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朋友会 属于您自己的私密空间讲出你的真心话看看我们的生日能不能占有366天关于我的你不知道的五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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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野猪林
    战马在荒野上疯狂的奔跑,天上地下,只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惊恐的铁虎卫们拼命的策马,却不知道
跑向哪里去。

    高大的蚩尤被长刀锁住了喉咙,没有一点挣扎的打算,任凭头领将他横放在
马上去向远方。对于他来说,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没有区别。

    他曾梦见自己在黑暗里跑,疯狂的跑,可是跑向那个方向,最终还是跑回了
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里,会比蚩尤更敏捷的阻拦在他面前。
再后来,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坐下来,等着涿鹿
城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东边,”蚩尤平静的说,“你们如果不跑向东边,是永远不能到不周关的。”

    “休要废话!我当然知道往东才是不周关!我只是迂回而退,否则岂不给那
个疯子捉回去?”头领大怒。

    “有理,我本来以为军爷不认路的,”蚩尤道。

    三个时辰后。

    “终于好了,”头领停马,长长的舒了一口,“现在我们改换方向,向不周
关进发,即刻回报大王。”

    于是四匹战马换了方向,又一次撒开四蹄奔跑在荒原上。

    “军爷,我们为什么又向西而去?”蚩尤犹豫了很久,小心的问。

    “什么向西?”头领大惊,“我们刚刚往南迂回,现在转东,怎么会是往西?”

    “那是我的错,”蚩尤叹息,“我不该相信军爷是认路的,我们刚才是往北
的……”

    夜深时分,迷路的铁虎卫不得不停歇在树林中。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被彤
云遮蔽,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四个铁虎卫蜷缩着围坐在一堆小火旁,蚩尤被捆在
远处的大树上。

    “妈的,终于逃出来了,”头领搓着手庆幸道。

    “还是我们几个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给疯子拿去填河了。”

    “唉,别管了,留我们几个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我是想着他们有人还欠我昨天的赌债呢……”

    “**!你那么没有人性啊?我欠你钱不还了,帮死难的弟兄们出一口气!”

    夜,寂静,树林的阴暗中,似乎闪动着无数的鬼影。树干上的水渗透到蚩尤
的葛衣里,他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军爷。”

    “别想烤火!”头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冷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想问问军爷。”

    “什么问题?现在问问题?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现在
想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废话,什么问题?”头领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西阳将军要杀那些夸父族的俘虏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坝,难道不可
以么?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傻吧?”头领哼的一声,“你可明白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为什么要叫
我们一干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轻轻摇头。

    “为了杀他们啊,”头领恼怒起来,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脚,“西阳将军带那
帮俘虏来,就是要在黄河上把他们都给杀了。你们那个疯子也不是想填什么堤,
不就是想杀人么?小子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杀人,难道不能都不杀人么?”

    “这算什么?谁都不杀人打什么仗?”

    “那为什么要打仗?”

    头领呆了一下,随即回身跟剩下的三个铁虎卫嘀咕:“喂,你们几个到是说
说为什么要打仗,不要让大哥在这个苦工面前丢脸。”

    “大哥,别听他瞎说,他在骗你上当呢。你要是想这些,明天早晨起来就变
疯子了。”

    “对!”头领忽然明白了,跳起来吼了一声,“我不想!我就是不想!”

    “为什么要打仗?”蚩尤问自己,“为什么强盛起来就要灭了别人?难道不
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脸上。

    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
自在的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的跳向了另一根松枝,巨大的月亮贴
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

    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者忧伤的说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的起伏,平静的微笑着。

    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
塘里,惊起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

    此时,一只松鼠竟真的从蚩尤头顶的树枝上垂下头来。

    “喂,你住在这里么?”蚩尤小声对他说。

    松鼠被惊吓了,一窜而起跳到另一根较远的树枝上,疑惑的看着蚩尤。

    “下雨了,你不回家么?”说到这里,蚩尤忽然觉得自己很象魍魉。

    松鼠吱吱的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自己随便叫着开心。

    “回家吧,”蚩尤微笑着说,“虽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
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兴的。”

    这个时候,树上的松鼠忽然抬起头看天空。它那种警觉的样子让蚩尤也感到
了恐惧。只是一弹指,一道黑色闪电一样的影子掠过了树梢,松鼠不见了!

    “啊!”蚩尤对着天空中远去的大鹰喊了起来。

    可是大鹰自顾自的抓着血淋淋的松鼠飞进了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灵们好象开始笑了,蚩尤觉得满耳都是它们的声音:“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们纵情的嘲笑着这个幻想着的傻子,蚩尤能听见它们笑声中的嘲弄,嘲弄
他没有见过真的树林。在朦胧的圆月下,难道没有大鹰么?难道没有恶虎么?还
有毒蛇的牙窥伺在草丛间。

    淋漓的血从金黄的圆月上淋下,随之而落的阴影笼罩了天空,蚩尤看见天空
上松鼠惊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一个傻子。

    就在蚩尤拼命的想去捂住耳朵的时候,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绳子也被
解开了。

    “少君,今天也多亏你,我们几个才能逃出来,”头领大笑道,“等回到不
周关,我们一定禀报大王,请大王放少君回乡。”

    “你们……”蚩尤在忽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呆住了。

    “来来来,少君先喝一点热水,我们再来看看哪一条路才是往不周关去的。”

    于是蚩尤木愣愣的推到了火堆边,旁边早有士兵用铁盔递上了温热的水。摸
着头盔的温热,蚩尤的双手忽然颤抖起来,他几乎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呵呵呵呵,”头领大笑,“少君何必呢,我们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汉大
丈夫,不必挂怀嘛。”

    看着他那张笑脸,蚩尤终于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把头盔里的热水一饮而尽。
热水顿时让全身都暖和起来,靠着温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隐约有了家的感觉。

    “就这么点水也不够喝,”头领拍了拍大腿道,“你们再去找一点干柴,我
去弄点水回来。”

    “少君你不要走远,附近可能有野兽,”头领又递上一盔热水,和其他三个
铁虎卫披上了衣甲,依次走进了树林里。

    转眼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
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藏在树林里的一个士兵说。

    “管用,这是麻战马用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匹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药还是有味道。”

    “嘿嘿,”头领贼笑道,“所以我用你的头盔啊,你的头盔那么大的味道,
他也喝不出来了。”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当他没脑子啊?”

    “可是大哥,我们四个人杀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

    “你没看见他和西阳将军对敌的时候么?据说这小子有时候有一股蛮力,大
得吓人,要是轮着他发作,一千个我们也是死。”

    “为什么要杀他呢?留着献给大王不是挺好?”

    “呸,他要是回去,我们那时候的狼狈模样都露馅了。我们现在砍了他的头
去献给大王,就说共工煽动苦工叛乱,只有我们四个杀出重围回来报信,还顺手
斩了多方一员大将,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有面子就好了,不然我老娘知道我逃跑最快,还不打死我?”

    树林里低低的声音都传到了蚩尤的耳朵里。

    药力已经发作了起来,等到蚩尤发觉,他已经动不了分毫,只能捧着温暖的
铁盔静坐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这种麻药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时候,却让他对周
围一切感受得更加清晰。所以他听见了雨丝钻进草丛的声音,树叶滑落枝头的声
音,天空里大鹰盘旋的风声,草丛里野鼠的窜动,甚至远处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
声惨叫。

    一切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树林,本来就是那么残酷的。

    “你妈妈不会打你了,”蚩尤悄悄对自己说,“可是我爷爷再也见不到我。”

    十六年前,春社,东风山上花开。

    桌上满是米酒和烧鸡,供在高处的乌牛白马正等待着烧烤。谷堆下的刑天喝
醉了,正挥舞着干戚,大螃蟹一样的舞蹈。而人群中插着桃花的少女回头一笑,
如春风的颜色。神坛边企求五谷丰登的巫师却有点不满的撇了撇嘴,发现根本没
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头,从远处的高台上观望。

    这时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标,铁甲青面,额生神眼。

    “看,”炎帝说,“我给你讲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林冲的英雄。”

    好象已经到了一生最后的时刻,蚩尤独自坐在火堆前,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
这个叫林冲的英雄。

    炎帝说,那个叫林冲的英雄,有一把天下无敌的刀。他力敌万千,所向披靡。
可是他被陷害,被发配,离开自己的家人,走在了风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

    蚩尤觉得自己又站在那场噩梦的大雪中,看着面前稚羽高标的英雄被士兵们
推搡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走!否则打断你这贼配军的腿!”士兵们在叫嚣。

    于是林冲拖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着想走得更快。

    “为什么?”蚩尤对他喊,“你不是天下无敌么?”

    林冲没有听见,他只是拖着步伐前进。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飞起,起而复落。
在狂风中常胜不败的标志又变回了两根普通的野鸡毛。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蚩尤听见林冲在雪中高唱,歌声被风雪吹向了天边,却无人回答。于是林冲
拈起稚羽,长叹:“问苍天,何以英雄沦落至此?”

    “是啊,”蚩尤问他,“何以英雄沦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
有谁能叫你沦落至此?”

    “这还不是全部。然后他们会用热水烫烂你的脚,逼你在烈日下赶路到筋疲
力尽,把你捆在树上毒打,最后用水火棍砸碎你的头!”看着林冲远去的背影,
蚩尤很平静。此时他的脸上竟是一种略带残忍的神情,残忍的嘲笑着那远去的英
雄。

    一阵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时候,已是野猪林深处。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林冲在怒吼,“我隐忍千里,只为回故乡,看妻
儿。”

    “因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举了起来。

    这一幕外,蚩尤轻声说:“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傻子。”

    “*** ,这小子在嘀咕什么?”头领操着战刀,已经爬到了蚩尤身后。

    “他好象是说大哥你是傻子哦。”

    “傻子?”头领暴跳起来,“我砍了他,看看谁是傻子!”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
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就在那一声暴喝中,刀光匹练般砍落。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震动着蚩尤的心: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渐渐的汇合在一起,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
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
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

    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啊!”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
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的说:
“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
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寂静。

    清晨的阳光照亮的树林,骏马带着满头大汗的雨师追赶着先前的蹄印。可是
他看见的,只是火堆边蚩尤沾满鲜血的葛衣。

    背后的风伯赶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那里。风伯滚下了马鞍,拼命挤开
雨师抢到了那件血衣,急切的辨认着。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
还在。”

    “我们,我们还是来晚了……”风伯颤抖着跪倒在地下,“我是一个胆小鬼,
我不敢来救他。做了那么多年朋友,我连救他都不敢,我是一个混蛋!”

    “是啊,我们都是混蛋,”雨师忽然仰天大笑,大笑着泪如雨下,“蚩尤,
你恨不恨啊?你多年的朋友,竟然是两个混蛋。”

    “竟然已经被杀了么?”共工沉默了一会,转眼去看雨师,“你好象并不该
我不来救他嘛。”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因为你根本不是他的朋友!”雨师说完,
手里的战刀已经连着刀鞘砸向了共工。

    激斗声远去了,只有风伯依然捧着那件血衣在地上默默流泪。

    “喂,哭够了没有?”风伯的肩膀上被人轻轻踢了一脚。

    “不要管我,否则我杀了你!”风伯愤怒的向身后挥手。

    他的手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风伯惊诧的回头,一张似笑非笑的熟悉
面孔出现在初升的阳光中:“我以前认识的风伯,没有这么大胆子。”

    蚩尤大笑着拍了拍风伯的肩膀,然后任他木愣愣的跪在那里,自己转身走向
了树林外。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觉得自己应该先搞清楚是不是见鬼了。

    “只差一点点,”蚩尤转身,他竟穿着那些铁虎卫的服饰,“如果我不是炎
帝的孙子,他们只是忘记了那么一点点。”

    看着蚩尤身上染着鲜红的衣服,风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蚩尤束起战刀,跨上了风伯的战马,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背。他们风驰电掣的
奔出树林,共工和雨师正在千万苦工面前撕打着。当看到战马上的蚩尤,这支队
伍整个的安静下来,直到神农部的少君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吧!”

    于是比潮水更激烈的欢呼震动了群山。

    很多年以后,雨师问风伯:“那天早晨,你是第一个见到蚩尤的人,那晚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风伯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晚上以后,蚩尤再不是以前的蚩尤了。”

    雨师说:“以前我都不敢相信他能挥刀指挥三军的。”

    风伯说:“可是我还是喜欢以前的蚩尤。”

    雨师笑了起来:“其实你我也都在变化,难道你要怪蚩尤么?”

    风伯看着他的笑容:“你真的很开心么?”

    雨师说:“不是,其实我很想哭的。”

    风伯问:“你哭什么?”

    雨师说:“当你看清楚了这个世界,发现自己不得不改变,你难道不想哭一
场。”

    风伯说:“那你还笑什么?”

    雨师喝了一口酒开始流泪,大笑着流泪:“那我们一起哭一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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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为了回家
    雨魁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停止了,本来清澈的河水已经成了滔天黄浪。波面的
翻滚下,仿佛千万鱼龙咆哮,天上地下都是水,黄土的大堤湿透了之后,随时都
可能倒塌。西阳令苦工们在原有的大堤后面又筑起了一圈大堤,并且不断把泥土
垒上原有的堤岸。

    共工吃着那士兵的早饭,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大爷,你吃完了,也让我吃点剩饭吧……”士兵在一边小心的请求。

    “只怕没命了,吃饭也没什么味道,”共工起身看着远处的内堤,堤岸的内
侧已经开始往下流水。

    “这里的黄土太松软,跟你们大王一样不是东西,恐怕水已经开始渗进来了
……”

    “大爷你不能这么说,”士兵兴高采烈的吃着剩饭说,“我们大王可能确实
不是东西,不过这里的黄土还是很管用的。”

    “下堤啊!”忽然,共工脖子上青筋暴突,他不顾一切的对着内堤上压土的
夸父族战士吼叫,“要塌了!”

    所有人惊讶的看着共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内堤的一段整个崩溃,堤
上依然忙着压实泥土的夸父族战士顿时被滔滔的洪流吞没了。

    “他们还没有死!”第一个冲到内外堤坝接口的苦工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自所谓“巨人之落”的夸父战士此时就表现了他们可怕的体力和强健的体
魄,在狂暴的流水下,大部分夸父战士依然能以铁杆和木榷插进残余的堤坝中,
顶着水流的冲击稳住自己。而远处筑好的外堤已经阻止了大水的蔓延。

    那些夸父战士们的面孔就如刀削斧劈,他们筋肉虬结起来,拼命的将最后一
线生机抓在手中。即使痛苦的神情象要撕裂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一个人放弃。那
种似曾相识的执着让蚩尤在呆立一瞬间之后大喊了起来:“绳子,去找绳子!”

    苦工们急忙把数十丈的长绳连接在一起。可是当蚩尤挥舞起长绳的时候,远
处的山坡上,一个人影凌空跃起,在空中长啸一声,随即他卷着疾风而来,飞跃
数百丈!一根银色的长鞭锁住了蚩尤的手腕,同时鞭梢在他脸上撕开了血痕。

    西阳俊美的面孔上带着一丝嘲弄:“尔辈退下!我有主张。”

    “取土包来!”西阳喝道。

    就在苦工们急忙要去取土包的时候,西阳却指了指自己手下的铁虎卫:“是
叫你们去取土包。”

    “将军您再说一次?”铁虎卫的百人长疑惑了一下,小声问道。

    “去取土包。”

    “……小的能否再听一次?”

    “你不必去了!”西阳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踩得鼻子歪斜,陷进了湿软的
泥土里,“剩下的人去取土包!”

    军令如山倒,剩下的铁虎卫完全的动了起来……

    “土包在哪里?”

    “哪里有土包?”

    “多大的才算土包?”

    “我们挖了堤坝填土包可以么?”

