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朋友会 属于您自己的私密空间讲出你的真心话看看我们的生日能不能占有366天关于我的你不知道的五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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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持战斧的人
    共工手持铜剑的姿势不普通人不同,和所有的人都不同。

    他的身体象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三尺铜剑则化作了弓弦上的羽箭,虽然那
双骨节暴突的双手只是微微的搭在剑柄上,可是每一次他握紧剑柄的时候,魑魅
就为之战栗。共工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握紧剑柄,然后把羽箭和长弓一起暴射
出去。而每一次无论中与不中,他都会闪电般的倒退,而后再次拉开那张可怕的
长弓。

    静止的共工却象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而草包将军带的却并非草包士兵,云师的铁虎卫盛名传遍四方五部,三个战
士默默的围绕着共工行走,尽管其中一个的右臂已经无法握剑,可是三个战士的
走步速度却一丝也未曾变化。三个战士已经成为一圈围绕共工的流水,只有在共
工的长弓射出时,这一圈流水才会变得变化莫测起来。

    共工的肩膀和双腿上不断的涌出鲜血,而轩辕部的一个战士左手腕已经被共
工的肩冲撞伤,另一个则被铜剑划开了脚腕。

    魑魅不象魍魉,她是一个懂妖术而且会杀人的妖精,可是这是她一生第一次
体会到这样强烈的杀戮感,从那三个云师铁虎卫出场,他们就没有准备留下共工
的命。而在共工手里的反击也是最残酷而无情的。

    “疯子,他以为这真是战争么?”魑魅悄悄拔下了一根漫长的青丝。

    可惜有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喂,风伯,你那么踮着脚尖是要去干什么啊?”云锦扯住了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

    “蚩尤?蚩尤怎么了?”

    “你看那里。”

    小街的尽头,是蚩尤猫儿一样的背影。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你有点胆量好不好?”魑魅使劲的
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云锦只扯风伯的袖子,你却扯我的耳朵,哎哟哎哟,这和
胆量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被魑魅闪电一样追上的蚩尤心惊胆战的躲避左
右的目光。

    “**!你真不够朋友,跑得那么快!”风伯愤怒的对着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的打断了风伯。

    “谁说的?”风伯赶快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啊,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好象是杀人啊,”蚩尤小声的辩解。

    “那我和公主去杀人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在他旁边大喊。

    “哎哟,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
清了自己的立场后,赶快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点头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
云锦喊,“看来人这个东西不分雌雄的,都是女的!”

    云锦默默的垂着头,摇了摇头。

    魑魅将手中的长发缓缓的缠在了自己的手上,站直了身体,静静的看着酒坊
中冷洌到极点的对峙。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
在他腿上,偶尔疯疯癫癫亲他面颊的小妖怪了。沉静的魑魅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
逼人的冷艳,就象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
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的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
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
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轻轻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打架的样子,我才觉得人和我想
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人和妖怪
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的生活,”魑
魅慢慢的理过自己的长鬓,“要活得热烈……”

    “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随着魑魅的身形闪电一样掠进了酒坊中。蚩尤的双腿一软,整个的瘫在了地
下。

    云锦依然是默默的垂着头,蚩尤和风伯再也看不见她古镜一样的眼睛。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的看着大地上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的涌向天空,鲜红
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热烈么?热烈的生存,还是死亡?

    明知道热烈的生存背后就是更加热烈的死亡,明知道勇敢让无数人曾经悲剧
的壮观过,为什么还要热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的过一生不是很好么?
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

    可一切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么?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为什么会不怕死?

    曾经那个阳关煦暖的早晨,美丽的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真的是一个傻子呢?”妖精癫狂的笑着跑了。

    也许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

    因为魍魉无助的被人提在天空中,因为魍魉没有错误,他不该死,还因为自
己和妖精是一起的。一起的就是朋友,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被杀?”一个可怕的念头略过蚩尤的脑袋,难道说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共
工?

    这个时刻,恐惧的蚩尤忽然明白了,在他的心中,共工确实是他的朋友。毕
竟共工和他一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而且共工是那么的善良。

    哆嗦着双腿,蚩尤缩头缩脑的跑到酒坊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问:“有没有
酒?”

    “你也害怕啊?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
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着。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灌进了喉咙里,
温和的米酒一样烧着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喝醉了,该不怕了吧?”蚩尤狠狠的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坊的另一侧是风伯满脸通红的站了起来。

    “喝够了没有?”蚩尤极尽豪迈的吼了一句,据风伯说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
直到十年后还隆隆震耳,完全可以媲美他在涿鹿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着将军的士兵甲忽然清醒过来,铜剑一摆,
威武的震慑着来人。

    “喔……对不起,对不起,”有些疯狂势头的少年忽然抓着脑袋腼腆的笑了,
“本来准备发点酒疯的,现在……”

    就在士兵甲哑然失笑的时候,他看见了狂风暴雨一样的拳头。

    “哇,拳头雨吧?那么多拳头……”士兵甲的意识在这个赞美的瞬间中断了。
拳头已经劈头盖脸把他打翻在地下。风伯吹起的狂风让他和蚩尤的速度令任何人
都为之敬畏,三杯米酒更添了无限的贼胆。

    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将军的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
“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迷惑的上去也踩了一个,这才好奇的问:“他都吓昏了,踩有什么意思?”

    “只是说,”蚩尤忽然笑了笑,“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事实上少君们喝酒壮胆的时候,魑魅已经把三个铁虎卫给吓死了。魑魅削了
一只坛子给他们看,用她自己柔软的头发。

    魑魅象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
一个青色的酒坛,另一只手中缠着她漫漫的青丝,长可盈丈,娓娓的拂在她自己
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声,面前三个战士逼发着强烈的罡气,魑魅轻
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的一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少女的面
前,魑魅缓缓的抬起眼睛看那三个惊慌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是傻瓜,魑魅身
上强烈可怖的妖气象无数冰针一样刺入了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的
浮了起来,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卷出无数的圈
子套住了酒坛。

    而后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的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
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可是世间又怎么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的时候,士兵乙小声说:“是千年老妖……我们现在还是晕倒
吧。”

    丙说:“不要骂老妖,你找死啊?”

    “你现在在哪里?”乙左右看了一圈。

    “就躺在你脚下面,妖气吓人,我一忍不住就腿脚发软,现在还是装孙子算
了。”

    乙说:“那丁你呢?”

    丁说:“我本来还想着为大王多尽点忠的,谁知道有人在我屁股后面踢了一
脚,我现在也躺下了。”

    乙说:“敢情就我躺得慢啊?大难临头各自飞,真不够兄弟。”

    蚩尤说:“不慢,我现在也给你一脚。”

    乙如愿以偿的被身后一只黑脚踢得趴倒在地,还听见丁哼了一声说:“别污
蔑我啊,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的……”

    “来晚了!现在不害怕了么?”魑魅哼哼的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狠狠的踩了铁虎卫们几脚,忽然安静起来。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漫无目的的看着地面,说话的声音很细微却
很清晰,“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救了魍魉也许会给
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逃过去了。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
过去吧?”

    “是不是没有机会了?”蚩尤轻声叹息着。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
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必须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
蚩尤咧开嘴无声的笑笑,“其实……谁不想自由自在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冲出来?”魑魅觉得眼前这个蚩尤象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知道啊,自从三年前你问我,我一直想到现在,”蚩尤笑,“可是我
从来都不知道。”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腿,“你踩也踩过了,踢也踢够
了,放我们回去吧。”

    “呸!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
…”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
弱小兵显得多么残忍而且缺乏人性啊。”

    “那样啊,”蚩尤忽然满脸绽开了笑容,不怀好意的蹲下身来瞅着士兵乙。

    “英雄你不要笑了,笑得我很恐惧,我们也是奉了军令嘛。此事犹如逼良为
娼,我们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英雄你就网开一面喽。”士兵乙显然是多年老
兵,脸色苍白的组织着说辞,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

    “那我现在放你回营,你该怎么说呢?”

    “当然是我们忘记了回营的路所以耽搁了。”

    “你用不用脑子啊?你从军多少年了还不记得路?你以为你是路痴,其他人
也都是路痴么?”

    “那不如酗酒闹事吧。”

    “有点道理,这才象实话。将军为什么会被打晕呢?”

    “那还用问?他自己放债赌钱,激起民愤,在赌场里仗着军威出老千,所以
被打晕了,这样还是比较合理的吧?”

    “那你们怎么也都受伤了?”

    “我们不知好歹啊,我们非要去庇护将军帮他打架,谁知道对方人多势众。”

    “可是将军要是说的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英雄您看我这么勇敢都老实招供了,就我们将军那点胆子,我对他晓以利
害,他怎么会撒谎说原本是出来捉拿叛逆呢?”

    “我真佩服你,你到底是怎么在铁虎卫中混了那么多年的?”

    “阳刚如山,阴柔如水,随势而变。英雄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基本上差不多了,”蚩尤微笑的搓着手站起身来说,“魑魅你再吓吓他们。”

    可怕的妖瘴术从魑魅的身边腾空升起,犹如一面接天的青旗,直接透过屋顶
升入了天空。妖瘴中的魑魅柔和的笑着,动人的声音惑人心魄,而同时,妖瘴中
分明有十万狂魔纵声狂笑,磨砺着吮血的长牙。

    “要是回去撒谎……我保证你万魔噬心,永远沦陷黄泉深处,”魑魅娇声的
笑,“妖魔早就饿了。”

    “这次换词儿了,”风伯小声对云锦说。

    “自从她天天躲在学舍外面听夫子授文,好象这类词儿说起来是越来越有压
迫感了。”

    “云锦你要是害怕可以靠在我肩膀上啊。”风伯诚恳的说。

    “不用了,你别挡着我的眼睛嘛,我还要看热闹呢。”

    就在这个皆大欢喜的时候,云锦的脸上忽然失去了人色。

    “快闪开!”看似柔弱的公主不顾一切的扑向了魑魅,用身体遮挡在魑魅的
前面,“神将!”

    这群人中,雨师的雨魂,风伯的风魂,以及蚩尤的勇气和魑魅的妖气,都没
有云锦来得敏锐。云锦的魂天生就比别人都要敏锐,洞察着周围一点一滴的自然
气息变化。

    魑魅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感觉到如此逼人的纯阳罡气,虽然
没有刑天那样霸道而狂暴,可是依然如漫山风雨一样压破了她的妖瘴,一直把她
包裹在其中。数百年来无可匹敌的妖瘴术被轻易摧成碎片,只有先天的“纯阳天
罡”。魑魅觉得一股爆炸一样的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她猛的咬开舌尖吐出了鲜血,
血将纯阳的罡气带了出去,落地就开始沸腾。

    这还是云锦用她的人身为魑魅阻挡的结果。

    妖精满面苍凉的摔倒在地上,这莫非是逞一时之勇的结果?也许蚩尤是对的,
想勇敢,就要先不怕死,可是人人都是怕死的,妖精也不例外。

    “大鸿……”魑魅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神将大鸿的神器“赤炎刀”正架在共工的脖子上。

    周围,魑魅已经被阳罡彻底击溃,而云锦和风伯也被这股纯阳的气焰压制着
摔倒在地上。

    “原来你的神器不叫做风雪神刀,是纯阳的……”共工点了点头说,“下次
要改一改了。”

    “早该改了!”大鸿翻过刀背劈向了共工的脸,“叛逆!”

    共工抬手将铜剑封住了自己的面孔,可是只有嚓的一声,赤炎刀的刀背竟然
将铜剑劈成了两半,又劈中了共工的脸。共工象一片秋天的树叶那样摔倒在大鸿
脚下,他苦笑了一声:“下次大战黄帝要小心你。”

    “恩?你在这里干什么?”大鸿忽然发现了背后的蚩尤,“你应该全身无力
的瘫倒在地上的啊!在我阳罡之下,怎么还有人能站着?”

    “不知道,”蚩尤摇了摇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意思!”大鸿忽然从身边摸出了龟甲和刻刀,“真是万里挑一的例子,
要好好研究。那么先说说我放出阳罡的时候你全身是什么感觉?酸胀?还是全身
颤抖?有没有头部发麻的现象?”

    “没有,什么都没有,”蚩尤往后跳了一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说?那只好带回去拷问了,”大鸿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你的同伙没
那么好运气了。你等身为质子,千里而来,为的是联络五部以献诚意。可是你们
不但勾结妖邪,而且在涿鹿为非做歹,更庇护共工这个狂徒,其心可诛。既然如
此,我也不用犹豫了……”

    “将军,毕竟是三部的质子,那共工好歹也曾是共工部的质子,难道不禀报
大王?”身后的士兵小声提醒。

    “我有分寸,”大鸿脸上的所有神情忽然都消失了,只有霜雪般的冷漠,
“除了神农部的蚩尤,其他一律就地处死!”

    赤炎刀火红的刀刃照亮了地下众人苍白的脸色。

    原本侧身遮挡着云锦的风伯也不由的全身瘫软下去,魑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惨
然,共工象一个疯子一样嘿嘿的笑着,眼睛里泛起浓重的灰色。只有云锦的脸,
是苍白的漠然,而她的眼睛,依然象千年古镜,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清澈。

    “杀!”大鸿喝道。

    杀……

    蚩尤呆呆的看着墙壁上被大鸿冲破的洞口,外面是深夜和白雪。

    一瞬间的无力后是一刹那的火花,冥冥中似乎又看见了那双锋利如犀角的眼
睛,那双眼睛到底在说什么。同样是在一个人说“杀”的时候,被杀的那人淬砺
的眼睛闪亮着,至死都有一种东西在那眼睛里闪烁。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让蚩尤觉得那场往事深得看不见底,到底是谁的英勇和
谁的荣誉,谁的屈辱和谁的悲哀。

    明知道失败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愤怒的失败到最后一刻?

    这些记忆象火花一闪,蚩尤全身掠过了一阵酷寒。

    他手边摸到的是将军落下的战斧,他腾空而起,在空中同样喝道:“杀!”

    那两个杀字在空中对击如千军对垒,沙场决胜,蚩尤这一刻拙劣的身法竟然
比刑天飞跃高台的英姿更加雄伟。大鸿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气息压迫在自己头顶,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龙,飞天的龙。可是当他看清那可笑的身法,又觉得自
己是眼睛出错了。

    无论如何,大鸿退了一步,他那时候只希望能退一步,闪开那种气息。

    一人站立在那里,仿佛对阵千军。

    魑魅焦急的喊着:“蚩尤你回来,你疯了么?”

    云锦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一种慑人的光华。

    风伯在心里悄悄说:“其实有时候他真的是比我胆大。”

    共工无声的笑着舔了舔嘴唇。

    面对虎视耽耽的众军,蚩尤打了个哆嗦,顽强的站稳的脚步:“将军,何苦
逼我们上死路呢?”

