

    「啊!」我低喊出声,看著流血的手指,找到了答案。

    这朵玫瑰的刺没有挑乾净。

    高朗秋见状,立即拿走了我的玫瑰,往一旁的垃圾桶丢,同时递给我一条乾
净的手帕。

    看到那朵玫瑰的下场,我不禁啼笑皆非。

    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却有这麽个不浪漫的男人做出这样不浪漫的事,要
是说给罗亚听,罗亚一定会脑溢血。

    发觉到我瞪著那个垃圾桶看,他问:「怎麽了?」

    我把他的手帕缠在被刺伤的手指上,说:「你一定是一颗化石。」

    他皱起眉。「什麽意思?」

    「已经定了型,环境也改变不了你的属性。」

    「什麽属性?」

    我瞪他一眼。「一点都不浪漫。」

    「浪漫?」他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字眼似的。「你要我买一枝玫瑰花给你是为
了浪漫?」他故态复萌地挑起了眉。

    「对。」我说:「罗亚天天送玫瑰给我,我才跟他出去。你要我陪你一个早
上,难道不需要做点浪漫的装饰?」

    他皱著眉问:「一枝玫瑰就能打动你的心?」

    我反抗道:「我的心不需要被打动。」

    他追问下来:「那麽你需要什麽?」

    「我要……」

    「嗯?」

    他突然靠我好近,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幸好他没有逼近过来,我趁机调整紧绷的情绪。

    但他倏地又丢下一句话,「轰」的一声炸乱了我的思绪。「你已经准备好再
爱一次,再付出感情一次了吗?」

    「不!」我直觉地喊道。

    「那麽为什麽要收罗亚的花?你收了罗亚的花,难道不是表示你愿意给他机
会,你有可能会接受他?」

    「不。」

    「不?」

    他的质疑令我生气起来。「要不是你,我会认识罗亚吗?虽然我一点也不後
悔认识他,但是你怎麽能……你没有资格质疑我,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我爱
或不爱都不关你的事,而且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他静静地看著我,说:「你不也是这麽对待我?」

    我顿时哑口。

    原来他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我与他就这样对峙在街上。

    早晨行人不多,正因为不多,整条街显得空旷起来。

    空旷的街上对峙著两个东方人,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一定很醒目,因为一对
银发的老夫妇朝我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什麽要把时间浪费在斗
嘴上呢?快过去把她抱进怀里,给她一个热情的吻吧,有什麽事情不能解决?」

    他们跟高朗秋说的是法语,我听不太懂,忍不住我问他:「他们在说什麽?」

    高朗秋别开头去,说:「他们叫我把你扔进塞纳河去,没看过像你这麽爱生
气的女人。」

    「是吗?他们不是说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不应该惹女人生气?」

    他耸耸肩。「你都说了,还叫我翻译什麽?」

    我犹不信。「他们真的这麽说?」

    他挑了挑眉。这个极右派。「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尴尬。」

    「什麽事情会让我尴尬?」

    「这要问你了,我怎麽会知道。」

    「高朗秋,你……」

    见我又要冒起火来,他赶忙泼了盆水过来。「你确定你真的不去河里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许我还真的应该去。」

    他笑了出来。

    他还有脸笑!

    「别生气了,亚树,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软下来了。「那麽你一大早就来敲门是为了什麽?」

    他说:「什麽也不为。」

    「什麽也不?」无为而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著我,嘴里却说出相反的话:「对,什麽也不为,只是
想看看你。」

    这一刻,我不确定我的心被打动了没有。

    §§§

    下午搭车离开的时候,只有罗亚来送行。去车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没
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终挂著微笑听他在抱怨。

    到了地铁车站,罗亚离情依依地拥抱了我。好一会儿,放开我时,他问:「
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我笑著说:「天涯海角,总会有机会再相见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这麽回
事。

    罗亚露出一个伤心的眼神。「亚树,」他用生涩的中文读我的名,然後又接
著用法文说:「Jet'aime. 」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以前当编辑时,有一本书里就出现了这几个字。

    爱情难道就真的这样无法逃开吗?是不是一个人一生中,不管早与晚,至少
都得经历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这世间又有多少人为了它心碎神伤…


    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别开头,悄悄把滑下脸庞的泪拭掉,回头再拥抱了罗亚一下,走向刚到站
的列车。

    §§§

    坐在驶往法国南部的列车上,因为无聊,我玩起手指来,这才发现高朗秋的
手帕还系在我的手指上。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早上我们还在蒙马特闲晃,突然,我就已经离开巴黎,
在前往法国南部的路上了。人事变迁得太迅速,我几乎适应不过来。

