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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长篇] 蔡康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全文!【转载】 [打印本页]

作者: 子妍    时间: 2007-10-3 01:33 PM     标题: 蔡康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全文!【转载】

是啊,你们都教过我了,现在我变成这样。

我应该谢谢你们吗?还是应该苦笑?

人生就是这样吧——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男生啊自己,或者,女生啊女生啊女生啊女生啊自己。

给你们编上编号,免得你们的脸渐渐模糊了。

这样做,到底是打算要一直记得你们,还是准备要开始一个一个、把你们忘记呢?

我也不确定。也许还会有男生来教我也说不定。
第一号男孩 篮球男孩


遇见第一个男孩,是在操场的事。

这个男孩剃很短的头发。其实,全校的男生,都剃一样短的头发,只是跟他的脸配起来看的话,这么短的头发,竟依然能显得很自然。

他的个子不高。以十三岁的男生来说,高矮还不是什么致命的事情,身高还不到宣判的时刻。

夸张一点说,矮个子的男生,在打篮球的时候,另外有一种拼命的样子,是在高个子男生的身上看不到的。

我就叫他篮球男孩吧。

篮球男孩在不打篮球的时候,大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的单眼皮眼睛,好像是专门为浑浑噩噩的表情安装上去的。

如果只是浑浑噩噩的话,实在也不会有多吸引人,比较特别的,还是他常常随随便便就流露出来的不耐烦。

“啧!”他会斜一眼,把两手往短裤后的口袋一插,就不耐烦的走开了。

所有他的这些特别的地方,都让同校的我,感到很新鲜。

我没有在球场上拼命的狠劲。我几乎没有一分钟是浑浑噩噩的。我的眼睛是宿命的双眼皮。我很少不耐烦,就算不耐烦,也很少表现出来。

于是我对篮球男孩的存在,觉得很稀奇,观察起来也就特别有趣。

我甚至对他把学校的制服穿得那么紧,都觉得不同凡响——
“你裤子穿这么紧,不累吗?”我问。
“累啊。”他说。
“那干嘛不穿松一点?”我问。
“土呀。”他说。
“你是特别把制服拿去找人改小的吗?”
“不是。”他说,把腿抬给我看:“我穿的是去年的短裤,去年还没这么紧,今年才变这么紧的。”

我对他能进行这么长的对话,觉得很意外。我还以为在我问第一个问题时,他就会像平常那样“啧”一声,就走开了。

“你怎么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没有‘啧’一声,就不耐烦的走开呢?”我问。

他听完,“啧”了一声,走开了。

第二号男孩


遇见二号男生,是加入童子军团,去露营的时候。
他绝对是整个男童子军团里,最“明艳”的一个。
他恐怕是男童子军历史上,最明艳的一个童子军了。
怪的是,他除了长得很明艳之外,整个人却一点也不像是为了明艳而存在的。
他热爱童子军必须做的所有粗活,坎木柴、整营地、树旗杆、搭帐篷,他尽管忙得满身大汗,满头满脸的汗,却依然明艳照人,简直像水龙头底下被水冲洗的一颗樱桃。
他有个妹妹,妹妹其实也很漂亮,但这个哥哥太抢眼了,妹妹老是被当成配件。
“我永远也不加入童军团,我能离我哥多远就多远。”他妹妹狠狠的跟我说。
我跟他妹妹认识,但跟他从没讲过话,直到过了十年,我们又遇到了,互相认出来。我们聊着聊着,开始讲当时男童军里,哪几个男生最特别。
讲了二十几个名字以后,他说:“刚刚讲的这些人,我都睡过了。”
以一个当时十五岁的男童军来说,他实在很了不起。

第三号男孩 为我打架的男孩

遇见三号男孩,是在他跟别人打架的时候。

打得很凶恶,被管学生的训导主任看见,打架的双方都被逮进训导处去。出来的时候,他脸色愤怒,用力拿拳头槌了两下墙,我刚好经过,我们互瞄一眼。

“怎么了?”我问。
“要记我大过!”他说,连带骂了很脏的脏话。
“你扣子快掉下来了。”我指指他胸口,整排衬衫扣子被扯得只剩两颗,两颗都摇摇欲坠。
“管扣子去死啦。”他骂,又槌一下墙。

我走进训导处,跟训导主任谈交换条件。我请训导主任打消记他大过的处罚,交换条件时,我愿意乖乖替学校参加一个恶心的演讲比赛。
“如果我不答应交换呢?”训导主任问。
“那我明天演讲到五分钟时,就会忽然昏倒。”我说。
“你这是在勒索我?”
“我最近压力很大,常常觉得快昏倒。”我说。
“你明天比赛拿到冠军,我就把他的大过免了。”训导主任说。
“小过也免。”我说。
“好,小过也免。”

第二天去比赛,拿了冠军,回到学校,把丑得要死的奖杯送到训导处去。

第三天,他来找我。
“你怎么做到的?”他问。
我耸耸肩。
“你怎么帮我免掉大过的?”他问,连带讲了句脏话。
“我只是没有昏倒而已。”我说。
“喂!你要我怎么报答你?”他抓住我肩膀,一阵摇晃。
“下次为我打一架吧。”我说。

他后来为我打了不止一架。

第四号男孩 中国拳男孩

看见四号男生的时候,他正在打某一种中国拳。

学校男生宿舍的背后,有一座小山。四号男生穿着白色恤衫、白运动裤,在绿色的山坡上打着一套缓慢的拳。我从来没有看过十几岁的男生,做这么缓慢的运动,觉得很稀奇,像在看他梦游一样。

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他已经梦游到我面前来了,吓我一跳。
“喂,要不要跟我一起练拳?我可以教你。”他说。
“……不要吧。”我说:“你打的拳好慢,只有老头子才打这么慢的拳。”
“老头子又怎么样?这个拳就是我爷爷教我的。”他说。
“对呀,你爷爷就是个老头子,不是吗?”
“老头子有什么关系?老头子不是人吗?”他问。
“人老了,会臭。”我说。
“你也会老啊。”他说。
“我不会,我过二十五岁就死了。”我说。
“白痴。”他说完,走开,回去练他的梦游拳去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有人静静掩到我的床头边,把我摇醒——
“起床,起床……”
我睁开眼睛,是打拳的四号男生。
“起来,我带你去看东西……”
他把我拉起床。我半睡半醒被拉到宿舍的顶楼天台去。
“你要我看什么?”我问。
“嘘——”他轻轻嘘了我一声。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天际,我只好也跟着看。
天际,太阳露出一点点,然后,坚持了几秒钟后,忽然就整个太阳跳出来了,我“啊”了一声。
太阳的光变得很强,我们两个眼睛都眯起来。
“不能看了,再看会瞎掉。”他转过来,背对着太阳。阳光在他的白恤衫边缘镶了一道边。
“喂,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我说。
“我知道。”他说。“你说你不要活超过二十五岁。我觉得你应该看看日出。”
“嗯,我看到了。”我说。日出这个东西,亲眼看过以后真是不一样。
“怎么样?”他问。
“可以再多活一点呀。”我说。两个人都笑了。


第五号男生,奇特的,在古老京剧的舞台上认识。
男生变声期间,没有办法再唱出清亮的声音,就改成扮演些偏重武打的角色。我扮一个中原的将军,他扮一个番邦的将军。两个人背上都有四面旗子,我的脸颊旁垂挂穗子、他的脸颊旁垂挂长串毛球,我拿银枪,他拿一对铜锤。
我们是业余的演员,武功不是从小学的,在舞台上打得笨手笨脚,旗子勾到头盔、彩带卷住兵器,这一类的事。
真的演出了,京剧的武打场面的锣鼓很大声,一记一记像炸弹在耳边爆开。两边人马在战场上相遇,我们两个各自照规矩抖动翎毛、梳理盔甲,向对方炫耀着武装配备。
锣鼓声转为激烈,双方互相叫阵之后,正式开打,打得还是笨手笨脚,我的银枪刺过去,他交叉着铜锤把枪架住,两人夸张的演出比力气的样子。接下来,必须加快对打的速度,还要不断旋转,让全身能飘动的东西,全都像水母的须须那样绽放开来。
动作愈快,就愈慌乱,我照排练时的动作,把枪杆向他挥过去,可是太用力了,把他左手的铜锤砸落在地上。他呆住两秒钟。
观众笑了,虽然是体谅的笑,还是很尴尬。
到了后台,我跟他道歉。
“没关系,反正观众来看我们,也是看好玩的。”他说。
“你不觉得演这个京剧很蠢吗?”我问。
“很蠢吗?还好吧。”他拿起铜锤来,丢着玩,他说:“我十岁那年,就看过你演京剧了,那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也要上台跟你演一场。”
他说完,握住铜锤,双手交叉,摆好架势,嘴张大大的笑开来了。
我也笑了,把银枪扛在肩上,笑嘻嘻的望着他。
两个全副武装、盔甲灿烂的将军,就这样站在后台,笑嘻嘻的对望着。


第六号男孩

这个男孩,擅长吐口水。
不是邋遢的吐口水,是不知道怎么练成的,嘴唇一嘟,就会准确的喷出一发口水,命中目标。
像他这么好看的学生,一定有比吐口水更适合他练习的东西。可是他就是乐此不彼。
只要有他看对眼的女生走过,他就嘴一嘟,远距离送一发口水过去,标记在那个女生的裙子上。看见的男生都会起哄的笑起来,女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瞪大家一眼,快步走开。
“这样,对那些女生不太礼貌吧。”我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怀孕。”他说。
“你不是喜欢她们,才这样做的吗?那又何必惹她们生气?”我说。
“她们有生气吗?她们说不定很喜欢呢?不然你试试看——”

“咻”一声,他喷来一发口水,命中我的胸口。
“这可是我第一次送给男生哦。”他说。


第八号男孩 人造卫星男生

人造卫星男生,是帮我剪头发的。
我翻日本杂志,翻倒我想要剪成的头发形状,我经过一栋日本人盖的大楼,看见二楼有粉红色的大字,标明是发型屋这样的地方,我就跑进去剪头发。
这个发型屋里的工作人员,全都坐着有轮子的凳子滑来滑去,像我这样的新客人第一次走进来,简直有站在溜冰场中间的感觉。
男生出现了,乘着有轮子的椅登向我滑行过来,健康开朗的跟我打招呼。他健康开朗的程度,一点也不像帮人剪头发的人,比较像是滑雪教练。
剪了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他不断的滑动着,一下在我的左边,一下滑到我的右边,一下滑很远,远到去梳一梳隔壁又隔壁的客人的头发,一下又“咻”的滑回来,滑到很靠近,近到几乎贴上我的耳朵。
他的剪刀咔咔咔的闪动着,他的吹风机嗡嗡嗡的飞舞着,他的手指拨拨我的头发,掠过我的耳尖,他一下在我的额头吹气,一下在我的颈后吹气,吹掉碎头发。
他在我身边环绕又环绕。他是我遇见过,最像一颗人造卫星的男生。

第十号男孩 紧身制服男孩


男孩的全身制服都绷得很紧,紧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你的裤子很紧,很好看。衬衫这样短短的,快遮不住肚子,也很好看。”我说。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穿呀?我妈拿了我爸全部的钱跑了,我没钱买新制服啦。连吃饭的事都没人管,还管制服呢。”他说。

“喔……反正这样穿也很不错。”

“你真够白痴的。”他说。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

“那……你学费怎么办?”我问。

“管它的,交不出来最好,就不用来上这些鬼课了。”他狠狠地看着一层一层的教室,然后看着我:“这个学校的人,大概都跟你一样,搞不清出什么叫做贫穷吧。”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妈的,我爸最蠢了,一定要我念这家有钱人小孩念的学校,神经病,搞得乱七八糟!”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家里超级有钱,是个笨蛋。