    “房子塌啦!”士兵们喊了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酒坊的整个木屋忽然倒塌,大梁椽子和茅草噼里啪啦的从
天而降。大鸿及时的挥舞赤炎劈飞了头顶的几根木头,而在众军却没有那么好的
身手,随着一阵哀号倒在茅草和木头堆里。

    最可怜的蚩尤少君被大梁端端正正的砸在了脑门上,虽然是最轻的桐木。

    狂魔的同党们刚刚充满的焦急和赞叹就被这场横祸打断了,刚刚崛起的英雄
在和敌人英武对敌的时候被倒塌的房屋砸翻在地,这恐怕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反正都是死,”茅草下的魑魅轻轻的对自己说,“终于又看见他勇敢一次
也好……”

    就在众军和质子妖怪们从茅草中探出头来的刹那,四周的一切好象都被封冻
了,从战刀到目光,从目光到心灵。

    两个人静静的对峙在倒塌的废墟中,大鸿的赤炎迟疑的停留在自己面前,另
一侧,少年的身影依然站立在头顶落下的满地月光中。

    他整个人是完全呆滞的,人们甚至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丁点神色,那里
只有一片空白。他就象一尊古老的雕像,可是他依旧马步持斧,左手延着斧刃滑
了出去,仿佛引着一道流畅的弧线。铁虎卫久经沙场的战士们在那静止的姿势中
觉出了战斗的气息。

    一尊战斗着的雕像……

    “将军,他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士兵试探着问。

    大鸿没有回答,一滴冰冷的汗珠悄悄从他脸畔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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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炎帝
    锄草者已离去,原野又杂草森森。

    我曾听到的鸟已撞死在,世界灯塔的玻璃罩上。

    生命为什么总是毁灭:难道未来总意味着,一切变化在难以辨认的海上?

    躺在柔软的怀抱中,少年慢慢的睁开眼睛。

    有一个灿烂而模糊的笑容,她说:“你醒了?”

    垂落的天光让他的双眼如此迷离,五彩的光芒溶化成漫漫的乳白色。他想笑,
可是太疲惫,于是噩梦中苏醒的人重又沉睡在远离记忆的平静中。

    “真*** 不够义气,醒了还装睡。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在那里躺一躺?我也受
伤了哦,”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说。

    “别想了,你就是断了三只胳膊,她也不会抱你的。”谁在说话?这样媚惑
的声音,却仿佛是响在天边无人的寂静中。

    有一只手,轻轻掠过少年的额头,眉心开始温暖。

    “云锦……”

    玄天大庙。

    巫师颤抖的手揭开了黄绸,铜铁的盔甲如一尊沉寂的武士,平静的端坐在只
剩最后一人的战场上。

    “啊?这就是你们持咒三日三夜,玄天上帝赐下的新衣服?”黄帝伸出一根
手指,犹豫的摸了摸盔甲的面具。一种彻骨的冰寒让黄帝不高兴的扁了扁嘴巴。

    “是啊,天赐神甲啊!”巫师点头如捣蒜的说,双眼兴奋的通红通红。

    “别逗了,一看你这兔子一样的眼睛我就不相信你!”应龙兜胸一把抓住巫
师的衣服说,“老实说吧,这又是你跟谁家铺子打的玩意儿?”

    “应龙,你不要吓唬神职人员,我看这套神甲威武雄壮,没准真是玄天上帝
赐下的神器,”英招从一边窜了出来。

    “神器?有外形那么差劲的神器么?一定是从哪个铁匠铺子里淘出来的老款
式。”

    “也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嘛,”黄帝一向是很宽宏的,“不过我本来想要一件
长过脚面,上身比较宽松,料子比较柔软的新袍子的,要是那种有米黄色云龙花
纹的最好了,你们是不是持咒的时候念错了?怎么玄天上帝会赐了件铠甲下来?”

    “别听这帮骗子瞎蒙,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了,”应龙大步走到神甲面前说,
“大王你看我踢它一脚,它要是神器就让它咬我。真假立辩。”

    “好啊,”黄帝点了点头,“不过你踢的时候踢高一点,这就算是件神器,
也还是铠甲,你不踢高一点,它咬着不方便。”

    “好!大王您且看好!我踢……”应龙双翼一振,飞起在半空中,凌空摆了
十几个腿花,这才飞星闪电一样一腿刺下。不愧神将的威名,应龙这一腿激起咆
哮的狂风,映着朝阳,全身的银鳞闪烁起来,竟象一柄云天中落下的神剑。

    那是一刹那,短得来不及思索,高高在上的轩辕黄帝感觉到一种来自头顶的
刺骨冰寒。

    黄帝愣了一下——除了苍天,谁能比他更高?

    “嚯,怎么变成一只白鸟了?”英招大惊的指着倒飞回来的应龙。

    应龙满身白霜,哆嗦着抱着胳膊蹲在地下,他一身耀眼的银鳞在那不及思索
的一刹那,已经被寒霜吞噬了。随着他的颤抖,霜霰从他的每一根发稍上落下。

    “真的是……神甲!”

    “就算是神甲,也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吧?”黄帝不满的哼哼,“我们又不是
第一次见神器了,用得着摆这么有伤害力的表情么?”

    “我看见它……睁开眼睛了!”

    “是的,我看见它,睁开了眼睛……”应龙悄悄对自己说。

    从无边的黑暗中突破,在钢铁的森冷中咆哮,星空没有那样深邃,山峰没有
那样沉重,阳光没有那样热烈,霜雪没有那样寒冷。天上人间都没有这样的气息,
莫非只能来自大地的黄泉下?

    那个短短的瞬间,盔甲深处的目光如同百尺千丈的通天长箭,将应龙的身体
冻结在飞跃中。应龙觉得自己象被那枝长箭贯胸的飞鸟,悬挂在箭杆上无力挣扎。

    “好凶的铠甲!”应龙的心忽的往下沉了。

    “别吓唬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它分明没有眼睛嘛,”黄帝在面具的眼孔
里掏了掏。

    “一时眼拙也是有的,大王,这神甲穿着冷不冷?”应龙一边小声嘀咕,一
边将神甲的头盔拿起来罩在了黄帝头上。

    “不冷,就是太重。”

    “奇怪,刚才那么强的寒气,现在都没有了。”

    “也许是太阳出来了吧,”英招一边帮黄帝束起铠甲,一边插嘴道。

    “这一辈子都只配种庄稼!”应龙在心里不屑的骂道。

    “两位爱卿,你们这样瞪大了眼睛看我,是不是这套神甲果然超凡脱俗?”
黄帝身穿神甲,特意拔出尚方宝剑摆了个将军临阵的姿势站在大庙的供桌上。

    “当然当然,大王这一身神甲极为威武,使我想起某种动物来,”英招拍手
赞叹。

    “什么动物?老虎?狮子?还是巨龙啊?”黄帝惊喜。

    “臣正在想,正在想。”

    “大王,英招其实是在骂您,骂您象乌龟,”应龙躲在黄帝脚下小声说。

    “喔,你怎么知道的?”

    “您自己去水边照照看,您穿这身神甲能象什么?不就是乌龟么……”

    “大鸿,你来得正好,你说我穿这身神甲是不是有点象乌龟?”黄帝不悦的
看着英招和应龙,急忙问刚进大庙的大鸿。

    “昨夜微臣领云师铁虎卫,擒拿颛顼、神农、少昊、共工四部质子于酒坊中,
此外还有一名千年妖精,为臣的阳罡所破,”大鸿静静的站在那里,好象根本没
有听见黄帝的话。

    “不服不行,我手下四大神将就你最有气派,”黄帝竖起拇指道,“不过你
闲着没事去抓四部质子干什么?还有那个共工,我不是早叫你们把他赶出涿鹿的
么?”

    “勾结妖邪,诽谤大王,饮酒闹事,灭我军威。”

    “喔!那么嚣张?那你干脆把他们当场砍了算了,带回来又是麻烦。”

    “臣原本确实如此想,”大鸿点头,“大王的心意,微臣明白。”

    “那说了那么多你为什么没有砍呢?难道是没有带刀?”

    “微臣的赤炎从不离身,不过当时有人持斧挡在了一众叛逆的前面。”

    “谁?”

    “神农部的少君蚩尤。”

    “你不会是说你连一个半大的孩子也打不过了吧?”黄帝瞪大眼睛看着大鸿
有些僵硬的脸。

    “不是,只是我当时忽然有一个错觉,我以为我看见了另一个持斧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涿鹿城里找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拿斧的遍地都
是,到底是谁?”

    “炎帝,”冷汗再一次划过大鸿的脸,“我以为我又看见了炎帝!”

    “咣铛”一声,响在静悄悄的大庙中,黄帝挥戈天下的尚方宝剑砸落在地下。

    黄帝的大屋在后土殿后,后土殿下就是涿鹿的天牢。天牢只有头顶的一扇窗,
缤纷的阳光从头顶洒落,蚩尤躺在草堆上仰望一孔的天空发呆。云锦抱着膝盖悄
无声息的坐在蚩尤身旁,象一尊无暇的玉石娃娃,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虚幻的,还
是真实的。

    “完了,我那时候还赞美他胆子大的来着,看这个熊样,他也是被吓得不轻,”
风伯对魑魅摊了摊手说。

    “其实每个人都害怕吧?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做梦的时候满头都是冷汗。”

    风伯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是啊,每个人都害怕,虽然你是个妖精,不过
好象知道人还知道得真多。”

    “妖精和人有区别么?”

    “人会被砍头,妖精会被烧死吧?”

    “**!你们别吓我了,我心肝都快跳出来了。你们被砍了还算是英雄了一把,
我才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雨师在一边发话了。

    “雨师,你怎么也进来的?”蚩尤说,“我本来也想你没那么义气的。”

    “义气?别傻了,早上大鸿叫我去问话,说你和云锦公主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我只听见云锦,想也没想是什么事情,马上点头说,是一起的,是一起的,结果
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哇哈哈哈,你不是白痴吧?太昊族出了你这么个质子也真是遗祸千年了,”
一个魁梧剽悍的人刚刚被踢进了大牢,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始大笑。

    “啊!刑天,你怎么也进来了?你该没有雨师那么呆的啊!”蚩尤指着刑天,
象见了鬼一样跳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可以送饭呢?”

    “呸,少君你要相信我还是聪明的,大鸿一问我,我马上说我不认识蚩尤,
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刑天一屁股坐了下来,懊丧的说,
“可是他们怎么就不信呢?”

    “指望魍魉送饭要等到来生了,他现在一定坐在大街上哭呢。”

    “唉,猜对了一半,你师兄哭是在哭,不过不是在大街上,”蚩尤叹口气,
伸手从大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抓出了一个绿头发圆脸蛋的孩子,一把扔给了魑魅。

    魑魅凌空抄住魍魉,只看见魍魉全身画满了镇妖的咒符,活象一个圆圆脸蛋
的小猴子,正捂着脸哭:“呜,好悲惨,这次又要死人了……”

    “不光死人,傻瓜,而且死妖怪,”魑魅摇着他问道,“你怎么也被抓来的?”

    “大个子说没有关系的时候,背了个袋子……”

    “啊?”

    “我就在他背后那个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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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如果有明天
    雪,无边的雪。

    回首,我站在无边的雪原上,身后没有脚印。

    我从哪里来?

    这样一片白茫茫,无论天空还是大地。为什么,那么冷啊……

    水滴打落在我的头顶,温热而粘稠。我抬头,那是一串鲜红,红得象要燃烧
起来。

    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被斩断双臂双腿的身躯依旧魁梧。小小的木笼把他
包裹起来吊在雪花飘舞的空中,血已经染红了木笼。

    “你又来这里了?”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有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

    “害怕么?”他沙哑的声音似乎很温和。

    “有一点点。”

    “很多年了,还在回忆么?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如果害怕,就不要回忆,
这些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你痛么?”

    “马上就不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等你长大吧,”木笼里的人说,“也许你长大就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我十七岁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还是个孩子。”

    我低头看脚下,镜子一样的冰里,还是一张孩子的脸,然后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愤怒,你才真的长大了。”

    鼓声,撕裂天空的鼓声……我怎么听见了鼓声?寂静的雪原上只有我和他,
谁在击鼓?

    抬起头,四周忽然满是人,人们头上系着鲜红的稠带。我看见他们象着远方
的山颠振臂欢呼,山颠上有灿烂如云霞的黄衣飘拂。在这欢声雷动的一刻,我抬
头看木笼中的他,我忽然发现他的整个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记
忆中失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清晰得让人恐惧……

    锋锐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颠自始至终。他沉默的凝视,神色凶恶得象要吃人。一
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的
撕裂他的身体,会爆炸。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可怕?

    “大夸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红的胖子持着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后。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
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
这么多人狂喜的看他死去?

    红绸,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的看见
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
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的飘扬,一滴一滴,缓慢的垂落在尸
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啊,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
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稠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不是因为我在少年
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一模一样的泪光,就象大夸父。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稠,跋涉千里,兴高采
烈的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是他为什么哭泣?那真是快乐的泪水么?我为
什么想要陪他一起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
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愤怒么?为什么愤怒呢?

    蚩尤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头顶的小窗上洒落融融的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
乱如夏夜的流萤。云锦担忧的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木愣,两人彼此望了
一会。

    “做噩梦了么?”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
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
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
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那么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只好和隔壁的云锦透过小孔悄悄说话。魍魉和刑天天天赌石子,
赌累了就去睡觉,醒来又继续赌,刑天居然也开始赢了。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
魅远远的坐在角落里,平静的梳自己的似水青丝。而风伯和雨师躺在同一堆茅草
上,从开始的吵闹到后来的沉默。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笑,“我还可以装得勇敢一点让云锦看看。”

    “要不是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的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

    “其实我是后悔啊,我后悔得要死,我可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掉……”雨师
低声说,“不过砍头的时候,我还是想勇敢一点给云锦看。”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

    “我?”刑天仰头呆呆的想了一会,“我应该是不怕的,至少死了以后就不
会有人天天烦我了。”

    “不是那些寡妇吧?”蚩尤在一旁插嘴说,“我以为你很喜欢寡妇们天天找
上门来烦我们的。”

    “有命活的时候被烦也就算了,现在快没命了,想想不被烦也很好的。”

    “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

    “喜欢啊。”

    “一下子喜欢这么多?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们一起住了十一年,还没听你
说那么离谱的梦话呢。”

    “其实,”刑天说,“她们也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话,让她们靠着哭,至
于是谁她们也不是很在乎。要是少君你很有耐心,愿意陪她们,她们也会靠着你
哭。反正有人陪比自己孤单要好,所以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黑暗中的蚩尤忽然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看着懒洋洋的刑天,听着他说话时
候那似笑非笑的味道。刑天却没有看蚩尤,他自顾自的摸了摸自己胡子拉茬的下
巴,似乎是自嘲说:“很久没人给我剃胡子了,小家伙,猜猜我手心里有几个石
子?”