    在蒙马特,近午时,一堆街头画家从咖啡馆走了出来,开始替人画肖像,赚
取法郎。

    我们走累了,在公园树荫下看人画画,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说:「要
不要画一张?」

    我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啊。」然後就在一个画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愿者上钩的生意,半身收费八十法郎,全身收费一百法郎,价格不算贵,
有很多观光客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戏,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边另一个画家的摊位坐
下,跟我一边聊天,一边被画。

    他问我说:「南欧洲之後的行程决定了吗?」

    我侧著头回答:「还没,想随处走随处看看。」

    「看过企鹅吗?」

    「看过图片。」那些养在动物园里的,我始终提不起动力去看。「怎麽?你
们要追踪企鹅生态?」不然干麽问?

    他笑说:「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企鹅是一种不会飞的鸟类,因为在它们的生活环境里没有来自天空的天敌,
它们只要会游泳就够了,所以它们的身体结构非常能够适应冰寒地带的海水。」

    「然後呢?」

    「达尔文的进化论啊。」他说:「愈经常使用的东西愈容易进化;反之,不
再使用的,慢慢就会退化,到最後甚至完全消失。」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
正想要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投来令人不解的一瞥。

    我困惑地看著他。

    他终於开口:「你看这像不像爱情?」

    「像什麽?」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又接著说:「爱是一种能力,长时间不用,很快地便会
退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呃?」

    突然他拍拍我的头。「好好地再去爱一次。」

    我怔愣住,张大眼睛瞪著他看。

    他不闪也不躲地任我瞪著他,好似知道他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多大的困扰。

    「那你呢?」我说:「那你自己呢?」

    「好。」他说。

    「好?」我又愣住。怎麽他这人出牌全不按牌理?我捉不住他脑子里的想法。

    我摇著脑袋说:「我不懂,我真不懂你。」

    「我也没要你懂。」他说。

    我们先是面面相觑,眼瞪眼的,然後又不约而同地大笑了出声。

    一笑泯恩仇。

    然而我与他之间没有什麽「恩仇」可言,这一笑,我们「泯」去的是什麽?

    画家画人像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几笔勾勒,一幅线条简单明快的画便完
成了。两张画都是画侧脸,一定是因为我们刚刚歪著头讲话。

    付了钱,拿了画,我看了看我的,觉得画得不十分相像,画里的我面色太愉
悦,嘴角甚至还带著一抹笑容。

    又看了看高朗秋的,我孩子气地说:「我们来交换,要看自己的脸,照镜子
就够了。」

    话一出口,我就脸红了。幸好他没刁难,也没笑我,否则我真得往塞纳河跳
上一跳。

    他二话不说就把他的画给了我,我只得也把我的拿给他。

    不用把画从行李拿出来看,我也能凭著记忆将他刀削般的轮廓勾勒出。不过
记忆里的他眼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郁,画里的却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画他的
那个画家没准确地捕捉到他的神韵,还是急著交件所以漏掉了。

    眼里没有忧伤的高朗秋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禁猜想:如果他情伤已愈,
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轮廓还是那般鲜明,嘴角依旧挂著讥诮,眉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却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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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寂寞的深度

    离开天空老是阴蒙蒙的巴黎後,我在阳光充沛的法国南部小住下来,并没有
马上照预定计画前往义大利。法国南部的风光吸引住我,我在乡间几个小镇上来
往著,从瓦伦西到普罗旺斯,又从香水城格拉斯到蔚蓝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日子每天都能够见到让人惊奇的东西,生活非常地充实,白天忙著去
体验生活,夜里也尽量安排活动。但在没有晚间活动的夜里,寂寞,会像蛇一样
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紧紧地缠住我,我只得不让自己有机会闲下来。

    九月结束了,日子进入十月。

    转眼间,十月也到了尾声,时间像一捧掌上的水,从指缝中流逝。

    我还没到义大利,十一月就过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务是去熟悉一个我原来陌生的地方,当我已走遍了南法国每一个小城,
再无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我的札记上记著这麽样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你惦记,朋友却会。
告别朋友令人伤感,然而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伤!

