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朋友会 属于您自己的私密空间讲出你的真心话看看我们的生日能不能占有366天关于我的你不知道的五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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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巴黎式浪漫

    我不相信命运,然而当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也不得不改变态度了。

    在秋天的巴黎街头,我问他:「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

    九月,在巴黎街头,我遇见了高朗秋。

    教我这个向来不怎麽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得不开始相信了。

    刚刚到达巴黎,我便扛著行李到市区里找了一间小旅馆。

    巴黎这个城市讲求无可救药的浪漫,我为了这份无可救药的浪漫,放弃舒适
的大饭店不住,特意到一家一晚只要七十法郎的小旅馆下榻,为此行营造平时绝
对要不得的浪漫气氛。

    巴黎有太多穷困潦倒的诗人和艺术家,街头更有终其一生没没无闻的画者,
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宣示,我的来到则是为此浪漫下注脚。

    转秋的巴黎融合萧条与繁华,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我一下飞机就感受到这股诱人探寻的味道,一时忘了时差所带来的倦意,急
著搁下行李,在旅馆柜台索取了一份简便的市区地图後,便带著小背包匆匆离开
旅馆,当个称职的观光客去。

    嗨,巴黎,我来了。

    §§§

    尽管已入秋,巴黎街头依然蔓延著春天的气息。

    提到巴黎,就不能忽略香榭大道上随处可见的露天咖啡座以及在遮阳伞下坐
著的悠闲人们,这已经跟凯旋门和艾菲尔铁塔一样成为巴黎的地标了。

    露天咖啡座的前面是人行道,再过去才是车水马龙的车道,咖啡座的後面则
林立著饭店、航空公司、旅行社、报馆以及各品牌服饰及香水的名店。

    巴黎人身材都很高大,说起话来带有一种软软的口音,虽然他们并未高声呐
喊,但空气里依然存在著一种会让人耳朵搔痒的幻觉。

    走在流行时间尖端的巴黎,还是秋天,百货公司就已经推出明年春季的新装。

    气候凉得不适合再穿短衣、短裙,但是一眼看去,沿路上的法国女郎没有一
个已穿上保暖的厚重外衣。

    美丽的法国女郎有著高高的颧骨和直挺的鼻,或蜜色或白金色的头发剪成时
下流行的造型,穿著高跟鞋逛街的她们竟然依然有办法优雅如王后。几番观察之
下,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观我这一身随性的装束,大概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而且才刚来不久,
还没有准备好融入这个金粉世界中。

    巴黎人显然有著奢侈的性格,他们不囤积金钱,非常著重品味与享受。

    这种面貌是一个民族与文化所造就出来的,换作其他地方,绝对看不到呢。

    在东南亚地区待久了,临时决定飞到欧洲来,第一站就选择在法国落脚,不
禁让人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既来者,则安之——已成认我近来最常提醒自己的话。

    入境随俗,就算无法融入,也绝不以既定的价值观去审定是非。何况这世间
原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是是非非,是人们所加诸,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从香榭大道转进几条小街,会发现许多精致考究的小咖啡店。

    我不知道法国产不产咖啡,但巴黎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不时飘出甘醇咖啡香
味的咖啡馆。

    不同於大道上林立的名牌商店,小街里形形色色的小店让人更想寻幽访胜,
每一家店的橱窗都布置得让人惊奇,我忍不住驻足欣赏起来。

    我从一家玩偶店逛到了一家钟表店,又从一家香水店逛到一家皮革店,一路
逛下来,颇有身在异国的情趣。

    当我停在一家面包店的展示橱窗前,看著店里陈列的各式糕点,我忍不住笑
了出来。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我饿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机上的食物我吃不惯,因此只喝了果汁
和吃了一个黑麦面包,而初来乍到的兴奋又让我暂时忘了饥饿。逛了一下午的街,
面包店里令人垂涎的传统法国糕点唤醒了我肚里的馋虫。

    擦拭晶亮的橱窗就像是一面镜子,我往前靠近橱窗一些,顺手拨了拨行走之
间弄乱的散乱长发。

    离开台湾以後,我就一直没有上理发厅修葺这一头乱草,现在它己经长得杂
乱无章了,若非长期束发让我头皮疼痛,我不会放任它如此狂野地披散在我肩膀
上。

    我对著如镜面般光滑的橱窗塞好头发,同时惊奇地发现这橱窗清楚地映照出
对街的景致和往来的行人,感觉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调诡异的老式电影。

    一时间,我被这倒映的画面所吸引,然後,我讶异地掩住嘴,看著出现在橱
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街上,距离太远使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为了确认我看见的和我认为的是否一致,我转过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现实世
界里的真实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没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面包店,又转头看他,然後,我穿过街道跑向他。

    见他转身要离开了,我连忙出声叫唤:「高朗秋——」

    是时他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眼里有那麽一抹讶异和不信,如同我刚刚看见
他时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身在异国的关系,看见他,我有种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气息不稳地笑说:「呼……又见面了,虽然人海茫茫,
但这个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双内敛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耸耸肩,笑说:「在命运安排我们第四次不
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很高兴能再遇见你。」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高兴。

    「开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许。」我说。

    他挑了挑眉——这真是他的招牌动作。我噗哧一笑。

    他问:「笑什麽?」

    我学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边的眉毛说:「我常看你这麽做,显然你属「
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为是两码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独行客。」捉了把
我的头发,他说:「瞧你,一团糟。」

    他扯痛了我的头皮,我连忙拉回头发。「对於一个半年没上美容院的女人,
你能苛责她什麽?」

    他给了一个答案:「真懒。」

    我才要反驳,但肚子里雷鸣似的咕噜声在我们之间突兀地响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该不会连吃饭也懒吧?你比上回我见到你时还瘦,想当
树也不是这样。」

    我抗议道:「我不用想当就已经是树了——姓齐的树。而且我没有连吃饭都
懒。」只是长期旅行在外太耗费精神和力气,用掉的体力远远超过我所能补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问:「在等人吗?」

    「对,他迟到了,我想我已经等得够久了。」然後他问说:「要不要一起吃
个饭?」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此刻我一心想回头去刚刚那家面包店消费,於是我摇
头说:「不了,我要去买面包。对面有家面包店,我刚刚原本要进去的,但我在
那家店的橱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对面去,说:「你确定你要为几块面包放弃一桌子道地的法国菜?」

    我看著那家面包店,意志坚定地点点头。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饿得发
慌,买面包是填饱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厨师堪称法国料理的第一把交椅。
想想,在灯光、气氛极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让人连盘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
不用花半毛钱,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随处可见的面包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他真下定决心要让我陷入两难了。

    「我……」我看了看面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犹豫地说:「要不然,我们
先去买几块面包,再去吃法国料理,你觉得怎麽样?」

    「你有那麽大的胃可以容纳全部的食物?」

    我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他怀疑地说:「如果你吃了点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麽顶多换我请你嘛。」

    他妥协了。「好吧,去买你要的面包。」

    他一同意,我几乎是飞奔地跑向面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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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後,我就再也没看见那麽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後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
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
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
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後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
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麽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
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
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
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
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後,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
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
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麽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
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
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於知道为什麽
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
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
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
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麽。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
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性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
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
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
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聚精会神,大胆地撷
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
杯子递向前,添满一杯啤酒後,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於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麽。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
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麽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
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露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舔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麽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先前的眼神
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後天。大
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麽老是拒绝我?」

    好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我笑著老调重弹:「你只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的那些时候。」

    「有吗?」

    我看著他说:「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啊。」

    「这也算啊?」

    「当然喽。」

    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脑勺说:「你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这麽认为。「我倒觉得你已经很懂了。」

    「是吗?」

    「是。」我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他问。

    「真的。」

    他不死心又问:「你确定不去美国?」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

    大卫皱起眉。「你到底是会去还是不会?」

    我笑了,说:「不一定会,但也不一定不会,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你确定当我去的时候,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国外
的人会刚好在家吗?」

    大卫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没有比现在更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了。你等
等……」他回头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矩形的纸片,将之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名
片,前面有我住处的电话,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联络我们其
他人,也可以透过公司联络,大多时候,公司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简单的纸片,突然有一种不确定感。「我没有常常跟朋友联络的
习惯。」我老实地说。

    大卫不理会我这个「坏习惯」,他说:「把它收好就是了,千万别弄丢了。」
他的口气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丢了名片,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