    “七个,”魍魉忽然回头对着墙壁说,“魑魅,我们也要死了么?”

    “是吧,你想哭现在趁早。”“不想哭,”绿头发小妖怪摇了摇头,“就是
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修了长生的。”

    蚩尤忽然抱起魍魉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魍魉,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有什么
愿望么?”

    想了很久,魍魉说:“我想长大,我一直都想长大,我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小,
现在还是这么小,真想知道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啊。”

    “真没追求的愿望,你要想长大,就先学我说,”刑天不怀好意的笑,“出
去就要先找个漂亮姑娘乐上一乐。”

    “那你听我说完啊,我长大了就要娶魑魅乐上一乐……”

    只听见风伯和雨师那边穿来咣铛一声响,然后是两声哀号,原来这两个家伙
被惊吓过度,从茅草上一起蹦起来撞到了脑袋。

    “哦?这个理想听起来很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妖精会嫁给你?”

    “我都长大了,魑魅为什么不嫁给我?”魍魉好奇的反问。

    “这个问题就象,我都洗脚了,黄帝为什么不舔我的脚丫一样吧?”刑天征
询的看了蚩尤一样,只见蚩尤两颗眼珠不规则的乱转,分明被惊吓的程度不在风
伯雨师之下。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很好啊,”隔壁的云锦小声说,“我的愿望也差不多,
就是想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

    “我也是,我也是,”哀号到一半的雨师和风伯一起附和。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刑天一个人嘿嘿嘿嘿的笑着:“嘿嘿,大家都想
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么?嘿嘿嘿嘿……”

    “那你呢?少君。”

    “我想找个聪明的人,我可以问他问题,我想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回
答了,省得整天都让我很烦很烦。”

    “喔,人为什么要死那个?我比你还烦呢,我要是出去了,只希望再也没有
人烦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魑魅,轮到你了,你的愿望不是嫁给魍魉吧?”

    “我?”犹豫了一下,魑魅说,“我也想找一个人帮我回答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还不知道……”魑魅轻轻摇头。

    “哈哈哈哈,你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刑天忽然捂着肚子大
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了地上。

    魑魅没有再说话,蚩尤忽然感到心里有一点空虚,也许明天就会被砍头吧?
魑魅却还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妖精活了千年,却不知道自己最大希望在哪里。
漫无目的的一千年,那么这一千年是不是显得更加漫长?

    周围的人都没有笑,四周角落里静静的目光看着刑天肆无忌惮的笑着滚来滚
去,那庞大的身体看着很象一只大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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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曾经笑得如此灿烂
    “你叫红豆么?”一个细细的声音。同时,一只小小的,胖胖圆圆的手探了
出去,有点笨拙的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酒坊外,静悄悄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毫无声息的缩在木板墙上。只有
偶尔寒风吹过的时候,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
死的小野猫。

    很久,红豆终于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左顾右盼——其实她什么也
看不见。

    “啊……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一旦反应过来,红豆当
乞丐的天赋就展现出来了。她迅速的身体前倾磕了个头,这样身体到达了一个合
适的位置,然后顺势把那个准备行善的家伙抱住,同时眼睛里很自然的涌出泪水,
并且特意抬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以保证面前这个恩主确实看见她的泪水。

    “啊!救命!”随着这一声喊,魍魉闪电一样往后跳去,手脚并用的爬到了
共工的背后,趴着他的肩膀吊在那里。他一张圆圆的小脸变得煞白,缩在那里探
头探脑的看红豆的动静,这个妖怪一生还从未被这么惊吓过。

    发现自己刚刚抱住的人也只是个孩子以后,红豆也吃了一惊,小女孩失望的
摇摇头,又蜷缩着身体退回墙边去避寒了。

    共工咧着嘴傻笑,呆呆的看着红豆,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事实上过去的整
个冬天,共工就在地牢里这么傻笑。而现在魍魉趁着圆月的光辉看见了他的笑容,
忽然觉得这完全不可捉摸的疯子比红豆更可怕,于是他又哧溜一声跳了下去。

    来得快,去得也快。

    犹豫了很久,魍魉试探的伸出手扯了扯红豆不分颜色的衣服:“你是想要一
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愣的面对魍魉所在的方向,而后她早已失去光泽的眼
睛好象忽然亮了起来,那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
月亮……你是疯子的朋友么?”

    见识了这一变化的魍魉从此更加断言人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他甚至觉得
人这玩意活着的时候比变了鬼还要多变。不过在那个时刻,魍魉完全被一种情绪
控制住了——那是红豆的快乐,最简单、最纯正的快乐和希望。

    他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能做。还有更可怕的是,他还觉得这个小野猫一样的女
孩看起来长得还不错。

    千年老妖的手停止在红豆的面前,随着他静静的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
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他又翻过手腕
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

    明净的光辉照得酒坊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共工茫然的瞪大眼睛,他发现自己忽然不在涿鹿城了,他的身边是玉树琼枝
广寒宫。

    “给你,月亮,”魍魉轻声说,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小心一点摸哦,我
要还的。”

    就在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共工揉了
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红豆澄澈的双眼中映着两轮明月。

    而在红豆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共工,也没有绿头发的妖怪,只有那么一轮明
月,似真似幻的浮在自己的手中。轻轻的触摸着,竟只是一团透明的光华。

    泪水忽然落了下去,泪珠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贴在红豆的脚边滚动,月光
如海。直到她手中的光华淡去,寒风又一次悄悄吹过。

    “我看见嫦娥了,”红豆小声说,“嫦娥真漂亮。”

    魍魉本来想说:“我只是借了月光,没敢借嫦娥。”不过最终他只是点了点
头。

    “我以前听说一头猪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红豆说,“它有一颗神奇的麦
种……”

    “后来,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诉猪说,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麦子,那么你的麦
子就会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麦子山去看嫦娥了。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
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准备五十年不吃东西,就是一天一天看着麦
子越变越多……”

    魍魉一声不响的听故事,看着红豆的小脸上动人心魄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他
惊讶和惶恐,竟有一种魑魅也无法比拟的灿烂。

    “五十年到了,猪终于看到麦子堆上了月宫。它虽然很饿,可是还是努力的
往麦子山上爬,就在它听见广寒宫的琴声的时候,猪再也爬不动,然后它就倒下
去饿死了。就在那个时候,随着猪死了,它的麦种们也都消失了。于是,天帝再
也不怕有人会爬上天宫。天帝笑着对玄女说,你看见了吧,如果它不是对月亮那
么贪心……它就不会……饿死了……”

    “猪真傻……”红豆难看的笑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被寒风吞没了。

    千年的妖怪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泪水滚过他圆圆的脸蛋,和红豆的泪水汇在
一起。

    曾经的灿烂笑容,永远被留在了清瘦的小脸上……

    早晨的逐鹿街头上,走着螃蟹一样的主从两人。

    蚩尤长得越大,走路越象刑天,几乎都是横着走的,完全符合他涿鹿一霸的
身份。可是今天的蚩尤两眼精光四射,走起路来连刑天都觉得横得太厉害了。四
周的路人不敢靠近,以往追逐刑天的寡妇们竟然也只敢悄悄在远处递着秋波。

    “少君,你这个姿势……真是豪迈,”刑天心惊胆战的试探着。

    “那还用说?”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你现在怎么忽然豪迈起来了,现在寡妇们都不看我,改
看你了。”

    “嘿嘿,别想骗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螃蟹步顿时中断,回头的时候脸上竟然有点红:“不
说会死啊?你不说话没人敢把你当猪卖了,你是神将哦,正大光明一点,看到了
还瞎问什么?唉,这种打听别人私事的不良习惯,我都为你难堪。”

    “其实……其实我也只是猜想,当时雪那么大,我就听见声音,或许是雨师
在亲风伯也有可能,”刑天吞吞吐吐的辩解。

    “啊?你也没有看清楚啊?”蚩尤有点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
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不敢确信云锦有没有亲我……”

    “不过少君你后来至少抱了云锦公主,也不算亏本啊。”

    “恩,说得有道理!”蚩尤重又兴高采烈起来。

    于是主从两人依旧仗着螃蟹步排开众人,走到了酒坊的前面。

    蚩尤没有想到,那天早上他看见的不是云锦的笑容,也不是云锦的羞涩,而
是云锦的泪水。

    那股酸涩的泪水好象一股脑涌进了蚩尤的心里,蚩尤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抱住
悲哀的小公主。可是他没有,他再也无力迈动一步,他就那么僵直的站在酒坊前,
看雨师、风伯、魑魅还有一些喜欢喝酒的汉子默默的用柴禾掩埋了红豆瘦小的身
体。

    红豆坐在柴禾中,灿烂而僵硬的笑。

    火点了起来,火焰飘飘。不久就吞没了红豆的笑容,然后是红豆的身体。她
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红豆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忽然扬起长
袖,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红豆死了,饿死的。”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
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
风后……”酒坊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木愣愣的看着共工,他忽然豹子一样扑了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
吼叫:“你真的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歪着嘴笑了笑:“是啊,红豆是死啦。”

    “红豆……死了。”蚩尤不敢相信的看着共工的平静。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嘿嘿的
笑着,“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了。死的人多
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啊?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
夫?”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的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
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

    蚩尤无力的靠在酒坊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刑天摇摇头,挠了挠脑袋,走了。下午的时候,风伯和雨师喝醉了,也走了。
傍晚,魑魅远远的看着蚩尤和云锦站在斜阳中,忽的就随风消逝了。深夜的时候,
云锦无奈的看着沉默的蚩尤,最后把自己的白狐裘围在蚩尤的肩膀上,说:“我
得回去了。”

    夜空下,十七岁的少年独自站在酒坊前,四周只有一片惨白的雪。

    冬去春来,一季如同一眨眼,星辰旋转只是瞬间。酒坊依旧热闹,共工还在
说故事,风伯和雨师拍着彼此的肩膀喝酒,魑魅坐在椽子上,云锦站在台阶下。
而蚩尤,带着微微的醉意,靠在原先的柱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的闪变,只有蚩尤的身影凝固在时间中,似乎从没有移
动过。

    “蚩尤,不要伤心了,也许共工说得对,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云锦苦笑,
“红豆已经摸到月亮了。”

    “喔,”蚩尤转头笑了笑,笑得有点苍白,“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
来问你的问题。”

    “是么?”云锦有些诧异的看着蚩尤,他以前并非这样的。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象红豆那样,
为了摸一下月亮?摸到月亮,她就死了。”

    “摸到月亮……她就死了,”云锦小声重复着垂下头去。

    “别哭啊别哭啊,”蚩尤忽然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摸着云锦的脸蛋,“我
是不小心的,云锦不要哭。”

    “我早都不哭了,已经很多年了……”

    一个庞大的黑影忽然笼罩了蚩尤和云锦,连椽子上的魑魅也感觉到了强大的
气息而飘飘欲起。

    可是却偏偏是温和的声音:“请问,此处可是酒坊,可招待外乡人?”

    地方一霸的天生素质使得蚩尤立刻生出了警觉,一把把云锦拉在自己身后,
小心的打量着酒坊台阶下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死党风伯和
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的打量着来客。

    因为来客实在太高大了,可以比拟刑天的身高和强壮。而且来客的魁梧并不
影响他的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

    “靠!快把公主挡好,不要叫她看!”雨师在蚩尤耳边小声说,“这家伙笑
得那么诡异,一看就不象好人。”

    风伯整了整衣服,手里捏着龙卷的风诀,正想上去问个究竟,却被一阵尖叫
打乱了脚步:“刑天,原来你在这里!”

    “哇,刑天你好没良心,想得我心都痛了。”

    “刑天你怎么瘦了,你们少君不给你吃饱么?区区一个质子还敢虐待属下,
有没有王法了?”

    “刑天,看我跟你们家风伯少君要个公道。”

    “别开玩笑,他们家少君不是叫雨师么……

    ……

    就在风伯雨师同时打起寒战的时候,魁梧的大汉卷着烈烈狂风冲出了酒坊,
刑天如一头惶恐的大狗熊,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身后还有一排踩烂的桌子。

    “少君,风紧啊,老虎来了!”

    “老虎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外乡战士面前丢尽了面子的蚩尤怒从心头
起,悄悄伸出了右脚。飞奔的狗熊就绊在那只脚上,翻滚着落下台阶砸在了那外
乡人的身上。

    两声惨叫,刑天和那个年轻战士一起从地上窜了起来,刑天心惊胆战的看着
停在他背后的寡妇们,而寡妇们水灵灵的眼睛却落在了那个年轻战士的身上。战
士惶恐的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一片寂静,寡妇群中传来的幽怨的叹
息声。

    蚩尤和云锦忍住笑对看了一眼,云锦悄悄吐了吐舌头。

    刑天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紧紧攥住了那个战士:“你救我刑天一命,来世当
粉身碎骨相报!”

    战士茫然的看着刑天真诚的眼睛:“不知这位壮士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命的?”

    “你只要站在这里就好……”

    话音未落,刑天已经卷着狂风消失在小街的一个拐角处了。

    一个俏丽的寡妇整了整素色长裙,袅袅婷婷的走到了战士的身边,揽住他的
胳膊柔声问道:“不知这位英雄从何方部落而来,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啊?”

    战士不敢推开她的身体,更不敢看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只得满脸冷汗的赔着
笑问蚩尤:“原来轩辕部民风和我们夸父族如此不同啊……敢问我应该如何是好
呢?”

    蚩尤干咳了一声,略带惋惜的说:“其实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据我这十
一年看来,只有高大魁梧的才见得到这样民风。”

    “那究竟我该……”

    蚩尤更加惋惜:“如果你跟刚才那个大个子一起跑或许还有希望,现在这个
处境,我也无可奈何了。”

    “啊!”战士瞪大了眼睛,仔细的扫过周围寡妇闪闪发光大大眼睛,心有领
悟的说,“红日终于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那个夸父族名叫红日的战士昂首挺胸,一股无可抗拒的斗气冲
天而起,战士巨神一样挥舞他的长矛指向天空,吟唱一般的说:“啊,红日!啊,
我就是来自那天上的红日啊……”

    于是所有的寡妇抬头看天,就在那一瞬间,红日掉转脑袋,拖着他的长矛就
追刑天去了:“壮士,等等我,等等我啊!”