    在我发现我快要熟悉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时,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
个旅程。在一块土地上产生归属感是不智的,因为总有一天必须要离开。

    我不让自己太容易对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产生过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须
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

    §§§

    十一月中旬,从米兰南行,途经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到罗马时,已经是十二
月中旬。

    十二月,在义大利的比萨店里吃义大利面,看义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风流惆傥的男人就在这里,我赞叹地想。

    比较过去走过的几个国家,不拿东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国男人和义大利男人
同样具有吸引力,但法国男人浪漫之馀,仍保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用画来比喻,
就像是「浪漫派」;相较之下,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义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
一层礼仪外衣的「野兽派」,既热情又大胆无比。

    义大利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好看,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魅力,如
果他们不如传闻中那麽声名狼藉,我想我会很愿意与这里的帅哥们来段异国恋。

    刚出车站的时候,我就被一名黑发帅哥追著跑,拒绝他的热情可费了我好一
番力气;走在街上,每个男人都对著我笑,让我急著想找镜子照照,看看我是不
是变成了个大美女,否则怎麽满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还是我,才刚刚白回来的皮肤又晒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扑粉,简
简单单的一个齐亚树,没有什麽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义这两国男人殷勤的态度真要宠坏了我。

    高朗秋要我「再爱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到。爱一个人是那麽样
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没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动的人。

    填饱肚子後,付了钱,离开餐馆,我拿出背包里的地图边走边看,边将几个
短程景点的位置记下来。

    罗马街上游客、行人如织,记下共和广场的位置後,我将地图收回背包里放
好。再抬起头辨认所在方向时,几个穿著破旧的吉普赛小孩张著一双双乞怜的眼
睛来乞讨,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没办法当作真的没看见。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
来是那麽样地缺乏关怀及安全感……一时恻隐,我掏出口袋里剩馀的里拉递给其
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後推离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著
捉著我的大胡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见面了。」他一边推著我走,一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方,跟我来。」

    我若不走就会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摆布。

    我们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山卓才停下来。

    「怎麽回事?」我问。

    他不高兴地看著我说:「姑娘,你实在太不当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问。「我不当心?」我做了什麽?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被扒了?」

    我一听,又是一愣。「被扒?」我脑筋一转,想到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

    他抿抿嘴说:「就是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小偷,通常三、
四个一群,其中一、两个会假装跟你要钱,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时摸走你的钱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头检查放在拉链口袋里的皮包还在不在。当
我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脸都白了。

    「在这里。」

    山卓晃著手里的小皮包,我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以後可别再这麽不当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阵子才把皮包还给我。

    我只能频频点头,说:「是,是,受教了。」好险,其他皮包都可以丢,就
是这只皮包不能丢,里头是护照和美金,要弄丢了,我麻烦就大了!感谢山卓大
叔。

    山卓带我往一条巷子里走。

    巷子里不像大街上那样嘈杂,两旁都是门,显然是住家。

    一放松下来,我问:「真巧,没想到会在义大利碰面,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山卓搔搔胡子,笑说:「不,我住在这里。」

    「耶?」山卓来义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开其中一扇门,朝屋里喊道:「艾莲娜,我带了客人回来。」

    楼梯上探出一张脸来。好一个标致的女郎。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是情人。

    平常没有工作的时候,山卓就会来这里。

    不过,今晚是最後一夜。

    明天山卓要出发到北欧去和他的工作夥伴们会合,他们要在芬兰西北方与瑞
典、挪威交界的Kilpisjarvi 拍摄北极光。

    山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听见我说:「好。」

    §§§

    那一晚,我怕打扰到艾莲娜和山卓这对情侣相聚的宝贵时光,用完晚餐後便
匆匆告辞,去准备前往北极圈的御寒物品。

    跟山卓一道前往芬兰,意味著将能够见到高朗秋和其他人。

    自从巴黎分别以来,又过了三个多月。以往我们总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对方
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够再相见。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们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许某一天,我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转进前方一个弯道,我便看见他。

    又也许某一天,故事到了尽头,我蓦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来,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为不刻意,所以当山卓问我
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说「好」时,我才猛然发觉,这个刻意的「好」字里头,竟
然蕴藏了几分思念。

    为这几分思念,夜里我难以成眠。

    安眠药恰巧吃完,又忘了去买,我只好眼睁睁地瞪著天花板,看天色从暗转
光,一夜没有睡。

    山车一大早来旅馆找我时,我已经梳洗完毕,整装待发了。

    我们搭机去赫尔辛基。

    悲惨的是,飞机起飞後,我的恐机症又发作了。

    山卓见我一副快要晕过去的鬼样子,担心地叫了好几个空姐来。

    她们给我戴上氧气罩,又给我按摩,但我这毛病是心理问题,给我再多的氧
气我也吸不进去。

    山卓担忧地直唤著我,我两眼泪汪汪地看著他的大胡子。

    深呼吸呀!

