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朋友会 属于您自己的私密空间讲出你的真心话看看我们的生日能不能占有366天关于我的你不知道的五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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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曾经笑得如此灿烂
    “你叫红豆么?”一个细细的声音。同时,一只小小的,胖胖圆圆的手探了
出去,有点笨拙的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酒坊外,静悄悄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毫无声息的缩在木板墙上。只有
偶尔寒风吹过的时候,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
死的小野猫。

    很久,红豆终于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左顾右盼——其实她什么也
看不见。

    “啊……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一旦反应过来,红豆当
乞丐的天赋就展现出来了。她迅速的身体前倾磕了个头,这样身体到达了一个合
适的位置,然后顺势把那个准备行善的家伙抱住,同时眼睛里很自然的涌出泪水,
并且特意抬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以保证面前这个恩主确实看见她的泪水。

    “啊!救命!”随着这一声喊,魍魉闪电一样往后跳去,手脚并用的爬到了
共工的背后,趴着他的肩膀吊在那里。他一张圆圆的小脸变得煞白,缩在那里探
头探脑的看红豆的动静,这个妖怪一生还从未被这么惊吓过。

    发现自己刚刚抱住的人也只是个孩子以后,红豆也吃了一惊,小女孩失望的
摇摇头,又蜷缩着身体退回墙边去避寒了。

    共工咧着嘴傻笑,呆呆的看着红豆,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事实上过去的整
个冬天,共工就在地牢里这么傻笑。而现在魍魉趁着圆月的光辉看见了他的笑容,
忽然觉得这完全不可捉摸的疯子比红豆更可怕,于是他又哧溜一声跳了下去。

    来得快,去得也快。

    犹豫了很久,魍魉试探的伸出手扯了扯红豆不分颜色的衣服:“你是想要一
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愣的面对魍魉所在的方向,而后她早已失去光泽的眼
睛好象忽然亮了起来,那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
月亮……你是疯子的朋友么?”

    见识了这一变化的魍魉从此更加断言人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他甚至觉得
人这玩意活着的时候比变了鬼还要多变。不过在那个时刻,魍魉完全被一种情绪
控制住了——那是红豆的快乐,最简单、最纯正的快乐和希望。

    他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能做。还有更可怕的是,他还觉得这个小野猫一样的女
孩看起来长得还不错。

    千年老妖的手停止在红豆的面前,随着他静静的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
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他又翻过手腕
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

    明净的光辉照得酒坊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共工茫然的瞪大眼睛,他发现自己忽然不在涿鹿城了,他的身边是玉树琼枝
广寒宫。

    “给你,月亮,”魍魉轻声说,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小心一点摸哦,我
要还的。”

    就在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共工揉了
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红豆澄澈的双眼中映着两轮明月。

    而在红豆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共工,也没有绿头发的妖怪,只有那么一轮明
月,似真似幻的浮在自己的手中。轻轻的触摸着,竟只是一团透明的光华。

    泪水忽然落了下去,泪珠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贴在红豆的脚边滚动,月光
如海。直到她手中的光华淡去,寒风又一次悄悄吹过。

    “我看见嫦娥了,”红豆小声说,“嫦娥真漂亮。”

    魍魉本来想说:“我只是借了月光,没敢借嫦娥。”不过最终他只是点了点
头。

    “我以前听说一头猪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红豆说,“它有一颗神奇的麦
种……”

    “后来,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诉猪说,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麦子,那么你的麦
子就会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麦子山去看嫦娥了。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
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准备五十年不吃东西,就是一天一天看着麦
子越变越多……”

    魍魉一声不响的听故事,看着红豆的小脸上动人心魄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他
惊讶和惶恐,竟有一种魑魅也无法比拟的灿烂。

    “五十年到了,猪终于看到麦子堆上了月宫。它虽然很饿,可是还是努力的
往麦子山上爬,就在它听见广寒宫的琴声的时候,猪再也爬不动,然后它就倒下
去饿死了。就在那个时候,随着猪死了,它的麦种们也都消失了。于是,天帝再
也不怕有人会爬上天宫。天帝笑着对玄女说,你看见了吧,如果它不是对月亮那
么贪心……它就不会……饿死了……”

    “猪真傻……”红豆难看的笑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被寒风吞没了。

    千年的妖怪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泪水滚过他圆圆的脸蛋,和红豆的泪水汇在
一起。

    曾经的灿烂笑容,永远被留在了清瘦的小脸上……

    早晨的逐鹿街头上,走着螃蟹一样的主从两人。

    蚩尤长得越大,走路越象刑天,几乎都是横着走的,完全符合他涿鹿一霸的
身份。可是今天的蚩尤两眼精光四射,走起路来连刑天都觉得横得太厉害了。四
周的路人不敢靠近,以往追逐刑天的寡妇们竟然也只敢悄悄在远处递着秋波。

    “少君,你这个姿势……真是豪迈,”刑天心惊胆战的试探着。

    “那还用说?”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你现在怎么忽然豪迈起来了,现在寡妇们都不看我,改
看你了。”

    “嘿嘿,别想骗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螃蟹步顿时中断,回头的时候脸上竟然有点红:“不
说会死啊?你不说话没人敢把你当猪卖了,你是神将哦,正大光明一点,看到了
还瞎问什么?唉,这种打听别人私事的不良习惯,我都为你难堪。”

    “其实……其实我也只是猜想,当时雪那么大,我就听见声音,或许是雨师
在亲风伯也有可能,”刑天吞吞吐吐的辩解。

    “啊?你也没有看清楚啊?”蚩尤有点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
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不敢确信云锦有没有亲我……”

    “不过少君你后来至少抱了云锦公主,也不算亏本啊。”

    “恩,说得有道理!”蚩尤重又兴高采烈起来。

    于是主从两人依旧仗着螃蟹步排开众人,走到了酒坊的前面。

    蚩尤没有想到,那天早上他看见的不是云锦的笑容,也不是云锦的羞涩,而
是云锦的泪水。

    那股酸涩的泪水好象一股脑涌进了蚩尤的心里,蚩尤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抱住
悲哀的小公主。可是他没有,他再也无力迈动一步,他就那么僵直的站在酒坊前,
看雨师、风伯、魑魅还有一些喜欢喝酒的汉子默默的用柴禾掩埋了红豆瘦小的身
体。

    红豆坐在柴禾中,灿烂而僵硬的笑。

    火点了起来,火焰飘飘。不久就吞没了红豆的笑容,然后是红豆的身体。她
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红豆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忽然扬起长
袖,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红豆死了,饿死的。”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
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
风后……”酒坊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木愣愣的看着共工,他忽然豹子一样扑了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
吼叫:“你真的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歪着嘴笑了笑:“是啊,红豆是死啦。”

