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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7 09: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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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不渝
媚行开始喜欢坐火车,整个秋天往返于上海与苏州之间。
她有时会晕车,最厉害的时候吐得满脸都是。那列火车挤得接踵摩肩,惊恐之下,四周的人纷纷后退,给她挪出一个宽敞的空间。她尴尬的伸进包里翻找面纸,急急的把脸抹干净,弯下腰,对着秽物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有个列车员咕嚷着过来拖地,媚行缩手缩脚的钻进洗手间,水很小,她双手摊开来蓄水,浇到脸上去。这样反反复复的洗,还觉得面容灰败。下了火车,经冷风一吹,晕车的痛楚减轻了些。努力回想呕吐的瞬间,那种不可抵挡的感觉太急太急,喉间骤然汹涌。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晕眩,四肢乏力,甚至丢失了睁着眼睛的力气,唯有一片平淡的暗灰,枯躁的等待时间一寸寸流逝。
偶尔也会状态良好,端坐着看报纸,向列车员买杯咖啡,回应身边的陌生人。记得有一次,身边坐了个年轻男子,黑色毛衣,乍一看很是俊朗的一张脸,凑近了却发现布满青春痘的残痕,细细密密的小凹坑,犹如繁星满天。
有的男人天生应该是一幅油画,适合远观,媚行暗暗叹口气。那男人温和搭讪,问她去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媚行却犹豫了半响,什么也不想说,她不想泄露内心的一丝一毫,哪怕只是提及去向。
男人碰了个软钉子,自己找了个台阶,您是去看朋友吧。
他一说完,气氛又沉寂了。媚行低头看报纸,男子凑过来,有什么新闻?媚行倦倦的,不想解释给萍水相逢的人听,索性把报纸递给他,自己闭上眼睛,头靠在车窗上。
媚行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旅途中常常会有男人久久凝视,甚至怀里拥着女友,眼睛还是绕上陌生的她。
媚行喜欢拿着镜子梳头发,一梳到底,倘若有风很快便会吹乱。发丝缭乱里不施粉黛的脸清丽秀美,从二十六岁生出浅浅的眼黑后,媚行开始惧怕衰老,每夜都能听到皱纹生长的声音。
天生丽质有多幸运,美人迟暮就有多伤感。比起平常女子,美人的老去更为触目惊心。透过沧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好轮廓,可衰老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在岁月里行走的女人。
摧残。媚行在书店里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照片,惊得说不出话来。曾经那样美丽,怎能轻易接受老去的事实。酒精,杜拉斯说她的脸毁于酗酒,肌肤破碎,一身褶皱。
媚行希望自己拥有一张永远鲜活的脸,素面朝天,经起得挥霍。倘若衰老,也要宁静从容,得体缓慢。
女人被时间修理,男人却有赖于时间修饰。媚行与费暮重逢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费暮较四年前更具魅力,褪去了青涩,连眼神都显出自信的光芒。
媚行已经不记得怎么与斯言成了恋人,起先是一大群人一起玩,渐渐的,斯言就步入了她的生活。斯言虽然青年才俊,但在追求她的男人中并不突出。媚行想也许真的是寂寞了,所以拒绝起来份量不够,被他一眼看破。
寂寞,谁抵挡得了寂寞。欲哭无泪,静静的发疯,渴望有一个人拥抱,亲吻,驱逐寂寞的蔓延。斯言趁虚而入,成了媚行生活中一个踏实的内容。他们一起吃饭,散步,旅游,填补生活中时时浮现的虚空,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起睡。
斯言在一家日资公司做事,对日本有着可耻的敬畏,时不时会冒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日语。媚行听不懂,恨透了斯言这种习惯。斯言常常看原版的日本片,媚行坐在一边吃力的看字幕,看多了日剧,便觉得这些以励志为主的故事充塞了假大空——或许与日本萎靡十年急需振作的经济有关。日本是一个易走极端神经质的国家,斯言受多了薰陶,越来越像一个日本人,紧张,阴暗,充满斗志。
他们曾经谈婚论嫁,甚至拟定了宾客名单。媚行也去见了斯言的父母,两人都是退休教师,问了媚行几个平常的问题,就算首肯了。这样不起丝微波澜的顺利,让媚行失望。