    好在比西阳失去理智早一点,苦工们指清了土包的方向,一帮子铁虎卫豚突
狼奔的去了。

    看着面前的数百个土包,西阳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举起来去断堤旁边。”

    铁虎卫每人举起两个土包站在了断堤边,疑惑的思考这种方法怎能救出下面
垂死的夸父战士们。

    “投下去!”

    “投下去?”铁虎卫们互相看了一眼,“下面是人,投下去不是把他们压在
下面了么?”

    “投下去!”

    蚩尤猛的推开人群,象一头暴怒的猛虎:“你疯了!想把他们活埋么?”

    “投下去!”西阳的水神鞭响起在铁虎卫的头顶,于是数百只土包终于落了
下去。没有呻吟,也听不见哀号,就象山崩前的人们来不及逃避,他们只能眼睁
睁看着比自然还要残酷的人心。然后他们被沉重的土包带到了断堤的底下。又只
盛夏流水,流水下有那些顽强的战士。

    蚩尤全身瘫软着跪倒在断堤边。

    “夸父族的俘虏,每人扛两个土包往断堤里填,如果能回来,就再去拿两个
土包,再去填,”西阳轻声的笑着,“内堤一定要补好。”

    “将军……这不是杀人么?水那么大,怎么填啊?”一个苦工终于忍不住了。

    “如果可怜这些夸父族的俘虏,你可以帮他们填,可惜你身材太小,填下去
也挡不住多少水。”

    苦工脸色苍白,悄悄的缩了回去。

    水神鞭的鞭影闪过,西阳竟然从人群里卷出了百合,百合的腰被长鞭锁住,
吓得忘记了哭喊。西阳扬手,水神鞭将百合吊在了堤坝下的巨浪头,只要他抖鞭,
小小的百合就会被流水吞噬。

    “你们不去,你们的公主就要死,”西阳手指缓缓的拧动长鞭。

    本来已经举起工具要冲出人群的夸父战士们停下了,一片寂静。许久,原先
那个号令众人的白发老者又一次走出了人群。不约而同的,夸父战士们扔下手中
的工具,脸上再没有了愤怒和杀机。

    “既然被俘虏,本来没有准备活下去,”老者说,“我追随大夸父王二十三
年,夸父王二十一年,最后能做的只是救下王的骨肉,真是耻辱。”

    “我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的命都是自己的,”老者看着沉默的夸父战士
们。“但是我长岳的命却还是王上的。”

    老者扛起了两个土包,站在咆哮的流水边:“我长岳一生,只为一句话血战
至今。当年大夸父王曾问我,为何而生?我终此生,为我夸父部而生,不曾屈,
未尝悔,我生无憾!”

    说完,长岳抗起土包,大吼着冲向了流水。老者逆水的步伐好象踩在所有人
的心上,却终于在接近断口的时候,被激扬的浪花冲下了堤岸。水花一卷,世间
再没有曾为夸父族血战一生的长岳,另一个夸父战士却又抗起土包走上了断堤。

    “长岳!”堤坝下传来百合凄厉的声音,“你说我们要回家的啊!”

    “我们要回家的啊?公主殿下,你回家吧,”夸父战士叹息一声,扛着土包
扑向了激流。

    西阳低声冷笑,正要抖动水神鞭把百合拉上来,可是鞭上一轻。鞭梢空荡荡
的腾起,鞭那头再也没有百合,空气里只有百合的声音:“不要去!我们都要回
家的啊!”

    百合自己解开了鞭子。

    “回家……”破碎成千丝万缕的心神被百合的呼喊重新抽在了一起,是不是
云锦尤然在远方低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难道活着回家也不可以么?”地下的青年站了起来,他歇斯底里的对西阳
吼叫。无奈的话语和不顾一切的神色,使他看起来象被斩去爪牙的猛兽。

    就在众人完全愣住的时候,堤坝上升起了烧天的火云,连西阳也不由自主的
遮挡着面孔。

    比烈火还要耀眼的人扑向了堤坝下,那个身影带起了最灿烂的朝霞,浑浊的
水面上也反射出绚丽的光华。

    “蚩尤!”风伯和雨师用尽全力推开众人冲向了水边,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落在滚滚的浪花里,蚩尤只是刚刚能抓住百合的手,这就是他所有努力的结
果。然后一个人的火光就被自然浩瀚雄伟的力量吞没了。

    仅仅是一个白色的浪花。

    “蠢材,”惊悸未定西阳冷笑,“不过看来你们这些人是不会去填河堤的了,
可惜。”

    “那么,杀了填也是一样!”西阳缓缓理开了水神鞭。

    铁虎卫们举起了战刀,夸父战士们拾起了工具,西阳的水神鞭先声夺人的撕
破了空气。

    就在这个时刻,浑浊的水面上烧起了霞光,霞光直接投映在灰蒙蒙的空中。

    “太阳?怎么会有太阳?”西阳大惊,“雨魁尚未停止。”

    灿烂如朝阳的天空中依然是暴雨倾盆,可是青年的火云却染红了半片天空,
蚩尤抱着百合“走”上了堤岸!平静的百合睡起来也象个孩子,象个孩子一样总
是睡不醒,永远睡不醒。

    “我们只是想活着回家,”蚩尤哭着拿袖子抹着湿漉漉的脸,“难道也不可
以么?”

    哭泣的青年终于抄起了战刀,刀光召唤着九天的雷霆。风刃卷着烈火扑向了
西阳,蚩尤大喊着越过众人头顶:“那就让你死!”

    “大胆!”西阳全力抖出了水神鞭,他在呵斥这个狂妄的蚩尤,却止不住自
己的颤抖。

    水神鞭千千万万的鞭圈套合起来,蕴涵着长江大河般浩荡的力量,无数层水
波叠合着击向了蚩尤的胸口。在旁人眼睛里,西阳已经抛出了一条江流!

    烈火和水波在空中冲击,在短暂的火光暴溅后,众人眼前一片白色吞没了一
切。空白中只有雨师的大喊:“风伯,用风术接住他!”

    等到人们又一次可以看清,一条龙卷已经接天而起,风伯悬浮在龙卷中,怀
里抱着吐血的蚩尤。

    “胆敢以火抗水,真是蠢材!”西阳狰狞的冷笑,又一次拈起了长鞭。雨师
奋力跳出了人群,挡在蚩尤和风伯面前。虽然畏惧,可是他也看了出来,风伯全
力以赴才接下了蚩尤身上的劲道。周围的所有人中,除了他竟再也无人可以抵抗
西阳。

    “你不要过来!”雨师的腿在抖动,可是他咬紧了牙。面对西阳逼人的杀气,
就是没有闪开。

    “一堆蠢材,”一个冷淡的声音透着不屑,在西阳身后响起,“如果是二十
一年前的炎帝,他那一刀在你废话前就已经把你烧成灰了!可惜这个小子是神农
部子孙中最没用的一个,根本不能把火炎之力运用自如。可即使面对他跳下水面
的那股火焰,你也只有死路一条吧?西阳,其实你也知道的。你在害怕,难道不
是如此?”

    共工扔掉了剔牙的竹丝,长身而起:“既然这小东西只能在暴怒的时候才能
真正用力,那么大事还是要我这种老家伙来吧!”

    “你想如何?”西阳警惕的打量着天神一样挺立的共工。

    “哈哈哈哈,”共工长笑着拍拍身边的士兵,“千百年后,还会有人因此记
住你的刀吧?”

    众人只听见耳边唰的一声轻响,共工提着士兵的刀,大步走向了西阳。无人
可以描述他走向西阳的步伐,就象无人可以想象山岳昂首前行。共工的笑声压没
了水声,此刻的天地间,他独自纵横。

    西阳眼睛中泛起了灰色,那种灰色里已经不只是绝望的气息,而是死亡。

    就这样,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共工走到了西阳的马下。他低头长呼,仿佛
是吐出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而后挥刀!

    刀落,西阳的人头随即滚下堤坝,自始至终,西阳不曾想过抵抗。

    寂静。

    共工的手指慢慢擦过刀刃:“很多年了。”

    “很多年不曾如此了!”共工长笑着举刀,笑得猖狂。

    “现在你们排好队,”共工冷漠的指着所有铁虎卫,“每人一个土包,准备
往断堤上冲。内堤,一定要补好!”

    “你,大胆!”一个铁虎卫的头领哆嗦着说。

    刀光闪过,那个头领趴了下去,血悄悄的染红了土地。共工点了点头:“你
不用去了,当一个土包就可以了。”

    铁虎卫们战栗着看着彼此苍白的脸。

    “如果你们不去,我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然后用作土包,”共工漫不经
心的说,“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他的冷笑和刀锋下,无数的战刀被抛到地上。他们扛起土包,默默的排上
了队,一个又一个的走过苦工们的身边,去向断堤。或者,去向黄泉。无数双血
红的眼睛盯着这些被剥夺了武器的战士,所有苦工都是共工一样的神情,残酷甚
至恶毒。

    蚩尤忽然发现,等到这些曾经哀号的人们掌握的别人的生死,他们对生死竟
是一样的漠然。这种等待着流血的复仇眼神让蚩尤心里冰凉。

    “共工,”蚩尤挣扎着拦在那些铁虎卫的面前,“让他们走吧,他们也和我
们一样想回家吧?”

    “不?”共工冷冷的摇头,“他们若是回去,我攻打涿鹿的时候轩辕就多了
上千部伍,我没有那么傻。”

    “攻打涿鹿?”蚩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么?那样会死很多的人
啊!”

    “是么?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共工挥舞战刀对着那些魁梧的夸父族战士喝道:“你们去拉开少君,我带你
们攻上涿鹿。大夸父和百合公主的仇恨我会帮你们讨还。攻下了涿鹿,一切都是
你们的。”

    看着扑上来的夸父武士和共工的笑容,心底而生的绝望笼罩了蚩尤,他感到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碎。蚩尤静静的站在那里,象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忽然,背后响起了铁器破风的声音,铁虎卫中的一个头领竟然从身侧拔出了
长刀!木然的蚩尤根本来不及躲避,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你们让我走!”头领喘着粗气,“否则我把这个少君杀了!”

    似乎有短暂的慌乱,而后共工平静的问道:“蚩尤,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
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涿鹿?”

    “我不想打仗。”

    “你们听见了,”共工似笑非笑的对那个头领说,“这个人对我已经没用了,
你杀了他吧。”

    “我,我……”头领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慌乱的拖着蚩尤倒退,一边威胁
着大吼,“我真的会杀了他!”

    共工唇边掠过冷笑:“你要是真的想杀了他,那你往马那边移动干什么?”

    他刚说完,拖着蚩尤的头领已经趁乱跳上了一匹骏马,他身边的三个士兵也
抢过最后的三匹战马。四骑冲开了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向了不周关的方向。

    “共工!”雨师和风伯焦急的喊着,“你想办法救救蚩尤啊。”

    “要去,你们自己去,”共工摇头,“不过,凭你们两个的本事,要想从那
四个铁虎卫中救出蚩尤恐怕是不可能的。你们可以不留下来,不过一旦离开这里,
你们可能永远不能回家了吧?”

    “为了蚩尤,你们愿意老死在涿鹿城里么?”共工诡秘的笑着,凑在两人耳
边小声说。

    很长的沉默,雨师转过身去,而风伯捂着脸慢慢的坐倒在地上。

    “那么各位军爷,”共工残酷的笑着,“上堤了。”

    “你也一样!”他拍了拍早先那个士兵。然后笑着看他泪水糊满了脸,绝望
的跪倒在自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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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长河百合
    我梦见了爷爷。

    我梦见战斧上铁的光辉。

    爷爷在原野上赤裸着雄健的上身,将巨斧举向太阳。阳光如千千万万的金线
穿透了晨风,在晨风间飘落血花的雨。爷爷对着太阳吼叫,嘴里吐出的狂风拉直
了他花白的虬髯,吼声让天地一起震颤,就象末日天崩的前兆。而他的脚下是我,
是无数的我。

    无数的我躺在无边的血泊中,无边的血泊中有无数的我。

    无数的我瞪大无数双木然的眼睛仰望战神一样的爷爷,看他在荒芜的大地上
嚎叫而哭泣。

    来自北方的风,风卷起泥土,泥土遮蔽了天空。

    那是怎样的黑暗?压向我的身躯,掩埋我的眼睛,我的心在泥土中下沉,沉
到大地的最深处。我和我的兄弟们沉沦在一起。

    朦胧中看不见爷爷,只有一个孤峭的身影穿越风和土,他说:“都埋了,都
埋了……”

    他说:“人埋了,还能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心不能死!”

    屋外响起沉浑的号角,随着夜风传出很远很远。

    蚩尤浑身冷汗,从破竹席上坐了起来。夜总是短暂,被发配到黄河边的苦工
们又要准备抗起土包去填河了。远处哗哗的水声,一年四季都令人有下雨的错觉。

    还在梦中的风伯左右开弓连打了自己二十多个嘴巴,无数的死蚊子从他脸上
落下来。可惜活着的蚊子继续勇往直前,不一会又停了四五只上去,风伯却还在
打呼噜。好在此时雨师醒过来,急窜上去又打了风伯一串嘴巴,才把那四五只蚊
子解决了。

    “多谢!”风伯这才算醒了。

    于是质子们和其他苦工一样,在肩膀上披一块麻布,走出了破旧的草屋,睡
眼朦胧的走向远方的土堤。同样睡眼朦胧的士兵走在两侧,挥舞着牛筋绞成的长
鞭。长鞭抽打在身上的脆响不时响起,好在苦工被打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加上
没有睡醒,所以呻吟声也就不那么刺耳。

    “军爷,你怎么又打,”风伯说,“我走得又不慢,你盯着我打个不停。”

    “靠,打的就是你,昨天冲我挤眼睛的就是你吧,七四八五?”士兵气哼哼
的说。

    “什么?军爷,你看错了吧,我是七四八八啊!”风伯委屈的说。

    “喔,七四八八?原来打错了,”士兵遗憾的说,“那只好算了,至少把你
打得清醒一点,到时候扛包不容易歪倒。那谁是七四八五?”

    “我!”共工横眉怒目的从队伍里踱了出来,“大早上的有什么事情么?军
爷?”

    士兵看着共工高出他三个头开外的身材,一身健硕的肌肉。一下子清醒过来,
急忙后窜一步,鸡啄米一样使劲点头说:“就是想再瞻仰一下大爷您健壮的身材,
小的深感景仰,没别的意思。”

    “喔,那多谢你了,不过养身板很花粮食的,你既然那么欣赏,那么军爷你
的午饭算我的了。”

    说完,共工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军爷,把
你的盾牌借我用一天可好?”

    “什么?苦工不准有武器的?”士兵说到这里愣了一下,然后堆起笑容说,
“当然这一条跟大爷您是没有关系的。”

    共工满意的点头,把盾牌擎起来遮住了头顶。

    “大爷……”士兵犹豫着说,“盾牌不是这么用的。”

    “我用得没错。”共工嘿嘿的笑着。

    他的笑声未落,一阵冷冽的寒风从北方吹来,头顶的天空上狂风带起乌云越
堆越高,直到最后变成高耸天际的云山。苦工和士兵们目瞪口呆的仰望天空的时
候。共工说:“山要塌了!”

    于是云山整个崩塌,大雨瓢泼而下,把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共工都淋得透湿。
雨滴大得象蚕豆一样,打得身上疼痛起来,只有共工闲适的说:“想不到雨魁这
就来了,刚堆好的土堤肯定是要塌了。”

    一道闪电猛的照亮他冰冷的笑容,在场的众人都头皮发麻。

    每年秋季,黄河上有一场豪雨,无可比拟,称为雨魁。雨魁一落,黄河泛滥。
而今年雨魁竟来得奇早。

    “雨师,你能把雨停下来么?”蚩尤心惊胆战的问。

    “不会,让它下得再大一点倒是可以……”

    烈马的嘶声由远及近,马队溅起一人高的泥水,把本来已经湿透的苦工们浇
成了泥人。共工看着自己一身的稀泥,无可奈何的把盾牌扔还给士兵,伸手到怀
里去抓了两个跳蚤扔到一边,非常认真的弯下腰去对小到看不见的跳蚤说:“快
逃吧,黄河怕是又要决口了!”