    “红豆……死了。”蚩尤不敢相信的看着共工的平静。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嘿嘿的
笑着,“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了。死的人多
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啊?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
夫?”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的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
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

    蚩尤无力的靠在酒坊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刑天摇摇头,挠了挠脑袋,走了。下午的时候,风伯和雨师喝醉了,也走了。
傍晚,魑魅远远的看着蚩尤和云锦站在斜阳中,忽的就随风消逝了。深夜的时候,
云锦无奈的看着沉默的蚩尤,最后把自己的白狐裘围在蚩尤的肩膀上,说:“我
得回去了。”

    夜空下,十七岁的少年独自站在酒坊前,四周只有一片惨白的雪。

    冬去春来,一季如同一眨眼,星辰旋转只是瞬间。酒坊依旧热闹,共工还在
说故事,风伯和雨师拍着彼此的肩膀喝酒,魑魅坐在椽子上,云锦站在台阶下。
而蚩尤,带着微微的醉意,靠在原先的柱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的闪变,只有蚩尤的身影凝固在时间中,似乎从没有移
动过。

    “蚩尤,不要伤心了,也许共工说得对,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云锦苦笑,
“红豆已经摸到月亮了。”

    “喔,”蚩尤转头笑了笑,笑得有点苍白,“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
来问你的问题。”

    “是么?”云锦有些诧异的看着蚩尤,他以前并非这样的。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象红豆那样,
为了摸一下月亮?摸到月亮,她就死了。”

    “摸到月亮……她就死了,”云锦小声重复着垂下头去。

    “别哭啊别哭啊,”蚩尤忽然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摸着云锦的脸蛋,“我
是不小心的,云锦不要哭。”

    “我早都不哭了,已经很多年了……”

    一个庞大的黑影忽然笼罩了蚩尤和云锦,连椽子上的魑魅也感觉到了强大的
气息而飘飘欲起。

    可是却偏偏是温和的声音:“请问,此处可是酒坊,可招待外乡人?”

    地方一霸的天生素质使得蚩尤立刻生出了警觉,一把把云锦拉在自己身后,
小心的打量着酒坊台阶下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死党风伯和
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的打量着来客。

    因为来客实在太高大了,可以比拟刑天的身高和强壮。而且来客的魁梧并不
影响他的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

    “靠!快把公主挡好,不要叫她看!”雨师在蚩尤耳边小声说,“这家伙笑
得那么诡异,一看就不象好人。”

    风伯整了整衣服,手里捏着龙卷的风诀,正想上去问个究竟,却被一阵尖叫
打乱了脚步:“刑天,原来你在这里!”

    “哇,刑天你好没良心,想得我心都痛了。”

    “刑天你怎么瘦了,你们少君不给你吃饱么?区区一个质子还敢虐待属下,
有没有王法了?”

    “刑天,看我跟你们家风伯少君要个公道。”

    “别开玩笑,他们家少君不是叫雨师么……

    ……

    就在风伯雨师同时打起寒战的时候,魁梧的大汉卷着烈烈狂风冲出了酒坊,
刑天如一头惶恐的大狗熊,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身后还有一排踩烂的桌子。

    “少君,风紧啊,老虎来了!”

    “老虎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外乡战士面前丢尽了面子的蚩尤怒从心头
起,悄悄伸出了右脚。飞奔的狗熊就绊在那只脚上,翻滚着落下台阶砸在了那外
乡人的身上。

    两声惨叫,刑天和那个年轻战士一起从地上窜了起来,刑天心惊胆战的看着
停在他背后的寡妇们,而寡妇们水灵灵的眼睛却落在了那个年轻战士的身上。战
士惶恐的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一片寂静,寡妇群中传来的幽怨的叹
息声。

    蚩尤和云锦忍住笑对看了一眼,云锦悄悄吐了吐舌头。

    刑天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紧紧攥住了那个战士:“你救我刑天一命,来世当
粉身碎骨相报!”

    战士茫然的看着刑天真诚的眼睛:“不知这位壮士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命的?”

    “你只要站在这里就好……”

    话音未落,刑天已经卷着狂风消失在小街的一个拐角处了。

    一个俏丽的寡妇整了整素色长裙,袅袅婷婷的走到了战士的身边,揽住他的
胳膊柔声问道:“不知这位英雄从何方部落而来,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啊?”

    战士不敢推开她的身体,更不敢看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只得满脸冷汗的赔着
笑问蚩尤:“原来轩辕部民风和我们夸父族如此不同啊……敢问我应该如何是好
呢?”

    蚩尤干咳了一声,略带惋惜的说:“其实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据我这十
一年看来,只有高大魁梧的才见得到这样民风。”

    “那究竟我该……”

    蚩尤更加惋惜:“如果你跟刚才那个大个子一起跑或许还有希望,现在这个
处境,我也无可奈何了。”

    “啊!”战士瞪大了眼睛,仔细的扫过周围寡妇闪闪发光大大眼睛,心有领
悟的说,“红日终于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那个夸父族名叫红日的战士昂首挺胸,一股无可抗拒的斗气冲
天而起,战士巨神一样挥舞他的长矛指向天空,吟唱一般的说:“啊,红日!啊,
我就是来自那天上的红日啊……”

    于是所有的寡妇抬头看天,就在那一瞬间,红日掉转脑袋,拖着他的长矛就
追刑天去了:“壮士,等等我,等等我啊!”

    蚩尤和他的朋友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红日拖着一条彩衣长队绝尘而去的时候,
他们还看见红日感激的回头对他们笑了一下,笑得如此的灿烂和无忧无虑。

    蚩尤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红日是他曾经认识的朋友,从很久很久以前。
可是在红日灿烂的笑容里,蚩尤根本来不及想,他只是笑,只是觉得很开心。

    于是在蚩尤的记忆中,红日永远都这么灿烂的笑着。而事实上,蚩尤只看见
红日笑过这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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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如果有明天
    雪,无边的雪。

    回首,我站在无边的雪原上,身后没有脚印。

    我从哪里来?

    这样一片白茫茫,无论天空还是大地。为什么,那么冷啊……

    水滴打落在我的头顶,温热而粘稠。我抬头,那是一串鲜红,红得象要燃烧
起来。

    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被斩断双臂双腿的身躯依旧魁梧。小小的木笼把他
包裹起来吊在雪花飘舞的空中,血已经染红了木笼。

    “你又来这里了?”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有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

    “害怕么?”他沙哑的声音似乎很温和。

    “有一点点。”

    “很多年了,还在回忆么?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如果害怕,就不要回忆,
这些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你痛么?”