这个同学约了我好几次,约我去他家玩。

我去找这个同学,讲好晚上去他家。

到了他家以后,我问他,他爸爸有没有一个专门放酒的房间?他说有,我说我要去看。

他带我进去他爸放酒的房间,我选了一瓶外国酒。我常常经过的路上,有一家卖酒的店,店的橱窗里有瓶酒的样子我很记得,我就照我记得的,选中了那瓶我认为样子、标签都很像的外国酒。

我叫那个同学把那瓶酒拿下架子,拿出房间,然后叫他把酒放进我的书包里。

“你拿这个酒要干嘛?”他问。

“我会调酒,要用到这种酒,调好以后请你喝。”我说。

他“噢”了一声,就乖乖把酒放进我书包。

过一天,我站在卖酒的店的橱窗外,把书包里的酒,跟橱窗里的酒,再小心的比对一次,果然都一样,酒瓶、标签上印的字,都一样。

我走进这家点,问老板橱窗那瓶酒要多少钱,老板讲了一个吓我一跳的很高的价钱。于是我把书包里的酒拿出来,我跟老板开了个半价,比他卖这酒的价钱便宜一半,老板就把我那瓶酒买下了。

虽然只是一半的价钱,还是很多钱,我口袋装着这些钱,找到十号男生,把钱交给他。

“这是什么?”他问。
“钱,给你交学费的。”我说。

他愣住了,过了五秒钟,他爆出一阵大笑,“哇哈哈哈”那种毫无顾忌的大笑。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

“你真的相信我跟你说的那些鬼话?!哇哈哈哈……我快笑死了,我妈怎么可能拐我爸的钱跑走,哈哈哈……”

我嘴巴张大大的:“那……那你的制服?……”

“制服,哈哈哈,还有制服的事……”十号男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废话,我当然有新的制服,丑毙了,谁要穿,当然是旧的才酷!哈……”

我把钱从他手里拿回来。

我把钱交个那个为我偷家里酒的笨蛋同学,告诉他我把那瓶酒打破了,钱是赔给他的。

他也不要钱。还说打破没关系,他明天再拿一瓶来给我。

穿着紧身制服的男孩耍我,让我莫名其妙多出一笔钱来,不过,大概也在别的地方,让我少了些什么吧。

第十七号男孩 拿牛仔裤当内裤穿的男生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遇过比十七号男生更爱牛仔裤的人。

第十七号男生,非常瘦。瘦到他可以在制服规定穿的长裤里面,再穿一条牛仔裤。

据我所知,十七号男生就真的每天都在制服里,穿一条牛仔裤来上课。

只要一下课,十七号男生就把制服长裤的皮带松开、裤腰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截牛仔裤来。

他会这样子走来走去,愈走,制服长裤就愈往下滑,有时候滑到膝盖上了,这样根本就应该很难走路了,他却还是不在意的挪动小碎步走着。

如果被老师看见了,当然会纠正他,他就立刻把制服的长裤拉上来穿好,皮带紧好,一点也看不出异样。通常老师到这样也就算了。

直到有一次,十七号男生又这样拖着步子,晃过走廊的时候,遇上了很麻烦的一位老师。

这位老师命令十七号男生,当场把里面那条牛仔裤脱掉。

十七号男生乖乖照做,意外的是,十七号男生在牛仔裤里面,并没有再穿内裤。当十七号男生把牛仔裤脱下来的那一刹那,围观的同学都“哗”的叫起来,老师赶快叫他把牛仔裤穿回去。

这位很麻烦的老师,当然很受不了这个局面,就把十七号男生带去办公室管教去了。

到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十七号男生并没有被处罚。我问他怎么摆平的。

“我跟他们说,我的内裤都是牛仔布做的,牛仔裤就是我的内裤。”十七号男生说。

是啊。学校管的虽多,可是并没有规定不可以拿牛仔裤当内裤啊。

第十八号男孩 神秘男


从校门出去左转的街角,出现了一个神秘男。

想想在他出现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没有下大雨,也没打雷,就是很突然的,从某月某日某时刻开始,直接出现在街角,每天都在,一连伫立几个钟头。

他的短发说不上什么发型,穿着也就是当时年轻人常传的有腰身衬衫,衬衫下摆放外面,裤管一点点喇叭,这种外形是在不起眼,如果不是他那对眼睛太大、睫毛太长,应该是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的。

他永远站在街角那棵树的旁边。我们下课以后,不管是几点经过那里,他都站在同一个位置。他如果再苍白些、换上白衣白裤,你几乎就可以断定他是被那棵树困住的幽灵了。

当然他不是,他一点幽灵的气质都没有,他有点黑、有点肌肉,而且,最不像幽灵的,是他的眼睛很灵活。每次我们走过,他的眼睛都会跟随着我们,直到我们转过街角,他看不见我们为止。

我跟同学研究过这位男生,他是神经病吗?或是搞神秘?如果是搞神秘,他的乐趣到底在哪?

有一天下课后,我决定试探一下,我摆脱同学,在学校留到很晚才离开。我一个人经过街角,发现他真的还在树旁边,我已经比我通常看到他又要再晚两三个小时了。我有点讶异,但他看起来比我还讶异。

接着,我做出更令他讶异的事情。

我走到树旁边的路灯底下,靠着灯杆,我拿出书,开始用路灯的灯光看书。我偶尔看他一眼,其它时间就假装在看书,可是,当我发现他始终毫不掩饰的直直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也就渐渐肆无忌惮的回看他。

这场古怪的对峙,在路灯下进行着,风偶尔吹落几片树叶、不相干的路人偶尔走过,但对峙一直没有中断。

大概对峙了一个钟头吧,十八号男生似乎生气了,他的长睫毛唰唰唰的眨了好几遍,他直直对我走过来。

“喂,同学,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看着我。
“那你又想干什么?”我回看他。
“我?我……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长睫毛唰唰唰。
“那我干什么,又管你什么事?”我反问他。
“当然关我的事!我负责官邸前面的安全。”他说。
“官邸?什么官邸?”我问。
“副总统阿,不知道吗?副总统上个星期搬到你们学校旁边来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赶快走开啦,你在这里搞这么久到底在搞什么鬼我根本看不懂,等一下被我们长官发现,告诉你们学校,你就死定了。”
我把书放进书包,走人。

原来他是便衣警察。原来还真有便衣警察这种人,原来便衣警察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快要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过头来问他——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赶我走?”
“我,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走了。

两个礼拜以后,忽然换成另外一个人站岗。大概他被调走了。

我也就渐渐忘记他长的样子,直到,直到有一天下课,我发现他竟然站在校门口,我才又想起他的长睫毛来。

而他说他这次可不是来站岗的。于是我们又直直对看,两个人都笑起来。

第十九号男孩


第十九号男生,从美国转学来的,一个ABC:在美国长大的中国人。

他讲的中文有腔调,他听的音乐跟我们完全不同,他迷的球队我们不认得,他的英文脏话正宗原味。

他带了不少尺度惊人的美国色情杂志来送给同学,使他立刻受到欢迎。

他很郑重的拿了三本色情杂志来给我。

“这三本是最好的。”他说。
“多谢你,为什么要送我最好的呢?我没帮你什么忙吧?”我问。
“喔,是这个样子的,大家都说你最会念书,”他说:“我要你教我看《红楼梦》。”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你不会喜欢《红楼梦》的。”我说。
“美国的老师说中文小说最有名的就是《红楼梦》,我爸也说我应该读一读中文最有名的小说。”
“你爸的中文,跟你一样烂吧?”
“比我还烂一点。”他说。

十九号男生很坚持要学着看《红楼梦》。为了教他,我只好自己也开始读《红楼梦》。

是因为三本色情杂志,才开始读《红楼梦》的,说了也没有人要相信。

第二十号男孩 沉静的吻者

对应于我们这间全男生的学校,在世界的另一处,也就理所当然的有一间全都是女生的学校。

每年情人节,这间女校的女生,会公布一份秘密的榜单出来,对一年来我们这边“值得注意”的男生,颁赠封号或头衔。

今年的榜单收到了,出现了一个以前没见过的头衔:“吻者”。

吻者。

这个头衔并没有排在特别显著的位子,可是,却在榜单上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们看了受封为“吻者”的,是我们班上一个很安静的男生。

这位安静的男生被封为“吻者”的事很轰动,我们班立刻对他进行了公审。

“你到底问了几个?”有人问。
“……四十几个吧。”他答。
大家一片哗然。
“不可能!哪有可能交过四十几个女朋友!”大家乱成一片、七嘴八舌。
“谁说一定要女朋友才能接吻的?”吻者说。
大家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是说,不用交女朋友,也可以接吻?”有人问。
他耸耸肩。
“别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管接吻就是了。”他说。
“什么叫你只管接吻就是了?!你只需要接吻,都不用跟那些女生约会、谈恋爱吗?”
吻者男孩同情的看着大家,点点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难道你跑去她们学校、见到人就吻吗?”大家笑闹一阵互骂。
“其实……原来我也只是,跟她们学校的一个女生约会……”男生开始解释。
“结果呢?”大家抢着问。
“结果就跟她接吻嘛……后来……”
“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好像是她回去以后,有跟她们班很多人讲……”
“讲什么?快点说啦!”大家一直催。
“讲……讲说我很会接吻吧,然后,结果,后来,我其实根本也没……”
“怎样啦,后来怎样啦?!”
“就……她们班就有一些别的女生来找我,说要跟我接吻看看哪……”
“哇!喔!”大家纷纷怪叫。
“她们就只来找你接吻,没有变成你的女朋友?!”有人问。
“少数几个有啦……大部分都是只找我接吻的啦。”他说。

老实说,听起来还蛮合情合理的,如果他真的接吻技术一流的话。

大家又再乱七八糟的逼问了一番,他显得很困扰、又很得意的样子。

“吻者”地位就此确立。

大家真的没有料到,这位安静的男生,背着我们过着这么过瘾的日子。

班上有个“吻者”,大家似乎也与有荣焉,而且需要接吻前,有了可以讨教的专家,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一天,“吻者”男生跟我两个人在忙着准备一个活动。
“你知道我是怎么开始练习接吻的吗?”他说。
我看着他。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他把手举起来:“看到没,用这块地方。”
他把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那块地方,展示给我看。
“干嘛?”我问。
“我以前常常跟自己的左手接吻,就是吻者块地方,有点像别人的舌头喔。”他说。
“真的?”
“不信你试试看。”他说:“当然,后来都跟真的人接吻,就没有再用到左手了啦。”
“可怜的,被冷落了。”我捏捏他左手大拇指跟食指之间那块薄薄的肌肤,像安慰小动物一样。

他也笑了。

然后他想起一件事情:“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来问过我要怎么接吻?”他问。

“呃……这个嘛……”我摸摸鼻子:“我好像还没开始用到我的手,就有点忙不过来了呢。”我说。

第二十一号男孩 教我在游泳池装死的男生

游泳,是第二十一号男生教我的。
在他家的游泳池里,他开始教。
“来,放松,假装自己死掉了,像尸体那样浮在水里。”他说。
我照做了,脸朝下、泡在水里。
我的眼睛闭着,耳朵却闭不了,听到水底的声音,很安静。
“张开眼睛。”他说。
我张开眼睛,看见蓝蓝的水、蓝蓝的池底。我从来没有在水里看过东西,觉得很奇异。
二十一号男生游到我身边,我从水里看见他的身体,还有他所引起的波纹、他在池底的影子。
他潜到我的下方,在水里笑嘻嘻的对我挥挥手。他的头发像海草蔓延开。
我被水流慢慢移着,我享受着死掉了的宁静,有一下子我动了念头,想要想想一下自己是怎么死的,可是这念头立刻消失——“反正已经死了,怎么死的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种死掉的宁静,我不要再乱想事情、破坏这个宁静。
直到我憋不住气了,我才把头抬起来,我脚一时踩不到池底,他把我扶住,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就算不会游泳,也没有很可怕啊。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活着,你死掉,你挣扎,你不挣扎,水都是一样的。”
他教会了我游泳,和一些别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他还教会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教会我“假装死掉”。
后来我每次游泳时,都会假装死掉一下子,然后得到我这个年龄的人、本来不会了解的宁静。