    结果,我在大卫的「威胁」和「监视」下,将那张不起眼的纸片塞进行李箱
的夹缝里。

    大卫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离开以後,我试著闭上眼睛等待睡意袭来。

    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
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後,我终於放弃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
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浪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裤,一只手在身後撑住身体,一只手
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乱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
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
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麽当然就可以问什麽,问题是,
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麽就算问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
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
竟能到达什麽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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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对付,为了不让自已成为蚊子的大餐,我们
决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陆,今晚则在船上过夜。不过这艘船只有一间简陋的舱房,
我怀疑晚上我们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决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时,船在岸边漂流,在甲板上用过简单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阳光的威力已经稍减,迎面吹来的海风带来些许凉意。

    我穿著在观光区买来的凉鞋,坐在船尾吹风。

    海面很平静,远处有几艘船已经亮了船灯,偶尔船身会随著海浪晃动,但幅
度很小,感觉上就像被轻轻推著的摇篮。

    脸颊突然一冰,我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大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两罐
冰啤酒。

    他丢给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谢谢。」我打开拉环,喝了口啤酒。

    「一个人躲在这里,在想什麽?」

    「什麽都不想,」我说:「我在等日落。」

    我把视线投向海平面的尽头,一个失去火焰的太阳正悬在上方,仿佛随时都
会沉下海去。

    大卫沉默了会儿,才说:「我真好奇,你一个女孩子怎麽会想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了又想,说:「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我只是把地
图摊开,拿飞镖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补充:「
也是真的。」

    大卫满脸问号。「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来真亦假。」从《红楼梦》偷来一句。见大卫满脑子问号,我笑说: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麽会来是真的,射飞镖的事情则是假的。」

    「怎麽会?你怎麽会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麽谁会知道?」

    我歪著头将一堆问句消化掉,才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看大卫显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释说:「我没有归属感,我在台北没有找
到,在这里也没有,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跟没有之间有
什麽差别,这让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动消失
不见。」说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卫喃喃地说:「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知道自己
在什麽地方的感觉。我很喜欢旅行,现在这工作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
百天是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还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经验。」

    我看著他,没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脸上找到几许沧桑,下意识的,我的手抚
上自己的脸孔。「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他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许吧,但我实在不怎麽喜欢
必须时常跟情人说再见,还有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再回到她们面前的感觉。最要
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麽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麽大声,真
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後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
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著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麽时候才会回来,更
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
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
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
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
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声音就
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
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
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
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
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
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脱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
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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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先生贵姓?

    「高朗秋。」他晒得黝黑的脸咧出一口白牙,在六月的婆罗洲,我们再次相
遇,这回我问了他的名,而他如此回答我。

    §§§

    我四月分的时候抵达澳大利亚,看了袋鼠和毛利人的部落。

    很遗憾他说对了,他们喜欢哺乳能力较强的女人,幸好这并不影响我与他们
之间友谊的建立。

    我花了不少时间在昆士兰适应、学习牧场的生活。兰多是牧场主人的长子,
也是我的马术教练,五月中旬我离开牧场时,已经学会了驾驭马匹和帮牛只挤奶。

    我原本五月初就准备离开,但我委托当地旅社替我办的纽西兰签证迟了几天
才下来,所以离开的时间比预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这几天来写稿,写完了就用e-mail寄给公司。有一度我几乎忘记我来
到这里的目的,幸好我终究想了起来。

    在纽西兰我只待了十来天,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花在拜访它周围的小岛。

    我在澳洲的时候天天晒太阳,却没有晒伤,来到纽西兰时,天气转阴,我一
时大意忘了防晒,结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脸就红得快脱皮了。

    我是带著晒伤到印尼的。

    这里的赤道型气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样,它没有季节变化,只有早晚温差。

    一个多岛的国家,著名的观光胜地峇里岛近年已被大量游客攻占。

    当地的妇女原本是裸著上身的,没有穿衣服的她们在自己的岛上绝对不会招
来异色的眼光,这是个绝对自由的人间天堂。

    然而随著观光产业兴起,大批的游客却无法用单纯的眼光来看待她们赤裸的
胸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绝外地游客的异色眼光。

    文明社会向来习惯把单纯的东西变得复杂。

    许多年前,一个欧洲画家来到这个岛上,惊讶於这片土地的淳朴之美,他替
一位照顾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丽的少女绘像,在画画的过程里,画家爱上
了她——

    我在市集里听到这个故事,讲故事的人没把故事讲完就离开了,我试图揣想
画家与少女後来的遭遇,但发现想得到的都是悲剧性的结尾,便放弃不再想了。

    不管画家和少女後来如何,起码我对他们的印象是停留在一个男人坠入爱河
的纯粹喜悦,而不是死亡与分离。

    我在岛上的休闲饭店住了四天,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发
呆和看来来去去的人,猜想著他们来自什麽地方,又为什麽原因而来。

    第五天,我将大多数行李和手提电脑寄放在饭店保险柜里,只收拾了几件轻
便的衣物和必备药品,便跳上一艘开往婆罗洲的船。

    婆罗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热带雨林,是不适合在文明社会里生活太久的人们
进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纽西兰的医院里注射了疟疾的疫苗,希望这能帮助我从雨
林里平安出来。

    我打算展开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於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这艘船是普通的渔船,不是游艇或邮轮之类的,驾驶员
是当地的渔民,我给了佣金,要求跟他们同行。

    船并没有马上开,问了一个略懂英文的船员,他告诉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
才会开。这艘船本来是那群还没上船的人包下来的。

    我走到遮阳蓬下等待,猜想待会儿是谁会来。

    有人打开了船上的收音机,音箱里飘出一个南洋女子的慵懒歌声,懒洋洋的
天气与懒洋洋的情调,令人不禁想闭上眼睛,在随著海浪摆荡的小船上飘。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张摺叠椅上,闭著眼,尝试用触觉感受温度和风,用嗅
觉感受海的咸味以及在阳光下蒸腾的汗水,用听觉感觉身边人们杂沓的脚步声和
他们声音里的情绪——这些是我张开眼睛时所无法感觉到的,我讶异世界竟然有
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摇晃,或许是因为有一波浪打了过来,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
宣告外来客的来临。

    在一声声搬运物品的吆喝声中,我知道我们等的最後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数不少,我听见几句英文飘荡在闷热的空气中。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戴上一顶我刚买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头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陆续登上船,询问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国
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队,他们制作的影片性质有点像是Discovery 国家地理频
道常播的那种。

    他们也是要去婆罗洲吗?他们去那里拍摄什麽?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张望,大胆地打量著这群年龄大约介於二十到五十之间的
外国人。说来好笑,在印尼这个地方,我也是外国人,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身为「
外国人」的自觉,看到肤色、发色不同的人种,直觉就将他们划分归类。

    似是察觉到我打量的目光,一个穿著短袖卡其衬衫和长裤的金发男人朝我投
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後他就走了过来。

    「嗨,你好,你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搭这艘
船。」

    我用英文说:「我也不知道,船长大概是认为多载一个乘客就可以多赚一点
燃料费。」

    「该死,我早知道他们嫌我们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卫·道格
拉斯,你可以叫我大卫。」

    我说:「我是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声,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绅士地吻了一下。

    「很荣幸认识你,女士。」他顿了顿,眼中跳出一抹顽皮,他突然改用中文
说:「不过我懂中文,所以我会叫你「亚树」,希望你不会介意。你来自香港或
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许久没听见的中文说:「我不会拒绝一个将中文说得如此字正
腔圆的金发师哥。嗨,大卫,很荣幸认识你,我来自台湾。」

    就这样,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旅行有时候会让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许不见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温暖的那
一种。

    大卫很快地将他们其他成员一一介绍给我。这群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的男
人竟然没有一个来自相同的国家!