    蚩尤和他的朋友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红日拖着一条彩衣长队绝尘而去的时候,
他们还看见红日感激的回头对他们笑了一下,笑得如此的灿烂和无忧无虑。

    蚩尤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红日是他曾经认识的朋友,从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在红日灿烂的笑容里,蚩尤根本来不及想,他只是笑,只是觉得很开心。

    于是在蚩尤的记忆中,红日永远都这么灿烂的笑着。而事实上,蚩尤只看见
红日笑过这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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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逐日
    漆黑的夜,薄雾笼罩着涿鹿之野,远处野狼的叫声起而复落。

    水畔,垒土百丈而成的高台上,五色旗帜在风中悄悄的舒卷,旗上龙升虎步,
熊罴生威。高台下百步之内,只有一片铁甲的冷光,刺穿了薄雾,照寒了野草。
上千甲士绷紧了面孔,持矛挺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而高台上的魁伟身影们依
君臣之位站立,更是静到了极点。

    一切,都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降临。

    轩辕黄帝一身黄色长袍,身卷龙纹,腰间则悬挂他威震四方的神器——尚方
宝剑。

    而四大神将——大鸿、应龙、英招、和风后,则以北斗勺口的方位散开在黄
帝身后,各自的神甲湛然生辉,四件神器光华各异,摧发出不同的气息。赤炎刀
的炎阳,承影剑的飘渺,电戟的暴烈,还有青钺的冰寒,每一种气息都夺人心神,
任一件神器都是夺命千万的天上兵器。而今日,它们汇到了一起。

    黄帝面色肃穆,凝望着黑夜中涿鹿之野的另一侧,说:“时间,到了么?”

    丞相风后缓缓点头,沉声道:“回大王,时间已经到了!”

    黄帝的话里似乎有一丝疲倦:“唉……终于……还是到了。”

    “时间都到了你们愣着干什么,大家赶快跪下来磕头,磕完了叫下一拨赶快
上……”黄帝大喝一声,把后袍一甩,扑通一声跪下去,铛铛铛的开始磕头。

    “喔,是是是……”四大神将忙不迭的追随黄帝跪下,把高台上的石板磕得
嘣嘣作响。

    头磕完了,风后上前一步展开书简,黄帝和三大神将起身垂手。只听见风后
清了清嗓子唱颂道:“啊!天帝,仁哉天帝!啊!天帝,上护穹苍,下忧万民。
啊……”

    “啊,啊,啊,啊你个头啊?”黄帝在一边恶狠狠的小声说,“今年苍颉的
脑子不是出问题了吧,怎么满篇啊个没完了?”

    应龙悄悄往上凑了凑:“那帮大臣说还可以,感情真挚,可是其实臣以为…
…”

    “以为什么?”

    “其实苍颉最近着了风寒,说话老是阿嚏阿嚏的,一定是我们派去的书记不
长脑子。”

    “喔,原来如此,不过这家伙和你一样不长脑子,也算罕见,看在你的份上
就饶他一命。”

    “谢大王,”说完,应龙呆了呆,“可是我为什么要谢大王呢?”

    “见鬼了,五方玄天大典也没必要过了午夜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吧?”黄帝
抱怨说,“困死了。”

    “没办法,”英招也凑了上来,“您拜了以后还有您的六宫妃嫔、九百御女,
然后是满朝重臣,四部诸侯,九方来使,云师铁卫,三千民众,这拜到今晚还不
一定拜得完,只好把您早一点拉出来了。”

    “那明年我们干脆晚一点拜算了。”

    “晚一点?”英招疑惑着摇头,“堂堂轩辕大王,居然在别人后面拜祭,大
王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什么?”黄帝一时打瞌睡没听清。

    “喔,英招说你不要脸……”应龙小声嘀咕。

    “说说今年四方上了什么供品吧,也好提提神。”

    “少昊部贡上了五百美女,当真是娇弱细柳,弱不经风……”

    “哇!”黄帝两眼精光闪烁。

    “所以身体太弱,路上病死了四百六十五名。”

    “靠!垃圾,”黄帝气哼哼的,“下次叫他们贡点身体健壮的美女好了。”

    “其他的没有什么特点,有特点是的夸父部进贡了两个男人。”英招翻了翻
手上的帛书。

    “我……”黄帝呆了一下,忽然恶狠狠的低吼了一声,“我没那个爱好,夸
父部胆敢嘲笑我……我要灭了他们全族!”

    “不是,是两名精壮武士,供大王差遣。其中有一名我昨天还见到了,不但
高大魁梧灿若神人,而且面貌俊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么?”黄帝摸了摸下巴,“那把他带在身边当卫士岂不是很威风?这样
吧,让他代替应龙的位置如何?”

    “大王,你可知道臣一家老小就吃大王的赏赐过日子?可怜我那八十的老母
……”应龙凄楚的摇头。

    “嘿嘿嘿嘿,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黄帝拍了拍应龙的肩膀,“你跟随我
多年,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虽然知道你很笨,可一直没有弃你不顾,你可知道
为什么?”

    “臣不知道啊,臣也不知道大王以为臣很笨。”

    黄帝淡淡的笑了,抬起眼睛看向随朝阳淡去的晨雾,话语里有一丝寂寞:
“因为只有你这个杀猪出身的应龙,才会明白我当年在高台下卖草席的心情。直
到今天,我依然会做梦梦见在高台下卖草席,那段日子对我永远都重要,而我身
边的人也只有你能明白一些了吧?”

    应龙看着黄帝略显朦胧的眼睛,沉默良久:“那大王,请问你当年到底是什
么心情。”

    “你杀猪时候的心情就略微相似了。”

    “喔,是这样的啊。我就觉得那时候可以不用花钱买肉,整天挺闲的,有一
点无聊,不过晒太阳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英招,我们现在来考虑换人吧……”

    颛顼一身水色的帛衣,躬身长拜黄帝之后,缓缓走上了高台。

    黄帝面色阴晴不定,用眼色示意风后。风后也正皱着眉,见状只能摇头。

    “少昊、太昊、还有颛顼都到了,神农氏的老头子居然还没有来……”黄帝
自语道,“莫非是想造反?”

    “臣已经派了人在西面的常羊山上眺望,烽火传信,说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
队人马前来,”大鸿在一旁道。

    黄帝眺望着西方,发出一声断续的叹息,声音似乎在颤抖。

    大鸿也心神不定,四方诸侯独缺神农部,这玄天大典就塌了西方一角。他脚
下四色分土,中央是轩辕部的黄色,西方则是神农部的火红,没有了西方之主,
黄帝就不能称作雄霸四方的首领。而看这个情形,炎帝真的不会赶来了。

    “又是一场大战?”强悍如大鸿,也是心上生寒。

    这越来越逼人的危机,直到天边出现那个白影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黄帝第一个把目光定在原野上最遥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一
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黄帝说:“来了……”

    大鸿惊异的看着面无表情的黄帝,不知道黄帝的感觉从何而来。

    没有任何气息,一切都是平静的,不惹人注目的。可是高台周围的群臣众军,
包括台上正在祭拜的颛顼,都把目光聚到了那个白点上。因为轩辕黄帝的目光从
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开。

    素车,白马,只有马脖子下的辔铃上垂下一缕红丝。马静静的走,一只苍白
枯瘦的手从车帘里探出来,扯着陈旧的马缰。就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马从天边
缓缓走来,停在高台下,垂头去啃食地上的青草。

    车帘掀起,高大的老人蹒跚着走下了马车,身后再无一人。他消瘦的身躯象
这片原野上的一棵老树,还没有死亡,却正在枯萎。老人抚摩着陈旧的木杖,静
静的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他面对成千上万的目光,只是低声
说:“神农部在此,参见轩辕黄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应龙猛的打了个哆嗦,耳边是英招显得嘶哑的声音:
“炎帝……”

    “又是一别,首领别来无恙?”黄帝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

    “大王不必忧虑,我已经老了,残躯不过如此。”

    “十七年前冰河冷冽,我尚能回忆起首领铁马英姿,如今竟然说老了么?”
黄帝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语气。

    “铁马冰河,已经是梦了,”老者又是躬身为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高
台,同时下来的颛顼急忙闪开了道路。

    “传四方质子拜祭……”风后扬声道。

    话音不落,一大帮人就耸拉着脑袋呼啦啦的涌到了高台下,率先的就是四大
诸侯的质子。蚩尤一边走一边悄悄抓着云锦的小手说:“别怕别怕啊,不过就是
拜一下玄天上帝,觐见大王。”

    云锦好奇的说:“可是我不怕啊。”

    “你不怕我怎么觉得我们的手在抖?”

    “那好象是你在抖啊……”

    “喔……”蚩尤脸上微微冒着冷汗,“其实我是肚子痛,不是真的害怕。”

    “那你去年怎么也是肚子痛?”

    雨师一边磕头一边对身边的风伯道:“为什么我们跪得那么靠前,真丢脸啊。”

    “谁叫你家土地大,土地越大越丢脸。”

    “那轩辕族土地最大,黄帝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呸,你们懂什么,”蚩尤在他前面一点说,“大到他那个地步就不用丢脸
了。”

    一帮质子们头顶大地,屁股朝天的听风后大声喝道:“汝等为质,诚意敬天,
王为天子,生而神明,若生二心,天地不容……”

    周围云师铁虎卫唇边带着冷笑,不屑的看着他们,而诸部落的来使和大王,
也都不看他们。黄帝自己更是灿烂如云霞一样,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台上,连面目
也没有朝向质子们。所有人中,只有一双灰色的,似乎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些质子,
目光中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温暖。

    “爷爷……”蚩尤的嘴唇似乎蠕动了一下。

    老人低声的笑了:“小蚩尤啊……”

    “夸父族武士觐见……”

    随着风后的高喊,一阵烈火一样的气息从质子们身后直涌过来。蚩尤刚刚闪
到一边跪下,就听见了四周压抑着的惊叹。两个夸父族的武士威武如巨神一样,
缓缓踏进了周围甲士的刀剑下,而其中一个的俊美也一样不象属于尘世的。

    “红日?”蚩尤心里有点疑惑,“此时的红日不象他在蚩尤的记忆中那样微
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是眼睛却在闪烁。”

    “是了,”蚩尤悄悄对自己说,“一定也是吓得不轻,我刚才也是笑不出来
的。”

    就在武士们弯曲膝盖要跪下去的时候,红日的身体忽然停止了。他手上一样
东西好象是从蚩尤记忆中扯出来的——绸带,还是当年那样鲜红。

    莫名的力量压迫了蚩尤的呼吸,血一样的颜色在他眼睛里象是要燃烧。

    五岁的记忆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蓝天、碧血,他散发如狮,锋利如犀角的
眼神刺破一切,那个要在囚笼中爆炸的君王。蚩尤几乎要喊着说:“是他,是他!”

    他又重新看见了那一幕,无比真实。万众欢呼,屠刀落下,那眼中的火焰不
曾熄灭,那眼角的泪水尚不及垂落。

    血光中,人头飞天而起。

    心底深处的震撼让蚩尤猛的瞪大眼睛,他看见那头颅上眼睛,那是火焰在大
海中燃烧!

    红日直起了膝盖,挺直了本不该弯下的腰。

    他缓缓的将红绸系在了自己的发间。风中,鲜红飞舞,似乎又到了夸父族的
节庆,重现那个满是鲜血的节庆。

    他的目光如犀角一样穿透了高台上的轩辕黄帝。他吼叫如太古的巨龙,夺下
了甲士的长矛,长矛的利刃点落在地上。红日化作了狂风,长矛化作了闪电,在
狂风闪电中,杀戮的精神冲上了高台——“轩辕,我要杀了你!”

    “什么人?”风后的声音被卫士激起的狂风扭曲了。

    “大夸父!”卫士在狂笑着,那个死去叛王的一切在卫士的狂笑中复苏了,
而绝不仅仅是他的姓名。一种蚩尤不发理解的力量将叛王的精神从地狱中解脱出
来。

    那个精神终于爆炸了!

    应龙的双翼尚不及展开,英招的神戟刚刚涌出金光,风后的咒术则被红日的
狂笑打断。

    没有能人追得上他的速度,没有人能救轩辕陛下,红日系上喜庆的红绸,带
着逝去的大夸父的力量。他这样的笑着,因为喜悦?因为恨?还是因为他已经天
下无敌?

    就在这一刻,高台下的老者身上忽然腾起一种异样的气息。而蚩尤,无力的
瘫倒在云锦的怀抱里。

    就在这个时候,黄帝耀眼的龙纹之衣变得分外灿烂,灿烂得象一轮……太阳!

    高台上的轩辕皇帝忽然变成了太阳,带着灼热的光芒冉冉升起。原本再也没
有退路的他竟然退向了天空中。

    夸父族的巨人顶着熊熊烈日,他笑而冲锋:“太阳!我来了!”

    有人说,很久以前,夸父的王顶天立地。

    他站在旷野上,手持接天的长杖,眺望大地的尽头。

    巫师说:“遥远的载天之山,大王真的要去么?”

    王说:“我要去。”

    巫师说:“羲和的六龙之车,没有人能追得上。”

    王说:“我是后土的孙子,如果我不去追逐,那么还有谁?”

    巫师说:“太阳东升西落,都是天意,天道刚强,为什么要逆转?”

    王说:“我讨厌黑暗,我要看见光明。”

    巫师说:“光明又能怎么样?”

    王说:“再也没有凄凉的黑夜,只有日光和快乐。再也没有时光的流逝,只
有永恒的天地。少年将不再老去,老人不害怕死亡,女子们不会因为岁月失去美
丽,我永远不会看见战士们的白发。”

    巫师问:“真的会那样么?”

    王说:“那是我的理想。”

    于是那个巨人风驰电掣的奔行在浩瀚的大地上。

    他散发如狮,他长笑如歌,他跨越了泰山,跨越了祁连,跨越了昆仑,他向
着天空张开双臂,他说:“太阳!我来了!”

    可是他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太阳的火焰中,他汗如雨下,干渴而疲惫。

    于是他奔向黄河,一气吸干了黄河,可是他依然渴,他又奔向渭水,又吸干
了。干渴还在烧灼他的喉咙,巫师在远方的山峰上喊:“大王,北方有大泽。”

    羲和疯狂的驱策着烈火长车,燃烧的龙车就将冲下山崖。

    王不再看北方,他看着西方,他又一次开始奔跑。他说:“我老了,我已经
不能再尝试了。在我被太阳融化前,让我捉住最后的机会,我要给大家永恒的时
间!”

    在载日之山的颠峰上,王如铁的双臂死死锁住了太阳。

    羲和叹息着看着王,他说:“几万年以来,你是唯一追上我的,可惜你还是
失败了。”

    王问:“为什么?”