    在快要休克时,一句存档在记忆里的话语飘了出来,在我晕眩的耳里不断地
重复——

    深呼吸、深呼吸……

    下意识的,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纯氧,即将爆炸的肺得到它需要的氧气後,又
恢复运作。危机解除。

    我倒在山卓的怀里,为一种需要宣泄的不知名情感,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回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经验,真正治好了我对飞机的恐惧,然而此刻
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後来搭飞机时,因为没再有过类似的糗况,这才蓦然醒觉,
他的一句「深呼吸」成了我久病的良方。

    我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对於什麽,总会慢半拍。

TOP

山卓跟其他人约在Kilpisjarvi 的一家旅馆碰头。

    因为道路冰封的缘故,我们到达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

    Kilpisjarvi 位於北纬六十九度,地处偏远,我们到达时,这个地方正在下
雪。

    租来的车子能够开到这地方来真是不简单,气温很低,大约在零下二十度,
即使坐在开有暖气的车子里还是会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麽冷的地方来,我怀疑我这个在亚热带气候环境下土生土
长的南方人会冷死在这里。

    下了车,我绕到车後帮山卓搬行李,山卓要我拿了小件行李便赶紧进旅馆去,
免得冻伤。

    他一肩扛起摄影脚架後,便飞快地跟了过来。

    当地虽已进入永夜时间,但天空并不是黑漆漆的一片,冰雪覆盖冰原,天空
呈现一片晕紫蓝色。

    我们飞快地跑向荒原中唯一一处有火、有电的地方。

    旅馆大门只是紧闭,没有锁,我们推开了它。

    山卓提著一堆行李走进屋里,旅馆里的人听到骚动,抬起眼来一看。

    有个人说:「爱尔兰佬,你迟到了一天,我们还料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艾莲
娜,打算留在义大利不来了。」

    我一听,就认出了说话的人是大卫。

    山卓大笑出声,声音非常浑厚。「小子,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麽人来。」

    急於见见他们,我从山卓身後探出脸,打招呼道:「嗨,大卫。」

    看见我时,大卫脸上的表情非常夸张好笑。

    他先是一副见鬼的样子,怔愣了三秒後,他跑到我面前,咧开他的嘴,无法
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小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齿打颤地笑著。

    其他人都转过头来,脸上挂著显而易见的讶异。

    我一一向他们打招呼:「嗨,法兰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过每一个人,最後停驻在那双神秘又熟悉的黑眸里。

    他的眼中流动著一种神秘的光采,我追随著、探寻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
麽。

    山卓在这时催道:「快过来,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会儿热杯酒来喝,不然
你要冻成冰棒了。」

    我自迷雾中乍醒,尚未来得及答腔,大卫便将我拥进怀里。「来吧,小姐,
我会负责让你温暖起来。」

    法兰克的笑声从大卫身後传了出来。「小心他这只大野狼。」

    我笑了出来,眼神不经意又与高朗秋相遇。

    嗨,亚树——他用眼睛这麽说。

    §§§

    大卫他们早我们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没有看见极光。

    由於下午的这一场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们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馆里,百般
无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点多,旅馆主人一家四口带著补给的食物回来了。

    汽车在这种天候下无法使用,我们唯一的对外交通工具是旅馆主人哈曼一家
人所饲养的三十只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扑克被玩到烂,连牌也洗不起来。

    大夥儿直喊著无聊,但还是不肯丢开那副快烂掉的纸牌,因为那是我们目前
唯一的乐趣。

    终於,晚餐时间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鲜鱼、稞麦粉烘焙猪肉烤起士以及驯鹿拼盘。

    填饱肚子後,每个人很早便就寝。

    隔天醒来,雪已经停了。

    冷意从棉被里钻了进来,冷得我全身哆嗦。我裹著棉被下床穿衣盥洗,一切
打理好後,便循著咖啡和松饼香来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他正在喝热腾腾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则在炉火前煎
火腿。

    「早。」我说。

    「早。」高朗秋倒了杯咖啡给我。「昨晚睡得好吗?」

    急著暖胃,将一整杯黑咖啡都灌进胃里後,我才开口说:「不好,快冷死了。」
一开口,连牙齿都打颤。

    他笑著问:「再来一杯?」

    我点点头,把杯子递到他面前。

    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盘松饼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谢後,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食物补充了不少热量,身体产生了一点暖意,我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
上。

    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我愣了一愣。「看什麽?」

    他笑说:「你脸上有饼屑。」

    「啊!在哪里?」我下意识地摸索著脸颊。

    「这里。」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唇角,仿佛他这举动再自然不过,再应当不过。

    但,不该是这样子的啊!我与他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也没有想到。我苦笑,忽视心底那奇异的感觉,说:「我在罗马差点被扒,
刚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课。他问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来了。」