    黄河一旦决口,不周关以西,千里都是汪洋。浩浩然一片水波,除了天上飞
的水里游的,怕是没什么可以存活了。即便鸭子,也会被一个接一个的浪花卷到
水下去。

    所有苦工都惊呆在那里,只听着远处黄河的浪声一波高过一波,而共工在一
边很悠闲的说:“信不信由你们。共工水部,天下第一,不过没人记得了……”

    “蚩尤,我们怎么办?”雨师哆嗦着问。

    “虽然你不会飞也不会游,”蚩尤蹲下去揉了揉自己的腿肚子,“可是你至
少还长了腿吧?”

    “跑啊!”

    滚滚的人潮追随着三年前涿鹿城中的奔跑先锋,千万只脚板踏得黄河岸边山
川震动。一时间仿佛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辉煌场面,只是奔跑的人都是面有菜色,
一身污秽的治水苦工。

    “威风啊,”蚩尤对身边的风伯说。他第一次感觉到指引千军的豪迈,比起
涿鹿城里的奔跑不可同日而语了。唯一的遗憾的后面没有一群彩裳虹霓的女子追
逐……

    令人战栗的鞭声响起在苦工们的头顶,烈马竟又反转回来,马上手持长鞭的
铁虎卫扬声怒吼:“不许撤!将军有令,都上堤去,全都上堤去!胆敢后退一步
的,杀无赦!”

    苦工们还在犹豫的时候,好象有无数条鞭影忽然从远处的一匹骏马上射来,
只是一愣神的时候,跑在前面的一排已经赤身裸体的站在那里了。他们身上的衣
服竟完全被鞭影绞碎了,以蚩尤一拨人当先,满身可怕的血痕站在寒风中。

    “我就说韬光隐晦跑第二排比较好嘛……”雨师痛得直咧嘴。

    “你回头看看,西陵水神鞭。这家伙是老王八的小舅子,鞭子把后面二十排
都抽到了,还好这里没有姑娘……”蚩尤舔了舔胳膊上最深的血痕。

    就在蚩尤要说完的时候,一团东西从远处的骏马上被抛了起来,划一道优美
的弧线一直飞过二十丈,落在了他面前的泥土里。被打得乱七八糟的质子们还是
忍不住好奇,一起探头去看,只见稀泥里忽然出现一对惊恐的大眼睛!

    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迷迷糊糊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赤身裸体的质子
们。

    雨师和风伯:“啊!”

    共工:“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蚩尤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和蔼的笑着说:“我们涿鹿这边民风如此,姑娘你
不必避讳,就象我身上那么多红道,也是为了凸现阳刚之气,没有其他。”

    后面的苦工们面面相觑,治水这么些年,黄河边是没有女子的。

    骏马缓缓的逼近,西陵部的神将西阳冷漠的哼了一声道:“百合公主,如果
想保你自己的清白,就下令让你们夸父族的武士都上堤填河!”

    “否则……”西阳狰狞的笑着从马上弯下身来,一只手竟探进了那小女孩的
上衣里,“我就叫这群猪狗不如的苦工奸污了你,你也不必奢望回去见你父亲了!”

    他的手指正对着目瞪口呆的质子们,雨师风伯和蚩尤眼睛瞪得象六只酒钟,
一起跳了起来吼道:“我没有这种打算啊!”

    共工则攥着拳头说:“可惜我已经老了,年纪不相配……”

    “那将军,我来我来,”刚才那个士兵急忙从人群里窜了出来。

    可是不巧他一脚绊在了共工探出老长的腿上,栽倒在泥地里。共工惊慌的退
了一步,恰好踩在他两腿中间。只听见一声惨叫,而后是共工恐慌的大吼:“军
爷……我不是成心的!”

    “西阳,不必折磨我们公主殿下,”一个头发花白的巨人从西阳带领的大队
人马中走了出来,“我可以下令让将士们上堤治水,只怕时间所剩不多了。”

    西阳面色森冷,点头道:“解开夸父部的栲子,所有人一起上堤!”

    西阳所带的铁虎卫闪开,苦工们才看见后面的山坡下,整整数千人的大队都
是盔甲残破的夸父族战士。蚩尤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熟悉的火红稠带依然缠
在那些战士的头顶。虽然残破,虽然肮脏,可是火焰的颜色刺着他的眼睛,有些
痛。

    咆哮的风雨中,浩浩荡荡的战士和苦工们扛起土包冲上了堤岸,头顶不时响
起铁虎卫凄厉的鞭声。

    “先填外堤,再填内堤,退后者死!”西阳在远处的山坡上吼道。

    整个黄河只有这段流水转弯处的河堤时常决口,轩辕部年年堵,它年年塌。
黄帝从未想过他这名满天下的英雄会栽在一条小河湾的手上,他也不知道未来还
会有多少英雄一样栽在这条河湾手上,而且一个栽得比一个惨。

    直到人学会了不去阻挡流水而是顺从,也就是屈服。

    夸父族叫百合的公主咬着牙抱起了一只五十斤重土包,共工撇了撇嘴,抓住
土包把它和百合一起揪了起来。共工身材的高大和那些巨人般的夸父战士一样,
他把土包放在一侧肩膀上,百合放在另一侧,还是懒洋洋的往堤上走去。而他身
后不远,其他三个质子每人肩上两个五十斤的大土包,不是眼睛发青,就是眼睛
发绿。

    “喂,你怎么只扛了一个土包,一人要扛两个的!”一个威猛的声音响起在
共工背后。

    共工回头看的时候,刚才被他踩的那个士兵也看清了他,顿时面无人色的哼
哼起来:“大爷……”

    “喔,这包是她扛的,”共工没睡醒的样子指着自己肩头的百合,“她那么
小,军爷你开恩让她只扛一个吧。”

    “没问题,没问题,”士兵急忙点头,“可是大爷您自己可不小啊……”

    “喔,军爷你也不小啊,”共工面无表情的提起两只土包压在士兵肩头,
“这样我也算完成份量了,你可不要偷懒哦。”

    肩头的百合看着士兵的窘迫,轻轻的笑了一声。蚩尤看着她春花初绽一般的
笑容,悄悄对自己说:“还是个孩子……”

    十岁那年,一个黑夜到天明,云锦就长大了。而直到十六岁,百合还象一个
孩子。

    “我们打败了,”百合说,“父王跑掉了,我和剩下的卫士被捉起来了,就
送到这里来治水。”

    共工说:“你父王听起来也很象一只老王八……”

    “不是,”百合使劲摇着头,涨红了脸辩解说,“都是我长得太小了,腿没
有他们长。”

    共工愣住了,很久,他诡异的笑了起来:“嘿嘿,那我能留下来难道是我的
腿长会逃跑么?那你父王跑的时候骑的什么马?”

    “我们夸父族最快的那匹绝影啊。”

    “喔,我看你这个小身板确实跑不过那畜生了,”共工冷笑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又跟轩辕部开战呢?”憋了很久,蚩尤小声问。

    “不知道,”百合茫然的咬着下嘴唇摇头,“大前年的时候,父王把青月和
红日送到涿鹿去服侍大王,后来就忽然开战了。父王不想打,可是轩辕部一下就
冲到了东海之滨,我们怎么也逃不过。”

    “我想,”百合红着脸儿小声说,“一定是红日惹大王生气了,他脾气总是
很犟的。”

    “哎哟!”身边一声惨叫,帮共工扛土包的士兵抱着脚跳了起来,“少君你
怎么把土包又扔在我脚面上了?”

    蚩尤呆呆的站在那里,共工上去又狠狠跺了士兵脚面几下:“多踩踩包你不
痛了。”

    “你见过红日么?”百合焦急的抓着蚩尤的肩膀。

    “没有!”蚩尤忽然回过神来,把头拧开了,“我一个苦工,怎么会见过神
将呢?”

    百合有些失望:“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把我送到涿鹿去的,这样我就可以
见到大王,也许也能见到红日的。大王一定是把红日关起来了吧?”

    “要是我是轩辕黄帝,一定会把你那个红日哥哥砍了!”就在风伯和雨师想
跳上去掐住共工的脖子的时候,他已经高声的叫喊起来了。

    百合呆住了,小嘴扁了扁,哭出声来之前,泪水已经打湿了共工的衣服。

    “不过轩辕黄帝可没有我那么凶狠毒辣,你说是吧,”共工轻轻抱她在怀里,
拍着她的背,似笑非笑的说。

    于是百合又笑了,依然是一朵粘着露水的春花。

    春花下有共工的冷笑、雨师的回避、风伯的叹息,还有蚩尤木然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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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葬土
    兵刃的撞击声撕裂了周围七个士兵的耳膜,四周好象在一声怒雷后完全被隔
绝了声音。

    大鸿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急退二十多丈,这二十丈中翻滚的火龙驱散了蚩尤
一击的力量。而同一时刻,蚩尤手里的兵刃粉碎了。按照神将们的想法,击碎对
方的兵刃已经是大胜的前兆了,所以大鸿应该是退得很光荣的。

    不过最后的事实上,让众人看见蚩尤手里的兵刃粉碎是大鸿一生最大的耻辱。
因为大鸿忽然发现,原来蚩尤手里操的是一块土砖……

    蚩尤竟然是用地下摸起的一块土砖“砸”退大鸿的。

    对面的强敌击退了大鸿以后,分明自己也大吃一惊。蚩尤转身抱起魑魅,以
他在涿鹿城习练多年的神速消失在小巷的尽头,跑起来一跳一跳的象只兔子。

    “傻愣什么?给我追啊!”大鸿气急败坏的挥手,铁虎卫们急忙拔腿追了上
去。

    “乖乖,没想到老大那么勇猛……”风伯吐了吐舌头说。

    “好啦好啦,现在我们是不是继续睡觉,等老大去把黄帝老头砍了然后回来
救我们?”雨师提议说。

    “唉,他那么狠,这下我是没机会出风头了……”共工有点懊丧。

    “好了,”蚩尤喘息着放下魑魅,“你赶快跑,找魍魉救你。”

    “那你呢?”

    “我在这里挡住追兵,”蚩尤挺起了胸膛,“你要知道,人这东西并不是不
分男女,虽然你是个很可怕的妖精,不过怎么都是女孩。而我是男人。”

    “那大鸿追来你怎么办?”魑魅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焕发着强烈阳刚气宇的少
年会是以前喝醉才敢打架的胆小鬼。

    “可以击退他一次,当然也可以击退他第二次,我要救你的,”蚩尤掂着一
块土砖站在当道,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妖精呆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蚩尤,忽然,她
跳到蚩尤怀里,狠狠的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支持着几近崩溃的身体跑进了小巷
的一条岔路。

    临去的时候她回首,蚩尤在远处的路中翩然侧过半张面孔,沾满了鲜血的清
俊面孔上有一丝淡然的笑。然后少年回头不顾,昂首挺胸的等待着追兵,魑魅只
看见他的长发在空中飘逸的飞扬。那种温柔的坚强,是千万人不破的雄关。

    妖精终于心乱着跑远了。

    “妈呀,好歹走了,”蚩尤斜眼看见魑魅跑远之后,慌忙退回来,左顾右盼
的找了一个岔道,脱下自己的鞋子扔在了岔道口。他自己却闪身钻进了路边的一
个狗洞里。

    大鸿带着五百铁虎卫追到了岔道上,一名战士拾起了蚩尤的鞋子,急忙大喊
:“将军,他们往这边逃了!”

    “那还站着干什么?追!”大鸿急红了眼,带着铁虎卫们冲进了岔路里。

    狗洞里的蚩尤掐着一条狗的脖子,直到把狗掐个半死,大鸿他们才跑远了。

    “抱歉啊,”蚩尤摸了摸直翻白眼的狗,“为了救人,你好歹忍住不要叫才
好。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多亏我在涿鹿那么多年,摸熟了所有洞口的位置,”蚩尤一头稻草钻了出
来,又无奈的挥了挥土砖,“刚才那股力气忽然又没有了,不然就要大鸿见识一
下了。不过正好来的是时候,不然就救不了小妖精了。”

    一个铁虎卫却在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巷子来,见到蚩尤,一张脸吓得
青里透绿,只差跪倒在地上了:“妈妈呀,少君您怎么没有遭遇我们将军他啊。”

    “喔,他们跑得太慢,我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回来投案了,”蚩尤大言不惭
的挥挥手,“我们还是趁日色尚早赶快上路吧,你们将军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浩瀚的涿鹿原上,老马破车,去向千里外的黄河。

    “蚩尤,你怎么又跑回来了?”风伯没好气的看着他,“你不会说你是对大
王忠心大发吧?”

    “呸,那老贼头那么阴险,我就狠不得砍了他,哪里来的什么忠心?”

    “对啊,我就说要砍了他,”雨师说,“砍了他我们就不用发配了。”

    “唉,”蚩尤仰身躺在破车上,“我要是还能有那股力气,现在一百个黄帝
都砍掉了。可是偏偏想砍的时候,又怎么也用不出力气来了。”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车前的共工忽然说,“你是炎帝的子孙,你那股
力气和他一样,就象野火。如果你不是个大傻瓜,确实是一百个黄帝也死了。”

    “好好睡觉吧,疯子,”蚩尤不屑的撇了撇嘴,“我为什么要杀黄帝啊,说
着玩玩的。他家的土地虽然大,我们神农氏的也不小,我又不稀罕抢他的位子。”

    “十八年前,这里叫坂泉,它现在叫涿鹿,是因为黄帝害怕坂泉这个名字,”
共工手指原野上最远的地方,“从这里到太阳落山的地方,是你们神农氏的家,
炎帝的光辉一直照耀到常羊山。”

    “十八年前?”蚩尤猛的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沉静的共工。

    “那时候炎帝有八十一个孙子,所谓神农氏八十一兄弟,都是以一当百的勇
士,不过不包括你这样的胆小鬼。”

    “八十一个?”蚩尤好象被闪电点燃了记忆,九黎野外的石碑上就是八十一
个名字,炎帝曾在风雨之夜抚摩着那些名字哭泣。

    “当时神农部称霸中原已经三百年了,而到了炎帝声势更盛,因为你爷爷精
于药理,曾经亲身尝试百草,取药救人,又把药方传遍四方,救人千万。所以你
爷爷也是自古第一个加帝号的霸主。”共工笑着说,“没有他的药,我根本活不
到那么大。”

    “可是炎帝罢武休兵,自以为所谓仁义可以安抚天下。你爷爷是个傻瓜!”
共工冷笑着指着蚩尤的鼻子。

    “你说什么?”蚩尤咬牙逼了上去。

    “我说你爷爷是个傻瓜!”共工恶狠狠的说,“如果他不是罢武休兵,以神
农氏之强大,又怎么会在坂泉一战血流成海?又怎么会把那八十一王孙的尸体留
在这里,只救下你这个废物?”

    “那时候公孙氏以公孙轩辕为首领,改为轩辕氏,轩辕以一统四方为心愿,
东取太昊,西征少昊,北方又击溃了颛顼部。等到你那个傻瓜爷爷劝说不成,准
备兴兵讨伐的时候,神农氏竟然连一千人的战士都没有,而黄帝的大军已经逼到
了坂泉十里外,这就是你爷爷的愚蠢,”共工长身而立,长叹道,“不过你爷爷
也不愧烈火之帝的名号。竟然带领你那八十一个兄弟和仅存的战士出战轩辕,最
后这里每根草上应该都是血吧?”