    “马上就不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等你长大吧,”木笼里的人说,“也许你长大就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我十七岁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还是个孩子。”

    我低头看脚下,镜子一样的冰里,还是一张孩子的脸,然后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愤怒,你才真的长大了。”

    鼓声,撕裂天空的鼓声……我怎么听见了鼓声?寂静的雪原上只有我和他,
谁在击鼓?

    抬起头,四周忽然满是人,人们头上系着鲜红的稠带。我看见他们象着远方
的山颠振臂欢呼,山颠上有灿烂如云霞的黄衣飘拂。在这欢声雷动的一刻,我抬
头看木笼中的他,我忽然发现他的整个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记
忆中失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清晰得让人恐惧……

    锋锐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颠自始至终。他沉默的凝视,神色凶恶得象要吃人。一
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的
撕裂他的身体,会爆炸。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可怕?

    “大夸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红的胖子持着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后。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
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
这么多人狂喜的看他死去?

    红绸,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的看见
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
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的飘扬,一滴一滴,缓慢的垂落在尸
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啊,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
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稠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不是因为我在少年
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一模一样的泪光,就象大夸父。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稠,跋涉千里,兴高采
烈的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是他为什么哭泣?那真是快乐的泪水么?我为
什么想要陪他一起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
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愤怒么?为什么愤怒呢?

    蚩尤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头顶的小窗上洒落融融的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
乱如夏夜的流萤。云锦担忧的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木愣,两人彼此望了
一会。

    “做噩梦了么?”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
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
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
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那么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只好和隔壁的云锦透过小孔悄悄说话。魍魉和刑天天天赌石子,
赌累了就去睡觉,醒来又继续赌,刑天居然也开始赢了。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
魅远远的坐在角落里,平静的梳自己的似水青丝。而风伯和雨师躺在同一堆茅草
上,从开始的吵闹到后来的沉默。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笑,“我还可以装得勇敢一点让云锦看看。”

    “要不是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的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

    “其实我是后悔啊,我后悔得要死,我可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掉……”雨师
低声说,“不过砍头的时候,我还是想勇敢一点给云锦看。”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

    “我?”刑天仰头呆呆的想了一会,“我应该是不怕的,至少死了以后就不
会有人天天烦我了。”

    “不是那些寡妇吧?”蚩尤在一旁插嘴说,“我以为你很喜欢寡妇们天天找
上门来烦我们的。”

    “有命活的时候被烦也就算了,现在快没命了,想想不被烦也很好的。”

    “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

    “喜欢啊。”

    “一下子喜欢这么多?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们一起住了十一年,还没听你
说那么离谱的梦话呢。”

    “其实,”刑天说,“她们也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话,让她们靠着哭,至
于是谁她们也不是很在乎。要是少君你很有耐心,愿意陪她们,她们也会靠着你
哭。反正有人陪比自己孤单要好,所以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黑暗中的蚩尤忽然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看着懒洋洋的刑天,听着他说话时
候那似笑非笑的味道。刑天却没有看蚩尤,他自顾自的摸了摸自己胡子拉茬的下
巴,似乎是自嘲说:“很久没人给我剃胡子了,小家伙,猜猜我手心里有几个石
子?”

    “七个,”魍魉忽然回头对着墙壁说,“魑魅,我们也要死了么?”

    “是吧,你想哭现在趁早。”“不想哭,”绿头发小妖怪摇了摇头,“就是
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修了长生的。”

    蚩尤忽然抱起魍魉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魍魉,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有什么
愿望么?”

    想了很久,魍魉说:“我想长大,我一直都想长大,我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小,
现在还是这么小,真想知道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感觉啊。”

    “真没追求的愿望,你要想长大,就先学我说,”刑天不怀好意的笑,“出
去就要先找个漂亮姑娘乐上一乐。”

    “那你听我说完啊,我长大了就要娶魑魅乐上一乐……”

    只听见风伯和雨师那边穿来咣铛一声响,然后是两声哀号,原来这两个家伙
被惊吓过度,从茅草上一起蹦起来撞到了脑袋。

    “哦?这个理想听起来很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妖精会嫁给你?”

    “我都长大了,魑魅为什么不嫁给我?”魍魉好奇的反问。

    “这个问题就象,我都洗脚了,黄帝为什么不舔我的脚丫一样吧?”刑天征
询的看了蚩尤一样,只见蚩尤两颗眼珠不规则的乱转,分明被惊吓的程度不在风
伯雨师之下。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很好啊,”隔壁的云锦小声说,“我的愿望也差不多,
就是想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

    “我也是,我也是,”哀号到一半的雨师和风伯一起附和。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刑天一个人嘿嘿嘿嘿的笑着:“嘿嘿,大家都想
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么?嘿嘿嘿嘿……”

    “那你呢?少君。”

    “我想找个聪明的人,我可以问他问题,我想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回
答了,省得整天都让我很烦很烦。”

    “喔,人为什么要死那个?我比你还烦呢,我要是出去了,只希望再也没有
人烦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魑魅,轮到你了,你的愿望不是嫁给魍魉吧?”

    “我?”犹豫了一下,魑魅说,“我也想找一个人帮我回答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还不知道……”魑魅轻轻摇头。

    “哈哈哈哈,你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哈哈哈哈,”刑天忽然捂着肚子大
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了地上。

    魑魅没有再说话,蚩尤忽然感到心里有一点空虚,也许明天就会被砍头吧?
魑魅却还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妖精活了千年,却不知道自己最大希望在哪里。
漫无目的的一千年,那么这一千年是不是显得更加漫长?

    周围的人都没有笑,四周角落里静静的目光看着刑天肆无忌惮的笑着滚来滚
去,那庞大的身体看着很象一只大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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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炎帝
    锄草者已离去,原野又杂草森森。

    我曾听到的鸟已撞死在,世界灯塔的玻璃罩上。

    生命为什么总是毁灭:难道未来总意味着,一切变化在难以辨认的海上?

    躺在柔软的怀抱中,少年慢慢的睁开眼睛。

    有一个灿烂而模糊的笑容,她说:“你醒了?”