    我最不希望他问,但他还是问了:「为什麽要跟来?」

    我随口扯道:「没来过嘛,在罗马也待腻了。」天知道,我才刚到罗马不久
——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这回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转移话题问道。

    他说:「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没有办法拍。不过不会天
天如此的,Kilpisjarvi 是个很好的观测点,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时间,有很
多机会可以看到极光,雪已经停了,说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说:「这个工作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麽自由吧?长期在
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觉得累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累吗?」

    「什麽?」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麽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
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
爱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麽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乾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
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驾著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
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於荷电的粒子在
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
荷电粒子来自太阳,所以太阳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阳黑子
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高潮的说法。上
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
在这一、两年。」

    哈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
样,在冬天午夜来访,在春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高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
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高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
度相当於AS60000 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麽高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
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复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高,
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
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
棚里,一边喝著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高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後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著柔和的光芒。十
分钟後,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
沐浴在一片颜色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
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们拍得怎麽样,不过我是看得著迷了。
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著颈子实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著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色——这是北极圈永夜时
候的白天天空,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水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
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麽烦恼。我大概是连脑
袋也冻坏了,因为当高朗秋说我像根冰棒的时候,我竟然说:「那麽请你融化我
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性,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
瓜!」

    §§§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极光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但被冻伤就
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横著回来。

    高朗秋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冻得没办法走路了。他气我,虽然我不
晓得他为什麽要生我的气。他把我扔给山卓,自己闷不吭声的去扛摄影机。

    山卓抱我回旅馆,哈曼太太协助我泡了热水澡,顺便按摩我冻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脸和手、脚皮肤冻得发红,一碰就痛。

    结果一个澡泡下来,我唉声连连,还被骂活该。

    男人们回旅馆後,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然後便倒头就睡,当晚他们又整装
去拍摄,这回无论如何是没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冻伤的特效药膏给我,抹在脸上,感觉热热的。

    是夜无法出门,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双儿女在客厅里闲聊。

    客厅里多出了一棵树,早上还没有的。一问之下,这才意识到时问过得这麽
快,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棵柏树是哈曼家今年的圣诞树,他们巳经在计画
要怎麽装饰了。

    台湾现在虽然也流行过圣诞,但那毕竟不是真正属於中国人的习俗,对於这
个节日,我也就没什麽特别的feeling.我只是惊异於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
子又过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个早,下楼帮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时,出外的男人们回来了,我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著疲惫和对热咖啡的欢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

    我的脸看起来比昨天刚冻伤时还糟。昨天刚冻伤,只是红红的一片,今天开
始脱皮了,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想让他又说我呆瓜,我先声夺人——

    「你们今晚还出去吗?」

    「嗯。」

    「大概还会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时间。「那麽不在这里过圣诞节喽?」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没过节的习惯。」

    「那麽大卫他们呢?」

    他说:「等带来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说,说再见的时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们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个地方再相见?

    相聚是为了相别,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几次?可不可能有改变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对任何人说再见,该有多好!

    「一块钱买你的念头——你在想什麽?」

    我叹了叹,看向他说:「哪一天我缺一块钱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转身走向厨房。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非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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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细,但是绵绵密密的,把刚铲好的路又封了起来。

    结果该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摄工作也因此顺延了好几天。

    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种仿佛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的错觉。

    一场不晓得何时会停的雪让大家困在旅馆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闷,奇怪
的是,我竟然有点希望雪就这样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对不起期盼尽快完工,
好回罗马跟情人一起过节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药膏很有效,我脸上的冻伤已经开始痊愈了,不过还是看得
出来一些痕迹,得等一段时间皮肤才会新陈代谢。

    眼见圣诞节将近,今年势必得在这里过节了。

    上午我帮哈曼太太装饰圣诞树,光是决定彩带的颜色和蝴蝶结的搭配就颇费
心神。这是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却意外带给我许多惊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从
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我不当孩子已经太久了,然而过去我当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几
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过这个难得的节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觉上没装什麽东西,然而仔细一看,
才发现行李袋里被我塞满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买来的小玩意儿。

    我挑了一串蜜腊手链打算送给哈曼家的小女儿露易莎;一条新买的围巾还没
有用过,它将会是哈曼家小儿子安德烈的礼物;一包南洋产的香料可以给哈曼太
太当薰香,哈曼先生也许会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场买到的古董打火机。

    至於大卫、山卓和法兰克这些旅行家,他们见的世面比我广,走过的地方比
我多,他们不需要纪念品,所以我用布置圣诞树所剩馀的缎带给他们一人编了一
条幸运带。最後,是高朗秋我还没有想到我能送给他什麽,而剩馀的缎带又不足
够编第四条,所以我还在苦思。