    共工鄙夷的看着呆在那里的蚩尤:“据说轩辕部最后战死上万精兵,五大神
将,才把神农氏的乌合之众击败。不过那一千多乌合之众却至死未有一个人逃走,
战后查看尸体,竟也没有一具尸体扔下武器。”

    “有人说,那一千战士中竟然有很多是女子,而且是你们神农氏自己的家眷,”
共工摇头,“那一战的惨烈已经可想而知了。你爷爷就是这样用自己的骨血拼死
一战,最后让神农氏的人有时间逃离坂泉远迁到九黎。”

    “知道了吧,”共工狰狞的冷笑,一把抓起了蚩尤的头发,“你没有父亲,
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这辆破车就从他们的尸体上碾过去,
他们还在黄土下面看你呢!而你,就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象个可怜虫那样,
幻想有一天轩辕那个老东西会放你回到九黎那个又偏僻又荒远的地方去。”

    共工象一头野兽那样摇晃着蚩尤的头,看着一张木然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
去。蚩尤就象吊在共工手上的一匹破布,只是摇晃着摇晃着,没有一丝反抗,也
没有一丝表情。好象全部的灵魂都被共工晃了出来,只剩下一具高大的躯壳。

    风伯和雨师不顾一切的跳了起来,一个抱住了蚩尤的身体,一个拉住了共工
的手:“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共工不屑的舔了舔嘴唇,“我是个说故事的乞丐,当然是讲个
故事给这个小家伙听。你们用不着大惊小怪的,现在不是你们着急的时候。想不
想知道你们的亲人被埋葬在什么地方啊?风伯,知道为什么是你叔叔把你抚养大
的么?雨师,你那个又混帐又胆小的老爹是不是还会在深夜抱着你母亲的牌位哭
啊?”

    “哈哈哈哈,”共工仰天狂笑,看着风伯和雨师脸色惨白的跪倒在马车上。
风伯呆滞的坐着,而雨师不由自主的用手捂住了脸。

    “我还以为你会哭呢?小家伙,”共工目光回到了蚩尤的脸上,最终失望的
耸了耸肩膀,“想不到你连哭都不会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就在他要扔下蚩尤的那一刹那,他忽然看见蚩尤的眼睛抬了起来。共工被那
种眼神刺了一下,他的神情凝滞了短短的一刻。而后共工魁梧的身体横飞出去,
砸在了驾车的铁卫身上,一行鲜血从他头发间涌了出来。这次轮是共工呆在了那
里。

    残阳如血,风伯和雨师不敢相信的看着蚩尤在夕照中模糊的身影。他静静的
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扔掉了手里的土砖:“你们别怕,疯子死不了的。”

    于是,马车继续远去,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共工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的鲜血,
继续冷笑。雨师和风伯坐在那里,看蚩尤慢慢的嚼着包裹中的肉干。

    锦瑟无端五十弦。

    露浓,当指尖扫弦而过的时候,瑟弦上凝结的露珠滴落,瑟声也有一点嘶哑。

    云锦抬起头看月色,月色在远树背后,树梢上有短裙长带的身影,临风欲举
的轻摇。

    树梢忽然空了。不带一点声息,魑魅仿佛踏风来而,走上了云锦的窗台。然
后妖精坐在那里,抱着膝盖没有说话。

    “公主,你没有去送他么?”

    “大王已经不准我离开家了,我在窗台上看,却怎么也看不到。”

    “他还是被抓去了,有大鸿在,我无能为力。可惜刑天却不在这里。”

    “魑魅,你说大王真的会……杀了他们?”

    “千年黄河路,路下多少骨。水退终不返,都作今朝土。”魑魅凄凉的笑着,
“就算轩辕不下毒手,古来黄河边,又有过几个归人?”

    “连你也救不了他么?那怎么办……怎么办……”云锦低下头去,紧紧的握
起了拳头,手心里有血丝透了出来。云锦忽然抬起头,泪如雨下:“那该怎么办
啊?”

    然后云锦愣住了,被衬着圆月的魑魅正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泪流满面。

    悄无声息的夜里,两个女子相对着流泪,地下的影子修长而孤独。

    魑魅眉头紧蹙,捂住胸口,猛的咳嗽几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啊,魑魅,你又吐血啦?”绿头发的小东西惊慌的从窗台下探头出来,
“你现在剩下的血可不多了,再吐吐就吐没了。”

    “你跑到哪里玩去了?”魑魅忍着眩晕把魍魉从下面揪了出来,随手扔到了
云锦的怀里。

    “公主公主,”被云锦抱着的魍魉抬起的小脸,焦急的说,“赶快把魑魅藏
起来,她现在的妖气弱得不成样子,顶多只剩下一百多年的修行,再不吐纳养气,
她马上就变回原形了。”

    “啊?”云锦惊慌起来,“魑魅的原形是什么?”

    “气,魑魅只是一团气。她原来就是兰花边的一团空气,因为想变得象兰花
一样漂亮才修炼成这个样子的,如果她变回原形,那么立刻就会散掉的。”

    云锦脸色苍白如纸,而此时的魑魅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悠远的兰花香气,她
却在那团香气里无力的垂下头去,渐渐的模糊了。

    后土殿。

    “蚩尤那么凶悍?”黄帝脸色有点难看,“那么我们别逼得太急,兔子急了
还咬人呢。”

    “是,”风后点头,“而且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人手,臣要治理涿鹿上下,英
招听说蚩尤变的和炎帝一样凶悍,于是又感了风寒,应龙……大王您相信应龙么?”

    “算了吧,”黄帝叹息,“可是大鸿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千里外。

    “将军,我们追了一千里,还没有追到蚩尤,是否应该回去和大王禀报?”
士兵小心的问衣衫褴褛的大鸿。

    “不!我们既然是大王的将士,就一定要死忠于大王!百折不挠,虽死无悔!”
大鸿捂住破裤子上的漏洞,依然是豪气勃发,“你们现在去采野菜摘蘑菇,剩下
的人生火烧汤,找几个跑得快的去附近找村子换点油盐。蚩尤他们必然是沿着一
路逃了下去,我们必要追到他们方能回禀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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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空白的蓍草
    “祭罢玄天出关西,一出关西无故人。”

    恢弘寂静的玄天大庙中,蚩尤缓缓的拜了下去。空旷的穹顶上回荡起蚩尤磕
头的声音,少年苦笑了一声。终于要被发配到不周关之西的黄河去治水了,据说
这还是轩辕黄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开恩的结果。只有大凶大恶的人才会被发配去
黄河治水。被发配的人会被特许祭拜玄天上帝。

    此一去,漫漫黄河边,回首无家乡。

    没有玄天上帝的神像,谁也不知道玄天上帝的相貌,供桌上被遮蔽在香烟中
的,是一具盔甲——黄帝的神甲。据说这具神甲乃是玄天上帝为了大典特意降下
的,可是黄帝很郁闷的发现自己穿上神甲之后确实很象一只乌龟,因为神甲太大
了。最后风后想出了这个办法,把神甲放在这里当神像用,反正笼在帷幕中的神
甲也确实象一个静坐的武士。

    “天帝,到底什么是我的命格呢?”蚩尤努力表现得虔诚一点,“什么是和
大王相反的命格呢?”

    四岁的蚩尤小心的走进了庙里,呆呆的看了巫师许久,然后抓起他花白的老
鼠胡子扯了扯。

    “哎哟,”巫师惊醒,“算财运十个铜锭,算桃花运五个,推八字两个,算
终身二十个。你要是算一个终身,我就不要钱帮你算一个月的桃花运。”

    蚩尤惊慌的缩回了小手:“不是,我爷爷叫我来推命格的。”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风云变化,是么?”巫师挑了挑眉毛,“不要钱。”

    “啊?”蚩尤有点吃惊,“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钱?”

    巫师嘿嘿的笑了:“因为愿意让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没机会手试先师的妙
术,有点手痒。”

    “没有人愿意让你推?”

    “未死的人,谁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写在纸上?无论将来岁月的悲欢如何,你
再也避不开。命格如此,天意难违,你难道不怕?”

    “不怕!我怕过谁啊?”蚩尤打了个冷战,却还在嘴硬。

    “哀哉少年,当真无畏么?”巫师无声的笑着,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
十根手指忽然柔软如蛇,在一瞬间缠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痒的感觉让蚩尤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才看见了巫师僵硬的脸。蚩
尤忽然呆住了,因为巫师那张滑稽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人色,两颗木刻一样的
眼珠死死的盯着他,一把稀疏的老鼠须不停颤抖。蚩尤觉得巫师象路边肚皮朝天
的一只死蛤蟆。

    “真的是这样的命格么?”巫师干瘦的手摸着蚩尤的小脸,笑了。蚩尤吃惊
的发现这个猥琐的巫师也可以笑得象一个长者,温和而慈悲,略带一点怜悯。

    “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格?”高瘦的老者忽然踏进了庙门。

    “原来是这样,”巫师苦笑,“来推命格的是我们神农氏的少君吧?”

    巫师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这个命,是和轩
辕黄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过数百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将
来。只是轩辕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经是完美无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
此,只能是一个错误!”

    炎帝脸上惨无人色,一把拉了蚩尤冲出了庙门。而巫师只是站在那里嘿嘿笑
了几声,笑声在庙里回荡着,阴森苍凉,没有一点人间的气息。

    半个月以后,蚩尤听说巫师死了。据说他算少君的命运而不得,最后郁闷而
死。

    “到底是个什么命呢?”蚩尤摸住了装蓍草的竹筒,十七岁的时候祭见玄天
上帝,雨师得了雨魂,风伯得了风魂,蚩尤却还是普普通通的蚩尤。作为涿鹿这
群小霸王的头领,蚩尤觉得简直悲哀得可以去跳河。难道神农氏的后裔这么不济
么?

    “来吧,”蚩尤狠一狠心抖动了竹筒,“是什么命,我不怕看见!”

    一枚蓍草带着神秘莫测的天意旋转飞天,最后狠狠的砸在了蚩尤的脑门上。
蚩尤猛的一把抓住了蓍草,咬牙屏息,慢慢的送开了遮掩卦辞的手。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了,似乎是一道惊雷劈在了蚩尤的头顶。那枚蓍草的卦辞
让他在震惊后愤怒的跳了起来,狠狠的把蓍草扔到了神甲的面具上。

    “呸!我再也不相信你这玩意了,”蚩尤喊着跳着跑掉了。

    “造了个人出来,又不给命运,玄天上帝自己也忘记他造了我吧?”被押上
马车的时候,蚩尤悲哀的想。

    那枚蓍草竟是空白的!天下从没有人抓到空白的蓍草,不知道是玄天上帝真
的忘记了蚩尤的命运或者这个神秘的命运太可怕,所以天神的力量抹去了蓍草的
字符。

    “喂,鲁达!”蚩尤走后一个时辰,玄天大庙的巫师恶狠狠的抓着小巫师的
衣襟对他吼叫,手里挥舞那只空白的蓍草。

    “怎么啦怎么啦?”小巫师不服气的说,“不就是忘记刻一枚蓍草么?你叫
我每天刻五百根,天啊,想虐待徒弟啊?”

    “那你也不能随便往竹筒里放吧?”

    “空白的又怎样?我就不信这个,早觉得玄天上帝是骗钱的了。迟早有一天
我喝醉了要醉打山门,把这破玩意打成一堆废铜烂铁。别抓我衣服,我的狗腿还
在里面呢。哼!”小巫师一撇嘴,雄赳赳气昂昂的拍了拍屁股,把老巫师扔在大
庙里了。

    老马破车,拖着无可奈何的质子们走向了西门。路过阿萝的酒坊时,年轻的
寡妇悄悄把一只装满烤猪肉的包袱塞到了蚩尤手里。

    “那……怎么好呢?”一向以不付酒钱称霸涿鹿的蚩尤居然红着脸,不好意
思的摆着手,“我们原来的酒钱还没付呢?”

    “而且,”蚩尤叹息,“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付钱了……”

    “不要紧啊,”阿萝轻轻的笑,“至少看见少君你的时候,我还有一点看见
刑天的感觉。”

    “你不要相信刑天,他根本就没有心肝的!”看着阿萝痴痴的神色,蚩尤心
里悄悄的痛了一下,他终于决心再出卖刑天一次。

    “少君你还小,不明白的,”阿萝掩着嘴,轻声的笑了。然后那纤细的背影
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四周没有她温柔的声音,只剩下看客的哄笑。

    “看啊看啊,这就是质子,和拉猪一样。”

“什么四部,都贱得可以,要不然怎么会败在我们大王手下?”

    “当初大王就当全灭了四部,省得再供着这些孽种。”

    ……

    就在看客们吐沫飞溅的尽情嘲笑时,一条可怕的身影从马车上暴起,巨大的
身躯竟遮蔽了一大片天空。看客们吓的吞回了嘴边的话,只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仿佛从苍天中一直看了下来。

    共工的笑容残酷而狰狞,他遥遥指着涿鹿的西门:“你们要笑最好一次笑个
够!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要把你们轩辕大王的人头挂在西门上,让你们再
笑一次。我要你们这些傻瓜知道,什么叫天生世人,英雄无种!”

    “笑吧!”共工长笑着接下铁虎卫战士手中的马缰,那战士竟然不敢阻拦他。

    “你们笑着等我回来!”共工驱策着马车走向了城门,周围五百押送的铁卫
就象是他的侍卫一样。他雄伟的身躯昂首立在车前,竟无一人敢抬头仰望。

    “喂,到底为什么疯子也被拉来了,他又没有去献刀?”风伯小声问,这三
个人倒已经习惯了共工的狂气。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风后一时忘记陷害他,只好把他硬发配了,”蚩尤说。

    “那共工部不会报复么?”

    “很奇怪啊,”蚩尤说,“你们谁听说过有共工部?整个共工部,我就认识
共工一个人。”

    风伯和雨师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看看这些猪肉吧,”蚩尤打开阿萝给他的包袱,“也不知道够
不够我们四个吃一个月,也许要在那里呆很多年呢……”

    “你还真准备乖乖的在那里呆很多年啊?”一个娇媚的声音忽然响在蚩尤耳
边。随即是一种淡淡的花香漂浮,蚩尤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多了一个人揽着他
的脖子坐在了他怀里。

    “魑魅!你怎么来了?”蚩尤心惊胆战,一把把魑魅的脑袋按了下去。马车
周围虽然有木栏,可是却遮不住身材修长的妖精。

    “千年黄河路,路下多少骨。水退终不返,都作今朝土。”魑魅冷笑,“莫
非你们还打算活着回来么?”

    “那怎么办?”风伯和雨师一起吓得哆嗦起来,而蚩尤怀里抱着妖精,为了
壮面子,硬是忍住了不抖。

    “所以我要救你们出去啊,笨蛋!”魑魅低声喝道,“不过这次只能救一个
人。”

    “喔,”雨师和风伯一起点头,“那我们还是继续睡觉吧。”

    “你们好象倒是很清楚嘛?”魑魅有点惊奇。

    “妖精妹子,我们也没有那么笨嘛。”

    “好了,那你跟我走!”魑魅不由分说的抓起了蚩尤。人们惊诧的发现马车
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纤秀的少女竟然独臂把高大的质子抓了起来扛在背上,而一
根纤纤的发丝正灵动的盘绕上升。少女漠无表情的看着围观的众人,幽幽的冷笑
了一声。

    “哇,真漂亮!”

    “声音更好听!”