其实早就知道与斯言不过是俗世中的平常男女,不会有轰轰烈烈可生可死的爱情,只会有日渐乏味彼此损耗的婚姻。并不会有人来破坏他们步上红地毯的计划,获得旁人祝福,然后自求多福,如此而已。
媚行没有同母亲提及,她可以猜想母亲淡淡的反应。母亲早就不管她,也不想沾她的光,在四十一岁时再婚,全心全意做齐太太。
她结婚也没有通知媚行,过了一个月才叫那个男人打了个电话给媚行,媚行道了声恭喜,挂了电话。
衣家的财产母亲不会给她分文,媚行也不想索取,后来听到一些传闻,说堂兄为了卖房的钱和母亲纠缠不清,三天两头到齐家去闹,打伤了什么人,被关进拘留所里。出来后还是坚持不懈的去齐家,风雨无阻。
媚行不关心这件事,那两间旧房能卖多少钱?至多一万。这个数字对媚行早就不具备诱惑力,段洗宠坏了她。
衣媚行大三那年结识了段洗,他比她足足大二十岁,撒娇时她便叫他爸爸。她第一次叫人爸爸,充满了新鲜的喜悦。他喜欢她,对她有着无从解释的怜惜,她的瘦弱,贫困,恐惧,泪水。她一哭,他就慌了手脚,直想摘下天上明月,放在她的掌心。
媚行为了段洗成为声名狼藉的女子,抛弃了相处两年的男友,搬出女生宿舍,和段洗同居。她迅速的从勤工俭学的好学生变成贪慕虚荣的女子,所有的人都不相信爱情可以成为她转变的籍口。
她旷课,缺考,顶撞教授,若不是段洗捐了笔钱给学校图书馆,早已被开除。在流言四起的日子里,费暮竟然没有追究,亦无纠缠。反而是费暮的朋友对媚行深恶痛绝,媚行偶尔去学校,他们就怒目而视,指桑骂槐。女生也讨厌媚行,多半出于嫉妒的缘故,心照不宣的排挤她。媚行愈发的感到不耐烦,觉得这一切苍白可笑——她的生活换过了别的华衣。
她急切的渴望成长,渴望进入段洗的生活。
段洗的发迹与岳父的提携有着密切关系,现如今岳父已退职,但段洗依然对他毕恭毕敬。早在八年前段洗就提出离婚,岳父区区几言,就令他收回成命,并没有胁迫的意思,只是说——你们闹到这个地步,我很痛心,当初不该轻许了你们的婚事。
段洗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欠了徐家,守得这个婚姻,便是偿还。
他与徐幼龄分房而睡,她脾气稍稍收敛了一阵,不消两个月,又开始摔东西。他逃回自己房里,她追过来,一脸苍白的对着他。
段洗为自己以前的卑劣而沮丧,但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刻意讨好她,娶她。这个女人可以让不名一文的自己脱胎换骨,在遇到媚行之前,段洗没有爱过谁。他的婚姻与爱情无关。徐幼龄小时候在内蒙从马背上摔下来,右脚微跛,她因此敏感而尖锐。惊觉段洗给予她的不过是幻象,婚姻也只是剔去果肉的空壳时,她就将家变成了战场。
从前的温存全成了伤害,她切切实实的明白自己被利用了,段洗一旦羽翼丰满,就会毫不留情的清除她。徐幼龄不能容忍段洗操纵全局,予取予求,她在看得见结局的婚姻里与他厮杀,两败俱伤。
有时她一个人抱着右腿哭,这里的缺憾破坏了她的爱情,婚姻,一切的一切。她从小就戒备他人,觉得周围一直有人在盯着她,笑话她。有一次一个男生轻声骂了声跛子,她立刻抓起粉笔盒用力砸去,那男生被砸得满脸白灰,懵在那里。老师急忙叫他去洗脸,徐幼龄则一脸漠脸的回到座位上去。
她念完初中后不肯再去学校,于是父母就帮她请了家教,她弹得一手优美的钢琴,也会画山水,英语早就达到六级水平。
她是一块美玉,只因微有瑕疵,就被摔得粉碎。她需要一个得体的婚姻,用以埋葬自身不幸,然而却走入了另一种不幸。他们彼此轻视,又因为洞悉了对方而恼羞成怒。对段洗来说,徐幼龄是他走裙带路线的铁证,对徐幼龄来说,腿疾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不可收拾。
段洗不知如何与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共同生活。对她微笑,她认为是嘲笑。不理她,她说你已经懒得敷衍我。
和她说话更需小心行事,只需说错一个字,便被她抓住了把柄——她念念不忘她的腿,能够把所有的话题都绕到腿上,刺激彼此的神经。
她甚至对段洗说,我们不可以站着做爱,我腿不好。段洗立刻兴致全无。她有意恶化他们的关系,看到他痛苦,她便觉得有快意。
坐在一起看电视,段洗叫她去拿烟灰缸,她淡淡的说,我是行走不便的残疾人士,你自己去拿。
前半句话不必说,我知道,段洗看着她。
她笑,你知道了还是义无反顾的娶我,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他们从来都不能好好的谈一次话,就算一起回徐家,徐幼龄还是不依不饶。段洗和徐品天一起下围棋,徐幼龄走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品天说,过一会,下完这盘再说。
徐幼龄双手抱于胸前,哎唷,难分难舍,你们真是志趣相投。
段洗警惕的抬起头,果然,她接下来口风一转,其实认个干爹不就完了,何需借助我?