    垂落的天光让他的双眼如此迷离,五彩的光芒溶化成漫漫的乳白色。他想笑,
可是太疲惫,于是噩梦中苏醒的人重又沉睡在远离记忆的平静中。

    “真*** 不够义气,醒了还装睡。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在那里躺一躺?我也受
伤了哦,”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说。

    “别想了,你就是断了三只胳膊,她也不会抱你的。”谁在说话?这样媚惑
的声音,却仿佛是响在天边无人的寂静中。

    有一只手,轻轻掠过少年的额头,眉心开始温暖。

    “云锦……”

    玄天大庙。

    巫师颤抖的手揭开了黄绸,铜铁的盔甲如一尊沉寂的武士,平静的端坐在只
剩最后一人的战场上。

    “啊?这就是你们持咒三日三夜,玄天上帝赐下的新衣服?”黄帝伸出一根
手指,犹豫的摸了摸盔甲的面具。一种彻骨的冰寒让黄帝不高兴的扁了扁嘴巴。

    “是啊,天赐神甲啊!”巫师点头如捣蒜的说,双眼兴奋的通红通红。

    “别逗了,一看你这兔子一样的眼睛我就不相信你!”应龙兜胸一把抓住巫
师的衣服说,“老实说吧,这又是你跟谁家铺子打的玩意儿?”

    “应龙,你不要吓唬神职人员,我看这套神甲威武雄壮,没准真是玄天上帝
赐下的神器,”英招从一边窜了出来。

    “神器?有外形那么差劲的神器么?一定是从哪个铁匠铺子里淘出来的老款
式。”

    “也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嘛,”黄帝一向是很宽宏的,“不过我本来想要一件
长过脚面,上身比较宽松,料子比较柔软的新袍子的,要是那种有米黄色云龙花
纹的最好了,你们是不是持咒的时候念错了?怎么玄天上帝会赐了件铠甲下来?”

    “别听这帮骗子瞎蒙,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了,”应龙大步走到神甲面前说,
“大王你看我踢它一脚,它要是神器就让它咬我。真假立辩。”

    “好啊,”黄帝点了点头,“不过你踢的时候踢高一点,这就算是件神器,
也还是铠甲,你不踢高一点,它咬着不方便。”

    “好!大王您且看好!我踢……”应龙双翼一振,飞起在半空中,凌空摆了
十几个腿花,这才飞星闪电一样一腿刺下。不愧神将的威名,应龙这一腿激起咆
哮的狂风,映着朝阳,全身的银鳞闪烁起来,竟象一柄云天中落下的神剑。

    那是一刹那,短得来不及思索,高高在上的轩辕黄帝感觉到一种来自头顶的
刺骨冰寒。

    黄帝愣了一下——除了苍天,谁能比他更高?

    “嚯,怎么变成一只白鸟了?”英招大惊的指着倒飞回来的应龙。

    应龙满身白霜,哆嗦着抱着胳膊蹲在地下,他一身耀眼的银鳞在那不及思索
的一刹那,已经被寒霜吞噬了。随着他的颤抖,霜霰从他的每一根发稍上落下。

    “真的是……神甲!”

    “就算是神甲,也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吧?”黄帝不满的哼哼,“我们又不是
第一次见神器了,用得着摆这么有伤害力的表情么?”

    “我看见它……睁开眼睛了!”

    “是的,我看见它,睁开了眼睛……”应龙悄悄对自己说。

    从无边的黑暗中突破,在钢铁的森冷中咆哮,星空没有那样深邃,山峰没有
那样沉重,阳光没有那样热烈,霜雪没有那样寒冷。天上人间都没有这样的气息,
莫非只能来自大地的黄泉下?

    那个短短的瞬间,盔甲深处的目光如同百尺千丈的通天长箭,将应龙的身体
冻结在飞跃中。应龙觉得自己象被那枝长箭贯胸的飞鸟,悬挂在箭杆上无力挣扎。

    “好凶的铠甲!”应龙的心忽的往下沉了。

    “别吓唬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它分明没有眼睛嘛,”黄帝在面具的眼孔
里掏了掏。

    “一时眼拙也是有的,大王,这神甲穿着冷不冷?”应龙一边小声嘀咕,一
边将神甲的头盔拿起来罩在了黄帝头上。

    “不冷,就是太重。”

    “奇怪,刚才那么强的寒气,现在都没有了。”

    “也许是太阳出来了吧,”英招一边帮黄帝束起铠甲,一边插嘴道。

    “这一辈子都只配种庄稼!”应龙在心里不屑的骂道。

    “两位爱卿,你们这样瞪大了眼睛看我,是不是这套神甲果然超凡脱俗?”
黄帝身穿神甲,特意拔出尚方宝剑摆了个将军临阵的姿势站在大庙的供桌上。

    “当然当然,大王这一身神甲极为威武,使我想起某种动物来,”英招拍手
赞叹。

    “什么动物?老虎?狮子?还是巨龙啊?”黄帝惊喜。

    “臣正在想,正在想。”

    “大王,英招其实是在骂您,骂您象乌龟,”应龙躲在黄帝脚下小声说。

    “喔,你怎么知道的?”

    “您自己去水边照照看,您穿这身神甲能象什么?不就是乌龟么……”

    “大鸿,你来得正好,你说我穿这身神甲是不是有点象乌龟?”黄帝不悦的
看着英招和应龙,急忙问刚进大庙的大鸿。

    “昨夜微臣领云师铁虎卫,擒拿颛顼、神农、少昊、共工四部质子于酒坊中,
此外还有一名千年妖精,为臣的阳罡所破,”大鸿静静的站在那里,好象根本没
有听见黄帝的话。

    “不服不行,我手下四大神将就你最有气派,”黄帝竖起拇指道,“不过你
闲着没事去抓四部质子干什么?还有那个共工,我不是早叫你们把他赶出涿鹿的
么?”

    “勾结妖邪,诽谤大王,饮酒闹事,灭我军威。”

    “喔!那么嚣张?那你干脆把他们当场砍了算了,带回来又是麻烦。”

    “臣原本确实如此想,”大鸿点头,“大王的心意,微臣明白。”

    “那说了那么多你为什么没有砍呢?难道是没有带刀?”

    “微臣的赤炎从不离身,不过当时有人持斧挡在了一众叛逆的前面。”

    “谁?”

    “神农部的少君蚩尤。”

    “你不会是说你连一个半大的孩子也打不过了吧?”黄帝瞪大眼睛看着大鸿
有些僵硬的脸。

    “不是,只是我当时忽然有一个错觉,我以为我看见了另一个持斧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涿鹿城里找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拿斧的遍地都
是,到底是谁?”

    “炎帝,”冷汗再一次划过大鸿的脸,“我以为我又看见了炎帝!”

    “咣铛”一声,响在静悄悄的大庙中,黄帝挥戈天下的尚方宝剑砸落在地下。

    黄帝的大屋在后土殿后,后土殿下就是涿鹿的天牢。天牢只有头顶的一扇窗,
缤纷的阳光从头顶洒落,蚩尤躺在草堆上仰望一孔的天空发呆。云锦抱着膝盖悄
无声息的坐在蚩尤身旁,象一尊无暇的玉石娃娃,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虚幻的,还
是真实的。

    “完了,我那时候还赞美他胆子大的来着,看这个熊样,他也是被吓得不轻,”
风伯对魑魅摊了摊手说。

    “其实每个人都害怕吧?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做梦的时候满头都是冷汗。”

    风伯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是啊,每个人都害怕,虽然你是个妖精,不过
好象知道人还知道得真多。”

    “妖精和人有区别么?”