    金发的大卫是美国人,旧金山出生,年纪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样壮硕的山卓来自爱尔兰,今年已经四十六岁,
是成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皮肤较白、头发偏褐色的法兰克年纪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岁,他在瑞士出
生,却在法国成长。

    还有一个成员在岸上还没登船,大卫说这个人跟我一样是黑发、黑眼的东方
人,也来自台湾,不过目前并不住在那里。

    所以这个team简直就是一个联合国,而且他们都未婚。

    大卫告诉我,他们正在为全球各地的热带雨林拍摄记录片,上个月他们才刚
刚结束在亚马逊雨林里的探险,略事休息後便飞来印尼。

    他们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个最後登船、与我有著相同
发色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来了。」大卫在我身边说。

    我往大卫指示的方向看去时,史帝夫已经登船了。

    他戴著一顶宽边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质T 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裤,脚上则
踩著一双有多处磨损的短统靴,裸露的两条强健胳臂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背对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说话,距离太远,阳光太炽热,我拉了拉帽沿,希
望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大卫突然喊了一声:「史帝夫,来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长开船,船开始移动以後,他迈步朝大卫和我走了过来。

    他迈步的姿态放逸不羁,宽大的帽恰在他脸上造成一道阴影,在阳光下,我
只看得见他那张似乎惯於讥诮的薄唇和下巴。

    这个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让我不舒服。

    我绞著手指,等著迎战可能到来的攻击。是的,攻击。我的直觉警告我,这
男人攻击性太强。

    他终於来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带给我某种压迫感,我不服输地仰起下巴,
正巧看见他伸手摘掉他那顶碍眼的帽子。

    我随即瞪大了眼,他却笑了,他一笑,那悬在他嘴角的讥诮就统统不见了。

    乌云散去,但他的嘴巴还是很坏。

    「看看是谁,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你晒得好黑。」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卫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他的反应是挑起一边眉毛。

    「不,我们不认识。」我看著他,笑问:「先生贵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该怎麽称呼你?」

    我笑著要开口,不料大卫竟抢著替我答话:「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
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时我啼笑皆非。「齐亚树——齐家的齐,亚洲的亚,树木的树。」我补充。

    他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齐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荣幸认识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礼的中国人。

    不过,我们「总算」是认识了。

    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说这次分别之後,我们不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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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悄悄降临在我们之间,我瞧见他戴上耳机,打开嵌在椅背上的小电视,
将频道切换到电影台。那是一部西部英雄的美国老片,决斗啊、淘金啊、牛仔之
类的情节充斥其中。

    他把椅背稍稍後调。高头大马的他因在狭窄的椅子上,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空姐送来了餐点和饮料,我不饿,只要了咖啡,他则要了一杯葡萄酒。

    突然,他扯下耳机,间:「干麽不开自己的电视,老盯著我的看?」

    看来他也没有多专心在看电视嘛!

    「无聊,不想看。」我说。

    他瞪了我好久,突然伸手来开我的电视机,把我的频道调到那部拓荒电影上,
我戴上耳机,听见萤幕里的对白——

    「来决斗吧,你这个恶徒!」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模仿影片里的人物将那句对白复述说出:「来决斗吧,
你这个恶徒!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後面那句是我加的。

    他扯下他的耳机,也扯下我的。

    他看我,我看他,我们对看了许久。

    我抿著嘴,他则装出一副酷样,横眉竖眼的,结果他先忍不住笑出声。他笑
了,我才跟著笑。这就是输赢的问题了。

    我学他刚刚掐我嘴角的样子,也掐掐他的嘴角。「你笑了。」

    「我知道。」

    「你笑起来很好看。」

    他很得意地咧嘴。「我知道。」

    我忍不住问:「这算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自大?」

    这个问题没有难倒他,他用他一贯的语气说:「一个缺乏自知之明的人没有
自大的资格。」

    好个回答。

    飞机已经飞到了南中国海的上空,海面上星罗棋布著大大小小的岛屿。

    快到香港了。

    我说:「我到香港转机去澳洲,你呢?」

    「我到纽约。」

    那麽待会儿下了飞机就得说再见了。

    「去看自由女神像和找一个金发美女?」我学他刚刚糗我的方式糗他。

    他朗朗大笑。「你太会记恨了,看来我得谨言慎行。」

    他的话无端勾起我一抹愁绪。「忘记」对我来说是这麽的困难,很多事情,
我想忘却忘不掉。

    我突然想起荷丽来找我时所说的话,她说她要阻止一个不能够爱她的人爱她
——她的堂弟……会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我清楚记得婚礼那天他阴郁地站在角落,在我不小心撞到他之後,我们争吵
了一阵子,他强迫我向新人敬酒,之後便带我离开喜宴现场。我们在一家地下pub
里喝到烂醉;在饭店房间里,他的拥抱趋走那几乎令我承受不住的寂寞。

    他会是那个人吗?那个爱上自己堂姊的男人……如此相近的血缘却不容许相
亲……

    如果是,那麽他的心所承受的痛苦会有多麽深,我无法想像。

    「你在想什麽?」他警戒地看著我。

    我猛然回神,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松木般的气息几乎喷到我脸上,我仓
皇回避。

    我紧捉著椅背,低著头说:「快降落了,我紧张。」这不算说谎,我的确开
始紧张了,在我发觉飞机离海面愈来愈近的时候。

    下一瞬间,我的手被一只大手握进掌中,他的掌心是那样的炽热,温暖我渐
趋冰冷的触觉。

    「紧张的时候不要闭上眼睛,只要深呼吸。看不见只会让你更害怕,害怕会
让你的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血糖降低,然後你就会休克晕倒,所以……」

    「所以?」

    他的眼睛似要看进我的灵魂,我浑身一头,听见他说:「面对你所畏惧的,
不要逃避。」

    他握紧我汗湿的手,又突然放开,我顿失所依,呼吸紊乱起来。

    「深呼吸,小姐,深呼吸。」

    「喀喳」一声,我低头一看,才知道他已经替我扣好了安全带。

    在扣好他自己的之後,他的手重新握住我的。

    我紧张得指甲深深掐入他厚实的掌心内里,我无法克制,而他眉头连皱都没
皱一下。

    在我试著放松时,机身突然倾斜,我吓得低叫一声,他立刻安抚我说:「别
担心,只是降落。」

    只是降落……而我却大惊小怪的。我羞愧地低下头。

    他捏捏我,说:「快到了,想想开心的事。」

    好,我想。「我要去澳洲的牧场牧羊、挤牛奶;我要躺在草原上一动也不动,
直到晚餐时间到了;我要在澳洲待到我想离开的时候才离开,我不想离开,谁都
不能赶我走……」

    他大笑著打断我的幻想,说!「那你得先成为澳洲公民才能永久居留,一般
签证恐怕无法实现你的梦想。」

    我挑衅地说:「你忘了我这一趟就是要去看袋鼠和找一个土著把自己嫁掉吗?」

    想想,我又加了一句:「你想他们会欣赏黑发、黑眼的东方女性吗?」

    「我认为……」他假装感兴趣地看著我。「他们会欣赏哺乳能力比较强的女
人。」

    我笑打他一下。这种暗示,简直欠扁嘛!

    飞机就在与他针锋相对的过程里平安降落了。

    一降落,我们交握的手就自动分开,各自去拿放在机厢上的小件行李。我看
见他搬了一套摄影器材,直觉便问:「你从事摄影工作吗?」

    他回过头,背起沉重的脚架,又恢复他一贯的淡漠。「混口饭吃罢了。」

    见他无意透露太多,我也就没再追问,以免自讨无趣。

    我们对彼此来说,仍只是个陌生人,是在街上遇到也不必打招呼的那一种,
这段短程飞行并没有改变这一点。

    尽管我的确对这个人深感好奇,但我的好奇心仍无法驱使我去进一步了解他。
今天会再相见已经是偶然中的偶然,不太可能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背起我的行囊,跟在他的脚步後步下了飞机。

    下了飞机後,他一直往前走,我则盲目地跟在他後头。他的腿长,我们之间
的距离渐渐拉大——

    突然,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我。

    我抬起头迎视他的目光。「怎麽了?」

    他歪著头,犹豫了会儿才说:「待会儿自己搭飞机,记得深呼吸。」

    我点点头,回他一抹微笑。「谢谢你。」让我不是在恐惧中度过我的首次飞
行。

    他笑了,先前脸上的阴霾因他的笑一扫而空。

    他叉开双腿,挺拔的站著。「你认为……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是说,我下一次在飞机上吓得半死的时候,你还会像
鬼一样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吗?」

    他耸耸肩。「你说呢?」

    「人海茫茫,不太可能。」这是我的回答。

    「那麽,我就不说再见了。」

    「嗯,再见。」

    他笑了笑,挥手走了。

    显然他并不打算问我的名,恰巧我也这麽打算。

    知道了名字,就有了牵扯,而我还不打算认识他,至少在我才要脱离过去的
这个节骨眼上,暂时不要。

    我走往另一个方向,决定如果再一次遇见他,我才要问他叫什麽名字。而我
确信假若真再有下一次,他也会这麽做。

    说不出我怎麽能够如此肯定地认为他会,我想,也许是因为直觉吧。纯粹出
於女人的直觉,我只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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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南飞的候鸟

    四月初,上山与家豪道别後,我开始了我的行旅生活。

    我没有国际旅行的经验,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我的第一站是在南半球的澳洲第一大城雪梨。

    因为是单独旅行,所以在出发前搜集了许多可能用得到的资料,除此之外,
我还带了我自己,打算好好地感受旅行将带来的各种新奇体验。

    我背著满满的行囊到机场,其中包括一台公司给的笔记型电脑。他们要我每
半个月就交出一些东西,我们将透过电子邮件的传送来联络彼此。

    我兴奋的情绪从前几天整理行李开始便延续到现在,登机时间到了,我跟随
旅客们到登机门登机。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後半截机舱靠窗边的里位,直到现在,
我把我对搭乘飞机的恐惧压制得很好。我不怕,我不怕……

    我一上飞机就闭上眼睛,等待起飞和降落。

    经济舱里的乘客陆续登机,我感觉我身边的座位有人坐了下来。

    我继续紧闭著双眼,心中则开始祈祷。

    不会出事,不会出事……绝对绝对不会出事的。这架飞机只是要到香港而已,
一个小时的航程很快就会过去,我只需要……小睡片刻……

    要命!我根本不敢搭飞机,我在签约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怎麽会忘了这件重
要的事?然而现在要反悔也已经太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听到机舱内开始广播要乘客系上安全带、飞机准备起
飞的时候,我的镇定与伪装的平静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开始惊惶起来。

    老天,要飞了,飞机会不会掉下来?