第二十五号男孩 小儿麻痹的摩托车骑士

第二十五号男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有一天,他就骑着很漂亮的摩托车,停在我们的校门口。

我在人行步道上走着,他很慢的骑着摩托车跟着。有时候他骑快了,超过了我,他就停在路边,等我超过了他,他才又慢慢跟上来。

这样跟了十分钟,他说话了:
“坐上来吧,我带你去逛逛。”他说。
我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看他的样子。
他穿背心,露出很粗壮的手臂,头发很长,被风吹的张狂,戴副墨镜,很拽。

我坐上他摩托车的后座,他猛加速,冲出去。
他飙了好几条路,速度快到我从没尝试过。到了一个路口,我说我渴了,他说他去店里买可乐给我。
他跨下他的摩托车,我惊讶的发现他的腿上有钢圈支架,他的小儿麻痹很严重。
他一拐一拐的走进店里去,留我在摩托车上。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大概是他的动作有点慢,多给了我一些时间,我发完呆后,跨下摩托车,没等他走出店来,没跟他说再见,我跑掉了。
我为什么忽然就这样跑掉了?
我被什么事下到了?
我不能简单明了的说出来,因为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已经做了可耻的事。
是陌生的男生,后来再也没见过面,但我一只觉得我欠他一句“谢谢你,再见。”

第二十七号男孩 种玉兰花的男孩


他跟我说他家是种玉兰花的时候,我其实听不太懂。
他是第二十七号男生,来自这城市以外的地方。他说他们那里很多人家种玉兰花。
“玉兰花,就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会有人跑到窗户外面来卖给你的,一小串一小串的那个花?”
“对啊,那就是玉兰花。”他笑着说。
他的鼻梁细而直,鼻头却有点圆,给人一种北极动物的感觉,像极地白狐狸这类的动物。他却提起了玉兰花,使得北极忽然弥漫一股淡淡的花香,他帮助我在一瞬间偷偷殖民了一小块北极。
作为一个在城市长大的白痴中学生,我当然会继续问他很无知的问题:
“我一直不知道,玉兰花是种出来的。”
“当然是种出来的。不然呢?”他有点意外,又有点感兴趣的看着我,他大概从来没听过这么蠢的问题。
“我以为是大自然里长出来,卖花的人是自己跑去找花,把花摘来卖的。”我说。
他大笑。
“所有在卖的花,都是专门种花的人种来卖的。”
我耸耸肩膀,郁金香长得就像大批大批种出来的花,玫瑰也像、百合也像,可是玉兰花不像。
玉兰花像不小心长出来的花。
“我们家有几百棵玉兰花的树,我只要在家的时候,就会帮我爸妈摘玉兰花。”
这是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只比我大两岁的男生,从长满玉兰花的树上,把花一簇一簇摘下来。
“玉兰花要晚上摘,摘下来装成一篓一篓,运到城里去卖,这样卖的时候,香味才对。”
我脑子里的画面,立刻又刷上了夜色。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格外清丽。
“在晚上摘玉兰花,听起来很浪漫。”我说。
“真的摘的时候,就只是工作啦。”他说:“不过,真的挺香的。到城市来以后,常常闻到的都是臭味,我的鼻子快要忘记我们家的味道了。”
本来,念中学的男生,应该是永远不会花钱去买一串玉兰花的,这太像老女人才会做的事。
不过,我却渐渐变得看见玉兰花就买一串,好让他偶尔能想起他家的味道。


第三十号男孩 我的宠物男孩

他,从我的同学,一步一步,渐渐变成我的宠物。他很可爱,又很无知。

所有我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不太知道,却又想知道得要命,比方说:吃西餐使用刀叉的顺序,谁偷拿了故宫的什么,还有拳击赛的黑幕,这些事。

作为一个中学生,我只不过是从进出我家的客人,再从我家五花八门的书报杂志那里,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有时连“常识”都不能算的消息。偏偏这些东西,对他特别有吸引力。

他好像是在向往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知道这些事,可以让他觉得接近那个世界。

他常常在打一阵子球以后,匆匆跑去洗个脸,把头发都弄湿了,然后一屁股坐到我前面来,问东问西。

他的发尖还滴着水珠,有点细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想着:“这么多男生里,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男生,做了我的宠物。”

所谓的“宠物”,意思是:本来我一定会很不耐烦的关系,却格外放水的、忍受下来了,大概是产生了一种通常是由宠物来提供的——“我是被需要的”虚荣感吧。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很喜欢一个女生。

他讲的那个女生,听说很出色,也很不驯,很有个性。

但我还是鼓励他去追求她。我虽然对他的头脑没什么信心,但我对他的外表,信心很够。

果然,他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找机会认识、表明好感、邀约,就成功了。

“嘿嘿,才女也就只是这样子罢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了一下。

问题是:才女并不“就只是这样子罢了”。

他跟才女交往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他都很快乐,如果来找我,就是来发泄一下他对她的崇拜,再补习一些她跟他聊、他却聊不出个名堂的事。

“我的宠物到森林里去独立求生了。”我想。

当然,宠物的求生能力是有问题的。

才女大概很快就察觉了:在他迷人的外表底下,实在只是个草包而已。

对待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采用对待宠物的心,会不耐烦。而才女可不是在找宠物,她是在谈恋爱。

她很干脆地把我的宠物给甩了。

他靠外表,只撑了一个月。

他垂头丧气来找我,仿佛宠物淋了雨、毛脏脏的回到主人身边。

“被甩了?”

他点点头。头连抬都抬不起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用英文问一句。
他忽然猛抬起头,吓我一跳。
“叫她不要甩掉我。”他眼光热切的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你很会说话,你都搞得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你一定可以跟她讲,她一定会听你的!”
“……我连认都不认得她……”
“她知道你的,我常常跟她提起你!她知道很多你的事!”
我叹一口气,有人能拒绝他的宠物吗?
我知道过一礼拜,我会在一个校际比赛里遭遇她。

比赛来临,我当场跟她“划下道来”,约她比赛后见面谈谈。

她也“划下道来”:“这场比赛你赢我,我就去跟你谈谈。如果你比赛输了,就不必谈了。”

我再叹一口气。宠物真麻烦。

比赛赢了。跟她会面。

她简单说明他有多笨,“尤其跟他好看的外表比起来,他的笨更加不可忍受。”

我有点羞愤,好像自己的宠物被别人指着骂,又不能不暗自同意。

“你不用想替他挽回。就算你再厉害也没有用,绝对不可能!”

她这个气派虽然应该是很讨厌,我倒蛮喜欢的。

“好吧,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找你谈你跟他的事。”我补一句:“可是,我还会找你,谈别的。”

“欢迎。”她似笑非笑的回一句。

接下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做了混乱而糟糕的事。
我救不了我的宠物,我决定为他报复。
我想办法让这个有个性的女生,喜欢上我。
等到她对我的存在有了依赖以后,再把她甩掉。
这是为我的宠物而逐步进行的报复。
问题是,宠物不这样想。
“我听说她现在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他找我质问,愤怒得要命。
“我是为了你做的。”
“你放屁。”
“我会在一个月以后把她甩掉,为你报仇。”
“你……你简直是变态!”
我也生气了:“那你宁愿我不要甩掉她啰?”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用力大吼:“你们两个根本在玩弄我!两个都是混蛋!”
大吼完,他带着眼泪跑掉了。留下困惑的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惩罚我的宠物吗?还是我已经厌倦我的宠物,必须从他身上,挤出最后一丝戏弄他的乐趣?

我真的像我以为的,在为他报复吗?还是我根本就是在报复他?

不重要,反正他显然跟我绝交了。

失去了作恶的借口,我的恶行也就草草提早结束,跟那个女生分手。

她很受伤。他当然也很受伤。

一定要比的话,他可能伤得更广泛一点,既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主人。

我呢?

我失去了我的宠物。

以及,开始学着面对我的邪恶。

第三十二号男孩 教我跳探戈的男人

他恐怕比我大二十岁,或者更多。

其实中学生根本不太会判断年龄。我们会判断的年龄只有两种:跟我们差不多的,和另一种,比我们老的。
他,就比我们老。
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是他教我的事情很古老。
很古老,却很迷人。
他教我跳探戈。
他看着我说:“你很骄傲,你应该学跳探戈。”
他开始教我跳探戈。舞步怪异、自恋、不快乐、杀气腾腾。
我一下就学会了,快得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他点点头:“你学得很快,因为你就是这种人。”
他说对了。我后来再也没有学会跳别种舞。
所有快乐的舞,我都学不会。

第三十四号男孩 初见萤火虫

听过萤火虫、读过有萤火虫出现的故事,也在电视上明了萤火虫的生活。

但是没有看过萤火虫。

天渐渐从天亮变成天黑。这并不是我喜欢的时刻,我会找个方法度过这种时刻,像现在,我就把眼睛专注的盯在书上面。

教室后面的小山上,是我最喜欢看书的地方,夏天时,蝉的叫声会大到你听觉麻痹,眼睛就变成了你的依靠。在这种状况下看书,可以连印书的纸头的纹路、还有每个字的印刷字体的边缘都看得出来。

等到天要变黑了,你就察觉到纸头反射的光愈来愈弱,你的瞳孔配合着一圈圈放大、想抓更多的光进来,但没有用,光被抽走了,纸头上的字像在涨潮中的小岛,一个一个被水漫过去。

这时候我只好把头抬起来,面对已经天黑的世界。

而黑暗中只有山和树的影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天,又躲在山上看书。三十四号男生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我们看的是一样的课本,课本是很奇怪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沉默的敌意,你如果能够找到同伴一起面对一本课本,好像会比较不受威胁。

课本上讲的一件事情,引起了男生跟我的争论。快要天黑的时候,争论变成了吵架。

“你真是自以为了不起的笨蛋。”他说。
“那你就少理我吧。”我说。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他站起来,走掉。

我看他走掉的背影,非常生气,感觉到被丢弃,而天开始黑了,我被迫面对我不喜欢的时刻。男生穿的校服是米色的衬衫,渐渐溶化成黑暗中愈来愈恍惚的一个小点。我心中的恶意,也就随天黑的速度,蔓延开来。

眼看我要被我自己困在黑暗的山里了。这时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却飞出了一点亮光,我诧异的看着这点亮光,安静无声的飞舞着。

“萤火虫!”我心里惊呼着。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亲眼看到萤火虫时,我会这么不可置信。

那只萤火虫似乎天生悲悯之心,一直盘桓不去。

我在黑暗中,完全不想动弹,只想这样一直看着那点亮光,一直看下去。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等我察觉的时候,我已经听到四下有人到山上来喊我的名字,在寻找我了。

我却还是不舍得动,不像站起来。

树叶动了动,萤火虫开始往上飞,我的眼睛也随着往上看。

我看到三十四号男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在看萤火虫。”我说。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他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萤火虫。”我说。
“我知道,走吧。”他伸手拉我站起来。萤火虫已经不见了。

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萤火虫了,也许我已经看过最美的萤火虫了。

我也不再害怕天变黑的时刻。

第三十八号男孩 自称是我哥的男生

有一段时间,连续两个月,每天晚上我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大概那两个月当中,只有三个晚上我没接到他电话,那三个晚上他为什么没打,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接到他电话时,他一开口就说:

“你不认得我。我是你哥哥。”

我愣住了两秒,然后哈哈大笑:“我没有哥哥。”

“别这么确定,你又没有哥哥,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他的声音,有一种晴朗的气息。即使是在讲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还是令人觉得话中有正面的意义,而不是在鬼扯。
“那,你要怎么证明你是我哥?”我问。
“我不需要证明我是你哥。”他说:“你可以不要相信。我又不是靠你相信才能存在的,我又不是上帝或者菩萨,你不信我也不会消失不见的。”
“嗯,是没错……”我在电话这头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这个陌生的电话还真有趣。“上帝或者菩萨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你这个做哥哥的,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呢?”
“让你知道有我的存在,这样一来,当你需要的时候,就不会太孤单。”他说。

我沉默了。我被这句话打动了某处,郑重的想象着一个有哥哥的生活,会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从来都不觉得有过需要一个哥哥的感觉呢?”我问。并不是敌意的,而是试探的。
“嗯,那也没什么关系,你跟我反正就照原来这样活着,大家都没什么损失。”他的声音出现开朗的笑意:“不过这种话,通常是没有的人,才这样说的。……因为反正没有,所以就做个‘没有需要’的声明,你不必再这样,你有哥哥了。”

我被他讲得昏昏的。不知所云的结束了这通电话。

我以为他第二天不会再打来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有点故意忙些别的事情,想假装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怪人有没有再打来。

但当我接起电话,听到是自称我哥哥的这个人,我还是很高兴。我并不明白这个游戏的意思,但游戏总是令人高兴的。

他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我把我讨厌的人,我看不顺眼的事,跟他说了一些。

他就跟我讲些他遇到过的讨厌的人或者事情,他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世界,很多事听起来挺严重的,这样跟他一来一往的聊一聊,比较明瞭了世界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那些讨厌别人的心情淡掉很多,好像那些事在将来的世界里实在不太重要。

这个自称我哥的男生,连续两个月,每天和我讲一通电话,有时讲得很简短,有时讲得很长很长。

我后来都再也没有问起过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向家里其他人询问过。我大概本能的感觉电话那一头的男生,是来自“秘密”这一块栖息地的生物,不适合用探照灯、推土机这类的东西去搜寻他。

我有强烈的想要跟他见面,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安排。

两个月后,圣诞夜,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圣诞快乐,然后,就再也没有打电话来了。


我是看到那篇報導才開始喜歡蔡康永!在此之前,我唯一喜歡他的地方,是他勇於Come out的舉動,至於他在金馬獎的搞怪、公視週二不讀書或是真情指數裡的樣子,都不是我喜歡的樣子。與其說不喜歡,還不如說敬畏!這傢伙太有料,讓我覺得他似乎不是我可以理解的,再不然就是他那一臉看起來很有腦袋的樣子讓我退卻三分!

看完那篇報導時,我居然連猶豫都沒有,就去買了他當時發行的新書《LA流浪記》,有趣的是,那本書,我連一個字都沒看,而這本《那些男孩教我的事》,我卻在買回來的當天就把它閱讀完。更奇怪的是,我一點都沒有衝動想買這本書,至於為什麼會買?我不知道,可能是每天看『康熙來了』的原因,讓我中了蔡康永跟小S的毒!

我是在看『康熙來了』,真正喜歡上蔡康永的。與其說我中了小S的毒,倒不如說我沈浸在蔡康永給我的優雅之中。對於先前他給我的刻板觀念,也在這個節目裡完全瓦解!而我真正開始迷戀起蔡康永,不是那些他外在表現出來的矯柔或是一臉很專業的樣子。我開始相信,他是一個值得去迷戀的人,在《那些男孩教我的事》裡,我深刻的感覺著他對每個人的描述以及每個男孩為他生命添增的樂趣!

蔡康永是個有趣的人兒!我是這麼認為著。尤其是每當他與小S的對話,都會讓我發現他是以一種探索的方式,去看待他身邊的人。縱使小S有再多讓他受不了的觀念或是行為,他也是用一種『原來別人是這樣子的啊!』的態度去看、去感覺。也或許就是他給我的這種感覺,才會使得他身邊的男孩,變得有趣而不古怪,就算平凡的鎖碎小事,他都能形容得讓你感覺他面對這些男孩的歡欣!

簽名會的開場,蔡康永說:『幾年之後,我可能會完全淡出公眾人物的生活,趁這個時候,還有記憶時寫一些什麼給支持我的朋友看。在記憶快要衰退時,一一把這些男孩記錄下來!』我很喜歡書封寫的『這樣做,到底是打算要一直記得你們,還是準備要開始一個一個把你們忘記!』這兩段話,不禁讓我開始為我腦海裡的男孩、女孩開始編下號碼!

記得在場的記者,在訪問參加簽名會的時候,問了這麼一個問題:『你期待在這本書裡看見什麼?』有很多人回答:『他的感情吧!』而我的答案是:『蔡康永。』其實我只是想知道這個編下號碼的男孩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些男孩而已!至於那些大家猜疑的幾號男孩,不是那麼重要!

九十八號男孩。我相信很多人的焦點都放在他身上。但我最深刻的並不是這個號碼的男孩,而是一個帶蔡康永去看日出以及另一個讓蔡康永看到日落的男孩。或許我們身邊有不盡其數的人,都曾教我們或是帶我們做過一些事,只是我們時常遺忘,也時常選擇性的去做與不去做。《那些男孩教我的事》,除了九十八號男孩之外,也有著更多更多值得我們去閱讀的男孩!就像我們身邊擁有很多很多我們值得去編下號碼的人群!

我想,再看看其他在蔡康永生命裡的男孩,正如我期待我生命裡將要出現的人群一樣!

《那些男孩教我的事》,不要期待太多太多感情韻事出現在此,好好品味那些出現在別人生命裡珍貴的事,以及收藏起那些值得你真心收藏的男孩(女孩)!

關於插畫:
太陽臉的插畫很簡單,也很明確的表現出每一個男孩的樣子。太陽臉的插畫讓蔡康永的文字敘述更加豐富,讓那些男孩藉由圖畫,更加活躍在書本裡。


这是不乖小王子

蔡康永虽然不乖,
但也是有纪律的人——
他唯一服从的纪律、称作爱情。
蔡康永自己不乖,
却也驯养了无数宠物——
最乖的一只、是脖子上挂着小铃铛的寂寞。

蔡康永大部分时候趴着睡,
因为想到天使的背后有翅膀,
魔鬼的背后又有尾巴,
所以觉得趴着睡对大家来说,
都比较舒服。

蔡康永,
相信对待人生应如同对待冰箱——
装满、是为了掏空、不是为了保存。
对待写作,则如同对待接吻——
事发之时、皆当迷醉,
事后呢、多半惭愧、
偶尔几次欢喜,也就可以了。

相信爱,相信正义,相信文明,
相信宇宙是值得的。

面对欲望时会软弱,面对邪恶时会软弱。
喜欢别人多过喜欢自己。

从上个世纪的尾巴,开始参加公共活动,
比方说,主持一些节目,
写一些东西,讲些话,
安慰或者伤害一些别人。

但不管怎么说,
很确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很确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很确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蔡康永喜欢文明,
不过对博物馆没什么兴趣,
也喜欢普契尼的歌剧,
可是希望唱的人长得再好看一点。

蔡康永喜欢好看的人,
假如是好看的笨人,
就希望能只要看、不要认识;
假如是好看的聪明人,
也希望能只要看、不要认识……
呃,不要认识太多就好。

蔡康永生在台北,出生的时候,
这个世界早已经拥有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和楚浮的《四百击》了。
实在挺唬人的。

蔡康永念过最像样的一个学校,是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电影电视制作研究所。
蔡康永觉得不像样的学校拿来谈恋爱也不错,拿来念书就很错。

蔡康永,
常常想起很多人,
然后就微笑了。






蔡康永
相信愛,相信正義,相信文明,相信宇宙是值得的。

面對欲望時會軟弱,面對邪惡時會軟弱,喜歡別人多過喜歡自己。

從上個世紀的尾巴,開始參加公共活動,比方說,主持一些節目,寫一些東西,講些話,安慰或者傷害一些別人。

根據地是台北,血統有時被認為是上海,但不管怎麼說,很肯定自己是不重要的,很肯定自己是不重要的,很肯定自己是不重要的。

知性與感性兼具的搞怪才子,文筆犀利、反諷、俏皮的暢銷書作家;

當過GQ雜誌總編輯、台北之音電台總監。

目前主持有「真情指數」「兩代電力公司」「今天不讀書」「康熙來了」「愛的故事」等電視節目。

寫過的書有《再錯也要談戀愛》《不乖蔡康永─同情我可以親我》《你睡不著我受不了》《痛快日記》《LA流浪記》。

有聲書作品《頑童三部曲》《歡樂三國志 全20冊》。他笑稱,男孩系列兩本書(圖文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與文字書《100個男孩的故事》),是他的「任性」之作,只是寫出他生命中遇見的、深深影響他的──男孩們的故事。


第四十三号男孩 爱昙花的男生

“半夜的时候,我会叫醒你喔。”他在我快睡着前跟我说。

“半夜要叫醒我?不要吧,不要叫醒我啦……”我再迷糊挣扎了一下,马上就趴在一堆报告上混睡过去。

还是被叫醒了。

“喂,起来,起来一下。”他果然来摇醒我。

赶报告已经赶得熬夜两天了,能睡还不好好睡一下,到底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半夜把我叫起来?

我被男生拉着走到他家的客厅,他家客厅灯开得很亮,中间的大桌子上,放着一盆有叶子的植物。

“看哪,看……花开了……”男生直愣愣的看着那盆植物,喃喃自语。

真的有一朵白色的大花,漫漫的开了,不,与其说是开了,还不如说是醒过来。

那朵白花形态很优美,即使是作为一朵被梦见的花,都很优美了,更不用说是出现在现实世界的花。

白花愈开愈大朵,张开的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期。

我还是很困,但在困倦中满怀惊讶的看着如梦的白花绽放。

半夜的客厅很安静,我几乎以为可以听见花瓣张开的声音。

“这朵花,简直像在舞台上一个人表演一样……”我自言自语。

“是啊,如果我们不爬起来看它,也许它就不开了呢。”四十三号男生说。

白花已经开到极限了,完美的静止在舞台上。

“我好困……我又要睡着了……”我嘟囔着自己也不确定的话,眼皮愈来愈重。白花的光泽,渐渐晕开来。

四十三号男生,靠到我的耳朵旁边来说:“等你睡醒的时候,这朵花已经谢了。”

我听见了,但没力气回答。

“这是一朵昙花。”他说。

我又睡着了,来不及跟这朵马上要消失的白花说再见。

“等睡醒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它曾经开过。”



第四十八号男孩 立志当蚂蚁的男生

当我第二次遇到他的时候,他问了我几个问题,都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了的。

我有点纳闷,“这个人,看起来并不时个呆子啊。”

等到第三次遇到,他又问了我那些相同的问题,连顺序都一模一样。这下我实在忍不住了。

“喂,你已经问过我两次了,你知不知道?”
“噢,是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尴尬。
“难道你不记得吗?”
“嗯,我不记得。”他说:“我两年前就决定依照蚂蚁的方式生活了。不记得遇见过谁,不理解羞辱或尊严这类的事情。”
“那你怎么跟别人做朋友?”
他摇摇头。
“我没有在找朋友。我只是看看能不能遇见另外一只蚂蚁。”
“我不是蚂蚁,我记得人,我记得你。”
“拜拜。”他走开了。

第五十五号男孩 黑道里的逃亡者

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坐着的时候,不唱歌、不说话、不吃东西,也并不会觉得无聊。