    “谁家的妹子那么动人,提那个大家伙不要闪坏了腰。”

    “我来帮你了,我来帮你了……”

    魑魅的美貌和声音总是带着强烈的诱惑,惟有对女子和蚩尤不太起作用。

    “麻烦!”妖精怒吼一声,妖瘴术顿时施展开来。淡紫色的“天妖迷瘴”就
象无数道烟气那样盘绕了她全身。然后整个紫色的气障冲天飞腾,方圆数百丈之
内,伸手不见五指。一大帮对魑魅流口水的人却没有看见,妖瘴中心的少女和质
子已经一阵风般的失去了踪影。

    “魑魅,能不能换我抱你跑啊?”蚩尤在魑魅怀里请求。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能想这个,”魑魅脸有点红,使劲掐了蚩尤一把,“我
感觉附近好象有人跟着我们呢。”

    蚩尤的脸更红:“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觉得被姑娘抱着跑很丢脸。”

    “少君莫怕,”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在妖瘴外,“末将在此护驾,妖精一死,
你也不必丢脸了!”

    “大鸿!”魑魅脸色惨然,就在她来得及闪避之前,铺天盖地的阳罡已经把
她笼罩在其中了。

    那种象铁水沸腾的阳罡只有大鸿才有,是妖精最畏惧的气息。阳罡从魑魅的
每个毛孔钻进了身体里,把她阴柔的妖气一点一点吞噬干净,然后阳罡又冲出毛
孔,逼出了妖精的血。

    魑魅再也没有力气抱住蚩尤,她竭力抱住双臂,要遏止身体炸裂的趋势。即
使这样,妖气依然无法抵挡阳罡的力量,血从她晶莹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涌了出
来,汇成纤细的血流。魑魅全身罩在一张血网里。

    “魑魅!”恐惧居然压不住蚩尤身体里猛然生出的力量。少年长身暴起,一
把抱起魑魅往大鸿的反向冲去,可是他背后却响起了大鸿不屑的笑声。

    “呆子,别犯傻。运气不好,”魑魅竟然在他怀里笑了一下,不象平时那些
妩媚诡异的笑容,此时魑魅那张血脸上竟然是很宁静很雅致的笑。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蚩尤大吼着,“你才是呆子,为什么要来救我
们?”

    “我不是来救你们,对人类,我没那么善良的,”魑魅说。

    “那为什么还要来?”蚩尤不明白,他一边不要命的狂奔,一边扯下衣襟去
擦魑魅身上的血。可血,竟然是越擦越多的。

    “我只是来救你一个人啊,对我,”魑魅笑,“你不是人,你就是一个木头
一样的呆子。”

    “*** ,”蚩尤根本没有注意魑魅凄凉却温柔的笑容,只是咬牙切齿的骂道,
“轩辕黄帝那个死王八,竟然派大鸿埋伏在士兵里,那么阴险!”

    “呆子!”魑魅用尽了力气从蚩尤怀里挣脱出来,用一双颤抖的手扶住了蚩
尤的脸,“趁我的妖瘴还没有灭,赶快走吧。一定要走!黄帝肯定是准备杀你的,
你在黄河边绝对呆不过三个月。”

    “我们不是正在逃跑么?你少说一点话,不要烦我好不好?”蚩尤不耐烦的
抓紧了魑魅的胳膊。

    “带一个死去的妖精,最后被大鸿抓住,有什么意思?”魑魅的手指沾着她
自己的血点了点蚩尤的鼻子,“上一次公主帮我挡住了阳罡,我还是很久都恢复
不了妖气。现在阳罡直接压进我身体里,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魍魉会有办法救你的啊。”

    魑魅依然笑着,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温柔的摸着蚩尤的脸:“早知道危险,
我还是来,就是为了救你。你现在跑不掉,我不是白来了么?你走吧,快一点,
再晚妖瘴破灭,再没有什么可以抵挡神将的了。”

    “哈哈哈哈,妖精,难道你以为这一点妖瘴就能阻挡我的赤炎刀么?”大鸿
的声音在妖瘴外高亢威猛,阳罡忽然之间又凌厉了数倍,“我只是等你们逃到这
个巷子里,在大街上除妖,徒惹凡夫俗子惊恐罢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
想必也该死得甘心。”

    “何苦呢?”大鸿叹息一声,“修得千年不死,却要入尘世葬身。”

    赤炎终于震动着爆发了。

    宛如九天众神降下的火焰,火焰间六龙狂啸,吞噬了周围所有妖气,张牙舞
爪的飞向魑魅的背后。此时的魑魅只是神罚下的一只小妖,再也无处遁逃。

    “修得千年不死,为什么又要入尘世葬身呢?”魑魅很平静很安详,没有看
背后的火龙,却凝视着蚩尤的眼睛,眼泪和她脸上的血珠一起滚落下来。妖精笑
得如此温柔。

    “我也想知道啊,”温软的嘴唇又一次贴在了少年的唇上,朦胧间象是天边
的独语,“也许我比你还傻呢……”

    孤寂,好似一场雨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飘向它
长久栖息的天空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怕寂寞么?”魑魅悄悄的问自己,“怕树林里千年的寂寞么?怕看着日出
日落的永恒生命么?”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记忆中的老妖又一次难看的笑着。

    “师父,告诉我好么?我不知道……”魑魅伸手去抓老妖,老妖却飘着远去
了,融化在天边的月色里。

    “蚩尤,我真害怕啊。”

    最后的一丝妖瘴里忽然卷起来一种淡淡的凉意,仿佛草原吹来的风,空旷而
遥远。远方窗前寂寞的少女拈起一朵花,花香碎成千丝万缕,有一缕在过客的身
边徘徊。

    轩辕部第一的神将大鸿竟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凉意,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缕凉
意竟然比刚才夺取日光的妖瘴还要强大,赤炎刀上的六龙为之绕空盘旋了一周,
这才又一次扑下。

    “为什么会这样?”大鸿有一点迷惑,但是他还是暴喝一声“杀”,全力催
动了火龙。

    妖精是必须死的,早晚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大鸿错了,曾经有很多事情,只要剩下一个瞬间还在我们手里,就还有
改变的机会。

    一个声音从魑魅的另一侧爆炸开来,呼喊声竟然象钢铁一样,和大鸿的“杀”
在空间交割。六头火龙被一种气息逼得倒飞上天空,火龙在空中挣扎着,好象有
人掐住了它们的脖子。而比起那种烈火一样的气息,大鸿的赤炎不过是一朵跳动
的小火苗。

    妖精的身影立刻就被一段火云般的光华吞没了,光华中飞天而起的蚩尤让大
鸿忘记了呼吸。

    “敢打她?你*** 找死啊!”

    很多年以后,大鸿依然羞于承认让他震惊的强敌就是用这么粗野的叫骂回应
他的。只不过他的儿子经常看见绝世的神将站在城头,轻声的念叨着:“*** ,
*** ,*** ……我到底是害怕这里面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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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阴谋
    蚩尤、雨师和风伯百无聊赖的走在大街上,没有了刑天跟着,也就不再有寡
妇追逐,蚩尤发现日子变得格外单调。

    “蚩尤,你既然那么想冲上去,为什么又不愿意告诉魑魅和云锦呢?”雨师
叹息一声说,“她们要是知道你有过这么胆大的念头,估计会笑疯过去的。她们
两个好象都欣赏你胆大妄为的时候。”

    “就是,我当时可没那个胆量,我就想着往桌子下面钻,可是雨师已经钻在
下面了,连个多余的空子也没有……”风伯撇了撇嘴。

    “唉,其实我不是不想出风头,”蚩尤无奈的说,“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为
什么要跟着红日往上冲,虽然那很出风头,也犯不着我去拼命啊。在姑娘面前有
面子是很好,不过也不能为了有面子就要变得象疯子一样吧?”

    “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你还那么激动干什么?”

    “其实,”蚩尤长叹,“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这位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忽然出现在他们三个
身边。

    “你谁啊?不是魍魉变化的吧,”蚩尤打量他很久才皱着眉头说,“你要真
是魍魉,不如变只兔子来看看。”

    汉子明显吃了一惊,猛的打了个哆嗦,小心的说:“在下只是想卖一把宝刀
给公子。”

    “恩?为什么要卖给我?我好象从来不用刀的。”

    “其实是这样的,”汉子高兴的笑了,“我就知道公子要问这个问题。”

    只见那汉子哐啷一声拔出怀里抱的宝刀,舞一个灿烂的刀花,在街心摆开了
架势,一时风采无二,凛然生威。他一边将宝刀挥舞开来,一边长叹道:“可怜
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
囊。千辛万苦到涿鹿,隔年亲人又远迁。呜呼,当真好生的悲惨。吾其悲悲悲…
…”

    周围聚着一大帮闲人看他刀光耀眼,一起鼓掌喝彩道:“再来一段!”

    “我下狠心,卖宝刀,只愿凑齐川资好还乡,孝顺严父拜高堂。谁知道涿鹿
妄称大,无人有慧眼。家传刀虽好,只得铜铁价。我只求天开眼,赐我识刀人…
…唉!”汉子一套刀路舞完,踏着小步进到了蚩尤面前,“只求公子开慧眼,怜
我贫苦买宝刀啊!”

    蚩尤等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那汉子已经被四周砸过来的贝钱和铜锭打了
个鼻青脸肿:“好!再来一段啊。”

    “敢问这位壮士,”蚩尤问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这柄是宝刀啊?”

    “公子不信?看!”汉子一手擎刀,旋身力斩,只听唰的一声轻响,街边买
瓜果的摊子所悬挂的布幌就被斩作了两段,那切口竟没有一丝起毛。

    “哇!当真好刀!”人群里另一条汉子眼见如此,急忙跳出来喊道,“这位
壮士,这刀不如卖给我,我出五百个铜锭!”

    卖刀的汉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位来客,急忙奋起一脚把他踢了回
去,大吼道:“喊什么喊?没看见我正要卖刀给这位公子么?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汉子又堆起笑容对蚩尤道:“公子怜悯小人吧。”

    蚩尤为难的笑了笑:“我没有那么多钱啊,我连五十个铜锭都没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啊,”卖刀的汉子两眼生光。

    “为什么他出五十个就可以买,我出五百个都买不到?”被踢飞的汉子不服
气的跳了回来。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会死啊?”卖刀的汉子恼火起来,跳起来使劲踩
了对方几脚,“我叫你再喊,再喊,哼!”

    “你怎么能跟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着蚩尤说,“你有这位公子……啊,
英俊潇洒么?”

    “那四十个铜锭,再多没有了。”蚩尤觉得不好拒绝他的诚意。

    “好啊好啊,”汉子接过蚩尤的铜锭,兴高采烈的把宝刀放进了蚩尤的手里。
他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后面瓜果摊的主人抓住了:“你切了我的幌子,好歹赔五
十个铜锭吧……”

    “啊!”

    蚩尤一边走一边疑惑不解的挥舞那柄宝刀:“喂,你们不觉得今天运气好过
头了么?”

    身边的雨师分明比他更疑惑:“更奇怪的还有呢,我昨天买了一把和这一样
的宝刀,好象卖刀的也是那个人。”

    风伯瞪大眼睛说:“是么?怎么我也一样?”

    三人把三柄一模一样的宝刀凑到一起,再回头看去,卖刀的汉子已经不见了。

    大鸿指着背后道:“你所说的,我都已经差令铁虎卫的精英做好了。”

    风后得意的看着躬身行礼的三个铁虎卫,拍着领头人的肩膀笑道:“做得不
错,他们有没有问起你们为什么要卖刀啊?”

    “有,”其中一人急忙凑上前道,“我都按照将军的意思说了。”

    那铁虎卫摆个架势退后几步,扬刀道:“可怜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
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囊……”

    “意思是没有错,”风后有点冒冷汗,“可是你为何非要这么说呢?”

    “将军有所不知,我弟弟没记性,他不这样唱着说他早就忘记了,”领头的
铁虎卫急忙道。

    “原来如此,”风后点了点头,“做得不错,下去取赏吧。”

    就在三个铁虎卫转身鱼贯而出的时候,风后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恩?
你们三个人怎么长得那么象呢?大鸿你怎么挑了三个长得一样的士兵?”

    “喔,”领头的急忙解释,“因为我们三个是孪生兄弟啊。”

    “那,”风后几乎要瘫软下去,“那三把刀莫非也……”

    “都是一模一样,名匠一炉打造啊。”

    “大鸿,这就是你铁虎卫中的精干人物?”

    “是啊,”大鸿很认真的说,“他们三个心意相通,刀法精妙,进退有如一
人,怎么会不是精干人物呢?”

    “恕微臣死罪,我不该把这件事情叫给大鸿办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不露
痕迹,”风后跪在后土殿上禀报黄帝道。

    “唉,算了,就这么将就吧,多亏你还没有交给应龙去办,”黄帝叹息道。

    后土殿,巨大的金色陶砖从台阶下一直铺到黄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
金丝楠木支撑起了整个大殿,长长的五彩丝幔飘拂下来,遮掩了四周的甲士和黄
帝的宝座。

    雨师一边摸着脚下的陶砖一边左顾右盼,啧啧赞美道:“妈呀,好气派好风
光,想不到大王连刻字读书的地方都这么堂皇,那他家的饭屋岂不是和天宫一样
了?”

    “别*** 没见识了,”蚩尤跪在他背后,不屑的哼了一声,“看你两眼放光
的样子,真丢我们三个的脸,你以为大王和你一样就知道吃?饭屋修好看了有什
么用?睡觉的地方应该最壮观才对。”

    “就是就是,”另一侧跪着的风伯压低了声音,诡秘的笑着,“听说大王有
好多御女哦……”

    “是啊,那么多御女,不造一栋大屋子,晚上睡觉怎么装得下?”雨师急忙
赞同。

    “笨!”蚩尤低低的啐了他一口,“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谁说要让所有
的御女在一个屋子里睡觉的?你也太喜欢幻想了吧?而且这个幻想听起来很淫荡
的样子。”

    “喔?那蚩尤你为什么说要把睡觉的屋子修得壮观?”

    “我是想睡觉的屋子大了可以随便打滚,睡起来比较爽快嘛。”

    “对了,到底为什么大王要把我们召来?”雨师在蚩尤的回答后眩晕了一会
才想起来问。

    “不是召我们观看宝刀么?”风伯插嘴道。

    三个质子怀抱着完全相同的宝刀跪在后土殿下,风伯总觉得就和那三个一模
一样的卖刀客没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怀疑的,”蚩尤脸色凝重。

    “喔?大哥你为什么怀疑?”

    “我总觉得大王召我们来看刀是一个阴谋,你想啊,既然三把刀都一样,那
么召一个人来看就可以了,何必把我们三个都召上殿来呢?”

    “啊!我知道了!”在蚩尤的启发下,雨师恍然大悟,扬眉断然道,“原来
大王果真有大图谋!”

    “什么大图谋?我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蚩尤急切的问道。

    “他一定是想出很低的价钱把我们三个的宝刀都买去……”

    随即雨师就倒了下去,风伯看见蚩尤举起大拳头,龇牙咧嘴的瞟了一眼地下
的雨师。

    “大王驾到!”

    听见前面的侍卫威风的长呼,黄帝却还在后面使劲的搓手,一边搓手一边跳,
有点慌张的样子。

    “大王,你蹦来蹦去的干什么?”风后不解。

    “以前没怎么耍过阴谋,现在有点……啊……有点兴奋……”黄帝脸儿居然
也红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的,很简单的,”风后急忙解释说,“大王你只要跑到殿上去,
看见质子们带着宝刀,先愣一下,然后眼神表示慌乱,再退一步,最后惨叫说啊
……就可以了。”

    “好!”黄帝毅然点头,“以我多年沙场,连这几个娃娃都摆不平还了得?
一切包在我身上!”

    于是他大踏步的冲上了后土殿。

    蚩尤他们猛的看见一团灿烂的云霞涌进了后土殿,闪现在丝幔的背后,那金
光灿灿的身影高大修长,令人不敢逼视。

    从未如此接近黄帝,蚩尤悄悄抬起头,把目光凝聚在丝幔上:“这就是红日
要杀的人么?”