    因为下雪的缘故,看不到极光,拍摄工作也不能进行,无聊的男人们似乎打
算去附近结冰的湖冰钓,现在他们正在检查装备,一副跃跃欲试的孩子模样。雪
把他们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里写稿。又该寄一些东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台北的杂记,出版公司
已经集结成册,在书市上流通了。编辑来信告诉我销售成绩很好,赞我观察角度
深刻独到,要我继续努力。我边把这几日与哈曼一家人相处的点滴和见闻写下,
一边考虑要送高朗秋什麽。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须把礼物准备好才行。

    窗外传来吵嚷声,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发的声音。它们也被雪困闷了。

    一段时间後,喧嚣又归於沉寂。

    我则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萤幕上。

    笔电不适合在低温环境下使用,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还好,只是敲键盘
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

    时间就在手指的跳动里流逝。记录完一段,发送回台湾,我关上电脑,站起
来伸懒腰。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冰钓的男人们回来了。我披了外套下楼去,
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装满湖鱼的锡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来称称看谁
钓的鱼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门边,看他们在门外的雪地里忙碌。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啊哈!槲寄生。」

    然後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纳闷的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大门上已经悬挂了一个环形、象徵爱、和平与
宽恕的槲寄生吊饰,而我,就站在吊饰的正下方。

    大卫首先放下手里的锡桶向我走来,他站在我回前说:「这次你可不能拒绝
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睁大眼,不明白他为什麽这麽说。

    哈曼先生笑著告诉我这是习俗——当一个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时,人们可以为
了亲情、友谊或者爱慕之情要求亲吻。

    我闻言大惊,还来不及逃开,大卫便嘟著唇朝我的唇印了下来,我赶紧偏开
头。他只吻到我的脸颊,不甘心的又吻了过来,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罢。

    紧接著,山卓、法兰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们都是为了友谊而要求
亲吻,我无法拒绝,於是我的脸上、额上无一处幸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著,似乎没有过来的打算,我没有理由的松了一口气。呼…
…他如果过来吻我,我也许会心脏麻痹。对我来说,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究竟
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

    「该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说。

    啊!他什麽时候过来的?我瞪著他,疑惑他凭什麽理由要求这个吻。亲情?
友谊?当然不是。

    「我们算是朋友吗?」我迟疑的问。

    他回答说:「不能算是。」

    我於是笑说:「那麽你就不能吻我了。」

    虽然他穿著厚重的雪衣,但我还是看见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
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说:「等一等,你还不能走。」然後
他的唇就吻了下来——

    不是吻脸颊或额头,而是吻了我的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这个吻所带来的震撼却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该这麽吻我。

    朋友或亲人之间,最多只吻脸颊、额头。

    唇,是情人的领地。

    我掩著唇惊愕的瞪著他,他以极小的音量只对我说:「这个,才是吻。圣诞
快乐。」然後他便转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过我往屋里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没有圣诞礼物了。

    怪他自己,谁叫他先预支了去。

    §§§

    对高朗秋的感觉,我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总觉得若仔细的想了,想出一个结论来,这结论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惧。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气息盘旋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头
看他,便忆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给了我们一人一只红袜子,要我们挂在圣诞树上,说明天一早起来
就会看见圣诞老公公所送的礼物。尽管我们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或者,
从来就没相信过——但大家为了不让主人失望,还是很兴奋的照做了。

    深夜里,我下了楼来,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放进每一人的袜子中,唯独高朗
秋的,我没有放进任何东西。

    看著别有他名字的袜子空荡荡的挂在树上,不由得就让人联想起一只寂寞的
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为的还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气起来,我气他不该这麽对待我,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他也
还没。他这样做,无异是飞蛾扑火。

    我丢下他的圣诞袜,飞奔上楼去敲他房间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房里没开灯,他站在门後,嵌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
就像看极光那天,从我身上抖落的钻石尘。

    我迟疑了下,他便伸手将我拉进房里。

    门被轻轻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门板和他炽热的身体间。

    他的额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和味道。

    「亚树,」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

    「什麽实验?」

    他低下头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说no. 」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yes 或no,我只要给一个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给我一个,就是这麽简单。

    我感觉著他火热的唇,感觉著他的抚触,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这个
吻里,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却是我做的选择。