因为自然会有事情发生。

冤魂会显灵,营火会爆出征兆,或者,别桌的客人会送酒过来。

我们在酒吧里,围着一张圆桌坐着,听音乐、喝酒,没人唱歌或说话,但也没人觉得无聊。

过一下,就有别桌的客人送酒过来了。

会用送酒到别桌的方式来打招呼的,一定是比较老练世故的人。

我们转过头去看是谁送的酒,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穿马球衫的男人,举起酒杯来向我们致意。
“我觉得有点假耶,这个男人好像太好看。”
“也太稳了。”
“是不是有人恶作剧啊?”
“还是有电视整人节目在偷拍?”
我们这桌的人,七嘴八舌一阵。终于有一个女生站了起来,“我去探一探,不然也太上不了台面了。”
她拿着酒,就朝那个男人的桌子走去。
我们这桌的人必须故作镇定,以免更被小看,所以就照原样围桌坐定,不转头去看动静。
过了十几分钟,侦查员回来了。
“他是从美国回来度假的。”侦察员开始报告:“他说是在美国开餐厅。”
“讲话声音如何?”
“不错。”
“他为什么送酒给我们?”
侦察员停止不说话,眼光掠过这桌每个人,最后停在我脸上。
“他说希望能请你过去坐坐。”侦察员说。
全桌人都盯着我看了三秒,接着有人开口:“人家送的酒我们已经喝了,你有责任去谢一声。”
“是啊,不然以前都是我们去应酬别人,换酒来喂你们,这次轮到你,乖乖去吧。”说话的是平常最常被陌生人请喝酒的一个女生,她很有资格说这个话。不过看她的表情,她似乎还在惊讶中,惊讶那个男人竟然不是要请她过去坐吧。

我拿了我的酒,过去马球衫先生的旁边坐下,他那件马球衫上,绣着小小的“五十五”这个数字。
“第五十五号男生。”我心中浮现这行字。

五十五号男生,一直对他在从事什么行业讲得模模糊糊,在美国的哪里也讲得模模糊糊,直到几天后,我才知道他是什么人物。

去酒吧的几天后,我跟五十五号男生一起吃饭的时候,有几个凶神恶煞型的男人进了同一家餐厅,五十五号男生看到他们时,脸色忽然变了,立刻掏钱丢在桌上,拉我起来离开餐厅。

我还没问怎么回事,那几个凶神恶煞竟然追出来了。五十五号男生很机警,拉着我钻进巷子,三拐两拐,狂奔一阵,再回头看,已经甩掉追兵了。

这下不用讲也知道他是黑道了,显然还惹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才躲到美国去。所谓的开餐厅,大概是窝在某处的唐人街的厨房里避避风头吧。

以一位黑道来讲,他的发型和穿的衣服实在可以用“清新”来形容。至于他刺满了整个上半身的青龙,也算是很有派头的了。

五十五号男生,携带着血债,逃亡着。



第六十号男孩 跟植物说话的男孩

第六十号男生,在英国念一个很奇特的学院。

那个学院没有电,天黑以后就点蜡烛。那个学院的学生都不准开车,只能走路,或者搭陌生人的便车。

那个学院除了上课以外,每天早上都要到田野当中吟唱中古时代的欧洲僧侣经文,同时做一些介于膜拜、呼吸和舞蹈之间的舒缓动作。

那个学院的学生,还要种一块自己的田。

六十号男生,既然是这个学院的男生,这些事当然他都遵守,而且乐在其中。只是,他在我们这个国家长大,都是在城市长大的,他没有种过田。

他到了英国,当然也不会忽然就会种田了。英国这家学院的老师,叫大家到田里去收成晚上要煮成晚餐的马铃薯时,大家都在天未亮的大清早去田里用手翻寻马铃薯,一人拎一麻袋回来交差。六十号男生拎回来的那一袋最重,因为他摸来装在袋子里的都不是马铃薯,是石头。

他的手分不出来马铃薯跟石头的差别。

但六十号男生还是很爱到田野里去唱歌跳舞、跑来跑去。那所学院的老师叫他们要常跟植物说话,安慰植物,鼓励植物,也从植物身上得到回报的温暖、善意。

这个习惯他保留下来了。六十号男生离开那所学院以后,也就回到文明世界,重新又用电、又开车,也不再每天早上去田野吟唱舞蹈、不再摸黑找马铃薯了。但他保留了跟植物说话的习惯。

我认识六十号男生的时候,他教我怎么跟植物说话。他带我到嘈杂马路边的公园里,去安慰那些一直忍受车声废气的可怜的树。他叫我抱抱那些树,拍拍他们,称赞他们,鼓励他们。

六十号男生,是我所认得的人当中,唯一常常跟植物说话的男生。

第六十二号男孩

这个男生,加拿大人,常常帮我赶功课。

为了答谢他,我常常去中国城买吃的东西来弄给他吃。

我煮芝麻汤圆给他吃,他在旁边,一直很不放心,“这些圆圆白白的东西,里面到底包了什么?”他问。

我没回答,端给他煮好的汤圆,他迟疑的咬了一口,结果黑乎乎的汁从汤圆里涌出来,他吓得大叫一声,丢了汤圆就跑,再也不肯吃一口。

我又弄了葱油饼给他吃。当我把葱油饼从烤箱拿出来给他时,他很高兴。

然后他就在葱油饼上抹了很多草莓果酱,一直说:“很好吃,很好吃。”


第七十二号男孩 沙漠男孩


这个男生,带我去沙漠里露营。
撒哈拉沙漠。
他扎白头巾,开吉普车,眼睛淡蓝,满脸胡渣。
他从北非某个都市开进沙漠去,开了三个小时,才渐渐摆脱了还没风化成沙子的碎石漠,进入比较有撒哈拉风格的沙漠。

沿路上偶尔会看到一些半球状的巨岩,整整齐齐从正中间被剖成两半的样子,像对切的苹果躺在地上。他说是古文明留下来的东西,被风化到不行了,只好从中间裂成两半,散在荒地里也没人管。

“古文明?什么古文明?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问。
他撇撇嘴。
“管他的哩,古文明这么多,管到死也管不完。像这么烂的古文明,只留下大石头,不留点黄金,活该没人管。”他说。

男生很喜欢沙漠,他开始把吉普车超面前的沙丘大斜坡猛冲过去,冲一次冲不上去,就再冲一次、再冲,一直冲到吉普车都快站直了,才冲上沙丘。他大声笑着,显然很痛快。
“我不是在发狂。我们要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上,才能找到理想的扎营地点。”
我跟他一起望下去,一望无际的黄沙地,他的白布头巾尾在大风里飘着打着。
“要找两个小沙丘之间的平地,到晚上才不会被风吹死。”他说。
我们重新上吉普车,继续在沙漠里面绕。
“你在找什么?”我问。
“找水。找大一点的湖,这样晚上月亮会照在湖水里,景色才有变化。不然四周都是沙地,很无聊。”
本来听男生说要去沙漠里搭帐篷露营时,想到的就是黄沙滚滚,根本不知道还可以找得到湖来衬托月色,跟我想得颇不一样。
车又在沙丘沙堆之间横冲直撞了半个钟头,然后,湖真的出现了。

七十二号男生选了个离湖五百公尺、两坡之间的平坦沙地,开始搭帐篷。
“要离水远一点,不要太靠近水,睡在水边容易遇见去喝水的东西,蛇啦什么的。”
等我们搭好帐篷,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在沙上铺了一块席子,叫我侧躺下来看落日。
我第一次了解落日跟地平线之间,原来有这么多层颜色,站着看不太明显,侧躺下来看就很明显了。

沙漠里,裹着大毯子的男生跟我,迁就着席子的大小,头顶对头顶,缩着腿像一对还没切开的连体婴,躺在草席上。
男生的豪气不见了,四周太辽阔了,三百六十度都没有一点遮蔽,只有大大的天空、低低的地平线,他像婴儿般吸起大拇指来了。
再过一下,月亮出来了,而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天上一边是月亮,,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湖水,三边是沙漠。

“谢谢你带我到沙漠里来。”我还是躺着,在毯子里对他说,他在毯子里点点头。

再过一下,就整个天空都是星星了。

第七十六号男孩 撞上路灯的阿波罗

连续四十八小时没睡觉,拼命在赶剪接的进度,剪到后来已经神经错乱,镜头顺序都弄反了,先喷血、才看见开枪;先爬起来、才倒地。

同学看我不行了,拉我去洗头洗脸、刮胡子、再喷点香水,然后用车把我栽到西好莱坞的大街上,大概是半夜一点,他叫我坐在路边巴士站的候车长椅上。

“等一下会有很多漂亮的人可以看,满街都是,人多到像嘉年华一样,你参观半小时,精神会变好,我再来接你。”
“难道不会有人把我带走吗?”我问。
同学耸耸肩:“如果是够漂亮的人,就跟着走呀。”
“万一带走以后,被杀掉呢?”
同学看着我:“用你的东方眼神、东方感应术呀,谁逃得过你的眼力呢?”
“谢了,你半小时后来接我吧,我没空搞艳遇了,我还得滚回监狱里、剪我那部他妈的旷世巨作呢。”

同学车开走了。果然,街上人愈来愈多,以这个巴士站所在的十字路口为中心,半径五十公尺内的每一间酒吧,都吞吐着一批又一批漂亮高大的人。

这一点都不像我以为的半夜街头景象,这根本就像潜水以后看见的珊瑚礁王国,每个深海的夜行者都自己发光,鲜艳,悠然飘行。

我坐到长椅的椅背上,才不致被人超淹没。

经过的人都很友善,发亮的微笑,对我点头,有的开口问好,有的还很老派的拿起头上时髦的帽子、举帽致意:“很高兴能遇见你”。

半夜一两点,陌生人彼此为什么这样融洽?祥和?

坐定不动的我,仿佛粘在珊瑚礁上的海葵,渐渐也伸出触须来顺流摇摆着。

忽然,我看见一个根本就是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活过来以后变成的人。这人裸着上身、金发在夜风中闪耀,我看着他,想着:“阿波罗。”

他正在过马路,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竟转过脸回看我。我很意外他会回看,只好跟他对看。

他一边看住我,一边过马路,步伐缓慢优美,绝不是雕像复活应有的走法。

我说不出他的蓝眼睛用的是哪一种目光在看我,侦察机式的?猎人式的?还是这样盯着人看只是向来他表演走路的一部分?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接下来有事发生了。

因为一直看我,没在看路,阿波罗快过完马路的时候,一头撞上了路灯的灯柱。

我当时立刻把脸转开,我想阿波罗一定不希望我还盯着他看。刚好我同学开车来接我、我马上钻进车里去了。我只觉得我应该尽快离开他的视线。

他是我见过最像希腊神话的男生了,理应编号建档。第七十六号男生,阿波罗,神一般的行走,撞上了路灯。

第七十八号男孩

冬天,雪停了,男生跟我,在京都的山上闲晃。他是日本人。我们两个信步走向我们都喜欢的小庙,地藏院。通往地藏院的后门,有一道朱红栏杆的桥。这几天下雪,早把红栏杆遮住了,变成一道雪白的桥。

我踏上桥,边走边一路随手把积雪掸去,等我把右手边栏杆上的积雪都掸掉了时,只听身后的他大叫一声,我还以为他出了事,回头看,他指着我的鼻子,气得发抖。

“……你这样,后面来的人怎么办?!”他叫。

“什么怎么办?”

“你……把雪景都破坏了!现在一边栏杆是红的,一边栏杆是白的,怎么办?”

我伸伸舌头,掸都掸掉了,还能怎么办?