    “人会被砍头,妖精会被烧死吧?”

    “**!你们别吓我了,我心肝都快跳出来了。你们被砍了还算是英雄了一把,
我才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雨师在一边发话了。

    “雨师,你怎么也进来的?”蚩尤说,“我本来也想你没那么义气的。”

    “义气?别傻了,早上大鸿叫我去问话,说你和云锦公主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我只听见云锦,想也没想是什么事情,马上点头说,是一起的,是一起的,结果
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哇哈哈哈,你不是白痴吧?太昊族出了你这么个质子也真是遗祸千年了,”
一个魁梧剽悍的人刚刚被踢进了大牢,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始大笑。

    “啊!刑天,你怎么也进来了?你该没有雨师那么呆的啊!”蚩尤指着刑天,
象见了鬼一样跳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可以送饭呢?”

    “呸,少君你要相信我还是聪明的,大鸿一问我,我马上说我不认识蚩尤,
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刑天一屁股坐了下来,懊丧的说,
“可是他们怎么就不信呢?”

    “指望魍魉送饭要等到来生了,他现在一定坐在大街上哭呢。”

    “唉,猜对了一半,你师兄哭是在哭,不过不是在大街上,”蚩尤叹口气,
伸手从大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抓出了一个绿头发圆脸蛋的孩子,一把扔给了魑魅。

    魑魅凌空抄住魍魉,只看见魍魉全身画满了镇妖的咒符,活象一个圆圆脸蛋
的小猴子,正捂着脸哭:“呜,好悲惨,这次又要死人了……”

    “不光死人,傻瓜,而且死妖怪,”魑魅摇着他问道,“你怎么也被抓来的?”

    “大个子说没有关系的时候,背了个袋子……”

    “啊?”

    “我就在他背后那个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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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持战斧的人
    共工手持铜剑的姿势不普通人不同,和所有的人都不同。

    他的身体象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三尺铜剑则化作了弓弦上的羽箭,虽然那
双骨节暴突的双手只是微微的搭在剑柄上,可是每一次他握紧剑柄的时候,魑魅
就为之战栗。共工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握紧剑柄,然后把羽箭和长弓一起暴射
出去。而每一次无论中与不中,他都会闪电般的倒退,而后再次拉开那张可怕的
长弓。

    静止的共工却象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而草包将军带的却并非草包士兵,云师的铁虎卫盛名传遍四方五部,三个战
士默默的围绕着共工行走,尽管其中一个的右臂已经无法握剑,可是三个战士的
走步速度却一丝也未曾变化。三个战士已经成为一圈围绕共工的流水,只有在共
工的长弓射出时,这一圈流水才会变得变化莫测起来。

    共工的肩膀和双腿上不断的涌出鲜血,而轩辕部的一个战士左手腕已经被共
工的肩冲撞伤,另一个则被铜剑划开了脚腕。

    魑魅不象魍魉,她是一个懂妖术而且会杀人的妖精,可是这是她一生第一次
体会到这样强烈的杀戮感,从那三个云师铁虎卫出场,他们就没有准备留下共工
的命。而在共工手里的反击也是最残酷而无情的。

    “疯子,他以为这真是战争么?”魑魅悄悄拔下了一根漫长的青丝。

    可惜有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喂,风伯,你那么踮着脚尖是要去干什么啊?”云锦扯住了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

    “蚩尤?蚩尤怎么了?”

    “你看那里。”

    小街的尽头,是蚩尤猫儿一样的背影。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你有点胆量好不好?”魑魅使劲的
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云锦只扯风伯的袖子,你却扯我的耳朵,哎哟哎哟,这和
胆量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被魑魅闪电一样追上的蚩尤心惊胆战的躲避左
右的目光。

    “**!你真不够朋友,跑得那么快!”风伯愤怒的对着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的打断了风伯。

    “谁说的?”风伯赶快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啊,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好象是杀人啊,”蚩尤小声的辩解。

    “那我和公主去杀人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在他旁边大喊。

    “哎哟,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
清了自己的立场后,赶快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点头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
云锦喊,“看来人这个东西不分雌雄的,都是女的!”

    云锦默默的垂着头,摇了摇头。

    魑魅将手中的长发缓缓的缠在了自己的手上,站直了身体,静静的看着酒坊
中冷洌到极点的对峙。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
在他腿上,偶尔疯疯癫癫亲他面颊的小妖怪了。沉静的魑魅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
逼人的冷艳,就象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
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的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
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
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轻轻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打架的样子,我才觉得人和我想
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人和妖怪
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的生活,”魑
魅慢慢的理过自己的长鬓,“要活得热烈……”

    “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随着魑魅的身形闪电一样掠进了酒坊中。蚩尤的双腿一软,整个的瘫在了地
下。

    云锦依然是默默的垂着头,蚩尤和风伯再也看不见她古镜一样的眼睛。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的看着大地上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的涌向天空,鲜红
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热烈么?热烈的生存,还是死亡?

    明知道热烈的生存背后就是更加热烈的死亡,明知道勇敢让无数人曾经悲剧
的壮观过,为什么还要热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的过一生不是很好么?
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

    可一切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么?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为什么会不怕死?

    曾经那个阳关煦暖的早晨,美丽的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真的是一个傻子呢?”妖精癫狂的笑着跑了。

    也许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

    因为魍魉无助的被人提在天空中,因为魍魉没有错误,他不该死,还因为自
己和妖精是一起的。一起的就是朋友,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被杀?”一个可怕的念头略过蚩尤的脑袋,难道说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共
工?

    这个时刻,恐惧的蚩尤忽然明白了,在他的心中,共工确实是他的朋友。毕
竟共工和他一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而且共工是那么的善良。

    哆嗦着双腿,蚩尤缩头缩脑的跑到酒坊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问:“有没有
酒?”