    「爱我。」我要求。是欲望也好,就是千万别牵扯到感情。

    他皱起了眉。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来。

    他松开了我,拉开我勾在他颈子上的手臂。

    我惊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热情降温,他冷淡的说:「我不要这种欲望的发泄。」

    霎时,我难堪到了极点。我低下头,想逃开。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为什麽要用这种方式来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别开脸说:「我没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个人陪。」

    他追著问:「那为什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为……我把他们当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结
结巴巴的说。

    「一个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讽道。

    我闷闷地说:「你又不要。」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低气压随即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亚树,把脸抬起来。」

    我掩住脸。「不。」

    他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他。

    他低下头。「如果我们之间纯粹只是欲望,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麽开始的,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我都清楚,我们相遇在错
误的时间,那一夜的倾吐成为我们之间割舍不去的牵扯,我无法不关注你的一切,
正如你对我的感觉。」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能够再
爱一次,告诉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虚弱无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爱荷丽那麽深,宁愿忽视禁忌也要去爱,就算我对他动心,我又能如何,
他的情伤一日未愈,我就一日不可能让我自己跟著感觉走。我不打算再为爱情心
痛一次,所以我退缩,我欺骗自己。如果只是说了一个「不」,我不会在大半夜
来敲他的门。老天,我愈来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皱著眉深深凝视著我,眼底有说不出的忧愁。

    他的忧愁是因为我的「不」吗?

    我是个感情上的懦夫。我忧伤地道:「我不该知道你的过去,你也不该知道
我的。」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又怎会发展出这一段若有
似无的暧昧情愫?这是矛盾,也是一张冲不破的网。我该怎麽办?

    他叹息了声,拉开门,说:「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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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最冷与最热

    离开芬兰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风沙磨穿了洞,脚上的鞋也伤痕累累。

    我无法停下来,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达印度,参访释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飞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
樱花落尽。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飞回香港,先入江南水乡,一张卧铺车票就到
了北京。

    七月,从兰州机场飞乌鲁木齐,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听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纳木湖畔冬季牧场,借居藏民的犁牛帐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没再遇见高朗秋。

    我逃得太远,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离开中国大陆後,我又回到香港转飞纽约。

    在香港机场时,没预料竟遇见一个人。我在机场柜台排队划位,恰巧她排在
我前头,她一回头,我就认出了她。

    「荷丽!」我喊了声,却是两张脸孔同时转了过来。

    其中一张脸我不曾看过,非常陌生,是个男人,他站在荷丽身边,两个人的
手挽在一起。

    荷丽讶异的看著我。「你是……亚树?」

    我点点头。我这一年来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热的地方都经历过了,不只身心
俱疲,脸上也有风霜,她还认得出我,我该欣慰自己没有老太多。

    轮到我划位,我看看柜台,又看看荷丽,不知该选择哪一样。

    荷丽说:「你先去划位,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聊聊。」

    §§§

    那个陌生男子始终伴在荷丽身边,不曾离开。

    从他们的亲腻度来看,他们的交情显然非比寻常。

    荷丽说:「如果你还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丽笑了笑,说:「过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所以
差点就错失了我今生最爱的人,是他的爱,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对一般人来说,是惊世骇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个
女人如果失去她的爱情,她就一辈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间,我得做出
抉择,所以我选了他,我选择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曾放弃过一次,我已经得到教
训。而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有孩子,永远无法正式结婚,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
他。」说著,她与他的手便紧紧交握在一起。「我们会爱上彼此,不是我们的错,
绕了一大圈才了解到这点,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懦弱。」

    蓦然我了解了。原来荷丽身边的这个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这位先生是荷丽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号人物?

    我捉著荷丽的衣袖问:「高朗秋是谁?他是谁?」他跟荷丽之间又是怎麽回
事?

    荷丽一脸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学长,怎麽,你们认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麽?」荷丽不解地问。

    我呐呐地问:「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吗?」

    荷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们以前是要好过一阵子,但我一直把他当兄
长来看,而我会下定决心要跟阿蓝到美国,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说来,他还是我
们两个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头雾水,荷丽身边的「阿蓝」说:「荷丽嫁给别人後,我伤心
之馀,到法国疗伤了一阵子。去年九月,阿朗来法国找我,告诉我荷丽的消息,
我知道荷丽爱我,我也无法就那样轻易地放弃她,所以我回来找荷丽,直到她接
受我。」

    荷丽说:「去年我们已经移民到美国,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台湾了,但无
所谓,因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真正有归属感。」

    啊……是这个样子,原来是我自己误会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们在巴黎相遇的时候。

    难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马特的画家所画出的是情伤已愈的他,所以他眉
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才会淡了?

    去年圣诞节过後,我匆匆自他身边逃离,为的是逃避爱上他的可能……或者,
我其实已经心动?