    羲和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当你跑上载天之山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我不
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你死亡的躯体继续拥抱我的龙车,可是你却没有力量带我
回去了。”

    王在羲和的叹息中渐渐化作了烟,他依然不肯相信的问着:“我死了?”

    龙车落下山崖,黑夜又一次笼罩了大地。

    王粉碎着的身躯默默的矗立在悬崖边,我常常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奋力掷出了接天的长杖,在载日之山下,长杖化作最茂盛的桃林。

    王说:“未来的勇士啊,你可以吃桃子解渴了……”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许多人会怀疑神话,说那只是虚无,只是幻想。少年时候的蚩尤也是这么想
的。

    可在那个春天的大典上,在这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觉得自己真的看见了
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开始相信那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猛的站了起来,他
想说:“带我一起去追太阳吧。”

    可是,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如山峦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击而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刑天!”

    刑天动手了。

    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
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
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然后那些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眼睛缓缓的合上了。

    蚩尤心惊胆战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是他么?”蚩尤问自己,九年前那个挥舞胳膊欢呼的少年?记忆中那个笑
得灿烂的战士?他竟然是流泪的……在欢呼的时候流和大夸父一样的泪,他的泪
经过整整九年才闪烁出最耀眼的光芒。

    十七岁的少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你动手前,他已经死了,在我的大日金光下,怎么会不死?”黄帝淡漠的
声音响起在高台上,“不过,你很忠心。”

    刑天抛下“戚”,恭敬的跪倒叩头。

    傻眼半天的风后忽然反应过来,从屁股后面摸出了另一卷书简,防声高唱起
来。于是所有人们同声高唱,称赞五部霸主轩辕黄帝的伟大勇武。蚩尤默默的跟
随着那些唱词,挂着一脸的泪水。

    而刑天,默无表情的回头就走,他在众人的瞩目中远去,走得缓慢而僵硬。

    蚩尤听见他说:“欠你的,没有机会还你了……”

    刑天的背影象一具很大很大的木偶。

    “为什么哭?”黄帝皱起眉头看向了蚩尤。

    炎帝干瘦的手握成了拳头,悄悄的颤抖着。

    “我……我害怕……”少年颤抖着缩在地下。

    “害怕?”黄帝有些诧异,目光掠过蚩尤的脸,又看了看一边的炎帝。而后
他笑了起来:“想不到首领有那么胆小的孙子,哈哈哈哈,不过你很好。胆小不
要紧,孩子只要听话就好。”

    轩辕黄帝远去了,云锦摇着蚩尤的胳膊,蚩尤呆呆的看着卫士们用皮革卷起
了红日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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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风雨十七年
    黄帝的龙车踏起万千流云,远远的掠过了天空。神将和云师呼喊着奔跑在龙
车下,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高扬的旗上写着“轩辕”,标志着无比的尊荣。围
观的人们也汹涌着追随黄帝的车驾,瞻仰苍天之下最尊贵的霸主。

    于是整个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远。

    无边无际的涿鹿之野上,耸立着唯一的槐树。

    古老的槐树艰难的扭曲着身体,依旧不屈的向着天空生长。当小树苗的时候,
它也曾幻想过顶天立地,幻想去抚摩半空的云彩,在高处看大地。

    可是凌云的壮志终究被狂风吹散,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它的脑袋。

    少年和老者并立在树下,老者痴痴的抚摩树身上古老的创痕,他说:“十七
年了……竟然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的抬头,看着炎帝苍老的面容。

    “蚩尤,喜欢这里么?”

    “喜欢,”蚩尤说了谎,即使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这里啊。”

    “十七年前,你的家就在这里。那个时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也在
这里,”炎帝轻轻抚摩着蚩尤的头,无声的笑着,“春天,他们都在这里打闹,
很烦人很烦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到九黎去呢?”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炎帝说,“真寂寞啊,好在还有你
……”

    “夸父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呢?”

    “也许是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吧?”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为了自由自在就要杀人么?”

    “爷爷已经老了,不会为了自由自在而战争了,可是他们还年轻……你也还
年轻。还记得巫师说的么?你的命格,”炎帝轻声问道。

    “记得。”

    “忘记它吧!”炎帝猛的蹲下身来把蚩尤搂在怀里,“爷爷不要你象他们一
样。无论怎样的自由自在,都是为了活着。明白么,蚩尤?要活着,否则天地间
就没有你的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的点头。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的活下去。”

    蚩尤只能使劲的点头,他不知道炎帝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
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经悄悄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老者坐在树下,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树上,似乎从树上摸到了
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孙们,摸到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蚩尤蹲下身凝视炎帝的脸,伸出颤抖的手指,依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纹凭虚掠
过。看着浑浊的泪水滴落在灰色的布袍上。

    远隔五百步外,有一个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没有了干和戚,刑天显得特别平静。虽然他刚刚砍落了红日的头颅,得到了
黄帝五百斤火铜的奖赏,可是刑天并没有笑容。他只是恭敬的叩谢,象一块木头。
蚩尤看见的,是一张在沉醉中才有的,模糊的脸。

    远处走过了彩衣的女子,刑天默默的看她。忽然,刑天跳了起来喊道:“嗨!
是阿萝么?”

    酒坊的老板娘阿萝愣在了那里,隔着二十丈远,她呆呆的看着刑天。蚩尤以
为她会立刻泪花飞溅的扑上来抱住刑天,所以他无奈的转过了头去。

    可是阿萝没有动,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吓到了她,今天的刑天与以往任何时
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诚,真诚到了显得虚伪。于是阿萝悄悄的说了句什么,小兔
子一样走远了。

    刑天看着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杀了那个红日。”

    “没……没什么,”蚩尤忽然客气起来,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
“你是神将,为什么不能杀刺客呢?”

    “是啊,反正他是死定了,我去杀他,至少还可以得五百斤火铜,很长时间
不用担心钱了。虽然,”刑天古怪的笑着,“我想少君你不会用这些粘着血的钱。”

    蚩尤没有回答,转过身,却听见刑天发涩的声音:“十七年了……”

    蚩尤猛的回过身来,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刑天,眼睛浑浊得象炎帝。

    刑天发觉蚩尤惊异的神情,急忙开始抓着胸毛解释说:“十七年前,这里很
热闹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来踏青。”

    “爷爷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是么?”

    “啊?是吧,”刑天漫不经心的回答,“不过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至少九
黎的女孩们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吧,好象就是人多点。”

    “人多?”蚩尤不明白为什么经过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欢人多。人多,集市热闹,姑娘好看。要是在战场上就
更好了,这样斧头排头砍过去,一落一大片,比较方便。”

    “那些人后来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然后他摇头:“我忘记了。”

    “大家春天都喜欢出来踏青么?好象大王不许的。”

    “是啊,都出来踏青,四处都是人,可热闹了。那时候大家还打架,就为了
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种山葵花,我小时候就没人打得过我,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将…
…”

    “为什么种山葵花呢?”

    “都是很多无聊的小女孩弄出来的,她们说山葵花表示喜欢她的人一生会只
喜欢一个人,因为山葵花只开一次,”刑天耸了耸肩膀。

    “不是吧?别以为我没见识,山葵花一年开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没有蕊,花没有蕊,就象人没有心。”刑天说,“那
些小女孩都这么说。”

    蚩尤跑去远处,摘了一朵山葵,却是有蕊的。

    “还是第一次开花吧?下一次就没有心了,”刑天说,“只有第一次,是有
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的洒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没
有心了,为什么还开花呢?”

    “以前,”刑天呆呆的看着远处,“也有很多女孩来这里埋山葵花,可是她
们埋的都是有心的……她们伤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埋了。”

    刑天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罐,开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
作。

    蚩尤将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洒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农部那些埋山葵的
女子们,她们是不是流泪?为什么伤心?十七年前,曾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在
这里寂寞的哭泣么?

    当沙土即将埋尽那朵花的时候,刑天忽然又说了那句话:“十七年了……”

    恐惧包围了蚩尤。因为刑天那句话完全是一种压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
不敢肯定那句话是不是人说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把
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设想十七年前一个绝艳女子身边的刑天,他说:“十七年前,
你……”

    十七年?十七年前究竟如何?

    刑天忽然跳了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蚩尤吼叫:“我忘记了,我什么都
不知道,什么十七年前?”

    然后这个魁梧的大汉跪倒在地上,开始疯狂的刨着地面,他一边毫无目的的
用十指抓起泥土,一边混乱的低吼着:“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什么都埋了,
什么都埋了……”

    他狂笑着瞪着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么?那你就挖
吧,都埋了,都被埋在这里了!就、在、你、脚、下!”

    刑天将大把的土洒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现了一个人大小的坑。这时候疯狂
的刑天忽然又平静下来,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坐在土坑里:“人埋了,还能
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嘲笑般的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一步一步的退后,而后惊恐的跑向了槐树下,刑天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了。

    炎帝已经睁开了睡眼,他轻轻摇着头:“蚩尤,不要怪刑天,他不是故意要
吓你的。原谅一个本应该死在二十年前的人,会是未来神农部首领的仁慈。”

    炎帝又一次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了蚩尤愣愣的站在那里。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口哨,五百步外的刑天仰天扔掉了他的酒罐,放任
沉重的身体落进了他自己掘的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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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黄帝的午夜
    又是这片广阔的原野啊,茫茫大雾,我看不到边。

    战马微微的战栗着踏上了面前那人的胸膛,随着“哗啦”的一声,我想他的
肋骨已经断了。已经过了十七年吧?那时候沾满鲜血的白骨已经枯朽,似乎手指
轻轻扫过,他们就会化成灰烬。可是他们还在这里——这片叫做坂泉的原野上,
到处是那些睁眼看天的尸骨,我的战马就踩着他们的胸膛和面孔前进。

    马蹄又踩碎了一张少年的脸,我看见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还凝聚在那里。当
所有的恐惧和不甘最终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终于能舒适的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所谓生和死的一切也不再有意义。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个结果的。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看我?”我对他们说,“成王败寇。”

    前方是光明,背后是黑暗,我走在光明和黑暗间的茫茫大雾中,光明看起来
总是那么遥远。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一次能走到坂泉的尽头。

    寂静,甚至没有一丝的风,我忘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可是我忽然对自己说
:“要到了……”

    然后我眼前的白雾中就扬起了一片炽烈的飞火。我知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等我,我来这里看他,对于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约定。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到这
里去面对这个我不愿面对的人,这个约定或许将一直持续到他或者我的死去。

    白雾中的火焰象有灵性的活物那样,缓慢而狰狞的舞蹈着。我的战马停下了,
它忽然嘶鸣,嘶鸣声又渐渐微弱。这匹久经沙场的骏马口吐着白沫,不顾我的控
制而想要退后。强烈的恐惧从我心底挣脱出来,我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人
的场面。我急切的看向周围,我那称雄四方的云师在哪里?我那战无不胜的九大
神将又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似乎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狂风忽然向我身旁两侧卷去,在浓雾中撕开了缺口。
丝丝缕缕的残雾中,我的十万云师又一次扬旗拱卫在我身边,在我身后的战马上,
我又一次看见了常先和力牧,他们还象当年那样英武矫健。

    风卷去又卷回,将原野上的雾气一起抽上了天空,于是飞火化作火红的战旗。
他们最后一杆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尸体的胸膛上,战旗被风吹起的时候,我终于又
看见了衣衫褴褛的老者。他沐浴在无数人的鲜血中,袒露着宽阔的胸膛,脚下踩
着他自己子孙的尸骨,他无声的看着我。

    他持巨大的战斧,花白的虬髯如铁戟一样刚硬的支开。他猛的拍击自己的胸
膛,如同敲一面夔兽皮鼓,我忽然看见了愤怒的熊王。

    你可曾猎杀过巨熊?

    我们用长矛刺穿熊王的心脏,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我们漫山遍野的
寻找幼熊,直到最后一只嗷嗷待哺的熊崽,为了将它们全部杀掉。一个真正的猎
人,要杀一窝熊而不是一只,因为即使留下最后一只,那也意味着熊王的依然存
在。

    我们相信熊崽会在渐渐长大后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获得熊王的记忆,然后
它将是新的熊王。它会咆哮着撕碎猎人和他的小屋,为了这一天,熊崽可以等很
多年。

    熊是一种记得仇恨的动物。

    杀死熊王而留下幼崽是愚蠢的,那么我们已经杀死的全部幼崽却留下的熊王,
是不是更加可笑?

    我看见那双火焰喷薄的眼睛,我以为所有熊崽的怨恨都在熊王的眼睛燃烧。
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那么必须斩草除根。

    我猛的抽出了宝剑,指向战旗背后的老者,我转身想对身后的常先吼叫,说
:“我们杀了他!”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来这里,多少次努力想去靠近这个可
怕的人,希望能鼓起勇气杀了他。我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一定要把这个十七年前
的老家伙结束,我也不愿再回到坂泉的田野上!可是我回头,却看见了颤抖的常
先,他眼睛里只有恐惧,却没有我。

    “你都已经死了,你还害怕什么?”我几乎想对常先怒吼,难道这个人给他
的恐惧能一直带到黄泉么?可是我却吼不出来,我忽然就和常先一起颤抖了。

    回过头来,那个敌人远远的站着看我们,身影魁伟如擎天之山,岩石般的肌
肉上挂满了苍红的血痕。他抬头,将巨大的战斧举过头顶。而后,战斧凄厉的铁
光闪烁,犬牙般的斧刃呼啸着落向了他脚下的女子。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女子隆
起的腹部,破出长长的开口,敌人用骨节嶙峋的手探入了女子身体中,摸索着取
出了血肉模糊的东西。他又一次挥斧,伴随嚓的轻响,那团血肉和母体永远的脱
离了。他将胎衣抛入草丛,把婴儿举向天空。

    忽然,敌人放声的咆哮起来,他口中喷出了狂风,风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边
回卷。吼声中有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的战士们疯狂的退
后,战马的鼻子中喷出了鲜血。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血淋淋的大地放声哭
泣。我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仿佛天地之间拉扯着无数的金线。巨神一样的敌
人和弱小的婴儿,他们的声音同声回荡在四野,让十万云师为之震惶。

    敌人扯下了战旗,用那片飞火包裹了婴儿,然后他转过身去,远远的消失在
原野的另一侧。那边是庞大如巨兽的云团在天空翻滚,我们静止在那里,直到云
团下再也看不见那可怕的身影。

    没有人追击,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的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眼睁睁的看
着熊王带走了他的子孙,我带着十万云师,我手下有九大神将,我的剑在震动,
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举剑说一个“杀”字。十七年来,我无数次来这里,从没有
成功过。

    我不是一个好猎人,赢得了那场战争,却在这个敌人面前输掉了自己。

    午夜,黄帝从锦绣的卧榻上坐了起来,赤裸着上身,浑身的冷汗。

    旁边娇柔的御女从睡梦中被惊醒,茫然的揉着眼睛,又急忙讨好的扑了上去,
揽住黄帝的胳膊,赤裸的胸膛贴近他,如玉的身体死死纠缠着他。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黄帝会满脸堆起灿烂的笑容,拍着她的脸蛋说:“我去上
个茅房,在后土殿刻几个字就回来。”

    可是今天黄帝默默的拨开了御女柔软的胳膊,说:“传风后!”