    “你也害怕啊?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
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着。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灌进了喉咙里,
温和的米酒一样烧着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喝醉了,该不怕了吧?”蚩尤狠狠的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坊的另一侧是风伯满脸通红的站了起来。

    “喝够了没有?”蚩尤极尽豪迈的吼了一句,据风伯说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
直到十年后还隆隆震耳,完全可以媲美他在涿鹿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着将军的士兵甲忽然清醒过来,铜剑一摆,
威武的震慑着来人。

    “喔……对不起,对不起,”有些疯狂势头的少年忽然抓着脑袋腼腆的笑了,
“本来准备发点酒疯的,现在……”

    就在士兵甲哑然失笑的时候,他看见了狂风暴雨一样的拳头。

    “哇,拳头雨吧?那么多拳头……”士兵甲的意识在这个赞美的瞬间中断了。
拳头已经劈头盖脸把他打翻在地下。风伯吹起的狂风让他和蚩尤的速度令任何人
都为之敬畏,三杯米酒更添了无限的贼胆。

    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将军的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
“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迷惑的上去也踩了一个,这才好奇的问:“他都吓昏了,踩有什么意思?”

    “只是说,”蚩尤忽然笑了笑,“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事实上少君们喝酒壮胆的时候,魑魅已经把三个铁虎卫给吓死了。魑魅削了
一只坛子给他们看,用她自己柔软的头发。

    魑魅象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
一个青色的酒坛,另一只手中缠着她漫漫的青丝,长可盈丈,娓娓的拂在她自己
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声,面前三个战士逼发着强烈的罡气,魑魅轻
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的一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少女的面
前,魑魅缓缓的抬起眼睛看那三个惊慌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是傻瓜,魑魅身
上强烈可怖的妖气象无数冰针一样刺入了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的
浮了起来,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卷出无数的圈
子套住了酒坛。

    而后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的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
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可是世间又怎么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的时候,士兵乙小声说:“是千年老妖……我们现在还是晕倒
吧。”

    丙说:“不要骂老妖,你找死啊?”

    “你现在在哪里?”乙左右看了一圈。

    “就躺在你脚下面,妖气吓人,我一忍不住就腿脚发软,现在还是装孙子算
了。”

    乙说:“那丁你呢?”

    丁说:“我本来还想着为大王多尽点忠的,谁知道有人在我屁股后面踢了一
脚,我现在也躺下了。”

    乙说:“敢情就我躺得慢啊?大难临头各自飞,真不够兄弟。”

    蚩尤说:“不慢,我现在也给你一脚。”

    乙如愿以偿的被身后一只黑脚踢得趴倒在地,还听见丁哼了一声说:“别污
蔑我啊,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的……”

    “来晚了!现在不害怕了么?”魑魅哼哼的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狠狠的踩了铁虎卫们几脚,忽然安静起来。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漫无目的的看着地面,说话的声音很细微却
很清晰,“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救了魍魉也许会给
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逃过去了。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
过去吧?”

    “是不是没有机会了?”蚩尤轻声叹息着。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
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必须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
蚩尤咧开嘴无声的笑笑,“其实……谁不想自由自在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冲出来?”魑魅觉得眼前这个蚩尤象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知道啊,自从三年前你问我,我一直想到现在,”蚩尤笑,“可是我
从来都不知道。”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腿,“你踩也踩过了,踢也踢够
了,放我们回去吧。”

    “呸!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
…”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
弱小兵显得多么残忍而且缺乏人性啊。”

    “那样啊,”蚩尤忽然满脸绽开了笑容,不怀好意的蹲下身来瞅着士兵乙。

    “英雄你不要笑了,笑得我很恐惧,我们也是奉了军令嘛。此事犹如逼良为
娼,我们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英雄你就网开一面喽。”士兵乙显然是多年老
兵,脸色苍白的组织着说辞,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

    “那我现在放你回营,你该怎么说呢?”

    “当然是我们忘记了回营的路所以耽搁了。”

    “你用不用脑子啊?你从军多少年了还不记得路?你以为你是路痴,其他人
也都是路痴么?”

    “那不如酗酒闹事吧。”

    “有点道理,这才象实话。将军为什么会被打晕呢?”

    “那还用问?他自己放债赌钱,激起民愤,在赌场里仗着军威出老千,所以
被打晕了,这样还是比较合理的吧?”

    “那你们怎么也都受伤了?”

    “我们不知好歹啊,我们非要去庇护将军帮他打架,谁知道对方人多势众。”

    “可是将军要是说的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英雄您看我这么勇敢都老实招供了,就我们将军那点胆子,我对他晓以利
害,他怎么会撒谎说原本是出来捉拿叛逆呢?”

    “我真佩服你,你到底是怎么在铁虎卫中混了那么多年的?”

    “阳刚如山,阴柔如水,随势而变。英雄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基本上差不多了,”蚩尤微笑的搓着手站起身来说,“魑魅你再吓吓他们。”

    可怕的妖瘴术从魑魅的身边腾空升起,犹如一面接天的青旗,直接透过屋顶
升入了天空。妖瘴中的魑魅柔和的笑着,动人的声音惑人心魄,而同时,妖瘴中
分明有十万狂魔纵声狂笑,磨砺着吮血的长牙。

    “要是回去撒谎……我保证你万魔噬心,永远沦陷黄泉深处,”魑魅娇声的
笑,“妖魔早就饿了。”

    “这次换词儿了,”风伯小声对云锦说。

    “自从她天天躲在学舍外面听夫子授文,好象这类词儿说起来是越来越有压
迫感了。”

    “云锦你要是害怕可以靠在我肩膀上啊。”风伯诚恳的说。

    “不用了,你别挡着我的眼睛嘛,我还要看热闹呢。”

    就在这个皆大欢喜的时候,云锦的脸上忽然失去了人色。

    “快闪开!”看似柔弱的公主不顾一切的扑向了魑魅,用身体遮挡在魑魅的
前面,“神将!”

    这群人中,雨师的雨魂,风伯的风魂,以及蚩尤的勇气和魑魅的妖气,都没
有云锦来得敏锐。云锦的魂天生就比别人都要敏锐,洞察着周围一点一滴的自然
气息变化。

    魑魅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感觉到如此逼人的纯阳罡气,虽然
没有刑天那样霸道而狂暴,可是依然如漫山风雨一样压破了她的妖瘴,一直把她
包裹在其中。数百年来无可匹敌的妖瘴术被轻易摧成碎片,只有先天的“纯阳天
罡”。魑魅觉得一股爆炸一样的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她猛的咬开舌尖吐出了鲜血,
血将纯阳的罡气带了出去,落地就开始沸腾。

    这还是云锦用她的人身为魑魅阻挡的结果。

    妖精满面苍凉的摔倒在地上,这莫非是逞一时之勇的结果?也许蚩尤是对的,
想勇敢,就要先不怕死,可是人人都是怕死的,妖精也不例外。

    “大鸿……”魑魅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神将大鸿的神器“赤炎刀”正架在共工的脖子上。

    周围,魑魅已经被阳罡彻底击溃,而云锦和风伯也被这股纯阳的气焰压制着
摔倒在地上。

    “原来你的神器不叫做风雪神刀,是纯阳的……”共工点了点头说,“下次
要改一改了。”

    “早该改了!”大鸿翻过刀背劈向了共工的脸,“叛逆!”