    我遵照著指示系上安全带,但可能是系得太紧了,我有些呼吸困难。

    我急促地呼吸,但却吸不进半点氧气,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在我快休克的时
候,颈後突然托来一只手,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别紧张,深呼吸,
慢慢地,再吸一口,对,慢慢地,别停下来。」

    我不由自主地听从声音的指示,一会儿之後,我的呼吸慢慢恢复顺畅,头晕
的感觉也渐渐消失。放松下来的同时,我感觉到飞机在滑动,刚刚不适的症状又
出现,我连忙又深呼吸了好几次,直到那份恶心的感觉离去。

    我的天,如果每次搭飞机都这麽痛苦,我要怎麽走遍全世界?

    「第一次搭飞机?」刚刚那声音问。

   我点点头。「嗯。」

    「别紧张,只要飞行员的技术好,起降不会有问题。」

    我怀疑地问:「那麽在高空上飞行时呢?」掉下来就全完了。

    身边的他笑了。「搭飞机的风险不见得比开车高,如果真的那麽倒楣遇上了,
机上有这麽多人作陪,你怕什麽。」

    这人毫不在乎的轻松语调让我想抬起头看看他的尊容。

    於是我抬起头,我看见了他,他则顽皮地对我眨眨眼。

    是他!那个带我去喝酒,又和我在饭店睡了一晚的陌生人!

    我低呼一声:「怎麽会是你?」

    他哼声。「怎麽不会是我?」

    我讶异。「你记得我?」就如同我从没忘记过他。

    他依旧是那副欠扁的模样。「怎会不记得,那晚你吐了我一身,我还没跟你
收清洁费。」

    我愣了半晌,回想那一夜,我眯起眼。「你胡说,我没有呕吐在你身上。」

    他在狭窄的椅座上伸展他的长腿。「你确定没有?」

    「我十分确定。」

    「不,你有,你把心里头的一堆垃圾往我身上倾吐,也不管被你吐的人愿不
愿意听。」

    「我……这哪里算啊!」

    「怎麽个不算法,你倒是说说。」他故意掏掏耳朵,咧嘴道:「这回我洗耳
恭听。」

    老天,好讨厌的人,无赖就是无赖,跟无赖讲话铁定会被气死。我决定闭上
嘴巴。这一静下来,我才发现,飞机早已飞上了蓝天。

    随著高度的爬升,我们离台湾本岛愈来愈远。

    西北部的海岸线嵌在台湾海峡上,看起来是那麽的苍翠美丽,眼下所见的美
景几乎夺去了我的呼吸。

    阳光在我们头顶上,云朵则在脚底,我们正往南方飞去。

    「瞧,搭飞机没你想像中那麽可怕吧,习惯就好。」

    他一开口,我才意识到:他刚刚那麽说话,或许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

    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那一夜之後,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

    只是他实在太会讽刺人,我就是听不惯他说话的那种调调。他应该可以更有
礼貌一点。

    他笑笑地问:「去哪里呀,小姐?」

    「澳洲。」我淡漠地说。

    「去看袋鼠还是准备嫁给那里的土著?」

    听听他的坏嘴巴,我真想拿卷胶带把他的嘴封起来。

    我皮笑向不笑地说:「都在考虑中,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

    他竟还有脸说!我真是服了他了,脸皮真厚。

    「算了。」我叹口气,收回所有攻击的利爪。

    他挑起一边眉毛。,「这麽快就认输了?」

    「我可不认为这有什麽输赢好说的。」

    他哼我。「轻松点,别老那麽正经八百。」

    我马上反驳回去:「我才不像你,这麽随随便便。」

    他双手一拍。「这就对了。」

    我霎时才发现我又中了他的计,不禁暗自懊恼怎麽老是这麽容易受他牵动,
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简直跟个爱斗嘴的孩子没两样,我心头一宽,
笑了起来。

    再回头看他,我没了恼怒,反倒庆幸起在我的初次飞行里有个不算陌生的陌
生人在身边,缓和了我的紧张。

    他看见我笑,伸出手指掐了掐我的嘴角。「你笑了?」

    我下意识避开与他肢体上的接触,维持著得来不易的笑容,开玩笑说:「我
只有两种表情,笑跟哭,你要看哪一种?」

    他没那麽好拐。他摸摸下巴,坏坏地选择:「你先哭一次我看看,如果很丑,
我就选另外一种。」

    「你看过我哭。」我说,记忆又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在我们之间形成某种微妙的联系,我说不出我对他是什麽感觉,也不
知道对他来说那一夜有否代表什麽,我只知道那一夜我们分享得太多,我无法将
他当作一个陌生人来看,尽管我对他一无所知。

    对我来说,他是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他在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抬起头面对我时,只说:「我不记得了。」

    很简短的一句话,充分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记得。

    「喔。」我淡淡回应一声,转过头去看机舱外的重重云层。

    「该死。」他突然说。

    我回头瞥他一眼。

    他说:「你还是笑吧,但是别笑得像个白痴。」

    我学他轻轻一哼。「从来就没有人说我笑得像白痴,你多虑了。」

    「但你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丑得可以。」

    我再哼他一声。「谢谢喔,哪天别让我捉到你在哭。」我撂下狠话。

    「你尽管慢慢等吧。」这是他的回应。

    真够自大的了。男人!

    我闭上嘴,又把头偏开去看窗外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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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望断天涯路

    「你不是真的爱我,如果你真爱我,你应该告诉我事实,让我分担,应该信
任我,而不是伤害我。」我捉起家豪的手,贴在脸颊旁边摩挲。我说:「你看太
多小说了,这种情节是小说里才能够出现的,你不该把它套用在我们身上,你真
是我见过最最最笨的人了。」

    昨晚我昏倒在路边,被路人送进医院,在那里待了一夜。醒来後,送我到医
院的人早已不见踪影,问护士,只说是一位蓝先生,确定我没事、帮我付清住院
费用後就离开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麽人都有;有人没有理由的伤害人,有人则没有理由的
帮助人。

    我有些怅惘。

    离开这家医院後,我转往另一家医院去。

    询问之下,知道家豪已转至一般重症病房,我心凉了半截。

    连医生也救不了他了,他现在只是在等死。

    我不确定他欢不欢迎我,在门外犹豫了片刻,病房门忽被打开。荷丽看见我,
先是愣了一下,眼泪接著冒出来。她的手紧握住我的,这回我没再试著放开她。

    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才往里面走。

    走进病房,原以为会看见家豪清醒的躺在床上,但是没有。

    他是躺在床上,而一旁的维生机器则发出规律的声音。他全身插满管子,依
赖氧气帮浦,整个人陷入昏迷。

    我没有准备好要看见这个。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眼前的他完全不像是我所认识、所深爱的那个男人。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叫唤:「醒一醒,家豪,你看看我,我是亚树。」

    唯一回应我的只有一旁那氧气帮浦所发出来的规律声音。

    他躺在床上,恍如死去一般。

    我在他身旁蹲下,握住他一条没有插管子的手臂。半年前,这条手臂还强壮
得足以为我挡住风雨,若非亲眼看见,我绝对无法想像人体会消瘦得这麽迅速。

    我轻轻捉起那只手,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上摩挲。

    「家豪,撑下去,求求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不打算再失去一次,请你
睁开眼睛,告诉我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他陷入重度昏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轻吻他的手背,又吻吻他的额头。

    「家豪,我爱你,你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爱你。我的感情不是你能
够决定的,你最多只能不接受,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再爱你——这就是我要跟你说
的话,现在,我说完了,你怎麽说?」

    家豪没有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荷丽承受不住,哽咽地离开。

    那天我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家豪,但他没有醒来。

    接近凌晨的时候,他走了。

    而我永远无法听见他的回答,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远无法再恨他,
或者去爱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进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罢,唯独亲手埋葬爱人这件事绝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没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没有,埋葬他的时候也没有。