七十八号男生伸手,把地上的积雪捧起来,像堆奶油那样堆到被我掸光了雪的右栏杆上。

他真的一小段一小段又把雪堆回去了。



他恨猫。第八十号男生恨猫。
他会用英文写“猫不重要”,然后把这些小卡片贴在所有有猫的地方。包括超级市场里放猫食的货架上。
“猫到底做了什么?”我问八十号男生。
他不说,只用英文回答我:“猫不重要。”
时间久了,我也真的自然而然就觉得猫不重要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在养猫了。
“你在养猫?”我说。
“嗯。”
“猫不是不重要吗?”我还用英文重复他的经典名句:“猫,不,重,要。”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在暗恋一个同事吗?这只猫就是那个同事托我照顾的。”他说。
“喔,猫不重要,但猫的主人很重要。”我拍拍猫的头,问他:“如果暗恋到最后,又是一场空呢?”
“那……我就一定把这只猫毒死。”他抚摸着猫的背,猫舒服的呼噜着。“反正猫一点也不重要。”他说。







知名電視主持人蔡康永10年的戀情終於曝光,在3年前自暴是「同志」蔡康永,
不但有人氣又有才氣,身邊的男伴一向令外界相當好奇,
而長達10年的戀情直到某週刊拍攝到他與男友相偕在北市尋覓新居才曝光,
而神秘的另一半正是長得高大斯文,
目前在德霖技術學院土木工程系擔任英文老師的劉坤龍。

根據週刊報導,蔡康永曾經在所寫的〈那些男孩教我的事〉一書中,
描述了66位他生命中重要的男孩,其中編號60號的「George」劉坤龍,
正是他的「最愛」,蔡康永在新書發表會時,甚至公開將這本書大方送給他。

不過蔡康永對於這對戀情始終相當低調保密,還曾經半開玩笑的說
「萬一說出來,我就要開始幫他打理造型,說明他的背景,實在太累了。」

報導中提到,劉坤龍年近40歲,蔡康永曾透露,
兩人是在媒體的介紹下認識並進一步交往,當時蔡康永還未成名。

該周刊是在本月21日下午,拍到蔡康永與男友、房屋仲介商3人,
連袂前往松德路「馬可波羅華廈」及林森北路「喜來登花園城堡」看屋,
傳闻中的神秘男友才因此曝光。

報導中也提到,劉坤龍的父親曾經擔任北縣土城鄉長〈現升格為土城市〉,
為當地的望族,家中還有2位姊妹,是家中的獨子,
但是劉某在家族傳宗接代的壓力之下,曾經在4、5年前有過1次婚姻,
但是維持不到1年離婚,並無任何子女,據傳當時劉已經和蔡康永交往。

蔡康永在書中寫到,劉坤龍個性細膩,在英國留學期間對研究植物頗有心得,
因此擁有某些特質,有空時會帶著他去「傾聽」植物,
並帶著他去公園內抱抱、安慰那些每天吸盡都市廢棄的可憐樹木。

或許兩人就是共同擁有藝文及豐富的情感特質,才將2人如磁石般的吸附在一起。

報導文中還提到,蔡康永擔任「GQ」雜誌總編輯時,
特別引薦劉坤龍開闢一個「西方美食專欄」,
當時蔡康永也是透過他才認識日本之名作家村上春樹。

而劉坤龍本身在藝文界也相當活躍,經常與藝文界同好舉辦藝文活動,
本身還擁有一間專門舉辦藝文活動的「蒸發有限公司」。

雖然蔡康永一向不避諱自己的性向,更公開說過
「不管是性向、興趣或工作,都該為自己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
如果一生中都不能得到這樣的感覺而痛苦的活著,實在對不起自己的人生」
但兩人如此知心,又礙於蔡康永的高知名度,
這段地下戀情未來的發展不免受到高度矚目。


金鐘、金馬頒獎典禮雙料主持人蔡康永十年親密愛人GEORGE昨天曝光了,
對於愛侶四、五年前曾經奉父母之命結婚,蔡康永無奈地說:
「他是奉父母之命吧,這點我實在沒辦法干涉他。」

台湾演藝圈內的同志大有人在,但礙於種種理由多半選擇不公開,
有人甚至還假裝交女友混淆視聽,但蔡康永自從出櫃後,
工作不僅沒有受到影響,甚至星途一路發,但他從不主動談論
「另一半」GEORGE,原因就在「他」不是圈內人,
如果戀情曝光深怕對方會「抓狂」,甚至影響到他的教職工作。

蔡康永昨天坦然面對戀情曝光:「我們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交往十年,我總是希望不要造成對方的困擾,
希望明天報紙標題不要太聳動,免得他『抓狂』。」
蔡康永說,原則上他的情緒並沒有太大波動,
不過如果GEORGE今天看完報紙反應激烈的話,
那他主持金鐘與金馬的情緒可能也會受到影響。

蔡康永也開玩笑說:「被報導這個事情我是還好,
倒是長針眼讓我很困擾,大概是日前看到林志玲的肚臍遭報應吧。」

交往十年,GEORGE曾在四、五年前有過一段短暫婚姻,
並在付給女方大筆贍養費後結束,對於這個「插曲」,
蔡康永坦然接受:「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付大筆贍養費,
但我知道他有來自於家庭的壓力,我選擇不要涉入。」
蔡康永是不是很愛GEORGE?他笑笑說:「交往十年,
我們已經過了激情的階段了,我只能說我們很穩定,
讓人傷心的是他不太看我主持的節目,只有內疚的時候才看。」


第八十五号男孩 漆白脚踏车的人

他跟我认识一个月以后,说要进医院开一个小刀,清除一些血管里的东西。

进医院前,他帮我重新油漆我的旧脚踏车。他说要漆个怪颜色,漆还没调好,他先给脚踏车全身刷白了。等手术以后再上色。

手术第二天,我去医院看他,他家人都在,他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医生说血管里清除下来的渣渣,来不及筛干净,顺着血管跑到脑子里去、塞住了。

他变成植物人以后,连眼睛都不会转动。我每次去帮他运动手脚,在他耳朵旁边讲话,他的妈妈说,只有我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动一动。这我也不能确定。我根本觉得变成植物人以后,他就不是他了。

“他已经不在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后来不再去探望他的借口。

而且,我发现我不会骑脚踏车了,老是跌下来。我就把白色脚踏车也送掉了,送给还会骑的人。




我们刚认识一个月,他就被公司调到神户去了。他的公司对他非常礼遇,给他租了大建筑师安藤忠雄盖的一栋得过奖的小楼。小楼一共十一层,他住其中一层。
小楼在山上,俯瞰神户市区,也看得见神户港,看得见港口和海。
我到神户已是下午,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神户港的码头逛逛。快下山的阳光,照在码头的木头地板上,有一种很和煦的感觉,好像是这些已经躺平的木头,又想起了他们还是站着的森林时,被阳光照到的温暖往事,而我也在这往事里面。
码头有个木头搭的小舞台,有人很散漫的在表演些什么,反正看的人也很散漫,大家都不在意的手揣在口袋里晃来晃去。
码头边有很多小店。我看见摊子上摆着一个咸蛋超人形状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老式的彩色糖果。我喜欢那个超人铁盒,想买,他说:“等要离开神户的时候再买吧,反正是新推出的商品,很容易买到的。”
逛神户码头,直到太阳下山。九十一号男生带我去吃铁板上煎熟的神户牛排,然后去听小酒吧的爵士演唱。
小酒吧的隔壁桌坐的大概是黑社会的老大,穿着三件式白西装、带着墨镜,他的肥手不断在他女伴的细颈上摩挲。
他的女伴头发盘起、露出细白的颈子,披着白狐狸尾的披肩。
爵士乐队只有三个人,唱歌的是长得并不出色的长发女歌手。九十一号男生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洽·贝克的照片明信片出来,是他在码头随手买的。他在明信片上写了几个字,轻服务生递给了女歌手。
女歌手收到,惊喜的露出牙龈而笑了,转过身向我们这桌点头致意,讲了一串日文,作为一位爵士歌手,她似乎太入世了一些。
不过她歌声还是没问题的。唱起歌来就像被黑人的鬼魂附身,一点没有日文腔了。
她唱的是比利哈乐黛的《我可笑的情人》,男生说是他最喜欢的一首,特别点给我听的。
嗯,情人可笑,是赞赏?是讪笑?还是自嘲?
又继续听了四、五首歌,隔壁桌的黑社会始终没把他的巨掌从白狐狸情妇的白颈子上移开,白狐狸的颈子也始终还没被捏断。
神户、深夜、黑社会、爵士女歌手。还差一样东西,这一样东西,要再过六个小时,才会发生。
回到男生的住处,他打开墙上的卫星接收音乐,听西班牙文歌曲的频道。
“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就听日文的哲学讲座频道,就可以马上睡着了。”他说。
但我们还没有要睡觉。
我们先到阳台上站着,眺望夜晚的神户港。神户市的夜景很家常,并没有什么炫耀的态度。神户港的灯光也很温驯,像是很明白自己是因海才会存在的样子。
我从行李里拿出的三十个书的封面样本。我要出第一本书了,书名和封面都还没决定,我把供选择的这三十个样本摊开铺在地上,九十一号男生伪装成逛书店的客人,在三十个封面间逛来逛去,看哪个封面最吸引人。
我们到半夜三点才决定我第一本书的书名和封面,总算可以上床睡觉了,睡前,我拿出一袋我带来送他的唱片,他闭眼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是王菲唱的“天空”。我们就放这一张,听者王菲的“天空”在半夜的神户山顶蔓延开来,我们睡着。
距离事情的发生,还有两小时。
早上五点。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还在睡,根本不知道是几点。早上五点,整个房子晃动,像是上帝忽然用手把房子拿起来左右上下的用力摇晃。
我听到男生在他的床上吓得大吼大叫,我跳起来去拉他。我刚跳起来,我床旁边的衣柜就整个砸在我床头。我只有空惊讶的瞄一眼被压扁在衣柜底下,只露出一个小角的枕头。但九十一号男生还在大叫,我跑去把他拉起床,我们跑到阳台上,缩在角落里。
早上五点钟,我们因神户大地震而醒来。
神户大地震正式发生之后,几分钟内又跟这震了两、三次,被震到头昏脑胀的我们,竟然做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们又睡着了。
我们随着每一次不可揣测的震动像田鼠类动物那样,从房子的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每蹲到一个角落,就撑不住的掉进短暂的昏睡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风吹草动惊醒,慌乱的窜到另一个角落去。
如果这时天花板有一台摄影机拍下来我们的动作,一定以为我们是在躲一只隐形的妖怪,大概很不像在世纪级的地震中应该有的样子。
我们两个在每次陷入短暂昏迷前,还会抽空互相端详一下,说两句一点用都没有的话,比方说:
“哇,你的头发好丑!”
或者,“咦,你是穿这件衣服睡觉的吗?”
为什么在地震的中间,还会讲这么琐碎的话,应该也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吧。