    黄帝正坐在后土殿上发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希里哗啦的响声。

    黄帝刚刚好奇的把目光放远,就看见了满身披挂的风后一路跑一路响着冲了
进来。他背后插着两柄青钺,头顶标着一根雉羽,额心画着玄天上帝的神名,脸
上以鼻梁为中心左红右青以示阴阳分镜,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可是黄帝仔
细瞅着他浑身叮当作响的甲胄,又有点觉得他象街头卖甲的,或者春社上唱大戏
的。

    看着风后颠颠的跑到自己面前摆足了架势站定,黄帝实在有点怀疑这是不是
平时那个又狡诈又稳重的丞相风后。

    “你爹死了?”黄帝想了想问。

    “恩?”风后愣了一下,“没有啊,我爹身体健壮,昨天没有鱼吃还气得打
我呢。”

    “那你妈还安好么?”

    “她比老爹身体还健壮,昨天老爹打我多亏她挡住我老爹的金瓜大锤……”

    “那你家三叔四姨,诸位老幼都还健朗吧?”

    “大王,你怎么忽然那么婆妈,居然问候我一家老小了?我家人人安康啊。”
风后虽然喜欢幻想,现在也不明白黄帝到底要说什么。

    “喔,你家既然没人死,那你穿这一身干什么,不是跳大神么?”

    “唉,谁还有心情跳大神啊,臣是忠心为主,想到炎帝那个老头子在附近游
荡,特意穿着整齐在殿外保驾,”风后为自己的苦心不被理解而苦恼。

    “不会吧?你是丞相,这个不关你的事,我们不是还有大鸿和英招他们么?”

    “大鸿啊,他比我还紧张,现在点齐所有云师人马,在城外面玩命的兜圈子
巡逻,深恐炎帝忽然发飙。据臣的研究,炎帝这种早年极度暴烈,晚年极度温和
的人,多半都是心性分裂,最要小心,”风后点点头说,“英招说他感了风寒,
所以带上全家老少去五十里外的常羊山露宿养病了。”

    “这种治疗方案太夸张了吧?”

    “反正每年炎帝来参加大典,英招必然要感风寒,而且必须远遁五十里外才
能康复,臣的研究以为……”

    “呸!”黄帝一边啐一边打断了风后,“英招那个耗子胆,我还不知道么?
你们这几个股肱大臣,吓成这个德行,一点没有大将之风,真丢我轩辕氏的脸。
那应龙呢?”

    “应龙在睡觉。”

    “喔?”

    “是啊,”风后说,“他说要是炎帝真的发难,也是先找大王,如果大王也
顶不住,那他即使醒着也没办法,不如睡觉算了。”

    “唉,”黄帝笑着叹息一声,“你们几个中,我原本以为应龙是个杀猪的出
身……”

    “那现在大王以为……”风后不解。

    “他根本就是一头猪嘛。”

    “不用瞎蹦了,炎帝早已经去了,这个我感觉得到,”黄帝挥手道,“这就
是我当大王,你们当喽罗的原因了。”

    “啊,走了?”风后蓄满的气势忽然跑了个精光,“唉,早说臣就回去洗澡
睡觉了,那大王,明天早晨我再来拜见吧。”

    “呸!跑什么?你以为我传你来干什么?该急的时候不急,用到你的时候却
要逃跑了。”

    “喔,忘记是大王传臣来的了,大王有什么吩咐?”风后好歹醒悟了一点。

    “现在四部的诸侯都回归各部,那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那四部质子的事情了?
把他们都打发了,我看着他们老是有床上养老虎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叫蚩尤的,”
黄帝愁眉苦脸的说。

    “不会吧?蚩尤不是在的大典上被吓哭那个么?”风后疑惑的问,“好象胆
子很小,难道他敢造反么?大王你太紧张了吧?”

    “你才是太紧张了吧?居然敢怀疑的大王的英明?”

    “喔,臣是没那个胆子,不过臣总是有胆子怀疑鸭子会上树的……”风后偷
偷瞟了黄帝一眼。

    “怎么说?”

    “臣打探过了,那个质子平时号称涿鹿城中的一霸,可是胆子奇小,跑得奇
快,这种人要是有造反的本事,”风后嘀咕着,“和鸭子上树也差得不远了。”

    “其实,我也是觉得那个质子胆子很小,不过,”黄帝轻轻的叹息一声,负
手踱了几步,“我看到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有点惊慌。也许,是他太象炎帝了
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哪里象,不过在那群质子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炎帝的
子孙,十七年前,想必你还没有忘吧?”

    风后朦胧的睡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翳,微微的哆嗦了一下,他躬身垂手道:
“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理。容臣一个月之后回报,四部质子不会久驻涿鹿了。”

    “恩,”黄帝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忽然又问,“那四部质子中是不是有一
个喜欢穿白衣的公主?”

    “是,大王好记性,那是少昊部的云锦公主。”

    “留下她!”

    “是,不过,”风后犹豫着,“大王这次不怕养虎为患了么?”

    “母老虎,养起来没那么可怕吧?”

    “那是大王您养得多,”风后小声嘀咕,“要是只养一只,您就知道有多可
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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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别离
    “我有一个理想,”风后站在自己的高台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夜空下灯
火微明的涿鹿城,四月春风吹起他衣上长带,顿有乘风归去的姿态。

    “敢问将军,你有那么多理想,现在到底是在说哪一个啊?”后面的侍卫不
知道如何奉承,只得上来问问清楚。

    “喔,就是‘要耍天下最狡诈的一个阴谋’的那个,我五年前曾经告诉过你
的……”

    “不过将军你五年前的侍卫可不是我啊。”

    “不是你就不是你,我发感想的时候你听着就好了。”

    “知道了,”侍卫知趣的点了点头,“不过以将军堂堂神将的威名,何必用
阴谋暗算几个质子呢?”

    “只是习惯了,”风后想了想说,“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阴谋,那时候
我家老爹在寿张那边耕田。他是整个村子中身体最强壮的一个,胳膊有这么粗…
…”

    侍卫看着风后比的手势,小心的瞅了一眼他的脸色:“将军你是在比牯牛,
还是令尊啊?”

    “其实差不多,我家的牯牛、毛驴和老爹都是村里最强壮的,”风后挠了挠
头说,“可是每年辛苦的耕田,他收的粮食始终都没有别的人家多。那时候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会是土地不好的原因,因为每年大家的土地都是交换着耕种
的。就这么十年下来了,我爹收的粮食从来都是最少的。”

    “后来我才知道,”风后忽的笑了笑,“全村里面只有我老爹不识数,所以
大家每年分田的时候,别人都会悄悄把我家的田地划小,可是老爹根本算不出来。”

    “令尊,还真是……淳朴啊,”侍卫满头冷汗的说。

    风后却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轻声说了下去:“你看,就算卖尽
了力气,又怎么比得上一点点的鬼谋?白流了那么多汗,可怜我老爹就是傻……”

    “你这个臭小子又在说什么?我的金瓜大锤在哪里?”高台下忽然传来雄壮
的吼声,风后吓得差点跳起来,闪身就藏到了侍卫背后。

    “呸!你想对儿子怎么样?老娘的九齿耙在这里,莫非你还敢放肆?”一个
老妇的声音随即高涨。

    “啊?不敢,我只是找个东西捶捶背……”那雄壮的声音开始颤抖。

    “捶背我帮你捶,乖乖跟我去睡觉……”

    静了许久,风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从侍卫背后跳了出来。

    “力气再大又能怎么样?”风后悠悠的叹息,“我老爹的悲剧就是这样的。
所以为了报复那帮算计我老爹的家伙,我现在把寿张那边的每一块土地都划成圆
形的,让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算大小。”

    风后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贼贼冷笑着说:“要他们知道敢算计我老爹的
下场!”

    看着呆在那里的侍卫,风后一挥长袖,仰望苍穹:“茫茫天下,都是以心制
力,丈八长矛杀人,一寸的刀锋也是杀人,全在运用的鬼谋。过去将来,会有多
少英雄都死在鬼谋的一寸刀锋之下,我只是先行了一步。”

    “哇哈哈哈,我这个阴谋完美无缺,那帮质子这就要好看了!”想到美妙的
地方,风后不由的又搓着手贼笑起来。

    “小子你笑什么,敢打搅你老爹睡觉,看娘的钉耙要你好看!”老妇的声音
好象穿透了高台在风后耳朵边炸开。

    “哧溜”一声,这一代的“贼相”又藏到了侍卫的背后。

    当风后缩在高台上瑟瑟发抖的时候,蚩尤及其一干同党正在涿鹿城北的小酒
坊里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哭啊?”

    “如果害怕,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飘渺如
丝,“你当时使劲的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
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怕什么?”

    “真怕你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啊!”

    蚩尤忽然愣住了。他眼睛中朦胧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
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的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的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象小时候那么老实
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
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的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
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
不愿说。”

    云锦急忙往后缩了一下,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道:“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
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一边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
“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
看着呢。”

    “别人私会你也要看,真不是好人,要是没有你就好喽,”魑魅娇媚的笑着,
似乎是不经意的瞟了云锦一眼,笑容却有些迷离,“跟刑天睡一个屋子,总没有
和妖怪睡一个屋子好吧。”

    “如果是魍魉还好一点,”蚩尤做了个鬼脸说,“不过魑魅你也相信我那个
时候是想往高台上冲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
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的笑着,“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
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

    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醒的时候并不多。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觉的时候,
炎帝悄悄的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的大眼睛。蚩尤畏惧了
往后缩了缩,刑天随手就拉了蚩尤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
去发酒疯……”

    蚩尤觉得很荒诞,不过刑天喝醉了,确实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希里呼噜的喝着酒,似乎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
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
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
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
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看星星吧。”

    刑天总是急忙说:“什么?没听清,我喝醉了。”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

    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
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
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一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
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坊的门口。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
兵忽然小跑着上去作揖。

    “恩?你是谁啊?”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
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象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喝道,
“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直到共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刑天才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
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
卫,即刻出征,可定大局。”

    士兵乙唰的跳到刑天身边,兴高采烈的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说:“肥缺,肥
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很久。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
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

    “唉,少君,不要再喝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我又变成将军了,
不能在涿鹿和你一起混下去了,”刑天笑了笑,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然后他拎起
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默默的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的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是她?”蚩尤悄悄问自己,他想起十四岁的时候也曾有一个女子在高台下
默默的哭泣。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

    刑天的身体忽然停顿在那里,然后他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得如此的淡而柔和
:“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记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了头,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象千万年不动的山峦,
于是他的思索也象千万年永恒的疑惑,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
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整个酒坊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刑天。蚩尤忽然
发现所有人对刑天都有一样的好奇心。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按在阿萝的肩膀上,犹豫良久:“阿萝……其实我想
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一个人付酒钱很不公平,我欠的钱,让
我们少君付一半,共工付一半吧。”

    “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先走了,”于是,刑天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酒
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象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
里睡觉。

    走进酒坊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的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那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
夜色里。

    “妈的,果然没有心肝!”蚩尤几乎是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可是蚩尤回头的时候,却看见了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晶莹
的泪珠上,泪珠里再也映不出刑天的身影。在这喧闹的酒坊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面对着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不曾想过,寡妇哭起来也可以象一个伤心的小女孩。

    “为什么哭呢?”蚩尤悄悄的问,“只是因为没有人陪的寂寞么?”

    想到了寂寞,于是他就感觉到了。在涿鹿城呆了将近十二年后,离他最近的
刑天也走了。忽然间一种孤独涌上了他的心头,心的周围是一片空虚,茫无涯际。
没有心肝的刑天竟是离他最近的人,他也一直依赖着这个惹来麻烦的家伙。至少,
刑天会在他们没有钱的时候偷猪肉给他吃。

    再不会有人偷猪肉给他吃了,可是那并不是蚩尤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这样,
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后,你就不愿意离别。虽然想起来有他与没有他并无
所谓,可是看见那熟悉的面孔,知道熟悉的人还在身边却是件快乐的事情。许多
人并不明白这种快乐,直到他们最终要告别的时候。在分别的一点点寂寞中,他
们才会感觉到过去日子里大家“在一起”的开心。似乎没有什么能避免这种岁月
带来的牵挂,除非根本不曾相见。

    有人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因为总是免不了别离。

    对于蚩尤,是一样的。现在他悄悄的说:“刑天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了这件本应该明显的事情。可惜,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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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阴谋
    蚩尤、雨师和风伯百无聊赖的走在大街上,没有了刑天跟着,也就不再有寡
妇追逐,蚩尤发现日子变得格外单调。

    “蚩尤,你既然那么想冲上去,为什么又不愿意告诉魑魅和云锦呢?”雨师
叹息一声说,“她们要是知道你有过这么胆大的念头,估计会笑疯过去的。她们
两个好象都欣赏你胆大妄为的时候。”

    “就是,我当时可没那个胆量,我就想着往桌子下面钻,可是雨师已经钻在
下面了,连个多余的空子也没有……”风伯撇了撇嘴。

    “唉,其实我不是不想出风头,”蚩尤无奈的说,“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为
什么要跟着红日往上冲,虽然那很出风头,也犯不着我去拼命啊。在姑娘面前有
面子是很好,不过也不能为了有面子就要变得象疯子一样吧?”

    “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你还那么激动干什么?”

    “其实,”蚩尤长叹,“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这位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忽然出现在他们三个
身边。

    “你谁啊?不是魍魉变化的吧,”蚩尤打量他很久才皱着眉头说,“你要真
是魍魉,不如变只兔子来看看。”

    汉子明显吃了一惊,猛的打了个哆嗦,小心的说:“在下只是想卖一把宝刀
给公子。”

    “恩?为什么要卖给我?我好象从来不用刀的。”

    “其实是这样的,”汉子高兴的笑了,“我就知道公子要问这个问题。”

    只见那汉子哐啷一声拔出怀里抱的宝刀,舞一个灿烂的刀花,在街心摆开了
架势,一时风采无二,凛然生威。他一边将宝刀挥舞开来,一边长叹道:“可怜
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
囊。千辛万苦到涿鹿,隔年亲人又远迁。呜呼,当真好生的悲惨。吾其悲悲悲…
…”

    周围聚着一大帮闲人看他刀光耀眼,一起鼓掌喝彩道:“再来一段!”