    荷丽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礼。不知怎地,虽然之前她告诉我,当年他们
分手是因为「不适合」,而他们决定结婚只是为了逃避爱,但我仍感觉到,这并
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应是爱过他的。有时候,现实环境所造成的「不适合」,不一定是两个人
都赞成的事。

    葬礼结束之後,荷丽交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说是他留给我的。

    我打开它,里头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诉我:戒指是属於我的,他的爱也是。

    亚树,好好照顾自己。

    信笺最後一行是这麽写的。

    我慎重地将戒指套上我的无名指,在心里悄声道:「我答应你。」如果当初
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愿意」。

    §§§

    「你真的要离开?」

    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来问我。

    我一概回答:「对。」

    「真不干了?」

    「是的。」我说。

    有人愁眉苦脸。「你走了,我们怎麽办?」

    我边收拾著私人物品,边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联系,
以及加班。」

    「就这样?」

    「也许再聘一个新人进来。」我建议。

    「哪那麽简单,你一个人抵两人用。」老编说。

    我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吗?」

    「正是这个意思。亚树,我们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说:「我想换换新环境。」

    「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有人问。

    「不,还没有。」我说:「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这段失业期间好好思
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离开?也许你可以帮帮忙,等我们找到新的人进来再
走也还不迟。」

    我摇头。「不,现在走我才有剩馀价值,再晚,就会被压榨得不剩半点价值
了。」

    大夥儿都笑了。「你这没心肝的。」

    我低头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这天,我敞开胸怀来拥抱每一个人,因为我
不知道当我走出这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们相遇。

    越觉得人生无常,我就越看不开,想捉住的东西愈来愈多,心里总是想:即
使短暂拥有,也是好的。

    曾经拥有与不曾拥有从来是两码子事。

    §§§

    「我被录取了?」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差点反应不过来。

    「是的,齐小姐能抽空到公司来一趟吗?有一些合约上的细节需要讨论。」

    我回神过来,说:「喔,好的。」我看了看时间,问:「我下午大约三点左
右过去可以吗?」

    「可以,我会通知上层,下午三点与你会面。对了,恭喜你得到这份工作。」

    「谢谢。」结束这通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

    我得到这份工作了!我很讶异。

    这是一份辛苦但薪水不薄的工作,那天去面试时,竞争者相当多,我只是抱
著试试看的心态,并不奢望能雀屏中选。但很意外的,我居然被录取了。

    抱著可能是搞错了的心态,我回到电脑桌前,继续一篇未完成的短文。

    辞职以後,我还是离不开老本行,从事的仍是跟文字有关的工作。

    我帮一些杂志或报纸写补白的小型短文,由於我的外文能力还算可以,偶尔
我也接一些译稿或口译的工作,不过都是很零散的,不固定,有时候多一些,有
时候少一些。

    没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赶的时候,我会到花莲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里有许多会说故事的原住民长老。由於他们的文化正在失落,年
轻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语的人愈来愈少,口述的故事无法在现代社会里薪传,唯
一流传的方法只有透过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辈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们无法自己将故事记录下来。
雅各计画要组织一个部落性质的文化委员会,澜沙是族里新一代的青年,受过国
民教育,也懂他们的母语,我目前在他的协助下做一些记录和资料整理的事情,
不支薪,但接受他们热情的款待。

    过去半年,一个月中,我大概就会有十天的时间待在他们那里。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时候我会跟雅各借车,一个人开去七星潭附近,在那里
听潮声、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来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时候我看著看著,
会不小心忘了时间。涨潮时,海水先漫到脚遑,我躺在沙滩上,心里一直存在著
一个念头:就这样一直躺著吧,不要起来,让湖水将我带进海里。我反正孑然一
身……但我总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时就往回走,我常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够勇敢。

    现在这个工作已经告了一段落,第一套关於他们部落的祖先、神话故事以及
史诗已经付梓。

    澜沙上个礼拜来台北看我时,送来了一套,现在正摆在我的书架上。

    他说现在花莲政府有意要编列经费,跟当地大学联合成立一个原住民文史工
作室,有一连串的计画要进行,他是其中一个重要计画的主持人,问我愿不愿意
加入他们,帮助工作室运作,当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绝了。

    听到我的拒绝,他一脸忧郁地说:「你总是拒绝我。」

    我大笑出声,说:「我没有「总是」拒绝你,你只是忘了我答应过你的那些
事。」

    「例如?」

    「例如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上台北来,我就会好好地招待你一顿晚饭。」

    这个年轻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麽?」

    我带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国餐厅。

    他却抱怨说:「我宁愿吃你煮的家常菜。这里每一道菜都小小盘的,连塞牙
缝都不够,价格却是天价。」

    我品尝著鹅肝酱和奶局蜗牛,笑说:「很抱歉了,我的厨艺不仅不及格,还
是负分,我不想毁了我那个装饰用的厨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认为你不会想
吃冷冻食物。」那是我唯一会弄的东西,因为只需要加热。

    「你知道我会很乐意为你下厨。」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澜沙从不掩饰他的感情。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看著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

    他横过桌面,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亚树,你得面对现
实,人不能老是沉浸於过去。」

    过去……我有什麽过去?与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对失恋的事实,然
而当我终於有办法面对时,却从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爱我。这种爱教人既心痛又
失落。他爱我,但是他对我没有信心。如果一个人不能够信任他所爱的人,只愿
意分享快乐,而不愿意分担痛苦,那麽这样的爱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远禁不
起考验。

    对爱情,我已失去信心,不打算再经历一次,也不认为我还能够再爱一次。

    爱一个人对我来说,太辛苦。

    我悄悄收回手,转移话题道:「别顾著说话,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澜沙没再挑起任何敏感的话题,他知道我们只可能会是朋友。

    那时我拒绝工作室的工作是因为我发觉我定不下来,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
长时间专注於同一件事。

    雅各说的没错,我有一个漂泊的灵魂,我承认我渴望流浪。

    以前是因为有家豪在身边,他是一个安全的港口,可以让我停靠,但如今他
不在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再忽视那股在我血液中蠢蠢欲动、呼喊著要求
被释放的渴望。

    然後,我看到了那则徵人广告。

    一家国际旅行出版业者在徵求一位旅行家替他们写一套旅行书,他们将支付
旅者旅程中所有的必然花费——当然个人的花用除外。

    这是一个新奇的挑战,也是一个流浪到天涯海角的好藉口。冲动之馀,我寄
了履历和自传到这家出版社,不久就收到了要求面试的通知,而今天,我被通知
录取了!这真的非常意外,但也十分令人兴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人生,但我确确实实需要一个流浪的理由,我必须
去寻找一个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答案。

    将短文校正好,存了档,便直接发e-mail给杂志社。

    现在离三点还有两个小时,我得花一点时间冲澡、换衣服,然後搭上计程车
直接到那刚录取我的公司去。

    我将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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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树,你醒醒。」

    我呻吟一声,挣扎著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睁开眼,就看见米虹。

    环顾四周,我问:「这是哪里?」

    「我下榻的饭店。」米虹拿开我额头上的湿毛巾说:「亚树,你吓坏我了,
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昏倒?」

    我从床上坐起来,疑惑地说:「我昏倒了?」怎麽会?

    米虹倒了杯水给我,看著我,忧虑地说:「我在你皮包里找到一瓶药,那是
什麽?」

    我的药……我沉吟半晌,才说:「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我睡不著。」

    「多久了?」她问。

    我皱著眉想,「最近两、三个月吧。」

    她抚著我的眼圈,又问:「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我摇头说:「我有吃药,我有睡。」

    「没吃药就睡不著吗?」

    「会作梦。」

    「梦见什麽?」

    「坠落,一直坠落。」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醒来以後,就再也
睡不著,睡眠品质非常的差。

    「有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摇头。「没那麽严重,只是睡不著而已。」

    米虹在床沿坐下,搂住我。「亚树,我担心你。」

    「我真的没怎样,很多现代人都有失眠的毛病,不差我一个。」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耸肩。「现代人哪个压力不大?」人越贪婪,欲望就越多;欲望一多,压
力就大,一切都是自找的。

    米虹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我继承了我爸在加拿大的公
司,这趟回来是来洽公的,我後天要回加拿大,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我可以帮
你申请移民。」

    我讶异地问:「走?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说:「我有能力照顾你,你可以来我公司帮我。怎麽样?你考虑
考虑。」她环顾了下四周,叹息似地说:「台湾不易居。」

    的确。台湾物价消费虽然比不上世界其他各大主要城市,但物价依然年年飙
涨。股市崩盘、地震频仍、社会贫富不均、政治糜烂,一个封闭式的海岛型社会,
给人一种窒息、受限的感觉。台湾的确不适合居住,但还是有许多人一辈子住在
这里,怪哉!包括我在内。