    爱情如果真是不进则退,那麽我逃了这许多日子,我爱人的能力当是更加退
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准备好再爱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心力能
去爱一个人。何况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们之间如果有缘
分,是不是也已经用尽?

    啊,原本打算连想都不想他的,现在全都脱离轨道了。

    我站在机场大厅,与匆忙的人们摩肩接踵,一个赶时间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
匆匆自我身边经过,我被他撞了个踉跄,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心在旋转的同时,
也一片片失落。

    已经错过了吧,我再爱一次的机会。

    §§§

    坐在开往大峡谷的巴士上,我的心头一直存在著一种怅然的心情。

    车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里捏著去年大卫给我的名片,犹豫著要不要
打一通电话。

    电话打了,可能没人接。

    也可能大卫就在家,他也许会知道高朗秋现在去了哪里。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麽?

    告诉他「对不起,我爱上你了」?

    或者说「对不起,我不该逃走」?

    当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经爱上他,我只是……牵记,只是牵记而已。

    眼见小纸片被我捏得发绉,我蹙起眉,随手把它往口袋里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上行驶,仿佛永远都
到达不了终点似的。

    这是趟令人生闷的旅程。

    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听著自己不熟悉的语言,一切一切,都是
令人疲惫的。第一次,我对旅行实实在在感到厌倦。

    後座一个小男孩的玩具球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拾起,递还给他。

    他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自我手中接过。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却在这一笑之间,风云变色。

    「碰」的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我第一个直觉是抱紧那个在车子走道上
玩球的孩子,还来不及有第二个反应,整辆车便翻覆了过来

    §§§

    意识一直在游离。

    一丝丝的,我得想办法把它们捉回来才有办法听清楚周遭的人在说什麽。

    不是我熟悉的语言,一句都没有。他们交谈得飞快,我因听不懂而挫折。

    空气中有药水味,我在什麽地方?

    啊,巴士翻覆了,我在停尸间?我死在异国,会有人来认我的尸体吗?

    如果没有,就把我烧成灰吧,把我洒在太平洋上,我的家人都在那里。

    我想回家呵,我一直都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爸爸、妈妈,还有小阿弟,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小姐,小姐,请你醒一醒。」

    有人不断地摇晃著我,我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是一个穿白袍的人,我不认识他。

    「小姐,你在美国有认识的人吗?住什麽地方?叫什麽名字?我们帮你联络。」

    我勉强睁开眼睛,从紊乱的脑海里捉出一个人名,眼眶泛著疼痛的泪水,嘶
哑地道:「找……帮我找史帝夫……」啊,我好想见他,这麽这麽地想呵……「
帮我找史帝夫,拜托……」

    §§§

    巴士上的乘客受伤的程度不一,所幸无人死亡。

    我身上有一些外伤,左脚骨折了,还有些轻微脑震荡,现在靠著一把拐杖走
路。早上医生终於解除禁令,准许我到医院外面的花园里散散步。

    走累了,我在一个爬满藤花的小亭下休息。

    清醒过来以後,我就天天在期盼著,然而我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一个礼拜,一
直没有人来看我,除了巴士公司派来慰问受伤乘客的代表。

    很想见高朗秋,是因为思念,但思念过了头,又觉得不相见也好。反正都已
经那麽久没见面了,今天不见,明天不见,後天当然也可以不见。

    往往,思念是一回事。

    思念过了头,又是一回事。

    两只蛱蝶在藤花间穿梭,早晨的阳光从叶缝透了过来,一缕一缕的阳光透著
黄金般的光辉,我忍不住伸手去接——

    一个阴影挡住我,我仰头一看,时间,在一刹那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思念是一回事,思念过了头,又是一回事。「啊,你……是幻影吗?」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清楚瞧见他脸上的憔悴和疲惫。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他捉住我的手贴在他脸颊上。

    他脸上有胡渣,扎人,会痛,不是幻觉。「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他喑哑地说:「一接到通知,我就赶来了,我担心你担心得好几
夜无法入睡——」突然,他顿住,朝我投来恳求的一瞥。「亚树,我得抱抱你。」

    涨满心房的情感催促我投向他为我敞开的怀抱中,感觉到他熟悉的体温和味
道,我满足地逸出一声轻叹。「原来,在这里……」寻遍天涯,这种归属的感觉,
原来在这里。

    我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流著泪,傻笑起来。

    「老天,我真是想你。」

    他的胸膛因为低笑而起伏。「我喜欢你现在的坦白。」

    我也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见到他的前一秒钟里,我还在说服自己,
我不想念他。

    不过,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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