    “我下狠心,卖宝刀,只愿凑齐川资好还乡,孝顺严父拜高堂。谁知道涿鹿
妄称大,无人有慧眼。家传刀虽好,只得铜铁价。我只求天开眼,赐我识刀人…
…唉!”汉子一套刀路舞完,踏着小步进到了蚩尤面前,“只求公子开慧眼,怜
我贫苦买宝刀啊!”

    蚩尤等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那汉子已经被四周砸过来的贝钱和铜锭打了
个鼻青脸肿:“好!再来一段啊。”

    “敢问这位壮士,”蚩尤问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这柄是宝刀啊?”

    “公子不信?看!”汉子一手擎刀,旋身力斩,只听唰的一声轻响,街边买
瓜果的摊子所悬挂的布幌就被斩作了两段,那切口竟没有一丝起毛。

    “哇!当真好刀!”人群里另一条汉子眼见如此,急忙跳出来喊道,“这位
壮士,这刀不如卖给我,我出五百个铜锭!”

    卖刀的汉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位来客,急忙奋起一脚把他踢了回
去,大吼道:“喊什么喊?没看见我正要卖刀给这位公子么?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汉子又堆起笑容对蚩尤道:“公子怜悯小人吧。”

    蚩尤为难的笑了笑:“我没有那么多钱啊,我连五十个铜锭都没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啊,”卖刀的汉子两眼生光。

    “为什么他出五十个就可以买,我出五百个都买不到?”被踢飞的汉子不服
气的跳了回来。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会死啊?”卖刀的汉子恼火起来,跳起来使劲踩
了对方几脚,“我叫你再喊,再喊,哼!”

    “你怎么能跟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着蚩尤说,“你有这位公子……啊,
英俊潇洒么?”

    “那四十个铜锭,再多没有了。”蚩尤觉得不好拒绝他的诚意。

    “好啊好啊,”汉子接过蚩尤的铜锭,兴高采烈的把宝刀放进了蚩尤的手里。
他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后面瓜果摊的主人抓住了:“你切了我的幌子,好歹赔五
十个铜锭吧……”

    “啊!”

    蚩尤一边走一边疑惑不解的挥舞那柄宝刀:“喂,你们不觉得今天运气好过
头了么?”

    身边的雨师分明比他更疑惑:“更奇怪的还有呢,我昨天买了一把和这一样
的宝刀,好象卖刀的也是那个人。”

    风伯瞪大眼睛说:“是么?怎么我也一样?”

    三人把三柄一模一样的宝刀凑到一起,再回头看去,卖刀的汉子已经不见了。

    大鸿指着背后道:“你所说的,我都已经差令铁虎卫的精英做好了。”

    风后得意的看着躬身行礼的三个铁虎卫,拍着领头人的肩膀笑道:“做得不
错,他们有没有问起你们为什么要卖刀啊?”

    “有,”其中一人急忙凑上前道,“我都按照将军的意思说了。”

    那铁虎卫摆个架势退后几步,扬刀道:“可怜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
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囊……”

    “意思是没有错,”风后有点冒冷汗,“可是你为何非要这么说呢?”

    “将军有所不知,我弟弟没记性,他不这样唱着说他早就忘记了,”领头的
铁虎卫急忙道。

    “原来如此,”风后点了点头,“做得不错,下去取赏吧。”

    就在三个铁虎卫转身鱼贯而出的时候,风后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恩?
你们三个人怎么长得那么象呢?大鸿你怎么挑了三个长得一样的士兵?”

    “喔,”领头的急忙解释,“因为我们三个是孪生兄弟啊。”

    “那,”风后几乎要瘫软下去,“那三把刀莫非也……”

    “都是一模一样,名匠一炉打造啊。”

    “大鸿,这就是你铁虎卫中的精干人物?”

    “是啊,”大鸿很认真的说,“他们三个心意相通,刀法精妙,进退有如一
人,怎么会不是精干人物呢?”

    “恕微臣死罪,我不该把这件事情叫给大鸿办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不露
痕迹,”风后跪在后土殿上禀报黄帝道。

    “唉,算了,就这么将就吧,多亏你还没有交给应龙去办,”黄帝叹息道。

    后土殿,巨大的金色陶砖从台阶下一直铺到黄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
金丝楠木支撑起了整个大殿,长长的五彩丝幔飘拂下来,遮掩了四周的甲士和黄
帝的宝座。

    雨师一边摸着脚下的陶砖一边左顾右盼,啧啧赞美道:“妈呀,好气派好风
光,想不到大王连刻字读书的地方都这么堂皇,那他家的饭屋岂不是和天宫一样
了?”

    “别*** 没见识了,”蚩尤跪在他背后,不屑的哼了一声,“看你两眼放光
的样子,真丢我们三个的脸,你以为大王和你一样就知道吃?饭屋修好看了有什
么用?睡觉的地方应该最壮观才对。”

    “就是就是,”另一侧跪着的风伯压低了声音,诡秘的笑着,“听说大王有
好多御女哦……”

    “是啊,那么多御女,不造一栋大屋子,晚上睡觉怎么装得下?”雨师急忙
赞同。

    “笨!”蚩尤低低的啐了他一口,“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谁说要让所有
的御女在一个屋子里睡觉的?你也太喜欢幻想了吧?而且这个幻想听起来很淫荡
的样子。”

    “喔?那蚩尤你为什么说要把睡觉的屋子修得壮观?”

    “我是想睡觉的屋子大了可以随便打滚,睡起来比较爽快嘛。”

    “对了,到底为什么大王要把我们召来?”雨师在蚩尤的回答后眩晕了一会
才想起来问。

    “不是召我们观看宝刀么?”风伯插嘴道。

    三个质子怀抱着完全相同的宝刀跪在后土殿下,风伯总觉得就和那三个一模
一样的卖刀客没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怀疑的,”蚩尤脸色凝重。

    “喔?大哥你为什么怀疑?”

    “我总觉得大王召我们来看刀是一个阴谋,你想啊,既然三把刀都一样,那
么召一个人来看就可以了,何必把我们三个都召上殿来呢?”

    “啊!我知道了!”在蚩尤的启发下,雨师恍然大悟,扬眉断然道,“原来
大王果真有大图谋!”

    “什么大图谋?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蚩尤急切的问道。

    “他一定是想出很低的价钱把我们三个的宝刀都买去……”

    随即雨师就倒了下去,风伯看见蚩尤举起大拳头,龇牙咧嘴的瞟了一眼地下
的雨师。

    “大王驾到!”

    听见前面的侍卫威风的长呼,黄帝却还在后面使劲的搓手,一边搓手一边跳,
有点慌张的样子。

    “大王,你蹦来蹦去的干什么?”风后不解。

    “以前没怎么耍过阴谋,现在有点……啊……有点兴奋……”黄帝脸儿居然
也红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的,很简单的,”风后急忙解释说,“大王你只要跑到殿上去,
看见质子们带着宝刀,先愣一下,然后眼神表示慌乱,再退一步,最后惨叫说啊
……就可以了。”

    “好!”黄帝毅然点头,“以我多年沙场,连这几个娃娃都摆不平还了得?
一切包在我身上!”

    于是他大踏步的冲上了后土殿。

    蚩尤他们猛的看见一团灿烂的云霞涌进了后土殿,闪现在丝幔的背后,那金
光灿灿的身影高大修长,令人不敢逼视。

    从未如此接近黄帝,蚩尤悄悄抬起头,把目光凝聚在丝幔上:“这就是红日
要杀的人么?”

    在质子们敬畏的时候,丝幔被缓缓拉起,轩辕黄帝终于出现了。质子们看见
了黄帝的威严的面孔,黄帝也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宝刀。黄帝猛的愣了一下,似
乎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然后那平静的眼神慌乱了,再然后他急退了一步。

    四周的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黄帝却哆嗦着嘴唇,什么也
说不出来的样子。

    “说啊,大王,别忘记词啊,”风后急忙在帷幕后面喊,“说啊——就好了。”

    黄帝忽然醒悟过来,于是他急忙放开嗓子说:“啊——就好了……”

    风后腿一软,差点又摔倒在地上。不过他毕竟是大将之才,挣扎着站起,双
臂一展,又回复了勇武,领着一队铁虎卫威风凛凛的冲进了后土殿。

    “莫非有人对大王不利?”风后锐利的眼睛扫视四周,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
宝刀,“什么?你们胆敢带刀进入后土殿谋刺大王?不要命了?给我一个一个拖
下去!”

    “原来这阴谋比我想得可要大,”雨师脸色一片惨白。

    就在铁虎卫的铁链要锁上雨师双臂的时候,一条高大的身影忽然闪在了雨师
身前。他移动时带起的一丝微风竟然让铁虎卫的沙场老兵大惊失色,那种犀利准
确的移动,以及那身影带着的一种庞然气宇,都遏制着众人的动作。

    那身影停下来的时候,后土殿上静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注视着横刀而立的蚩
尤。他目光如炬,冷然看着风后。

    “丞相,你这种阴谋我早已经看透了,”蚩尤说,“哼!别以为质子们没见
识,我知道后土殿上不准带兵器,你还叫我们来观刀,分明是陷害我们嘛。所以
……”

    “哈哈哈,”蚩尤大笑着取出一张帛书,“我把你令我们前来的帛书留下来
了,看你这次怎么说?”

    “喔?果真有我手笔的召令?”风后大惊,“可是我从来不曾写过啊!”

    “不可能,分明是丞相的手笔!”

    “你看看这里,”风后指着帛书上一处说,“我写这个字的时候呢,字尾是
飞起来的哦,不信你仔细看看我写的另外一篇。”

    蚩尤疑惑的接过了风后递来的另一张帛书,还没有打开,风后唰的一声把先
前的帛书扯了回去,三下两下撕碎了吞到了肚子里。

    蚩尤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到地下,风后却施施然走回了铁虎卫中:“现在没问
题了,把他们都给我拿下吧。”

    蚩尤全身乏力的瘫在地上,扁起嘴指着风后说:“你,你,你,你不要脸。
这种阴谋早就被人使过了,你堂堂丞相居然使出来陷害我们。你这种老伎俩焉能
让天下人信服?”

    “喔?有人用过了?谁用过啊?”

    “我听说一个叫林冲的英雄就是这么被陷害的!”

    “林冲?”风后贼贼的笑,“那是哪一朝人物,我可没有耳闻,少君不要随
意编造嘛,哈哈哈哈。”

    质子们终于耸拉着脑袋被拖了下去,风后在他们背后桀桀而笑:“我还忘记
告诉诸位了,其实我并不需要天下人信服,不过要一个理由而已。手里的兵多,
别人自然会信服,这种道理最简单了,少君都不明白么?”

    蚩尤小的时候,炎帝曾在一个夏天的夜空下说过一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的
上古时代,有一个叫林冲的英雄,他勇敢正直而且天下无敌。可是最终他被陷害
在了一个叫白虎堂的地方,于是林冲失去了一切。

    小蚩尤好奇的问:“林冲不是天下无敌么?”

    炎帝说:“是啊,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小蚩尤说:“天下无敌的人怎么会被陷害呢?”

    炎帝愣了一会,微笑,还是那句话:“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于是蚩尤终于没能理解为什么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会被陷害,他只是有点哀伤
的想着那个英雄的背影,想到他独步在雪夜的草料场中,北风吹动他长矛上的酒
葫芦。于是英雄转头北去,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只剩下一行孤独的脚印。

    最后被大雪掩埋。

    现在他明白炎帝的话了,可是炎帝的故事却发生在漫无时代的远古,蚩尤甚
至不能用那个故事来反驳。如此这样,蚩尤和他的同党就在古老的阴谋下全军覆
没,输得一塌糊涂。蚩尤第一次明白一件事情,事实上阴谋的形式并不重要,关
键是手里有没有很多的兵。如果有很多的兵,让人根本不敢说话,那么阴谋耍得
再愚蠢也没有关系。

    最后决定一切的还是力量而不是阴谋,某种角度上说,风后所研究的阴谋之
术却还没有蚩尤理解的深湛了。后世的阴谋术也正是这么人与人斗中蓬勃发展的。

    蚩尤被押出了后土殿,看见云锦眨巴着大眼睛正在等他。看见被捆绑的蚩尤
时,云锦的泪唰的落了下来,蚩尤的心里有一点温暖,又有一点冰凉。

    留在后土殿上的风后却尤有余悸,抹了一把冷汗抱怨道:“大王,你只说‘
啊’就足够了,你说什么‘啊就好了’,真是吓死臣了。”

    “有点紧张,紧张,”黄帝轻轻擦了擦汗。

    “大王何必害怕,这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人,质子们又能如何?”

    “如果你当时看见那个质子的眼睛,”黄帝拍了拍风后的肩膀,笑得有些难
看,“未必不会惊慌得象我一样,比起炎帝,他只是差了一把斧头而已。”

    风后目光呆滞,默立在那里。许久,他掐住自己的喉咙,竟然蹲下身呕吐起
来。

    “风后,想不到你对炎帝比我还害怕,也难怪你,”黄帝大惊,“你还是回
去好好修养吧。”

    “不要紧,”风后勉强的摆了摆手,“不是害怕,是臣刚才吃帛书的时候噎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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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空白的蓍草
    “祭罢玄天出关西,一出关西无故人。”

    恢弘寂静的玄天大庙中,蚩尤缓缓的拜了下去。空旷的穹顶上回荡起蚩尤磕
头的声音,少年苦笑了一声。终于要被发配到不周关之西的黄河去治水了,据说
这还是轩辕黄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开恩的结果。只有大凶大恶的人才会被发配去
黄河治水。被发配的人会被特许祭拜玄天上帝。

    此一去,漫漫黄河边,回首无家乡。

    没有玄天上帝的神像,谁也不知道玄天上帝的相貌,供桌上被遮蔽在香烟中
的,是一具盔甲——黄帝的神甲。据说这具神甲乃是玄天上帝为了大典特意降下
的,可是黄帝很郁闷的发现自己穿上神甲之后确实很象一只乌龟,因为神甲太大
了。最后风后想出了这个办法,把神甲放在这里当神像用,反正笼在帷幕中的神
甲也确实象一个静坐的武士。

    “天帝,到底什么是我的命格呢?”蚩尤努力表现得虔诚一点,“什么是和
大王相反的命格呢?”

    四岁的蚩尤小心的走进了庙里,呆呆的看了巫师许久,然后抓起他花白的老
鼠胡子扯了扯。

    “哎哟,”巫师惊醒,“算财运十个铜锭,算桃花运五个,推八字两个,算
终身二十个。你要是算一个终身,我就不要钱帮你算一个月的桃花运。”

    蚩尤惊慌的缩回了小手:“不是,我爷爷叫我来推命格的。”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风云变化,是么?”巫师挑了挑眉毛,“不要钱。”

    “啊?”蚩尤有点吃惊,“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钱?”