    「太突然了。」我对米虹说:「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移民,而且我对你们公司
的业务也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去了只怕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听了我的答覆,米虹一脸失望地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岛上,不想
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那个能力;我怕高,不敢搭飞机。」从台湾飞加拿大
不是一段短线航程,只怕我还没到加国机场,就吓死在飞机上。

    活到二十六岁,还没出过国,主要是为了交通工具的问题。

    米虹笑说:「这是可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但我并不想去克服。」我老实地承认。

    米虹说:「亚树,你知不知道,你越逃避,你就越容易受伤害,你在这里永
远都无法真正复原,你的伤痕太深。」

    这是事实,我知道。「但我还能够承受。」

    她反驳:「如果你能,你不会需要安眠药。」

    我低下头。「睡不著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一个。」

    「不然你认为是为了什麽呢?」

    「噩梦啊,我刚说过的。」我看了看表,藉口时间已晚:「夜深了,我也该
回去了。」

    我刻意回避,米虹也拿我没办法,她问:「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摇头。「现在的生活还没有到达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不必离开。」

    米虹失望地说:「我以前认识的齐亚树不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她梦
想飞行,她是一个勇敢的冒险者。」

    我静静地说:「以前可能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现在的齐亚树是一摊千年
不流动的死水。

    「我很失望。」她说。

    我说:「我也是。」我拿起皮包,站了起来,穿上鞋。「我走了,再联络。」

    米虹跟在我身後,说:「随时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我不可能会改变主意。我走了。

    §§§


    米虹离境那天,我去送行。

    她搂住我,说:「我等你来。」

    我摇头笑笑,什麽也没承诺,只说了一句:「保重了。」

    米虹离开後,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依然过著一成不变的过去式生活,时间的
移转对我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真的、真的是一摊死水,直到那一天我的门被敲响。

    那天我刚下班,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食物,准备将就著吃一顿晚餐。

    冷冻面条才刚下锅,大门就被敲响了。我的门铃已经坏了许久,一直没找人
来换修。

    我本来正瞪著下锅的面条在滚水里沸腾,急促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开了
火,跑去应门,心想:假如我晚些去开门,门板会不会被敲破?

    「是谁?」我问。

    门外的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门没有窥孔,不打开就无法知道是谁,我迟疑了
片刻才将门拉开一个缝,而所见,令我僵在当场。

    门外那梨花带泪的美丽脸庞尽管有些憔悴,但还是美丽的,这张优雅高贵的
脸,我只消看一眼就不可能会忘记。

    是她!那个如玫瑰一般的女子。

    荷丽——家豪所爱与所选择的人。

    大门洞开,我愣在门边,脑中一片空白。

    她先开口说话,流著泪说:「他……」

    我像留声机似地重复著她的话:「他?」

    「他不要我来找你……但我必须来。」

    我困惑地看著几乎泣不成声的她,无法自她不断流下的眼泪里猜出她的来意。
我心头怪异地纠了起来,开始隐隐抽痛。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地说:「他在加护病房……」

    我瞪大眼,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哽咽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感觉到一阵痛楚,明白她失控的力道弄伤了我。

    「求求你,去见他最後一面……他爱你。」

    荷丽绝望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无法思考,无法说话。

    见谁最後一面?他?家豪快死了?这怎麽可能?

    「我不相信。」不是不愿意,而是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我认识的张家豪是那
样健康的一个男人,他连续爬五层楼的楼梯都不曾喘一下,他还那麽年轻,正值
盛年,怎麽可能死?而且我半年前才跟他一起在淡水散步过,他还脱下他的外套,
问我冷不冷。

    我冷,我现在冷。我穿著薄棉裤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突然间,我全身都
冷了起来,额际直冒冷汗。

    另一双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我顺著那双藕白的手臂往上看,荷丽玫瑰般的丽
容映现在眼前。

    她握著我的手说:「求你,他真的爱你。」

    略过那句爱情的谎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说出口的话不至於破碎得无
法辨认,我问:「究竟是怎麽回事?发生了什麽?」

    荷丽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凄恻一笑。「家豪是骨癌末期,医生说他撑不过这一、
两天。」

    我瞪著她看,做我刚才一直在做的事——发愣。

    §§§

    我们搭计程车去医院的途中,荷丽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早在半年前,家豪就发现自己身上有病,但发现得太晚,已经是末期。

    她告诉我说:「我跟家豪是高中同学,曾经交往过一阵子,但发现彼此并不
适合,再加上升学和家庭的种种因素,後来我们协议分手。」

    这段过去,家豪从没有向我提起。我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说下去。

    「毕业後,我们考上不同的学校,就此失去联络,一直到半年前在一家餐厅
偶然遇见,才又开始联络。」

    「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他已经买好戒
指,打算找机会求婚;但过了几天,我看见他从医院出来,脸色非常差,我趋前
一问,他看见是我,竟然当著我的面流下了眼泪,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病情。
那天他非常痛苦,他唯一想到的是你,他不知道该怎麽做——离开,或者让你知
道。他考虑了很久,决定与你分手,他认为这样对你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知道一部分。分手的那一天,他充满矛盾地抱住我,仿佛
害怕伤害我,但我感觉更多的是他的背弃。我自艾自怜,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情。

    「我们会结婚,是因为我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一个婚礼,即使
新郎随时会死,也没有关系。」

    我讶异地看著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大费周章的,难道只为愚弄一些看
不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她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这麽做,因为我得阻止另一个男人爱上
我,他不能够爱我」

    我本能地想起婚礼那一天在角落遇见的那个陌生人。

    「他是谁?」

    荷丽绝望地说:「他是我的堂弟,我不能接受他的爱,那是不伦的。」她掩
住脸,泪水又决堤。

    啊,是这样一回事,原来那个陌生人是她的堂弟。

    她会如此难过,想必是对那段世人不容的感情感到矛盾又无所适从吧。爱情
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爱上不该爱的人会摧毁爱情和爱人本身,玉石俱焚。

    我本能地想伸手安慰她,但途中又缩了回来。

    她哽咽地说:「家豪爱你,一直到现在都还爱著你,跟我结婚只是不想造成
更大的伤害;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

    但痛苦的程度是一样的,不管是长是短。

    她告诉我的这些事,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

    与家豪分手後,我好不容易才渐渐调适过来,如今她告诉我这些足以颠覆我
过去这段日子所信仰的一切,我无法接受,接受了我就会崩溃。

    我还爱家豪,没有办法眼睁睁看著他死,我已经失去过一遍,再来一次,我
会无法承受。

    啊……不!我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慌了、乱了。

    慌乱之馀,我叫住司机:「停车!立刻停车!」车子未完全停下,我已打开
车门,发狂似地奔了出去。

    身後的荷丽不断地叫我,我的双腿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似地狂奔,我停不下来。

    冬夜的风冰寒刺骨,但我不在乎。

    我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我没有目的地,不知道要
去哪里。我像幽灵一样的在城市里游荡,不感觉到累,直到我用尽身体里每一个
细胞的力量,我才会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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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从原点出发

    回到城市,回到熟悉的工作岗位上,已经过了两个星期。这期间,每有人问
起过去我消失的那一段日子发生了什麽,又经历了什麽,我皆一笑置之,轻描淡
写答说:「只是觉得日子闷,出去走走而已,没什麽。」

    是的,没什麽,千言万语不若一句话就这样。

    我不是小说里白裙飘逸、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主角,我得工作,不然就没饭吃,
现实不容许我成天伤春悲秋。我放逐过一段时间,不管心中的伤口治愈与否,我
都得回到现实里来,重新面对茶米油盐的逼迫。这就是人生。

    而过去那些心底的情感变化,不足为外人道,即使说了,也没人懂,只是浪
费口水罢了。

    一趟旅行回来,我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常常一整天,我只是看稿、圈点错字
或文句。

    我不爱修改别人的文字。语言这种东西很妙,它完全没有章法,也没有逻辑
可言,只有习惯成自然。每个人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在书写时,自然就形成饶
富个人风格的行文方式。我特欣赏这些文字有风格的作家,他们的文字或冷或热、
或浓或淡,但都独树一格,令人赞叹。

    然而罗曼史这个圈子深受市场的影响,这是颇无奈的事实。有时为迁就市场
的反应,我们常得牺牲掉一些较纯粹的东西,但又不愿意太过妥协,所以在通俗
与精致之间,那把尺,衡量得非常辛苦。

    我品尝著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情感,流连在其中,无法自拔。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一个个离开出版社,回家相夫教子去。我翻了翻手上厚
厚的一叠稿,还剩一半左右,便决定把手边的稿子看完再离开。

    独身就是有这种好处,爱做什麽就做什麽,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全然没
有拘束,更不必向谁报备,真正自由,虽说有一点寂寞……