    共工抬手将铜剑封住了自己的面孔,可是只有嚓的一声,赤炎刀的刀背竟然
将铜剑劈成了两半,又劈中了共工的脸。共工象一片秋天的树叶那样摔倒在大鸿
脚下,他苦笑了一声:“下次大战黄帝要小心你。”

    “恩?你在这里干什么?”大鸿忽然发现了背后的蚩尤,“你应该全身无力
的瘫倒在地上的啊!在我阳罡之下,怎么还有人能站着?”

    “不知道,”蚩尤摇了摇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意思!”大鸿忽然从身边摸出了龟甲和刻刀,“真是万里挑一的例子,
要好好研究。那么先说说我放出阳罡的时候你全身是什么感觉?酸胀?还是全身
颤抖?有没有头部发麻的现象?”

    “没有,什么都没有,”蚩尤往后跳了一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说?那只好带回去拷问了,”大鸿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你的同伙没
那么好运气了。你等身为质子,千里而来,为的是联络五部以献诚意。可是你们
不但勾结妖邪,而且在涿鹿为非做歹,更庇护共工这个狂徒,其心可诛。既然如
此,我也不用犹豫了……”

    “将军,毕竟是三部的质子,那共工好歹也曾是共工部的质子,难道不禀报
大王?”身后的士兵小声提醒。

    “我有分寸,”大鸿脸上的所有神情忽然都消失了,只有霜雪般的冷漠,
“除了神农部的蚩尤,其他一律就地处死!”

    赤炎刀火红的刀刃照亮了地下众人苍白的脸色。

    原本侧身遮挡着云锦的风伯也不由的全身瘫软下去,魑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惨
然,共工象一个疯子一样嘿嘿的笑着,眼睛里泛起浓重的灰色。只有云锦的脸,
是苍白的漠然,而她的眼睛,依然象千年古镜,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清澈。

    “杀!”大鸿喝道。

    杀……

    蚩尤呆呆的看着墙壁上被大鸿冲破的洞口,外面是深夜和白雪。

    一瞬间的无力后是一刹那的火花,冥冥中似乎又看见了那双锋利如犀角的眼
睛,那双眼睛到底在说什么。同样是在一个人说“杀”的时候,被杀的那人淬砺
的眼睛闪亮着,至死都有一种东西在那眼睛里闪烁。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让蚩尤觉得那场往事深得看不见底,到底是谁的英勇和
谁的荣誉,谁的屈辱和谁的悲哀。

    明知道失败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愤怒的失败到最后一刻?

    这些记忆象火花一闪,蚩尤全身掠过了一阵酷寒。

    他手边摸到的是将军落下的战斧,他腾空而起,在空中同样喝道:“杀!”

    那两个杀字在空中对击如千军对垒,沙场决胜,蚩尤这一刻拙劣的身法竟然
比刑天飞跃高台的英姿更加雄伟。大鸿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气息压迫在自己头顶,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龙,飞天的龙。可是当他看清那可笑的身法,又觉得自
己是眼睛出错了。

    无论如何,大鸿退了一步,他那时候只希望能退一步,闪开那种气息。

    一人站立在那里,仿佛对阵千军。

    魑魅焦急的喊着:“蚩尤你回来,你疯了么?”

    云锦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一种慑人的光华。

    风伯在心里悄悄说:“其实有时候他真的是比我胆大。”

    共工无声的笑着舔了舔嘴唇。

    面对虎视耽耽的众军,蚩尤打了个哆嗦,顽强的站稳的脚步:“将军,何苦
逼我们上死路呢?”

    “房子塌啦!”士兵们喊了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酒坊的整个木屋忽然倒塌,大梁椽子和茅草噼里啪啦的从
天而降。大鸿及时的挥舞赤炎劈飞了头顶的几根木头,而在众军却没有那么好的
身手,随着一阵哀号倒在茅草和木头堆里。

    最可怜的蚩尤少君被大梁端端正正的砸在了脑门上,虽然是最轻的桐木。

    狂魔的同党们刚刚充满的焦急和赞叹就被这场横祸打断了,刚刚崛起的英雄
在和敌人英武对敌的时候被倒塌的房屋砸翻在地,这恐怕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反正都是死,”茅草下的魑魅轻轻的对自己说,“终于又看见他勇敢一次
也好……”

    就在众军和质子妖怪们从茅草中探出头来的刹那,四周的一切好象都被封冻
了,从战刀到目光,从目光到心灵。

    两个人静静的对峙在倒塌的废墟中,大鸿的赤炎迟疑的停留在自己面前,另
一侧,少年的身影依然站立在头顶落下的满地月光中。

    他整个人是完全呆滞的,人们甚至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丁点神色,那里
只有一片空白。他就象一尊古老的雕像,可是他依旧马步持斧,左手延着斧刃滑
了出去,仿佛引着一道流畅的弧线。铁虎卫久经沙场的战士们在那静止的姿势中
觉出了战斗的气息。

    一尊战斗着的雕像……

    “将军,他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士兵试探着问。

    大鸿没有回答,一滴冰冷的汗珠悄悄从他脸畔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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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红豆
    “红豆,红豆……”

    “疯子,你回来啦,”酒坊屋檐下的小女孩伸出瘦弱的小手摸在共工的脸上。

    “红豆,我去借钱帮你买了,你要个多大的?”共工乌黑粗糙的面孔上浮起
一种痴呆般的温柔。

    “少君,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刑天躲在墙角后面,贼兮兮的蹲下身来,
偷看共工和盘坐在那里的小乞丐。

    “没有看出来啊,”蚩尤被压在刑天巨大的身形下,“昨天我们不是还被那
些寡妇追么?”

    “我是说我是不是眼睛看不清楚了,我怎么觉得他现在对那个小女孩又温柔
又耐心的样子?”

    “呸!那还不是疯子装的么?你以前对寡妇温柔的时候比他还过分,”魑魅
坐在积雪的屋顶上。

    “啧啧,真想不到这疯子那么卑劣,对小女孩都能下手……”

    “别那么多废话,你说他要借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就是,”刑天恶狠狠的说,“哼,别想逼我再吃素。”

    小女孩分明没有注意到一帮不怀好意的人躲在墙角里。

    “不要多大的,很小很小的就行了,”乌黑的小脸皴裂了,露出糟糕的笑容,
“我就想摸一摸,摸一下就行了。”

    “好啊,我马上就借到钱给你买了,你冷不冷?”