等我们终于从这样持续型短暂昏迷醒了过来以后,我们发现:好安静啊。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像要接近悬崖的边缘那样,一小步一小步往阳台栏杆靠近。
真是奇怪,四周没有哭喊,没有爆炸,连火化都没有,连悄悄探出头来张望的人都没有。
九十一号男生跟我困惑的对看,难道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被震到吗?是只有我们被上帝拿大头针戳了一下吗?
我们走进房子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查,每间房间,都像被发脾气的婴儿巨人捣毁的洋娃娃房间一样。
客厅的巨大电视机,竟然从地上跳到了桌子上,脸朝下的狗吃屎姿势,赌气似的把脸埋住,整个趴在桌上,房间里的柜子也很奇怪,本来应该认命躺平的柜子,却因为五个大抽屉都被弹出,结果柜子就被五个大抽屉撑起来。像一只有五条粗腿的大狗一样,呆站在地上。
“啊,这只袜子在这里!”九十一号男生走到柜子大狗的旁边,捡起一只显然是被柜子挡住很久的袜子。
我们走到我睡觉的房间,他看见整个衣橱砸在我的床头,嘴巴张很大:
“……你,你怎么没……被砸倒?”
“你在隔壁鬼叫,我以为你被压到了,跑去救你啊,我一跳起来,衣橱才倒下的。”
“哦?所以,是我救了你啊。”他说。
电是没有了,水还有。由于九十一号男生也才刚调到神户两个月,买了车还没拿到,所以也不能开车出去看看。
我们想,大概就只是这样子吧,过一阵子电就会恢复,再把家具收拾一下就没事了。
我们再次站到阳台上,这一次,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没有注意到附近的车子,正一辆一辆悄悄的开走。
我们从山顶的阳台看下去,看见房屋像鳞片般排列的神户市里,渐渐一处一处冒出小小的黑烟来,连神户码头边,本来看得见好几十只彼此交错的起重支架的地方,也有淡淡小小的黑烟飘起。
我们的位置,实在离市区太远。所以每一处黑烟,在我们看起来,都是淡淡小小的。可是,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在阳台上看了半个钟头,整个神户市的上空已经全部被黑烟遮住,每一股淡淡细细的黑烟,在当地不知是多大的火灾,却这样安静无声的在我们眼前悠然升起,一股一股像小水流那样,流向天空,汇成黑海,遮蔽太阳。
这实在出乎我们意料,昨夜还万家灯火的神户市,现在好像要在我们眼前蒸发掉一样。
这时我们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出乎我们意料的声音:
王菲的“天空”响起。
电来了!
我们扑到音响旁边,喜悦地看着雷射唱片转动着。我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家里,告诉他们我没事。我要男生也打电话回家,他说他写个传真回家好了。我不知他为什么要用传真的,也许他正在跟家里的谁闹别扭,不想直接讲到话吧。
只是,等他把传真写好,电话线路又忽然断了。
这下,我们被困在山上的屋里了。

我们心存侥幸的想把这场地震,跟地震之后的停电,当作是我们在自己的国家会遇到的那种,等电力回来,大家就回到没事的平日生活。
可是电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决定走下楼去看看状况。走到一楼大门口,才看见楼房跟门口的马路中间,裂开了一道沟,马路像烤过的布朗尼蛋糕的表面,有的地方挤得皱起来,有的地方裂出洞。
我们再走几步,看到便利商店,灰扑扑的门半开着,用几个空箱子挡住店门,我们张望一下,放零食跟泡面的架子,竟然都已经空了。饮料、牛奶也都一瓶不剩。
这下我们有点惊讶了,“这简直像打仗了的样子”,我们开始有这个感觉。
我们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爬楼梯回到家里去,发现水也没有了。
没有水电的房子,即使是安藤忠雄设计的,也变得像被弃置的废屋,加上天空全是黑烟,似乎是有人从上面把盖子慢慢盖下来的味道。
“不行,我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去,不然他们一定急死了。”男生穿上球鞋,背起背包,准备徒步远行。
我没有道理留在屋子里,那是地缚灵才做的事。我也整装,跟他一起出发。
从山上往下走,一路都很安静。这场地震从开始到现在,最奇特的就是我一直觉得很安静,楼房的邻居安静的消失、便利商店安静的锁上门、黑烟安静的扩散,仿佛是听觉在地震时就被震掉了。
沿路看到公用电话,就上去试试看,当然,都不通。沿路看到贩卖机,也都上前去按按看,每台机器都空了,早就卖光了。
真难想象如果有一天全日本的贩卖机都空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九十一号男生设定的方向,是往一栋高大的观光饭店走去,他想大饭店里住了各国旅客,电话总是比较可能会通。
走了将近三个钟头,走到了饭店。
走进这家饭店的大厅,我们都吓了一跳,整个大厅都坐满了人,连地上也坐满了人,有的一看就是饭店的房客,包白头巾穿大袍的中东人,三件式西装的白种人,穿运动服的一整个球队、此时依然挂住太阳眼镜的欧洲时髦男女。
这些各国标本似的人物,被困在饭店大厅的沙发上,在紧急照明的简陋灯光下,了无生气的坐着。真是很像遭到空袭轰炸的城市会出现的景象。
地毯上的人就乱得多了,大部分应该是饭店四周的人躲进来的。
九十一号男生挤上柜台去,问出电话竟然还能通,赶快打回家去报了平安,只是要打电话的人很多,每个人只能打一通,他就没能试着找找他的同事。但能打回家,总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我们两个想到家里没有水,决定去用一下饭店的厕所,打开水龙头,发现依然有水,非常兴奋,把脸洗一洗。
“我们应该装些水回去,不然就惨了。”他说。
“拿什么东西装水?”我问。
他拉我跑到饭店大门口,门口有个架子,里面装的是长筒型的塑胶袋,下雨天给客人套住雨伞,防伞滴水的。
我们拿了好几个伞袋去装水,装了八袋,我们两人双手各拿两袋,觉得非常富足,好像这样就可以进沙漠去探险了。
他算算家里吃的杂粮还够,有了水总可以撑久一点,就这样两人四手八袋水的往回走了。
走一走,看到一个小学操场上有很多老人家在排队,于是我们就凑近一点看,是在发橘子。我们猜这些橘子是专门给高龄日本公民的,应该是没我们的份,也就不好意思跟着排队,可是又有点想拿橘子,两个人就呆呆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句子被拿完,我们都没有勇气上前。
“我们已经落难了,可是我们还没学会做难民。”他说。
他刚说完,我手上一滑,两袋水掉在地上砸破,爆开一地水花。
“快回去吧,不然水要掉光了。”我说。
等我们到家时,只剩下四袋水,其他都沿路摔破了。
想上大号,也不敢用家里的厕所,两个人各自选了一个最喜欢的牌子的提袋,到顶楼阳台去解决,把东西封存在坚固美丽的名牌提袋里,然后在阳台上大叫、旋转、像扔铁饼那样,把封好的袋子远远的扔进山里去。
我们被困了三天。




和我因为神户大地震而困住的九十一号男生,被请到日本去负责卖世界最贵的洗发精,并不是因为他的日文好,而是因为他很会卖贵的东西给女生。
他的日文烂得要命,烂到多半时候听不懂人家在讲什么。他的公司配给他的随身翻译,当然早就随着大地震而失去联络。于是,住在良好楼房里的我们两人,寄望于日本的高度文明气氛,以为只要等到电力回来,看得到电视,打得通电话,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我们也期望楼下那间丰盛华美的便利商店很快又会亮起灯,供应我们奇巧的各式饮食。男生跟我怀抱一丝希望,不时造访这间便利商店,却永远只看到昏暗的店里表情呆滞的可怜店员。我们最后只好抱了一套被子枕头去救济这个店员,让他守夜时可以睡舒服一点。当然也希望店员男生能投桃报李,从他的最后库存里拿出几盒饼干、几罐矿泉水给我们。
结果呢?当然是没有。没有饼干、也没有矿泉水,店员只是可怜兮兮的鞠躬把被子接过去而已。
“情况大概很严重吧,没有人可以接济我们了。”我们两个有气没力的上了楼,总算有令人振奋的事了——电力回来了。
我们赶快把摔成狗吃屎的电视机扶好,看电视新闻,结果看到直升机拍的画面,我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闭不起来。
电视上出现了像被推倒的骨牌那样一长条全倒的高架道路,歪七扭八的躺在神户市的中心。过一下,我们看到以神户为重要根据地的山口组在街上散发粮食,过一下,又看到很多老人躺在体育馆的大地铺上流泪,过一下,又看到白头发的日本首相抵达指挥中心。
最吓人的,是电视右上角一直闪动的数字,那是死亡的人数,每一跳就增加一点,像什么游戏的计分格一样。
我们这才看到神户被震成了什么样子,抵达神户时,感到优美宁静的神户港码头,已经不见了,匆匆走过的商店街,被压在倒塌的高架路底下,很多可爱的房子像跌出盘子的蛋糕那样断成几截、窗口冒出火来。
这下我们知道不会有人来管我们了。神户受的伤害比我们想的严重多了,我们必须离开神户。没有水和食物,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男生到楼上楼下敲敲门,没有人应门,这栋楼里的人大概都早就警觉的移动了。大概没有人像我们这么缺乏灾难意识的,一直鬼混着不行动。
“我们走吧。”他邀我整理了最简单的行李,换上好行动的衣服,我们打算走到山下去,再想办法离开神户。
竟然有人敲门,我们互看一眼,跑去开门。
是楼下便利商店的店员男生。
他比手画脚的跟男生说了一下,原来他找到了一辆脚踏车,他要载我们到可以找到人帮忙的地方去。
被子跟枕头还是发挥了力量。
于是我们三个人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店员男生骑得歪歪斜斜,九十一号男生勉强缩在前方的杆子上,我跨在后座。
愈靠近有人烟的地方,景象愈吓人,路边的每栋房屋,都像影城游乐场的市景那样,火不大不小的燃烧着。路边移动的每个人都背着背包,有的还抱着宠物,大家都低头不语、无表情的走着,安静得可以听见火烧木头房屋噼噼啪啪的声音。
有些路面被震的皱起来一大块,有时是倒下来的大树挡住路,过不去,我们的脚踏车就转进小巷子里去。
店员男生一直把我们载到男生总公司所在的大楼,我们在那里找到他公司的一个同事,正在安排把人用车送到大阪去。
于是我们可以跟店员男生道别了。不过真的跟他道别的只有我而已。九十一号男生后来在神户有再遇见他,而且,他们后来共组了一个家庭。
因此他就不能只是店员男生了。他得到编号,是第九十二号男生。
在神户大地震中,仁慈的分享了脚踏车,竟然还闹出一段“倾城之恋”。
神户后来重建了,而九十一号和九十二号男生还没有分开。

蔡康永出身上海名門,是名律師蔡天鐸之子,從小到大就讀貴族學校,
東海大學畢業後,到UCLA念電影碩士,原本想回台湾拯救國片,
未料,從電影人、文人變成當紅電視主持人,
他的家庭、金錢觀、同志感情世界,令許多觀眾好奇。




蔡康永的父母是上海人,父親開過輪船公司、空運公司、法律事務所,\r
在蔡康永眼中,母親不叫家庭主婦,他覺得家庭「貴」婦比較貼切,
他說:「我媽每天睡到中午12點,穿著毛毛邊的亮片高跟拖鞋、
好萊塢電影裡女明星穿的絲質晨袍,在家裡晃了一下,
起床後不必吃東西,就出門弄頭髮,弄到2、3點回家,
等朋友到家裡打麻將,打麻將是大人生活中必要的應酬。」

上海人覺得任何事情「面子都要搞好」,
蔡康永的父母從來不在他跟姊姊面前談人際關係、工作、金錢等問題,
所以從小在安全感十足的環境成長,他以為每個人的媽媽都睡到中午12點,
每人都跟他家一樣,維持著歌舞昇平的家人關係。
爸媽什麼事都擺在心裡不講,長大後才知道,原來家裡有些問題,
大人天天打麻將,不一定開心。

幼稚園到高中,蔡康永一路就讀私立貴族學校─「再興」,
他的同學有辜家、蔣家後代、當時台湾省主席的小孩、榮總院長的小孩,
這些孩子都在嚴格、封閉的環境長大,各校髮禁解除時,再興仍堅持學生理平頭,
而且學校沒有福利社。直到升高中,有些外面的學生考進再興高中,
接觸到其他學校的學生,他才知道「原來有人講國語是不標準的」。