    我甩甩头,把那份落寞丢开,专注於手边的稿子。一个小时後,我读完稿,
把它往二审的桌上摆,然後又捉了另一份稿子塞进皮包里,准备晚上睡觉前看。

    老编的小办公室仍亮著灯,我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回公寓的,我先在饭馆里吃了碗面,之後在市区里晃了一会儿,看看百货公
司的橱窗摆设和当季的新装。

    我走马看花,并不特别留意什麽,直到一家喜饼店的橱窗摆设吸引了我。我
趋前一看,发现橱窗里放置的是一套古代的嫁衣,凤冠霞帔、精绣嫁裳,真是美
呆了。我不知我在橱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有人拍了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

    「亚树……齐亚树,是你吗?」

    我回过头,看向叫住我的人,心头一片困惑。她是谁?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

    「真的是你!我果然没认错人。」她兴奋地拉住我的手,急切地道:「你好
吗?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

    我眯著眼,看著她姣好的脸庞,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名。「米虹……你是王米
虹?」我的天!好巧。

    她用力地点头。「是啊,就是我,真的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我才刚回台湾,
就在街头遇见你,真巧。」

    我打量著她时髦的装束和外表,难以置信地道:「我的天,你变了好多!」

    她也打量著我,笑说:「但你还是认出我了。我们多久没见过面了?八年?
十年?」

    「十一年了。」我说。

    「可见这十一年来,我们都没改变多少,否则要一眼认出对方,绝对不是一
件容易的事。」她说。

    「你看起来真变了好多,要不是你先叫住我……」街上行人太多,我根本不
可能去留意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认出她。

    米虹笑说:「老实讲,我刚还真怕认错人呢,你看起来也跟以前差好多。」

    「那是当然的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也都老了——但是这句话我保留。
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听见自己芳华已逝,自觉已老,纯粹是心境上的问题。我看
著浑身散发著自信与光采的米虹,心想她应没有年老的疑虑,这是好现象,我时
常觉得自己未老先衰。

    尽管不觉得自己老,米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挑眉,她耸耸肩,笑著伸出手臂搂住我,说:「我的好友,亚树,真高兴
见到你。」

    我回搂了她。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是叙旧谈话的地方,我带著刚回台湾的米虹往一家我近
来常去的咖啡馆泡。

    台北东区的「夜猫子咖啡馆」有两个丰姿绰约的女老板。我不知道她们的名
字,除了点咖啡以外,也从没和她们交谈过,但我带著米虹进去咖啡馆时,看到
其中一位老板,她送来menu,颔首向我一笑。我觉得很窝心。

    这里不论气氛、音乐、咖啡,或者是主人,都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米虹立
刻也察觉到了,她吹了声口哨,说:「好正的地方。」

    我点了一杯义大利特调,米虹则点了一杯摩卡。

    热腾腾的咖啡很快就送上桌来。我们坐在窗边,密闭的大片玻璃在夜色的衬
托下,宛如一面明镜,将我的疲惫与对生活的厌倦、烦闷,毫无遗漏地映照出来。
我讶异地别开脸,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米虹身上。

    米虹是我国中时的知交,那时我们时常分享彼此的心情与对未来的憧憬。

    但国中毕业後,米虹与家人移民到加拿大,我们从此没再见过面。

    米虹移民之前,我们曾约定要时常通信,而而且一年聚一次,头一年她回来
台湾找我,次年就换我去找她。

    然而头一年米虹才刚到加国,很多事情还没安顿好,无法回台湾。

    第二年,我的家人坠机过世,我顿失依靠,在台湾没有其他亲近亲人的我接
受了近半年的心理治疗後,因因为成年,由政府指派一个法定监护人负责观护,
後来我搬离原来的住处,也就此与米虹失去联络。

    虽然我搬了家,但米虹并没有,我若真心要找米虹,绝不会找不到,但那时
我心灰意冷,凡事提不起劲,我连试都没试,便与过去斩断一切联系。

    我愧对我们的友情。

    米虹说:「过去几年,我回来过台湾几次,但都来去匆匆,没有时间停留。
我寄给你的信在我们分开的第二年後就被退了回来,你是不是搬了家?为什么没
有与我联络?」

    我面有愧色的搅动著咖啡,犹豫著该怎麽告诉米虹。

    毕竟分别了十一年之久,我们的生活已相距太远,我不知道此刻我与米虹的
心灵能有多贴近。

    但无论如何,我的确是欠她一个交代。我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事,你到加
拿大的第二年,我爸妈和我小弟搭机出了意外,我失去了他们,那是一段不堪回
首的过去,我不十分想回忆,但如果你坚持,我还是会告诉你。」

    米虹讶异地睁大眼。「伯父他们……过世了?」

    我吞咽了下,点头。「空难。」

    「我的天……」米虹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亚树,我真希望那时我能在
你身边。」

    我拍拍她,摇头说:「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如今还
能勾起伤痛的,也只剩我自己的回忆而已,只要我不去想,心口就不会感到莫名
的抽痛与空虚。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应该主动跟你联络的,但那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想那
麽多,请你原谅我。」

    米虹伸出手,将我一撮掉到额前的发丝拂到我耳後,再拥住我的肩,让我的
头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我们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放任自己靠向米虹温暖的怀抱,汲取她所给予的温情。我很想哭,但我终
究没有。

    稍後我们谈起了近况,我告诉米虹我的工作和我目前的住处,米虹则告诉我
过去这十一年来她愿意与我分享的一切。

    米虹结婚了,她也离婚了。

    我想安慰她,却又迟疑。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最後我只是
说:「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随时都可以借你靠。」

    米虹笑了。

    「我不难过,真的,至少现在不——我们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我并不真
的爱他。」她看著我的眼说:「亚树,我真的不爱他,已经不爱了。」

    我蓦地了解到:我们分别太久,过去纵有伤痛,也都是过去的事。时间会治
愈心灵的疮口,而最难熬的那一段,早晚会结束。

    真的,都会结束。

    我讶异地发觉到,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永远。

    一切都是短暂的,朝来夕去,万事无常。我突然无法定位自己,我看著咖啡
杯里的残渍,眼前一片空茫,我迷失了,我掉落——

    迷雾散去,我瞧见米虹关切的眼神,她朝我伸出手,但我没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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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饭店,室外的阳光和煦地照在我身上。

    我看著闪烁在身上的光辉,突然觉得应该要打起精神来。

    是啊,天地万物是这麽样的美好,我为何不能保持开朗的心情来欣赏呢?

    只不过是一次失恋,总不能老在追悔过往的回忆,我该认真地计画自己的将
来才对。

    於是我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地一个人过。

    我打电话到出版社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我觉得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转换心情,摆脱掉过往的阴霾与不堪。

    出版社正缺人手,本不欲放行,但我请假的决心坚定如山,老编拿我没辙,
批了我三天假,还嘱我尽快归队。

    我可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有多器重我,他不肯放行,只是因为社里的工作
量太大,人手又不足,新进员工大多进来不到一个礼拜便喊吃不消,纷纷走人,
再加上经济不景气的关系,薪资大大缩水,很多老手乾脆退休回家给老公养,不
愿再卖命……种种因素凑合著,我又有去意,突然间,我这只不老也不菜的中鸟
在老编心中的地位便膨胀起来了。

    我只拿了三天假,没再跟老编讨价还价。事实上,人家难处也不少,我讨了
便宜也就不再卖乖。三天就三天,不过三天後回不回来,要看本姑娘高兴不高兴。

    回头便打理几件简单的行李,旅行去。

    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想一个人躲起来几天。

    很文艺小说式的选择。大概是审了太多这样的稿件,连带著我的行为也跟著
文艺起来。小说里的爱情看来总是那麽缥缈不真,每个人心底也都清清楚楚的,
但又有哪个女人愿意放弃作梦的权利?真若有,也只是少数吧。大多数女人有著
不切实际的幻想,做著悖离现实的梦。

    我亦不例外。

    我从台北车站搭北回线接花东,往东海岸的方向走。

    来到东台湾,在宜兰租了一辆汽车,接下来的几天,我沿著太平洋海岸漫无
目的地开。

    公路傍山而筑,一侧是陡峭的山壁,一侧是险峻的山谷与断崖,断崖下方就
是浅浅深深、琉璃色的太平洋。

    山里气候变化莫测,在山下时,阳光仍明媚;到了半山腰,山岚云雾渐渐往
山谷拢聚;继续开往更高的山路,蒙蒙山雨已经下了一段时间。

    刚巧碰上雨停,我将车停在公路的休息站,走到车外,在避雨亭下看著远处
的山海景观。

    阳光从云层後又露出脸来,远远的,一道弧形的虹就跨在海平面上。

    我呼吸著带有水气的风,整个人觉得清爽许多。

    冷不防,山岚冷雾向这边飘来,四周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中。我回到
车里,打开车灯,破雾而行。