    在质子们敬畏的时候,丝幔被缓缓拉起,轩辕黄帝终于出现了。质子们看见
了黄帝的威严的面孔,黄帝也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宝刀。黄帝猛的愣了一下,似
乎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然后那平静的眼神慌乱了,再然后他急退了一步。

    四周的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黄帝却哆嗦着嘴唇,什么也
说不出来的样子。

    “说啊,大王,别忘记词啊,”风后急忙在帷幕后面喊,“说啊——就好了。”

    黄帝忽然醒悟过来,于是他急忙放开嗓子说:“啊——就好了……”

    风后腿一软,差点又摔倒在地上。不过他毕竟是大将之才,挣扎着站起,双
臂一展,又回复了勇武,领着一队铁虎卫威风凛凛的冲进了后土殿。

    “莫非有人对大王不利?”风后锐利的眼睛扫视四周,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
宝刀,“什么?你们胆敢带刀进入后土殿谋刺大王?不要命了?给我一个一个拖
下去!”

    “原来这阴谋比我想得可要大,”雨师脸色一片惨白。

    就在铁虎卫的铁链要锁上雨师双臂的时候,一条高大的身影忽然闪在了雨师
身前。他移动时带起的一丝微风竟然让铁虎卫的沙场老兵大惊失色,那种犀利准
确的移动,以及那身影带着的一种庞然气宇,都遏制着众人的动作。

    那身影停下来的时候,后土殿上静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注视着横刀而立的蚩
尤。他目光如炬,冷然看着风后。

    “丞相,你这种阴谋我早已经看透了,”蚩尤说,“哼!别以为质子们没见
识,我知道后土殿上不准带兵器,你还叫我们来观刀,分明是陷害我们嘛。所以
……”

    “哈哈哈,”蚩尤大笑着取出一张帛书,“我把你令我们前来的帛书留下来
了,看你这次怎么说?”

    “喔?果真有我手笔的召令?”风后大惊,“可是我从来不曾写过啊!”

    “不可能,分明是丞相的手笔!”

    “你看看这里,”风后指着帛书上一处说,“我写这个字的时候呢,字尾是
飞起来的哦,不信你仔细看看我写的另外一篇。”

    蚩尤疑惑的接过了风后递来的另一张帛书,还没有打开,风后唰的一声把先
前的帛书扯了回去,三下两下撕碎了吞到了肚子里。

    蚩尤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到地下,风后却施施然走回了铁虎卫中:“现在没问
题了,把他们都给我拿下吧。”

    蚩尤全身乏力的瘫在地上,扁起嘴指着风后说:“你,你,你,你不要脸。
这种阴谋早就被人使过了,你堂堂丞相居然使出来陷害我们。你这种老伎俩焉能
让天下人信服?”

    “喔?有人用过了?谁用过啊?”

    “我听说一个叫林冲的英雄就是这么被陷害的!”

    “林冲?”风后贼贼的笑,“那是哪一朝人物,我可没有耳闻,少君不要随
意编造嘛,哈哈哈哈。”

    质子们终于耸拉着脑袋被拖了下去,风后在他们背后桀桀而笑:“我还忘记
告诉诸位了,其实我并不需要天下人信服,不过要一个理由而已。手里的兵多,
别人自然会信服,这种道理最简单了,少君都不明白么?”

    蚩尤小的时候,炎帝曾在一个夏天的夜空下说过一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的
上古时代,有一个叫林冲的英雄,他勇敢正直而且天下无敌。可是最终他被陷害
在了一个叫白虎堂的地方,于是林冲失去了一切。

    小蚩尤好奇的问:“林冲不是天下无敌么?”

    炎帝说:“是啊,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小蚩尤说:“天下无敌的人怎么会被陷害呢?”

    炎帝愣了一会,微笑,还是那句话:“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于是蚩尤终于没能理解为什么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会被陷害,他只是有点哀伤
的想着那个英雄的背影,想到他独步在雪夜的草料场中,北风吹动他长矛上的酒
葫芦。于是英雄转头北去,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只剩下一行孤独的脚印。

    最后被大雪掩埋。

    现在他明白炎帝的话了,可是炎帝的故事却发生在漫无时代的远古,蚩尤甚
至不能用那个故事来反驳。如此这样,蚩尤和他的同党就在古老的阴谋下全军覆
没,输得一塌糊涂。蚩尤第一次明白一件事情,事实上阴谋的形式并不重要,关
键是手里有没有很多的兵。如果有很多的兵,让人根本不敢说话,那么阴谋耍得
再愚蠢也没有关系。

    最后决定一切的还是力量而不是阴谋,某种角度上说,风后所研究的阴谋之
术却还没有蚩尤理解的深湛了。后世的阴谋术也正是这么人与人斗中蓬勃发展的。

    蚩尤被押出了后土殿,看见云锦眨巴着大眼睛正在等他。看见被捆绑的蚩尤
时,云锦的泪唰的落了下来,蚩尤的心里有一点温暖,又有一点冰凉。

    留在后土殿上的风后却尤有余悸,抹了一把冷汗抱怨道:“大王,你只说‘
啊’就足够了,你说什么‘啊就好了’,真是吓死臣了。”

    “有点紧张,紧张,”黄帝轻轻擦了擦汗。

    “大王何必害怕,这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人,质子们又能如何?”

    “如果你当时看见那个质子的眼睛,”黄帝拍了拍风后的肩膀,笑得有些难
看,“未必不会惊慌得象我一样,比起炎帝,他只是差了一把斧头而已。”

    风后目光呆滞,默立在那里。许久,他掐住自己的喉咙,竟然蹲下身呕吐起
来。

    “风后,想不到你对炎帝比我还害怕,也难怪你,”黄帝大惊,“你还是回
去好好修养吧。”

    “不要紧,”风后勉强的摆了摆手,“不是害怕,是臣刚才吃帛书的时候噎
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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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别离
    “我有一个理想,”风后站在自己的高台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夜空下灯
火微明的涿鹿城,四月春风吹起他衣上长带,顿有乘风归去的姿态。

    “敢问将军,你有那么多理想,现在到底是在说哪一个啊?”后面的侍卫不
知道如何奉承,只得上来问问清楚。

    “喔,就是‘要耍天下最狡诈的一个阴谋’的那个,我五年前曾经告诉过你
的……”

    “不过将军你五年前的侍卫可不是我啊。”

    “不是你就不是你,我发感想的时候你听着就好了。”

    “知道了,”侍卫知趣的点了点头,“不过以将军堂堂神将的威名,何必用
阴谋暗算几个质子呢?”

    “只是习惯了,”风后想了想说,“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阴谋,那时候
我家老爹在寿张那边耕田。他是整个村子中身体最强壮的一个,胳膊有这么粗…
…”

    侍卫看着风后比的手势,小心的瞅了一眼他的脸色:“将军你是在比牯牛,
还是令尊啊?”

    “其实差不多,我家的牯牛、毛驴和老爹都是村里最强壮的,”风后挠了挠
头说,“可是每年辛苦的耕田,他收的粮食始终都没有别的人家多。那时候我们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会是土地不好的原因,因为每年大家的土地都是交换着耕种
的。就这么十年下来了,我爹收的粮食从来都是最少的。”

    “后来我才知道,”风后忽的笑了笑,“全村里面只有我老爹不识数,所以
大家每年分田的时候,别人都会悄悄把我家的田地划小,可是老爹根本算不出来。”

    “令尊,还真是……淳朴啊,”侍卫满头冷汗的说。

    风后却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轻声说了下去:“你看,就算卖尽
了力气,又怎么比得上一点点的鬼谋?白流了那么多汗,可怜我老爹就是傻……”

    “你这个臭小子又在说什么?我的金瓜大锤在哪里?”高台下忽然传来雄壮
的吼声,风后吓得差点跳起来,闪身就藏到了侍卫背后。

    “呸!你想对儿子怎么样?老娘的九齿耙在这里,莫非你还敢放肆?”一个
老妇的声音随即高涨。

    “啊?不敢,我只是找个东西捶捶背……”那雄壮的声音开始颤抖。

    “捶背我帮你捶,乖乖跟我去睡觉……”

    静了许久,风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从侍卫背后跳了出来。

    “力气再大又能怎么样?”风后悠悠的叹息,“我老爹的悲剧就是这样的。
所以为了报复那帮算计我老爹的家伙,我现在把寿张那边的每一块土地都划成圆
形的,让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算大小。”

    风后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贼贼冷笑着说:“要他们知道敢算计我老爹的
下场!”

    看着呆在那里的侍卫,风后一挥长袖,仰望苍穹:“茫茫天下,都是以心制
力,丈八长矛杀人,一寸的刀锋也是杀人,全在运用的鬼谋。过去将来,会有多
少英雄都死在鬼谋的一寸刀锋之下,我只是先行了一步。”

    “哇哈哈哈,我这个阴谋完美无缺,那帮质子这就要好看了!”想到美妙的
地方,风后不由的又搓着手贼笑起来。

    “小子你笑什么,敢打搅你老爹睡觉,看娘的钉耙要你好看!”老妇的声音
好象穿透了高台在风后耳朵边炸开。

    “哧溜”一声,这一代的“贼相”又藏到了侍卫的背后。

    当风后缩在高台上瑟瑟发抖的时候,蚩尤及其一干同党正在涿鹿城北的小酒
坊里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哭啊?”

    “如果害怕,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飘渺如
丝,“你当时使劲的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
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怕什么?”

    “真怕你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啊!”

    蚩尤忽然愣住了。他眼睛中朦胧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
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的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的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象小时候那么老实
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
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的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
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
不愿说。”

    云锦急忙往后缩了一下,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道:“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
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一边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
“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
看着呢。”

    “别人私会你也要看,真不是好人,要是没有你就好喽,”魑魅娇媚的笑着,
似乎是不经意的瞟了云锦一眼,笑容却有些迷离,“跟刑天睡一个屋子,总没有
和妖怪睡一个屋子好吧。”

    “如果是魍魉还好一点,”蚩尤做了个鬼脸说,“不过魑魅你也相信我那个
时候是想往高台上冲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
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的笑着,“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
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

    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醒的时候并不多。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觉的时候,
炎帝悄悄的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的大眼睛。蚩尤畏惧了
往后缩了缩,刑天随手就拉了蚩尤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
去发酒疯……”

    蚩尤觉得很荒诞,不过刑天喝醉了,确实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希里呼噜的喝着酒,似乎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
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
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
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
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看星星吧。”

    刑天总是急忙说:“什么?没听清,我喝醉了。”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

    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
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
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一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
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坊的门口。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
兵忽然小跑着上去作揖。

    “恩?你是谁啊?”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
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象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喝道,
“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直到共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刑天才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
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
卫,即刻出征,可定大局。”

    士兵乙唰的跳到刑天身边,兴高采烈的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说:“肥缺,肥
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很久。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
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

    “唉,少君,不要再喝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我又变成将军了,
不能在涿鹿和你一起混下去了,”刑天笑了笑,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然后他拎起
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默默的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的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是她?”蚩尤悄悄问自己,他想起十四岁的时候也曾有一个女子在高台下
默默的哭泣。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

    刑天的身体忽然停顿在那里,然后他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得如此的淡而柔和
:“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记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了头,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象千万年不动的山峦,
于是他的思索也象千万年永恒的疑惑,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
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整个酒坊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刑天。蚩尤忽然
发现所有人对刑天都有一样的好奇心。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按在阿萝的肩膀上,犹豫良久:“阿萝……其实我想
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一个人付酒钱很不公平,我欠的钱,让
我们少君付一半,共工付一半吧。”

    “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先走了,”于是,刑天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酒
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象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
里睡觉。

    走进酒坊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的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那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
夜色里。

    “妈的,果然没有心肝!”蚩尤几乎是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
大家不约而同的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可是蚩尤回头的时候,却看见了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晶莹
的泪珠上,泪珠里再也映不出刑天的身影。在这喧闹的酒坊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面对着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不曾想过,寡妇哭起来也可以象一个伤心的小女孩。

    “为什么哭呢?”蚩尤悄悄的问,“只是因为没有人陪的寂寞么?”

    想到了寂寞,于是他就感觉到了。在涿鹿城呆了将近十二年后,离他最近的
刑天也走了。忽然间一种孤独涌上了他的心头,心的周围是一片空虚,茫无涯际。
没有心肝的刑天竟是离他最近的人,他也一直依赖着这个惹来麻烦的家伙。至少,
刑天会在他们没有钱的时候偷猪肉给他吃。

    再不会有人偷猪肉给他吃了,可是那并不是蚩尤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这样,
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后,你就不愿意离别。虽然想起来有他与没有他并无
所谓,可是看见那熟悉的面孔,知道熟悉的人还在身边却是件快乐的事情。许多
人并不明白这种快乐,直到他们最终要告别的时候。在分别的一点点寂寞中,他
们才会感觉到过去日子里大家“在一起”的开心。似乎没有什么能避免这种岁月
带来的牵挂,除非根本不曾相见。

    有人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因为总是免不了别离。

    对于蚩尤,是一样的。现在他悄悄的说:“刑天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了这件本应该明显的事情。可惜,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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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黄帝的午夜
    又是这片广阔的原野啊,茫茫大雾,我看不到边。

    战马微微的战栗着踏上了面前那人的胸膛,随着“哗啦”的一声,我想他的
肋骨已经断了。已经过了十七年吧?那时候沾满鲜血的白骨已经枯朽,似乎手指
轻轻扫过,他们就会化成灰烬。可是他们还在这里——这片叫做坂泉的原野上,
到处是那些睁眼看天的尸骨,我的战马就踩着他们的胸膛和面孔前进。

    马蹄又踩碎了一张少年的脸,我看见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还凝聚在那里。当
所有的恐惧和不甘最终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终于能舒适的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所谓生和死的一切也不再有意义。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个结果的。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看我?”我对他们说,“成王败寇。”

    前方是光明,背后是黑暗,我走在光明和黑暗间的茫茫大雾中,光明看起来
总是那么遥远。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一次能走到坂泉的尽头。

    寂静,甚至没有一丝的风,我忘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可是我忽然对自己说
:“要到了……”

    然后我眼前的白雾中就扬起了一片炽烈的飞火。我知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
等我,我来这里看他,对于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约定。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到这
里去面对这个我不愿面对的人,这个约定或许将一直持续到他或者我的死去。

    白雾中的火焰象有灵性的活物那样,缓慢而狰狞的舞蹈着。我的战马停下了,
它忽然嘶鸣,嘶鸣声又渐渐微弱。这匹久经沙场的骏马口吐着白沫,不顾我的控
制而想要退后。强烈的恐惧从我心底挣脱出来,我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人
的场面。我急切的看向周围,我那称雄四方的云师在哪里?我那战无不胜的九大
神将又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似乎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狂风忽然向我身旁两侧卷去,在浓雾中撕开了缺口。
丝丝缕缕的残雾中,我的十万云师又一次扬旗拱卫在我身边,在我身后的战马上,
我又一次看见了常先和力牧,他们还象当年那样英武矫健。

    风卷去又卷回,将原野上的雾气一起抽上了天空,于是飞火化作火红的战旗。
他们最后一杆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尸体的胸膛上,战旗被风吹起的时候,我终于又
看见了衣衫褴褛的老者。他沐浴在无数人的鲜血中,袒露着宽阔的胸膛,脚下踩
着他自己子孙的尸骨,他无声的看着我。

    他持巨大的战斧,花白的虬髯如铁戟一样刚硬的支开。他猛的拍击自己的胸
膛,如同敲一面夔兽皮鼓,我忽然看见了愤怒的熊王。

    你可曾猎杀过巨熊?

    我们用长矛刺穿熊王的心脏,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我们漫山遍野的
寻找幼熊,直到最后一只嗷嗷待哺的熊崽,为了将它们全部杀掉。一个真正的猎
人,要杀一窝熊而不是一只,因为即使留下最后一只,那也意味着熊王的依然存
在。

    我们相信熊崽会在渐渐长大后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获得熊王的记忆,然后
它将是新的熊王。它会咆哮着撕碎猎人和他的小屋,为了这一天,熊崽可以等很
多年。

    熊是一种记得仇恨的动物。

    杀死熊王而留下幼崽是愚蠢的,那么我们已经杀死的全部幼崽却留下的熊王,
是不是更加可笑?