    巫师嘿嘿的笑了:“因为愿意让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没机会手试先师的妙
术,有点手痒。”

    “没有人愿意让你推?”

    “未死的人,谁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写在纸上?无论将来岁月的悲欢如何,你
再也避不开。命格如此,天意难违,你难道不怕?”

    “不怕!我怕过谁啊?”蚩尤打了个冷战,却还在嘴硬。

    “哀哉少年,当真无畏么?”巫师无声的笑着,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
十根手指忽然柔软如蛇,在一瞬间缠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痒的感觉让蚩尤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才看见了巫师僵硬的脸。蚩
尤忽然呆住了,因为巫师那张滑稽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人色,两颗木刻一样的
眼珠死死的盯着他,一把稀疏的老鼠须不停颤抖。蚩尤觉得巫师象路边肚皮朝天
的一只死蛤蟆。

    “真的是这样的命格么?”巫师干瘦的手摸着蚩尤的小脸,笑了。蚩尤吃惊
的发现这个猥琐的巫师也可以笑得象一个长者,温和而慈悲,略带一点怜悯。

    “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格?”高瘦的老者忽然踏进了庙门。

    “原来是这样,”巫师苦笑,“来推命格的是我们神农氏的少君吧?”

    巫师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这个命,是和轩
辕黄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过数百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将
来。只是轩辕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经是完美无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
此,只能是一个错误!”

    炎帝脸上惨无人色,一把拉了蚩尤冲出了庙门。而巫师只是站在那里嘿嘿笑
了几声,笑声在庙里回荡着,阴森苍凉,没有一点人间的气息。

    半个月以后,蚩尤听说巫师死了。据说他算少君的命运而不得,最后郁闷而
死。

    “到底是个什么命呢?”蚩尤摸住了装蓍草的竹筒,十七岁的时候祭见玄天
上帝,雨师得了雨魂,风伯得了风魂,蚩尤却还是普普通通的蚩尤。作为涿鹿这
群小霸王的头领,蚩尤觉得简直悲哀得可以去跳河。难道神农氏的后裔这么不济
么?

    “来吧,”蚩尤狠一狠心抖动了竹筒,“是什么命,我不怕看见!”

    一枚蓍草带着神秘莫测的天意旋转飞天,最后狠狠的砸在了蚩尤的脑门上。
蚩尤猛的一把抓住了蓍草,咬牙屏息,慢慢的送开了遮掩卦辞的手。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了,似乎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蚩尤的头顶。那枚蓍草的卦辞
让他在震惊后愤怒的跳了起来,狠狠的把蓍草扔到了神甲的面具上。

    “呸!我再也不相信你这玩意了,”蚩尤喊着跳着跑掉了。

    “造了个人出来,又不给命运,玄天上帝自己也忘记他造了我吧?”被押上
马车的时候,蚩尤悲哀的想。

    那枚蓍草竟是空白的!天下从没有人抓到空白的蓍草,不知道是玄天上帝真
的忘记了蚩尤的命运或者这个神秘的命运太可怕,所以天神的力量抹去了蓍草的
字符。

    “喂,鲁达!”蚩尤走后一个时辰,玄天大庙的巫师恶狠狠的抓着小巫师的
衣襟对他吼叫,手里挥舞那只空白的蓍草。

    “怎么啦怎么啦?”小巫师不服气的说,“不就是忘记刻一枚蓍草么?你叫
我每天刻五百根,天啊,想虐待徒弟啊?”

    “那你也不能随便往竹筒里放吧?”

    “空白的又怎样?我就不信这个,早觉得玄天上帝是骗钱的了。迟早有一天
我喝醉了要醉打山门,把这破玩意打成一堆废铜烂铁。别抓我衣服,我的狗腿还
在里面呢。哼!”小巫师一撇嘴,雄赳赳气昂昂的拍了拍屁股,把老巫师扔在大
庙里了。

    老马破车,拖着无可奈何的质子们走向了西门。路过阿萝的酒坊时,年轻的
寡妇悄悄把一只装满烤猪肉的包袱塞到了蚩尤手里。

    “那……怎么好呢?”一向以不付酒钱称霸涿鹿的蚩尤居然红着脸,不好意
思的摆着手,“我们原来的酒钱还没付呢?”

    “而且,”蚩尤叹息,“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付钱了……”

    “不要紧啊,”阿萝轻轻的笑,“至少看见少君你的时候,我还有一点看见
刑天的感觉。”

    “你不要相信刑天,他根本就没有心肝的!”看着阿萝痴痴的神色,蚩尤心
里悄悄的痛了一下,他终于决心再出卖刑天一次。

    “少君你还小,不明白的,”阿萝掩着嘴,轻声的笑了。然后那纤细的背影
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四周没有她温柔的声音,只剩下看客的哄笑。

    “看啊看啊,这就是质子,和拉猪一样。”

“什么四部,都贱得可以,要不然怎么会败在我们大王手下?”

    “当初大王就当全灭了四部,省得再供着这些孽种。”

    ……

    就在看客们吐沫飞溅的尽情嘲笑时,一条可怕的身影从马车上暴起,巨大的
身躯竟遮蔽了一大片天空。看客们吓的吞回了嘴边的话,只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仿佛从苍天中一直看了下来。

    共工的笑容残酷而狰狞,他遥遥指着涿鹿的西门:“你们要笑最好一次笑个
够!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要把你们轩辕大王的人头挂在西门上,让你们再
笑一次。我要你们这些傻瓜知道,什么叫天生世人,英雄无种!”

    “笑吧!”共工长笑着接下铁虎卫战士手中的马缰,那战士竟然不敢阻拦他。

    “你们笑着等我回来!”共工驱策着马车走向了城门,周围五百押送的铁卫
就象是他的侍卫一样。他雄伟的身躯昂首立在车前,竟无一人敢抬头仰望。

    “喂,到底为什么疯子也被拉来了,他又没有去献刀?”风伯小声问,这三
个人倒已经习惯了共工的狂气。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风后一时忘记陷害他,只好把他硬发配了,”蚩尤说。

    “那共工部不会报复么?”

    “很奇怪啊,”蚩尤说,“你们谁听说过有共工部?整个共工部,我就认识
共工一个人。”

    风伯和雨师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看看这些猪肉吧,”蚩尤打开阿萝给他的包袱,“也不知道够
不够我们四个吃一个月,也许要在那里呆很多年呢……”

    “你还真准备乖乖的在那里呆很多年啊?”一个娇媚的声音忽然响在蚩尤耳
边。随即是一种淡淡的花香漂浮,蚩尤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多了一个人揽着他
的脖子坐在了他怀里。

    “魑魅!你怎么来了?”蚩尤心惊胆战,一把把魑魅的脑袋按了下去。马车
周围虽然有木栏,可是却遮不住身材修长的妖精。

    “千年黄河路,路下多少骨。水退终不返,都作今朝土。”魑魅冷笑,“莫
非你们还打算活着回来么?”

    “那怎么办?”风伯和雨师一起吓得哆嗦起来,而蚩尤怀里抱着妖精,为了
壮面子,硬是忍住了不抖。

    “所以我要救你们出去啊,笨蛋!”魑魅低声喝道,“不过这次只能救一个
人。”

    “喔,”雨师和风伯一起点头,“那我们还是继续睡觉吧。”

    “你们好象倒是很清楚嘛?”魑魅有点惊奇。

    “妖精妹子,我们也没有那么笨嘛。”

    “好了,那你跟我走!”魑魅不由分说的抓起了蚩尤。人们惊诧的发现马车
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纤秀的少女竟然独臂把高大的质子抓了起来扛在背上,而一
根纤纤的发丝正灵动的盘绕上升。少女漠无表情的看着围观的众人,幽幽的冷笑
了一声。

    “哇,真漂亮!”

    “声音更好听!”

    “谁家的妹子那么动人,提那个大家伙不要闪坏了腰。”

    “我来帮你了,我来帮你了……”

    魑魅的美貌和声音总是带着强烈的诱惑,惟有对女子和蚩尤不太起作用。

    “麻烦!”妖精怒吼一声,妖瘴术顿时施展开来。淡紫色的“天妖迷瘴”就
象无数道烟气那样盘绕了她全身。然后整个紫色的气障冲天飞腾,方圆数百丈之
内,伸手不见五指。一大帮对魑魅流口水的人却没有看见,妖瘴中心的少女和质
子已经一阵风般的失去了踪影。

    “魑魅,能不能换我抱你跑啊?”蚩尤在魑魅怀里请求。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能想这个,”魑魅脸有点红,使劲掐了蚩尤一把,“我
感觉附近好象有人跟着我们呢。”

    蚩尤的脸更红:“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觉得被姑娘抱着跑很丢脸。”

    “少君莫怕,”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在妖瘴外,“末将在此护驾,妖精一死,
你也不必丢脸了!”

    “大鸿!”魑魅脸色惨然,就在她来得及闪避之前,铺天盖地的阳罡已经把
她笼罩在其中了。

    那种象铁水沸腾的阳罡只有大鸿才有,是妖精最畏惧的气息。阳罡从魑魅的
每个毛孔钻进了身体里,把她阴柔的妖气一点一点吞噬干净,然后阳罡又冲出毛
孔,逼出了妖精的血。

    魑魅再也没有力气抱住蚩尤,她竭力抱住双臂,要遏止身体炸裂的趋势。即
使这样,妖气依然无法抵挡阳罡的力量,血从她晶莹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涌了出
来,汇成纤细的血流。魑魅全身罩在一张血网里。

    “魑魅!”恐惧居然压不住蚩尤身体里猛然生出的力量。少年长身暴起,一
把抱起魑魅往大鸿的反向冲去,可是他背后却响起了大鸿不屑的笑声。

    “呆子,别犯傻。运气不好,”魑魅竟然在他怀里笑了一下,不象平时那些
妩媚诡异的笑容,此时魑魅那张血脸上竟然是很宁静很雅致的笑。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蚩尤大吼着,“你才是呆子,为什么要来救我
们?”

    “我不是来救你们,对人类,我没那么善良的,”魑魅说。

    “那为什么还要来?”蚩尤不明白,他一边不要命的狂奔,一边扯下衣襟去
擦魑魅身上的血。可血,竟然是越擦越多的。

    “我只是来救你一个人啊,对我,”魑魅笑,“你不是人,你就是一个木头
一样的呆子。”

    “*** ,”蚩尤根本没有注意魑魅凄凉却温柔的笑容,只是咬牙切齿的骂道,
“轩辕黄帝那个死王八,竟然派大鸿埋伏在士兵里,那么阴险!”

    “呆子!”魑魅用尽了力气从蚩尤怀里挣脱出来,用一双颤抖的手扶住了蚩
尤的脸,“趁我的妖瘴还没有灭,赶快走吧。一定要走!黄帝肯定是准备杀你的,
你在黄河边绝对呆不过三个月。”

    “我们不是正在逃跑么?你少说一点话,不要烦我好不好?”蚩尤不耐烦的
抓紧了魑魅的胳膊。

    “带一个死去的妖精,最后被大鸿抓住,有什么意思?”魑魅的手指沾着她
自己的血点了点蚩尤的鼻子,“上一次公主帮我挡住了阳罡,我还是很久都恢复
不了妖气。现在阳罡直接压进我身体里,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魍魉会有办法救你的啊。”

    魑魅依然笑着,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温柔的摸着蚩尤的脸:“早知道危险,
我还是来,就是为了救你。你现在跑不掉,我不是白来了么?你走吧,快一点,
再晚妖瘴破灭,再没有什么可以抵挡神将的了。”

    “哈哈哈哈,妖精,难道你以为这一点妖瘴就能阻挡我的赤炎刀么?”大鸿
的声音在妖瘴外高亢威猛,阳罡忽然之间又凌厉了数倍,“我只是等你们逃到这
个巷子里,在大街上除妖,徒惹凡夫俗子惊恐罢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
想必也该死得甘心。”

    “何苦呢?”大鸿叹息一声,“修得千年不死,却要入尘世葬身。”

    赤炎终于震动着爆发了。

    宛如九天众神降下的火焰,火焰间六龙狂啸,吞噬了周围所有妖气,张牙舞
爪的飞向魑魅的背后。此时的魑魅只是神罚下的一只小妖,再也无处遁逃。

    “修得千年不死,为什么又要入尘世葬身呢?”魑魅很平静很安详,没有看
背后的火龙,却凝视着蚩尤的眼睛,眼泪和她脸上的血珠一起滚落下来。妖精笑
得如此温柔。

    “我也想知道啊,”温软的嘴唇又一次贴在了少年的唇上,朦胧间象是天边
的独语,“也许我比你还傻呢……”

    孤寂,好似一场雨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飘向它
长久栖息的天空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怕寂寞么?”魑魅悄悄的问自己,“怕树林里千年的寂寞么?怕看着日出
日落的永恒生命么?”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记忆中的老妖又一次难看的笑着。

    “师父,告诉我好么?我不知道……”魑魅伸手去抓老妖,老妖却飘着远去
了,融化在天边的月色里。

    “蚩尤,我真害怕啊。”

    最后的一丝妖瘴里忽然卷起来一种淡淡的凉意,仿佛草原吹来的风,空旷而
遥远。远方窗前寂寞的少女拈起一朵花,花香碎成千丝万缕,有一缕在过客的身
边徘徊。

    轩辕部第一的神将大鸿竟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凉意,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缕凉
意竟然比刚才夺取日光的妖瘴还要强大,赤炎刀上的六龙为之绕空盘旋了一周,
这才又一次扑下。

    “为什么会这样?”大鸿有一点迷惑,但是他还是暴喝一声“杀”,全力催
动了火龙。

    妖精是必须死的,早晚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大鸿错了,曾经有很多事情,只要剩下一个瞬间还在我们手里,就还有
改变的机会。

    一个声音从魑魅的另一侧爆炸开来,呼喊声竟然象钢铁一样,和大鸿的“杀”
在空间交割。六头火龙被一种气息逼得倒飞上天空,火龙在空中挣扎着,好象有
人掐住了它们的脖子。而比起那种烈火一样的气息,大鸿的赤炎不过是一朵跳动
的小火苗。

    妖精的身影立刻就被一段火云般的光华吞没了,光华中飞天而起的蚩尤让大
鸿忘记了呼吸。

    “敢打她?你*** 找死啊!”

    很多年以后,大鸿依然羞于承认让他震惊的强敌就是用这么粗野的叫骂回应
他的。只不过他的儿子经常看见绝世的神将站在城头,轻声的念叨着:“*** ,
*** ,*** ……我到底是害怕这里面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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