    一路上我开得惊心胆颤,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地面湿滑,有时一不专心,车
子便险些要冲出公路的围栏,飞进太平洋里。

    我在浓雾中小心翼翼地驾驶。浓浓的雾气不再如远望时妩媚,反而一改形象,
化作追逐旅人的魔鬼。

    突然,身後一束刺眼的探照灯打照过来,从後视镜看去,只看见两只圆圆的,
散发著诡异光芒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朝我奔来。

    是一辆大卡车。

    车道很窄,大车却有要强行超车的意图。

    我才将车速加快到一百四,大车却已等不及地要超越。

    「叭叭叭!」催魂一般的喇叭声刺耳地鸣起,我吓了一大跳,握住方向盘的
手打滑,整辆车失去控制地往断崖边滑去——

    §§§

    趴在方向盘上,我惊魂未定。

    看著大车超车後还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心里悄悄地诅咒它一百回。

    老天!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要摔下去了。

    幸亏煞车踩得及时。

    我的心跳到现在还未能恢复正常,我抚著胸口,很讶异地发现我对生命竟还
有这样多的眷恋。真正是死里逃生,我的天……

    我交臂环抱住自己,在车里待了好一阵子,等到气息平稳,才重新发动车子
上路。

    这回在浓雾中,我更加小心翼翼地驾驶。

    公路沿著山势蜿蜒,随著车行,我来到一处山谷。

    山谷的气候跟山上又大不相同。

    如台湾一般荒溪型的河川面貌,乾枯的河床上只有几道细细的流水。鹅卵石
遍布整个河床,河床两岸是灰色的沙地,沙地上种植了不知名的爬藤类瓜果,正
开出小小的黄花,为深秋增添不少媚妩。

    我将车停在路旁,滑下小山坡到河床上闲步。

    附近有几间屋舍,我猜想是住家。

    沿著河床走了一小段路,远处几个原住民孩子看见我这陌生来客,漆黑的大
眼追著我的身影,那带著好奇的善意眼神似在询问:你是谁?为什麽来到这里?

    但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为什麽到这里。

    我对他们微微笑,孩子腼腆地跑开了。

    没留意到时光的流逝,黄昏在无声无息中到来。远方天际被夕阳染成红紫色,
馀晖从浅浅的云层缝隙透出,一束束金色的光像洞开的天门,无私而慈悲地洗礼
这一片大地人间。

    我深深为眼前所见的景象感动。

    二十六个年头,我忙碌於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在遇见家豪之前,我的生
命只是为求生活的短暂安定。

    我曾经有疼爱我的父母,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弟,但九年前一场空难意外,夺
去他们的生命,也夺走我的幸福——就在东岸的这一片太平洋上,一切灰飞湮灭。

    十七岁那年,我无法承受失去亲人的打击,精神恍惚了一段时间,在疗养院
待了半年。

    出院後,我用父亲生前为我置的一笔基金完成学业。半工半读拿到大学学位
後,我便出社会工作,用我的双手,一点一滴地将破碎的过去搜集、缝补,但我
仍严重缺乏安全感。

    我寂寞。

    家豪是我另一段生命的开始,他带著阳光般的温暖走进我寂寥惨澹的生命里,
所以失去他我才那麽难以承受。

    但是此刻我却觉得,再怎麽样难以承受的伤痛,时间久了,也会渐渐褪色,
不再是痛在表皮,而是沉淀进心灵的深处,原来无法承受的,这时却能够承受了,
我想这就是生命的韧度吧。

    原以为我已是一条弹性疲乏的橡皮绳,遇到紧要关头,才发现我还有办法弹
痛最脆弱的心。

    我蹲在乾涸的溪床里,看一株从石缝里钻生出来的不知名小花。

    我静静地看著。

    突然有只手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抬起头,迎向一双友善的黑眼眸。我从他眼
角的细纹得知,这双眼的主人是历练过风霜的。

    眼睛的主人已有些年纪,深邃的轮廓应是遗传自山胞的血统。

    他开口说:「小姐,风雨要来了。」他指指後边山头一片黑压压的天空。

    我站了起来,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云层很低,分明山雨欲来。

    §§§

    我在新结识的阿美族朋友雅各家中滞留了一个礼拜。

    雅各年近四十,汉姓是黎,他是一个小村落的族长,他的妻子尼桑也是阿美
族人,据说是个公主,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皮肤黝黑健康,笑容像太平洋上
升起的朝阳一样灿烂。

    他们的孩子——隆多和雅美——名字是从他们父母亲的父母亲得来的,这是
原住民命名的传统——孩子继承祖父母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则传给孩子的孩子,
所以有一天,等雅各有了孙子,也会叫雅各,代代相传的血缘变得浓郁而化不开。
这种传统对我来说是非常稀奇而令人讶异的,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传统可以继承的
人。

    雅各一家四口在花莲山区经营一个小型果园,种植文旦柚和释迦。他们还有
一片山坡地,种植金针花,每逢夏季金针开花,他们全家人便会和工人一起上山
采金针。我不是夏季来访,没能亲眼看见那满山都是金针花的景象,但雅各一家
人都是说故事的高手,透过他们生动的描述,我仿佛真见到那片夏季的金色花海。

    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充实,我在他们热情的招待下,过了一周与城市生活截然
不同的山居岁月。

    白天,我随雅各家人上山照顾果树;夜里,雅各偶尔会领著族里的壮汉上山
猎飞鼠,好奇之馀,我跟去了一次。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经验——我被迫生吞下一块飞鼠的肝脏,新鲜肝脏的腥味
我想再过十年我也忘不了。

    一个星期的滞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让我几乎忘了怎麽去做一
个都市人。

    我想我的生命在这一星期中已经全然不同了。

    我以为我已经摆脱掉过去存在的那些阴影,假若没有,我也应该能克服它们。
我的心灵意外的平静。

    夜里,大夥聚在小院里围火、饮酒、唱歌。

    雅各刚刚高歌完一曲,赢得众人掌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接著唱了一首传统
歌谣。我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只能感受旋律在空气中跳动的感觉。这时候,若说
有精灵的存在,我相信,因它仿佛就在我眉梢、我发上调皮地跳动。

    年轻人歌声未歇,又跳起舞来。

    他舞著舞著,舞到了我面前,预藏在他背後的小花突然地降落到我眼前。我
讶异地看著雅各,怕这举动於他们别有意义,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於是呐呐地
接过那朵花。

    年轻人露出一朵灿烂的笑容,身边的人挪出一个空位,他就在我左手边坐下。

    他的表演结束了,紧接著是一个妙龄少女展现她的歌喉。

    在我凝神倾听的时候,身旁的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偏过脸,挑了挑眉。

    他倾靠向我,用压低的音量说:「我们送花给心仪的人,如果对方收下,就
表示她愿意接受他的追求。」

    「啊?」我吃惊地看著手中的花,突然觉得它有些烫手。果然是有问题的,
雅各怎麽不告诉我?

    我的手被他握住,我忧虑地看著他。

    他低声问:「你愿意留下来吗?」

    留下来?留在这里?我摇摇头,他露出一个忧伤的笑。

    「我了解。」他说:「雅各说,你有一个漂泊的灵魂,你仰头看天空的表情
就好像你是天上的浮云,今天停驻在一个山头,但明天又会消失无踪。我知道我
留不住一朵云,但是我对你一见锺情,我总得试一试。」说完,他举起我的手,
在他颊边摩挲了下,便放开了我。

    他的话在我心底撩起一阵涟漪。我是浮云?我有漂泊的灵魂?我茫然地看向
雅各,又随著他的视线看向小院中央的那堆火。

    我是浮云?我摇摇头,说:「不,我不这麽认为。」但我要怎麽解释体内常
涌现的那股仿佛永远也无法平息的冲击与渴望?不,我不渴望流浪,我所渴望的
是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此栖息,不再离开。何况我是那麽样的畏惧飞行,
我怕高呵。

    「谢谢你的花,」我说:「而我无法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我不属於这里。」

    我曾经属於一个人,但如今,我什麽也不属於。一股强烈的空虚几乎将我淹
没,我赶紧收回心神,将注意力放在唱歌的阿美族少女身上。

    年轻的他在我耳畔低语:「我叫澜沙,希望你能记得我,请你记得,请你…
…」

    我回过头,握住澜沙粗糙的双手,紧紧的握住。

    「不,忘记我,请你,拜托……」

    记得一个人於我来说,总是那麽痛苦、失落的。

    啊,相忆不如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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