徐品天和她开玩笑,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嫁?
我有眼无珠,可爸爸你也不分好歹吗?
你在胡说什么,徐品天脸一沉。
是啊,我真笨,像我这样的次品有人肯要已是拍额称庆的事了,怎么还顾得上仔细权衡?徐幼龄幽幽的说。
徐品天站起身,伸手扳住她的双肩说,幼龄,那是一个意外,没有人亏欠你。
对,是我自作自受,徐幼龄迅速的回答。这句话封住了别人的口,硬生生截断话题。
徐幼龄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终究不能在徐家过一辈子,而段洗又是那样的寒冷。
怨气太重,只能看到仇视,越走越窄,困在自己的悲哀里,溺毙。
他们还是和大多数夫妻一样——有了孩子,段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幼龄的小腹便隆起。而她不曾特地来告诉他,每次去医院都是独自一人,段洗连表达欢喜的机会也无。事实上也谈不上欢喜,只是觉得孩子是婚姻的分水岭,可以淡化他们之间的敌意。
孩子出生于九月,徐品天早就帮孩子起好了名字,事先也曾征询过段洗的意见。孩子姓徐,名正然,长得一点也不像段洗,似乎明明白白的要与他撇清关系。段洗一抱他,他就放声大哭。段洗只得交还给徐家的人,这个孩子与他没有缘份。
段洗的事业越做越大,他在三十五岁时已经身家千万。别人谈到他时都会说——娶了个有背景的老婆,自己又聪明能干,想不发财都难。
段洗并不曾料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顺利,他不过是一个学建筑的大学生,倘若没有徐家撑腰,无非是在设计院里拿固定薪水,根本没有资金,能力,胆识去经商。
纪斯言的意义就是过渡,分手后媚行忽然醒悟,他使她不至于独自哀愁,于不知觉中合拢了伤口。媚行还是间接的得到他的消息,听说有了新女友,头发短短皮肤白白,笑起来有颗虎牙。
不久,斯言半夜里来找她,一身的酒气。媚行穿着薄薄的睡衣,点了支摩尔,斯言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媚行怔了怔,轻轻用手推他,怎么了?
斯言将手探进她的睡衣里,身体凑上来,媚行用胳膊挡着他,斯言微笑着,不想,嗯?
媚行顿了两秒钟,放弃了抵抗,任由他的身体丑陋蠕动。她如此分明的知道自己不爱他,灵魂俯看这个衣冠楚楚伪善的男人,而肉体沉沉睡去,最后无非是千篇一律的收尾动作,头微微昂起,从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全身一阵抖动,然后痛苦而舒服的瘫软。
媚行拢了拢头发,淡淡的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斯言笑道,我不认为是强奸。
对,媚行系上睡衣扣子,所以我建议你付费。
斯言拿过衣服,从皮夹里掏出三张一百的放在桌上,我以后还会光顾你。
他嘲笑的看着她,她则毫无怯意。
斯言走后,媚行慢慢拿起三百块钱,想要撕碎,犹豫了会,放在鼻子底下,贪婪的闻着纸币混浊的香气。
媚行从来没有工作过,她所谓的毕业证书几乎是花钱买的,连论文都是出了钱请人捉刀。段洗既然如此有钱,她又何需为了赚千把块钱而朝九晚五,看人脸色。
足足两年她无所事事,每天的节目就是购物,也曾心虚的问段洗,自己是否应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免得像寄生虫。
段洗刮她鼻子,那么就做条寄生虫吧,我喜欢你这条白白胖胖的虫子。
可是有一天你讨厌我了呢?
段洗搂着她说,不会有那一天。
发誓,媚行把段洗的右手举起来,倘若有一天你变心了,就……
天打雷劈?段洗笑着。
不,是五马分尸,媚行认真的说。
段洗温和的说,傻瓜,我爱你,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媚行已经习惯了千般宠爱集一身,不曾想过失去段洗,自己将何去何从。段洗也不曾想过,只知道自己乐意照顾媚行一生一世。他们对于未来都太有把握,不曾料想过生命中的骤然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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