    我看见那双火焰喷薄的眼睛,我以为所有熊崽的怨恨都在熊王的眼睛燃烧。
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那么必须斩草除根。

    我猛的抽出了宝剑,指向战旗背后的老者,我转身想对身后的常先吼叫,说
:“我们杀了他!”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来这里,多少次努力想去靠近这个可
怕的人,希望能鼓起勇气杀了他。我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一定要把这个十七年前
的老家伙结束,我也不愿再回到坂泉的田野上!可是我回头,却看见了颤抖的常
先,他眼睛里只有恐惧,却没有我。

    “你都已经死了,你还害怕什么?”我几乎想对常先怒吼,难道这个人给他
的恐惧能一直带到黄泉么?可是我却吼不出来,我忽然就和常先一起颤抖了。

    回过头来,那个敌人远远的站着看我们,身影魁伟如擎天之山,岩石般的肌
肉上挂满了苍红的血痕。他抬头,将巨大的战斧举过头顶。而后,战斧凄厉的铁
光闪烁,犬牙般的斧刃呼啸着落向了他脚下的女子。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女子隆
起的腹部,破出长长的开口,敌人用骨节嶙峋的手探入了女子身体中,摸索着取
出了血肉模糊的东西。他又一次挥斧,伴随嚓的轻响,那团血肉和母体永远的脱
离了。他将胎衣抛入草丛,把婴儿举向天空。

    忽然,敌人放声的咆哮起来,他口中喷出了狂风,风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边
回卷。吼声中有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的战士们疯狂的退
后,战马的鼻子中喷出了鲜血。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血淋淋的大地放声哭
泣。我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仿佛天地之间拉扯着无数的金线。巨神一样的敌
人和弱小的婴儿,他们的声音同声回荡在四野,让十万云师为之震惶。

    敌人扯下了战旗,用那片飞火包裹了婴儿,然后他转过身去,远远的消失在
原野的另一侧。那边是庞大如巨兽的云团在天空翻滚,我们静止在那里,直到云
团下再也看不见那可怕的身影。

    没有人追击,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的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眼睁睁的看
着熊王带走了他的子孙,我带着十万云师,我手下有九大神将,我的剑在震动,
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举剑说一个“杀”字。十七年来,我无数次来这里,从没有
成功过。

    我不是一个好猎人,赢得了那场战争,却在这个敌人面前输掉了自己。

    午夜,黄帝从锦绣的卧榻上坐了起来,赤裸着上身,浑身的冷汗。

    旁边娇柔的御女从睡梦中被惊醒,茫然的揉着眼睛,又急忙讨好的扑了上去,
揽住黄帝的胳膊,赤裸的胸膛贴近他,如玉的身体死死纠缠着他。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黄帝会满脸堆起灿烂的笑容,拍着她的脸蛋说:“我去上
个茅房,在后土殿刻几个字就回来。”

    可是今天黄帝默默的拨开了御女柔软的胳膊,说:“传风后!”

    黄帝正坐在后土殿上发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希里哗啦的响声。

    黄帝刚刚好奇的把目光放远,就看见了满身披挂的风后一路跑一路响着冲了
进来。他背后插着两柄青钺,头顶标着一根雉羽,额心画着玄天上帝的神名,脸
上以鼻梁为中心左红右青以示阴阳分镜,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可是黄帝仔
细瞅着他浑身叮当作响的甲胄,又有点觉得他象街头卖甲的,或者春社上唱大戏
的。

    看着风后颠颠的跑到自己面前摆足了架势站定,黄帝实在有点怀疑这是不是
平时那个又狡诈又稳重的丞相风后。

    “你爹死了?”黄帝想了想问。

    “恩?”风后愣了一下,“没有啊,我爹身体健壮,昨天没有鱼吃还气得打
我呢。”

    “那你妈还安好么?”

    “她比老爹身体还健壮,昨天老爹打我多亏她挡住我老爹的金瓜大锤……”

    “那你家三叔四姨,诸位老幼都还健朗吧?”

    “大王,你怎么忽然那么婆妈,居然问候我一家老小了?我家人人安康啊。”
风后虽然喜欢幻想,现在也不明白黄帝到底要说什么。

    “喔,你家既然没人死,那你穿这一身干什么,不是跳大神么?”

    “唉,谁还有心情跳大神啊,臣是忠心为主,想到炎帝那个老头子在附近游
荡,特意穿着整齐在殿外保驾,”风后为自己的苦心不被理解而苦恼。

    “不会吧?你是丞相,这个不关你的事,我们不是还有大鸿和英招他们么?”

    “大鸿啊,他比我还紧张,现在点齐所有云师人马,在城外面玩命的兜圈子
巡逻,深恐炎帝忽然发飙。据臣的研究,炎帝这种早年极度暴烈,晚年极度温和
的人,多半都是心性分裂,最要小心,”风后点点头说,“英招说他感了风寒,
所以带上全家老少去五十里外的常羊山露宿养病了。”

    “这种治疗方案太夸张了吧?”

    “反正每年炎帝来参加大典,英招必然要感风寒,而且必须远遁五十里外才
能康复,臣的研究以为……”

    “呸!”黄帝一边啐一边打断了风后,“英招那个耗子胆,我还不知道么?
你们这几个股肱大臣,吓成这个德行,一点没有大将之风,真丢我轩辕氏的脸。
那应龙呢?”

    “应龙在睡觉。”

    “喔?”

    “是啊,”风后说,“他说要是炎帝真的发难,也是先找大王,如果大王也
顶不住,那他即使醒着也没办法,不如睡觉算了。”

    “唉,”黄帝笑着叹息一声,“你们几个中,我原本以为应龙是个杀猪的出
身……”

    “那现在大王以为……”风后不解。

    “他根本就是一头猪嘛。”

    “不用瞎蹦了,炎帝早已经去了,这个我感觉得到,”黄帝挥手道,“这就
是我当大王,你们当喽罗的原因了。”

    “啊,走了?”风后蓄满的气势忽然跑了个精光,“唉,早说臣就回去洗澡
睡觉了,那大王,明天早晨我再来拜见吧。”

    “呸!跑什么?你以为我传你来干什么?该急的时候不急,用到你的时候却
要逃跑了。”

    “喔,忘记是大王传臣来的了,大王有什么吩咐?”风后好歹醒悟了一点。

    “现在四部的诸侯都回归各部,那我们是否可以考虑那四部质子的事情了?
把他们都打发了,我看着他们老是有床上养老虎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叫蚩尤的,”
黄帝愁眉苦脸的说。

    “不会吧?蚩尤不是在的大典上被吓哭那个么?”风后疑惑的问,“好象胆
子很小,难道他敢造反么?大王你太紧张了吧?”

    “你才是太紧张了吧?居然敢怀疑的大王的英明?”

    “喔,臣是没那个胆子,不过臣总是有胆子怀疑鸭子会上树的……”风后偷
偷瞟了黄帝一眼。

    “怎么说?”

    “臣打探过了,那个质子平时号称涿鹿城中的一霸,可是胆子奇小,跑得奇
快,这种人要是有造反的本事,”风后嘀咕着,“和鸭子上树也差得不远了。”

    “其实,我也是觉得那个质子胆子很小,不过,”黄帝轻轻的叹息一声,负
手踱了几步,“我看到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有点惊慌。也许,是他太象炎帝了
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哪里象,不过在那群质子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炎帝的
子孙,十七年前,想必你还没有忘吧?”

    风后朦胧的睡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翳,微微的哆嗦了一下,他躬身垂手道:
“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理。容臣一个月之后回报,四部质子不会久驻涿鹿了。”

    “恩,”黄帝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忽然又问,“那四部质子中是不是有一
个喜欢穿白衣的公主?”

    “是,大王好记性,那是少昊部的云锦公主。”

    “留下她!”

    “是,不过,”风后犹豫着,“大王这次不怕养虎为患了么?”

    “母老虎,养起来没那么可怕吧?”

    “那是大王您养得多,”风后小声嘀咕,“要是只养一只,您就知道有多可
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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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风雨十七年
    黄帝的龙车踏起万千流云,远远的掠过了天空。神将和云师呼喊着奔跑在龙
车下,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高扬的旗上写着“轩辕”,标志着无比的尊荣。围
观的人们也汹涌着追随黄帝的车驾,瞻仰苍天之下最尊贵的霸主。

    于是整个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远。

    无边无际的涿鹿之野上,耸立着唯一的槐树。

    古老的槐树艰难的扭曲着身体,依旧不屈的向着天空生长。当小树苗的时候,
它也曾幻想过顶天立地,幻想去抚摩半空的云彩,在高处看大地。

    可是凌云的壮志终究被狂风吹散,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它的脑袋。

    少年和老者并立在树下,老者痴痴的抚摩树身上古老的创痕,他说:“十七
年了……竟然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的抬头,看着炎帝苍老的面容。

    “蚩尤,喜欢这里么?”

    “喜欢,”蚩尤说了谎,即使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这里啊。”

    “十七年前,你的家就在这里。那个时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也在
这里,”炎帝轻轻抚摩着蚩尤的头,无声的笑着,“春天,他们都在这里打闹,
很烦人很烦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到九黎去呢?”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炎帝说,“真寂寞啊,好在还有你
……”

    “夸父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呢?”

    “也许是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吧?”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为了自由自在就要杀人么?”

    “爷爷已经老了,不会为了自由自在而战争了,可是他们还年轻……你也还
年轻。还记得巫师说的么?你的命格,”炎帝轻声问道。

    “记得。”

    “忘记它吧!”炎帝猛的蹲下身来把蚩尤搂在怀里,“爷爷不要你象他们一
样。无论怎样的自由自在,都是为了活着。明白么,蚩尤?要活着,否则天地间
就没有你的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的点头。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的活下去。”

    蚩尤只能使劲的点头,他不知道炎帝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
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经悄悄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老者坐在树下,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树上,似乎从树上摸到了
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孙们,摸到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蚩尤蹲下身凝视炎帝的脸,伸出颤抖的手指,依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纹凭虚掠
过。看着浑浊的泪水滴落在灰色的布袍上。

    远隔五百步外,有一个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没有了干和戚,刑天显得特别平静。虽然他刚刚砍落了红日的头颅,得到了
黄帝五百斤火铜的奖赏,可是刑天并没有笑容。他只是恭敬的叩谢,象一块木头。
蚩尤看见的,是一张在沉醉中才有的,模糊的脸。

    远处走过了彩衣的女子,刑天默默的看她。忽然,刑天跳了起来喊道:“嗨!
是阿萝么?”

    酒坊的老板娘阿萝愣在了那里,隔着二十丈远,她呆呆的看着刑天。蚩尤以
为她会立刻泪花飞溅的扑上来抱住刑天,所以他无奈的转过了头去。

    可是阿萝没有动,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吓到了她,今天的刑天与以往任何时
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诚,真诚到了显得虚伪。于是阿萝悄悄的说了句什么,小兔
子一样走远了。

    刑天看着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杀了那个红日。”

    “没……没什么,”蚩尤忽然客气起来,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
“你是神将,为什么不能杀刺客呢?”

    “是啊,反正他是死定了,我去杀他,至少还可以得五百斤火铜,很长时间
不用担心钱了。虽然,”刑天古怪的笑着,“我想少君你不会用这些粘着血的钱。”

    蚩尤没有回答,转过身,却听见刑天发涩的声音:“十七年了……”

    蚩尤猛的回过身来,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刑天,眼睛浑浊得象炎帝。

    刑天发觉蚩尤惊异的神情,急忙开始抓着胸毛解释说:“十七年前,这里很
热闹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来踏青。”

    “爷爷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是么?”

    “啊?是吧,”刑天漫不经心的回答,“不过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至少九
黎的女孩们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吧,好象就是人多点。”

    “人多?”蚩尤不明白为什么经过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欢人多。人多,集市热闹,姑娘好看。要是在战场上就
更好了,这样斧头排头砍过去,一落一大片,比较方便。”

    “那些人后来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然后他摇头:“我忘记了。”

    “大家春天都喜欢出来踏青么?好象大王不许的。”

    “是啊,都出来踏青,四处都是人,可热闹了。那时候大家还打架,就为了
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种山葵花,我小时候就没人打得过我,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将…
…”

    “为什么种山葵花呢?”

    “都是很多无聊的小女孩弄出来的,她们说山葵花表示喜欢她的人一生会只
喜欢一个人,因为山葵花只开一次,”刑天耸了耸肩膀。

    “不是吧?别以为我没见识,山葵花一年开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没有蕊,花没有蕊,就象人没有心。”刑天说,“那
些小女孩都这么说。”

    蚩尤跑去远处,摘了一朵山葵,却是有蕊的。

    “还是第一次开花吧?下一次就没有心了,”刑天说,“只有第一次,是有
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的洒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没
有心了,为什么还开花呢?”

    “以前,”刑天呆呆的看着远处,“也有很多女孩来这里埋山葵花,可是她
们埋的都是有心的……她们伤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埋了。”

    刑天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罐,开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
作。

    蚩尤将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洒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农部那些埋山葵的
女子们,她们是不是流泪?为什么伤心?十七年前,曾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在
这里寂寞的哭泣么?

    当沙土即将埋尽那朵花的时候,刑天忽然又说了那句话:“十七年了……”

    恐惧包围了蚩尤。因为刑天那句话完全是一种压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
不敢肯定那句话是不是人说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把
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设想十七年前一个绝艳女子身边的刑天,他说:“十七年前,
你……”

    十七年?十七年前究竟如何?

    刑天忽然跳了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蚩尤吼叫:“我忘记了,我什么都
不知道,什么十七年前?”

    然后这个魁梧的大汉跪倒在地上,开始疯狂的刨着地面,他一边毫无目的的
用十指抓起泥土,一边混乱的低吼着:“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什么都埋了,
什么都埋了……”

    他狂笑着瞪着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么?那你就挖
吧,都埋了,都被埋在这里了!就、在、你、脚、下!”

    刑天将大把的土洒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现了一个人大小的坑。这时候疯狂
的刑天忽然又平静下来,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坐在土坑里:“人埋了,还能
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他嘲笑般的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一步一步的退后,而后惊恐的跑向了槐树下,刑天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了。

    炎帝已经睁开了睡眼,他轻轻摇着头:“蚩尤,不要怪刑天,他不是故意要
吓你的。原谅一个本应该死在二十年前的人,会是未来神农部首领的仁慈。”

    炎帝又一次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了蚩尤愣愣的站在那里。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口哨,五百步外的刑天仰天扔掉了他的酒罐,放任
沉重的身体落进了他自己掘的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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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逐日
    漆黑的夜,薄雾笼罩着涿鹿之野,远处野狼的叫声起而复落。

    水畔,垒土百丈而成的高台上,五色旗帜在风中悄悄的舒卷,旗上龙升虎步,
熊罴生威。高台下百步之内,只有一片铁甲的冷光,刺穿了薄雾,照寒了野草。
上千甲士绷紧了面孔,持矛挺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而高台上的魁伟身影们依
君臣之位站立,更是静到了极点。

    一切,都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降临。

    轩辕黄帝一身黄色长袍,身卷龙纹,腰间则悬挂他威震四方的神器——尚方
宝剑。

    而四大神将——大鸿、应龙、英招、和风后,则以北斗勺口的方位散开在黄
帝身后,各自的神甲湛然生辉,四件神器光华各异,摧发出不同的气息。赤炎刀
的炎阳,承影剑的飘渺,电戟的暴烈,还有青钺的冰寒,每一种气息都夺人心神,
任一件神器都是夺命千万的天上兵器。而今日,它们汇到了一起。

    黄帝面色肃穆,凝望着黑夜中涿鹿之野的另一侧,说:“时间,到了么?”