蔡康永求學期間,永遠是那位被派出校外參加演講、辯論、書法、美術、
作文比賽,拿冠軍為校爭光的風雲人物,除了運動以外,樣樣都行,\r
他很會拿獎,但對「獎」卻十分感冒,
因為一人得獎光榮,其他人都不開心、失落,他不喜歡那種感覺,
所以他也不告訴爸媽自己在學校得獎無數。
他對學校貢獻良多,擔任校刊主編時,卻在校刊揭露228事件真相,
校方知道是他「稿」的,非常火大,記了他兩個暗過,
被記過的事,他當然也沒告訴爸媽。

蔡康永念大學時,母親因癌症過世,父親2年前走的,
蔡康永有一段時間有點叛逆,李登輝當總統時,有一次請蔡康永的父親到總統府吃飯,
父親叫蔡康永一起去,蔡康永知道有10個人受邀,
他跟父親說:「我不要去,他要請客,請我們就好,跟其他人一起吃,我不要。」
蔡康永不喜歡官腔官調,現在主持「真情指數」也沒把大官來賓捧得太高,
他說,父親生前比較感到安慰的是,他主持「真情指數」這樣的節目,
在朋友面前,他爸爸至少面子掛得住,起碼兒子是在作「正派的事」。


蔡康永現在光主持電視節目,每月至少賺160萬元,
加上父親留給他的財產,很多人都猜他「一定很有錢」。
蔡康永說,他不要爸爸留錢給他,錢他自己賺就有了,
他父親生前把大部份的錢拿回大陸,照顧他大陸老家的家人。
父親留下許多字畫給他,他本來以為那值不了多少錢,後來才知道那些字畫很值錢。

蔡康永的姊姊嫁到加拿大,台湾只有他一人,沒機會花錢。
他身材不好,買衣服只為了遮掩缺點,不會花錢買大名牌,
他的觀念是,買很貴的東西,是為了讓別人認知你的地位,
名人不必靠這些證明自己是誰。

蔡康永最大的開銷是旅遊,他喜歡悠閒、鬆散的旅遊,絕不跟團,
有一次他到柏林待2個禮拜,朋友跟他說,拜託,柏林只要待兩天就夠了,
蔡康永說,他不在乎昂貴的飯店房間費用,
他喜歡到一個定點,可以用腳走來走去,熟悉環境。






蔡康永不避諱「同志」身份,但也不刻意「掛牌」召告天下,
從國中開始,他經歷多段感情,在「那些男孩教我的事」這本書中的33個男生,
其中有半數跟他有感情關係,愛情有甜有苦,
他十分慶幸即使曾經被傷害過,也不會太慘,否則根本沒辦法寫書。

多年來,他覺得最甜蜜的一段愛情發生在高中,
當時有個帥帥、壞壞的男同學深深吸引他,
男同學父親過世時,擔任學生會主席的蔡康永,代表同學們到喪禮行禮,
蔡康永看到那個男生跪在地下,悲傷的模樣好可憐,
原本開朗的男生,失去爸爸,變得沒有笑容。

頂著學生會主席的身份,蔡康永竭盡所能幫助、照顧男同學,
蔡康永說:「能為所愛的人,心甘情願作一點事,那種過程是甜蜜、幸福的。」

比較慘的一次,發生在暑假,
蔡康永說,他到洛杉磯念電影時,每天忙到沒時間談戀愛,
所以放暑假回台湾,他會把握機會談夏日戀情,
那段感情只維持一個多禮拜,卻令他難忘。

蔡康永回憶:「有一天我們走在西門町街頭,他突然拉我在路上狂奔,
原來後面有黑道追殺,他跟我說他也是從美國回台湾,原來他當初是被追殺,
逃亡到美國,那一次在西門町的小巷裡鑽來鑽去,十分驚險。」

蔡康永說,那個人的氣質實在不像黑道,
後來他知道對方只是個在黑社會中沒什麼地位的「卒仔」,很快就跟他分手了。

目前蔡康永有位交往4年多的固定男友,剛認識時,對方不知他是公眾人物,
現在男友發現他變得很有名,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蔡康永說:「他從國外回來,是個平凡的上班族,
我們跟一般人一樣,出去見朋友,會大方介紹「這是我男友」。」




蔡康永念東海大學外文系,母親為此感到不悅,
她覺得念文學,不符合上流社會求生法則,
拿「咆哮山莊」小說當教材的科系,簡直是在鬼混,
蔡康永跟母親說「把英文念好不是很好嗎?」

父親對他比較放任,要他大學畢業後,念一個外國有名的學校回台湾,
只要念碩士,鍍過金就好,絕不必念到博士,念博士給人感覺像呆子、蛋頭。
父親跟他說,念什麼都可以,不准端盤子,
念完快回台湾,學費他全部負責,於是他念最有興趣的電影。
父親的友人問他,康永到美國念什麼?
父親:「電影」,
朋友沒聽清楚:「啊?電腦! 」
父親:「電影」,
對方:「什麼?電機?」
大家無法聯想名律師蔡天鐸的兒子會念電影。

在UCLA念3年電影回台湾,一心想拯救台湾電影的他,立刻投入國片行列,
他父親的朋友周迺忠籌拍「客途秋恨」,因為老爸的關係,他不必從苦力幹起,
周迺忠讓他擔任「製片經理」,蔡康永說:「周老板請許鞍華當導演、
關錦鵬策畫、吳念真編劇、張曼玉當女主角,看這陣容就知道周老板只想得獎。」
「客途秋恨」獲坎城邀請參展,許鞍華沒空,蔡康永就帶著這部片到坎城。

後來,許鞍華覺得蔡康永頗有文才,請他到香港為李連杰、蕭芳芳主演的
「功夫皇帝方世玉」擔任編劇,他寫了第一稿,許鞍華覺得不夠好笑,
另外再找2個人加油添醋,加入方世玉參加奧運百公尺賽跑這種劇情。
許鞍華把蔡康永在飯店裡關了3個月寫「功夫皇帝方世玉」,蔡康永覺得編劇真不是人幹的。

蔡康永回台湾在報上寫影評,他煽情的文字頗受注意,
張小燕的節目只要聊電影,就邀他上節目,
後來主持「翻書觸電王」,從此離開電影界,成為電視主持人。








明星常是好看的,但好看的程度,总还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
即使以我的工作、需要接触到那么多的明星,大部分也还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有的明星即使非常好看,但一旦他察觉了自己的好看,对自己的好看存了使用之心,那他的好看就会降级,并不会流失、耗损,只是降级,从纯金变成镀金,那种降级。
奇特的是,一样的事情,发生在女明星身上就没什么问题,卖弄风情的女明星常常还是很动人,可是发生在男明星身上,就会严重的降级。这里讲的是原理吗?不是,只是我的偏见而已。只是我许多偏见中的一个而已。

然而,男明星有可能对自己的好看,都不察觉吗?很难吧。环绕着一个明星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在宣示他外表的特色,“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这种话,主要是明星用来安慰那些对自己的丑、感到灰心的影歌迷的吧。

作为男明星的他,却是一个特例。
他的帅,是吓死人的帅,是在我所说的那个合理范围之外的帅,是非地球人的帅,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现某种外星人是以好看为存在条件的,那么他就是那一组的外星人。
具备着这样震慑之美的大明星,当然没有立场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好看”的屁话,说了也只会更伤害丑人的自尊而已,完全没有安慰作用。
可是,他有一种自在的存在方式:他对自己的美,无动于衷。
像是树对自己的树荫无动于衷。
他对一般人因他的美而感受到的震慑,也无动于衷。不像有些明星有时会对自己长得美、压迫到别人,而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不会,就像树对于坐在树荫里的人,也不会露出抱歉的表情。

他想要自己当导演,他的老板找我去陪着他想故事,想个他可以当导演去拍的故事。
我听他讲了几个他想出来的故事,都很普通,聊都不值得聊。每一次见面,都还是觉得他的光芒夺目,但我也必须谨记我的任务,不能对他想的故事放水。这使得我们的关系有一点紧张。
有一晚,我陪他聊故事聊到快十二点,他说要开车载我出去兜一圈,于是坐上他的车。
“我不是很聪明的人,对吧?”他说。
“看你要跟谁比。”我说。
他从方向盘上的照后镜里,看了我一眼。
“我现在再讲一个故事,这故事也是我想的。如果这故事还是很烂,我就放你走,你不用再管我了,这样好吗?”他说。
我没讲话。我心里是同意的,但讲明了就不太礼貌。这个人物太古怪,我要长时间被他的荣光照得头晕目眩,又要听一个接一个的烂故事,实在有点折磨人,中止任务也是解脱了。
他开始说故事:
“三个同学,大家公认,全校长得最好看的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约好了放假要一起开车去旅行,把整个岛绕一圈的那种,开很多天车的旅行。”
“嗯。”我点点头,心里想大概又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
“车上还有一个空位,他们决定再邀一个同学加入。结果,他们邀了学校一个长得最丑的男生。那个丑男生当然很惊讶,又很感激,学校最好看的三个同学,竟然愿意邀他一起旅行,他很紧张,可还是答应了。”
“嗯。”我应了一声。这故事好像要往惊悚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四个人,就开车去旅行了,旅行了两天,大家都很快乐,玩得很开心。”
“嗯。”我又应了一声。
“第三天早起,他们继续开车上路,快要上公路之前,忽然有一辆大卡车冲出来,把他们的车撞翻了,四个人都摔到车外,躺在地上。”
“后来呢?”我问。
他把车停到路边,停好了车,脸部还是朝着前方,继续讲。
“他们四个人被送去医院急救,结果,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四个人里面,只有那个丑的活了下来,另外三个好看的,都死了。”他说。
“噢。”我很意外,不知道这个故事要怎么演下去。
“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丑男生,就在医院里一直哭,一直哭着说,‘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哽咽了,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啜泣。

我永远都不会想到,我会从一个绝世容颜的人嘴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黑暗中,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躺着,眼睛对望着,说些秘密的话。这,在玩乐的日子里,常发生,过后也很容易就忘记了,叶子在风里打转,遇到一下就分开。

有一天,接到一通电话,口音很香港,语气有点揶揄、有点居高临下,对方报上名字,我有点意外,那名字,是香港的大明星。

他在电话里说,他人在台北,而他的朋友指定我接待他。他说他想去很特别的地方,香港没有的地方。

我决定带他去公园见识一下。我带他进了公园,找了个树影中的座位,阴影很重,不逼近二十公分内,别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

他很乐,两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嘻嘻”笑着,观察此起彼落、你进我退的小仪式。接近半夜十二点时,公园广播响起冷酷的女生,叫大家出去,说公园要关门了。他听得更乐了,一直夸这个录音的女生“够无情”。

我带他出了公园,在路口埋伏好,让他见识十二点整公园锁门前,有多少人会从公园涌出来。当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两两如河水四三分岔、漫入土中时,他又一直称赞:“哗,好多人。”

看了两个钟头,他说可以了,于是我要陪他回饭店,他说饭店房间没有好音乐,他不要回饭店。于是改成我带他回我家。进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月亮呢?刚才在公园里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乐,倒了酒,然后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发上,透过窗子向上看,就可以看见高挂的月亮了。他躺上沙发后,分我一个垫子,要我也躺在沙发旁的窗台上,这样他就可以看着我,跟我聊天,又同时可以看见我背后的月亮。

我只好顺从的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一个一个移开,乖乖躺上窗台。窗台其实有点窄,我躺好以后,望着他,跟他说这样有点危险。我如果往后翻,可能会翻出窗户,掉到楼下去,死掉。
“我一定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他又补了一句:“我发誓。”
那晚,我当然没有摔到楼下去。

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后,我们没有再通过电话、也没有再见过面。

后来他就跳楼死掉了。

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我就会随便找个窗边的沙发躺下,让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会一直看着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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