    丞相风后缓缓点头,沉声道:“回大王,时间已经到了!”

    黄帝的话里似乎有一丝疲倦:“唉……终于……还是到了。”

    “时间都到了你们愣着干什么,大家赶快跪下来磕头,磕完了叫下一拨赶快
上……”黄帝大喝一声,把后袍一甩,扑通一声跪下去,铛铛铛的开始磕头。

    “喔,是是是……”四大神将忙不迭的追随黄帝跪下,把高台上的石板磕得
嘣嘣作响。

    头磕完了,风后上前一步展开书简,黄帝和三大神将起身垂手。只听见风后
清了清嗓子唱颂道:“啊!天帝,仁哉天帝!啊!天帝,上护穹苍,下忧万民。
啊……”

    “啊,啊,啊,啊你个头啊?”黄帝在一边恶狠狠的小声说,“今年苍颉的
脑子不是出问题了吧,怎么满篇啊个没完了?”

    应龙悄悄往上凑了凑:“那帮大臣说还可以,感情真挚,可是其实臣以为…
…”

    “以为什么?”

    “其实苍颉最近着了风寒,说话老是阿嚏阿嚏的,一定是我们派去的书记不
长脑子。”

    “喔,原来如此,不过这家伙和你一样不长脑子,也算罕见,看在你的份上
就饶他一命。”

    “谢大王,”说完,应龙呆了呆,“可是我为什么要谢大王呢?”

    “见鬼了,五方玄天大典也没必要过了午夜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吧?”黄帝
抱怨说,“困死了。”

    “没办法,”英招也凑了上来,“您拜了以后还有您的六宫妃嫔、九百御女,
然后是满朝重臣,四部诸侯,九方来使,云师铁卫,三千民众,这拜到今晚还不
一定拜得完,只好把您早一点拉出来了。”

    “那明年我们干脆晚一点拜算了。”

    “晚一点?”英招疑惑着摇头,“堂堂轩辕大王,居然在别人后面拜祭,大
王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什么?”黄帝一时打瞌睡没听清。

    “喔,英招说你不要脸……”应龙小声嘀咕。

    “说说今年四方上了什么供品吧,也好提提神。”

    “少昊部贡上了五百美女,当真是娇弱细柳,弱不经风……”

    “哇!”黄帝两眼精光闪烁。

    “所以身体太弱,路上病死了四百六十五名。”

    “靠!垃圾,”黄帝气哼哼的,“下次叫他们贡点身体健壮的美女好了。”

    “其他的没有什么特点,有特点是的夸父部进贡了两个男人。”英招翻了翻
手上的帛书。

    “我……”黄帝呆了一下,忽然恶狠狠的低吼了一声,“我没那个爱好,夸
父部胆敢嘲笑我……我要灭了他们全族!”

    “不是,是两名精壮武士,供大王差遣。其中有一名我昨天还见到了,不但
高大魁梧灿若神人,而且面貌俊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么?”黄帝摸了摸下巴,“那把他带在身边当卫士岂不是很威风?这样
吧,让他代替应龙的位置如何?”

    “大王,你可知道臣一家老小就吃大王的赏赐过日子?可怜我那八十的老母
……”应龙凄楚的摇头。

    “嘿嘿嘿嘿,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黄帝拍了拍应龙的肩膀,“你跟随我
多年,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虽然知道你很笨,可一直没有弃你不顾,你可知道
为什么?”

    “臣不知道啊,臣也不知道大王以为臣很笨。”

    黄帝淡淡的笑了,抬起眼睛看向随朝阳淡去的晨雾,话语里有一丝寂寞:
“因为只有你这个杀猪出身的应龙,才会明白我当年在高台下卖草席的心情。直
到今天,我依然会做梦梦见在高台下卖草席,那段日子对我永远都重要,而我身
边的人也只有你能明白一些了吧?”

    应龙看着黄帝略显朦胧的眼睛,沉默良久:“那大王,请问你当年到底是什
么心情。”

    “你杀猪时候的心情就略微相似了。”

    “喔,是这样的啊。我就觉得那时候可以不用花钱买肉,整天挺闲的,有一
点无聊,不过晒太阳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英招,我们现在来考虑换人吧……”

    颛顼一身水色的帛衣,躬身长拜黄帝之后,缓缓走上了高台。

    黄帝面色阴晴不定,用眼色示意风后。风后也正皱着眉,见状只能摇头。

    “少昊、太昊、还有颛顼都到了,神农氏的老头子居然还没有来……”黄帝
自语道,“莫非是想造反?”

    “臣已经派了人在西面的常羊山上眺望,烽火传信,说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
队人马前来,”大鸿在一旁道。

    黄帝眺望着西方,发出一声断续的叹息,声音似乎在颤抖。

    大鸿也心神不定,四方诸侯独缺神农部,这玄天大典就塌了西方一角。他脚
下四色分土,中央是轩辕部的黄色,西方则是神农部的火红,没有了西方之主,
黄帝就不能称作雄霸四方的首领。而看这个情形,炎帝真的不会赶来了。

    “又是一场大战?”强悍如大鸿,也是心上生寒。

    这越来越逼人的危机,直到天边出现那个白影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黄帝第一个把目光定在原野上最遥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一
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黄帝说:“来了……”

    大鸿惊异的看着面无表情的黄帝,不知道黄帝的感觉从何而来。

    没有任何气息,一切都是平静的,不惹人注目的。可是高台周围的群臣众军,
包括台上正在祭拜的颛顼,都把目光聚到了那个白点上。因为轩辕黄帝的目光从
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开。

    素车,白马,只有马脖子下的辔铃上垂下一缕红丝。马静静的走,一只苍白
枯瘦的手从车帘里探出来,扯着陈旧的马缰。就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马从天边
缓缓走来,停在高台下,垂头去啃食地上的青草。

    车帘掀起,高大的老人蹒跚着走下了马车,身后再无一人。他消瘦的身躯象
这片原野上的一棵老树,还没有死亡,却正在枯萎。老人抚摩着陈旧的木杖,静
静的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他面对成千上万的目光,只是低声
说:“神农部在此,参见轩辕黄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应龙猛的打了个哆嗦,耳边是英招显得嘶哑的声音:
“炎帝……”

    “又是一别,首领别来无恙?”黄帝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

    “大王不必忧虑,我已经老了,残躯不过如此。”

    “十七年前冰河冷冽,我尚能回忆起首领铁马英姿,如今竟然说老了么?”
黄帝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语气。

    “铁马冰河,已经是梦了,”老者又是躬身为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高
台,同时下来的颛顼急忙闪开了道路。

    “传四方质子拜祭……”风后扬声道。

    话音不落,一大帮人就耸拉着脑袋呼啦啦的涌到了高台下,率先的就是四大
诸侯的质子。蚩尤一边走一边悄悄抓着云锦的小手说:“别怕别怕啊,不过就是
拜一下玄天上帝,觐见大王。”

    云锦好奇的说:“可是我不怕啊。”

    “你不怕我怎么觉得我们的手在抖?”

    “那好象是你在抖啊……”

    “喔……”蚩尤脸上微微冒着冷汗,“其实我是肚子痛,不是真的害怕。”

    “那你去年怎么也是肚子痛?”

    雨师一边磕头一边对身边的风伯道:“为什么我们跪得那么靠前,真丢脸啊。”

    “谁叫你家土地大,土地越大越丢脸。”

    “那轩辕族土地最大,黄帝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呸,你们懂什么,”蚩尤在他前面一点说,“大到他那个地步就不用丢脸
了。”

    一帮质子们头顶大地,屁股朝天的听风后大声喝道:“汝等为质,诚意敬天,
王为天子,生而神明,若生二心,天地不容……”

    周围云师铁虎卫唇边带着冷笑,不屑的看着他们,而诸部落的来使和大王,
也都不看他们。黄帝自己更是灿烂如云霞一样,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台上,连面目
也没有朝向质子们。所有人中,只有一双灰色的,似乎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些质子,
目光中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温暖。

    “爷爷……”蚩尤的嘴唇似乎蠕动了一下。

    老人低声的笑了:“小蚩尤啊……”

    “夸父族武士觐见……”

    随着风后的高喊,一阵烈火一样的气息从质子们身后直涌过来。蚩尤刚刚闪
到一边跪下,就听见了四周压抑着的惊叹。两个夸父族的武士威武如巨神一样,
缓缓踏进了周围甲士的刀剑下,而其中一个的俊美也一样不象属于尘世的。

    “红日?”蚩尤心里有点疑惑,“此时的红日不象他在蚩尤的记忆中那样微
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是眼睛却在闪烁。”

    “是了,”蚩尤悄悄对自己说,“一定也是吓得不轻,我刚才也是笑不出来
的。”

    就在武士们弯曲膝盖要跪下去的时候,红日的身体忽然停止了。他手上一样
东西好象是从蚩尤记忆中扯出来的——绸带,还是当年那样鲜红。

    莫名的力量压迫了蚩尤的呼吸,血一样的颜色在他眼睛里象是要燃烧。

    五岁的记忆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蓝天、碧血,他散发如狮,锋利如犀角的
眼神刺破一切,那个要在囚笼中爆炸的君王。蚩尤几乎要喊着说:“是他,是他!”

    他又重新看见了那一幕,无比真实。万众欢呼,屠刀落下,那眼中的火焰不
曾熄灭,那眼角的泪水尚不及垂落。

    血光中,人头飞天而起。

    心底深处的震撼让蚩尤猛的瞪大眼睛,他看见那头颅上眼睛,那是火焰在大
海中燃烧!

    红日直起了膝盖,挺直了本不该弯下的腰。

    他缓缓的将红绸系在了自己的发间。风中,鲜红飞舞,似乎又到了夸父族的
节庆,重现那个满是鲜血的节庆。

    他的目光如犀角一样穿透了高台上的轩辕黄帝。他吼叫如太古的巨龙,夺下
了甲士的长矛,长矛的利刃点落在地上。红日化作了狂风,长矛化作了闪电,在
狂风闪电中,杀戮的精神冲上了高台——“轩辕,我要杀了你!”

    “什么人?”风后的声音被卫士激起的狂风扭曲了。

    “大夸父!”卫士在狂笑着,那个死去叛王的一切在卫士的狂笑中复苏了,
而绝不仅仅是他的姓名。一种蚩尤不发理解的力量将叛王的精神从地狱中解脱出
来。

    那个精神终于爆炸了!

    应龙的双翼尚不及展开,英招的神戟刚刚涌出金光,风后的咒术则被红日的
狂笑打断。

    没有能人追得上他的速度,没有人能救轩辕陛下,红日系上喜庆的红绸,带
着逝去的大夸父的力量。他这样的笑着,因为喜悦?因为恨?还是因为他已经天
下无敌?

    就在这一刻,高台下的老者身上忽然腾起一种异样的气息。而蚩尤,无力的
瘫倒在云锦的怀抱里。

    就在这个时候,黄帝耀眼的龙纹之衣变得分外灿烂,灿烂得象一轮……太阳!

    高台上的轩辕皇帝忽然变成了太阳,带着灼热的光芒冉冉升起。原本再也没
有退路的他竟然退向了天空中。

    夸父族的巨人顶着熊熊烈日,他笑而冲锋:“太阳!我来了!”

    有人说,很久以前,夸父的王顶天立地。

    他站在旷野上,手持接天的长杖,眺望大地的尽头。

    巫师说:“遥远的载天之山,大王真的要去么?”

    王说:“我要去。”

    巫师说:“羲和的六龙之车,没有人能追得上。”

    王说:“我是后土的孙子,如果我不去追逐,那么还有谁?”

    巫师说:“太阳东升西落,都是天意,天道刚强,为什么要逆转?”

    王说:“我讨厌黑暗,我要看见光明。”

    巫师说:“光明又能怎么样?”

    王说:“再也没有凄凉的黑夜,只有日光和快乐。再也没有时光的流逝,只
有永恒的天地。少年将不再老去,老人不害怕死亡,女子们不会因为岁月失去美
丽,我永远不会看见战士们的白发。”

    巫师问:“真的会那样么?”

    王说:“那是我的理想。”

    于是那个巨人风驰电掣的奔行在浩瀚的大地上。

    他散发如狮,他长笑如歌,他跨越了泰山,跨越了祁连,跨越了昆仑,他向
着天空张开双臂,他说:“太阳!我来了!”

    可是他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太阳的火焰中,他汗如雨下,干渴而疲惫。

    于是他奔向黄河,一气吸干了黄河,可是他依然渴,他又奔向渭水,又吸干
了。干渴还在烧灼他的喉咙,巫师在远方的山峰上喊:“大王,北方有大泽。”

    羲和疯狂的驱策着烈火长车,燃烧的龙车就将冲下山崖。

    王不再看北方,他看着西方,他又一次开始奔跑。他说:“我老了,我已经
不能再尝试了。在我被太阳融化前,让我捉住最后的机会,我要给大家永恒的时
间!”

    在载日之山的颠峰上,王如铁的双臂死死锁住了太阳。

    羲和叹息着看着王,他说:“几万年以来,你是唯一追上我的,可惜你还是
失败了。”

    王问:“为什么?”

    羲和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当你跑上载天之山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我不
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你死亡的躯体继续拥抱我的龙车,可是你却没有力量带我
回去了。”

    王在羲和的叹息中渐渐化作了烟,他依然不肯相信的问着:“我死了?”

    龙车落下山崖,黑夜又一次笼罩了大地。

    王粉碎着的身躯默默的矗立在悬崖边,我常常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奋力掷出了接天的长杖,在载日之山下,长杖化作最茂盛的桃林。

    王说:“未来的勇士啊,你可以吃桃子解渴了……”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许多人会怀疑神话,说那只是虚无,只是幻想。少年时候的蚩尤也是这么想
的。

    可在那个春天的大典上,在这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觉得自己真的看见了
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开始相信那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猛的站了起来,他
想说:“带我一起去追太阳吧。”

    可是,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如山峦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击而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刑天!”

    刑天动手了。

    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
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
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然后那些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眼睛缓缓的合上了。

    蚩尤心惊胆战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是他么?”蚩尤问自己,九年前那个挥舞胳膊欢呼的少年?记忆中那个笑
得灿烂的战士?他竟然是流泪的……在欢呼的时候流和大夸父一样的泪,他的泪
经过整整九年才闪烁出最耀眼的光芒。

    十七岁的少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你动手前,他已经死了,在我的大日金光下,怎么会不死?”黄帝淡漠的
声音响起在高台上,“不过,你很忠心。”

    刑天抛下“戚”,恭敬的跪倒叩头。

    傻眼半天的风后忽然反应过来,从屁股后面摸出了另一卷书简,防声高唱起
来。于是所有人们同声高唱,称赞五部霸主轩辕黄帝的伟大勇武。蚩尤默默的跟
随着那些唱词,挂着一脸的泪水。

    而刑天,默无表情的回头就走,他在众人的瞩目中远去,走得缓慢而僵硬。

    蚩尤听见他说:“欠你的,没有机会还你了……”

    刑天的背影象一具很大很大的木偶。

    “为什么哭?”黄帝皱起眉头看向了蚩尤。

    炎帝干瘦的手握成了拳头,悄悄的颤抖着。

    “我……我害怕……”少年颤抖着缩在地下。

    “害怕?”黄帝有些诧异,目光掠过蚩尤的脸,又看了看一边的炎帝。而后
他笑了起来:“想不到首领有那么胆小的孙子,哈哈哈哈,不过你很好。胆小不
要紧,孩子只要听话就好。”

    轩辕黄帝远去了,云锦摇着蚩尤的胳膊,蚩尤呆呆的看着卫士们用皮革卷起
了红日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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