    “不冷,吃饱了就不冷了。”

    共工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

    “呜,真可怜,”魍魉趴在刑天的脑袋上抹眼泪。

    “别那么多愁善感,你老毛病怎么又犯了?涿鹿城里的乞丐那么多,你个个
都要可怜啊?你是个妖精哦!”魑魅尽可能凶恶的瞪着他。

    “大个子,我们走吧,我又想哭了,一哭魑魅就打我。”

    “走……走……不走那个借钱的家伙就没完了,”刑天忽的一转身,一溜烟
的在雪地里跑远了。

    “驾,驾,”魍魉骑在他头上拍着他的脑袋。

    “小家伙,你当你是在干什么呢?”刑天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远处。

    共工从小女孩身边跑回了墙角里。

    “我只要借几个铜锭买一件东西送给红豆,不是去喝酒,保证不是去喝酒,”
共工近乎谄媚的笑着。

    “可是我们也没什么钱了,风伯,你以前说要帮农夫风干羊肉赚钱的,你还
有钱么?”蚩尤摇了摇,把裹着皮裘在一边打盹儿的风伯摇醒了。

    “开玩笑的吧?做法一次累得两个月也爬不起来,拿龙腾风引之术去赚钱,
那是我小时候创造力过剩时候的想法了。”

    “那怎么办?”蚩尤无奈的摊了摊手。

    “都这么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树林里整天都有动物被冻死饿死,天道使之,
不是我们的事情啊?要我说啊,早死早投胎,也许还能生在比较暖和的地方喽,”
魑魅一点也没兴趣的样子。

    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云锦悄悄的走出了墙角。

    “你叫红豆么?”云锦轻轻跪在小女孩的旁边。

    “是啊,”小女孩惊讶的扬起头,“夫人,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

    “不会吧,这么小的孩子就撒谎?”风伯在后面低声说,“刚才她还说吃饱
了不冷的。”

    “我不是夫人,”云锦摇了摇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红豆惶恐的点头。

    云锦娇嫩的手轻轻放下红豆粗糙的小脸上,那些被寒风吹裂的缝隙刮擦着云
锦细腻的手心,云锦轻轻的摸着:“你看不见么?”

    “我生下来就看不见了。”

    “你妈妈呢?”

    “死了,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死了。”

    “死了……”

    泪水无声的划过了云锦的面颊,象一串散落的珠链,轻轻融开了冰冷的雪。

    静悄悄的天地间,似乎能听见云锦落泪的声音。蚩尤呆呆的站在那里,风伯
象是被一道霹雷打在头顶,而魑魅晶莹剔透的面孔上竟然有些苍白起来。

    只有共工在一边古怪的笑着。

    云锦解下肩膀上的白狐裘,围在了红豆的肩膀上,转身走回了墙角。

    “共工少君,你要多少钱呢?”

    “啊?”共工愣了一下,“不知道……”

    “唉,算了,我心软一次,要多少你就说啊,”风伯悄悄瞟了一眼云锦脸上
的泪珠,“几百个铜锭没有,几十个也许还可以,雨师那里应该还有一些的。”

    共工摇了摇头。

    “我那里也许还能找一百个,最多让刑天吃素了……”

    共工还是摇头。

    “别看我,妖精不用钱的。”

    “我实在是不知道多少钱买一个,除了买酒喝,我也不花钱。”共工显得很
老实的样子。

    “一个什么?你倒是说啊!”风伯不耐烦了。

    共工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举到了风伯面前。

    “喔,”风伯恍然大悟,“那不是大饼么?你居然不知道大饼多少钱一个,
我告诉你,那不论个卖,论斤的。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买二十斤来。”

    “大饼我都不认识么?”共工说,“我虽然落魄一点,可是也是质子啊。”

    “那是什么?”风伯的想象力有限。

    “月亮……”

    “我们且说那黄帝正在不周山上如厕,恰逢我们共工部杀到,真是无兵可遣
无将可派……”

    “喂,疯子,就算大王在如厕,也不一定就无兵可派吧?”一边的汉子醉醺
醺的问。

    “你们轩辕黄帝军令森严,他说要如厕,大家就都如厕了,不想如厕的也如
厕了。所以,”共工结论性的挥了挥手,“全军如厕,无将可派……”

    酒坊门口围着一帮耸拉着脑袋的人,看起来衣饰还颇华美的样子。

    “喂,蚩尤,你跟没跟那个疯子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借钱给他,而是月亮没有
地方卖?”风伯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的说。

    “他要是相信我,那他还是疯子么?”蚩尤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叫你买个大饼给他当月亮用你买没买啊?”魑魅问。

    “早就买了,足足二十斤,不过我实在觉得和月亮有点区别,”蚩尤说。

    “哪里?我怎么没看见过?”魑魅揉揉眼睛,左右看了一圈。

    蚩尤头也不回,指了指背后。

    “啊!风伯,你在吃什么呢?”

    “你们给共工准备的月亮……我等了大半天,也饿是不是?”风伯又撕了一
块饼。

    浓重的暮色压住了天空,薄云还丝丝缕缕的浮在空中,云间一轮明月隐隐约
约,象被裹在一团蚕丝里的珍珠。

    “唉,月亮真的那么好么?非要摸一摸,”风伯看着酒坊里依旧吐沫飞溅的
共工,睡眼朦胧,“等你赚够了钱去买一个,别忘了让我也摸摸看。”

    “这里还有,你要不要摸?”蚩尤递给他一个大饼。

    “没有水喝,饼太干了,我不摸。”

    “也是,你都摸了三四斤了,”蚩尤嚼着大饼含糊不清的说。

    “魑魅你不是不吃东西的么,怎么也开始啃饼了?”风伯好奇的问。

    “唉,无聊呗。”

    “疯子,你今天怎么了?老是讲个不停,难道你欠了很多钱?”有一个汉子
听共工说了大半个下午的故事,终于有点晕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汉子说,“大王和你已经从北海一直打到昆仑,又从
昆仑打到天池,这下子还在往云梦打,你们两个累不累啊?”

    “喔,”共工说,“也是,够累的,那么我们接着说大王和我打累了,于是
倒下来一起睡觉……”

    “大王有好多的妃子,为什么要和你睡觉?”魑魅扁了扁嘴。

    可汉子们还是醉醺醺的继续听共工瞎扯。

    “夫人我给你说个故事啊,”红豆肮脏的手轻轻扯着云锦,云锦就坐在她身
边。

    “好啊。”

    “从前有一头猪,它从天帝那里得到了一颗麦种,这颗种子每个月就结新种
子,每结一次就变成两颗麦子。猪拿到了麦种,就高高兴兴的种麦子去了。九天
玄女却说,天帝不好了,这头猪要发财了。天帝问为什么。九天玄女说,我刚刚
算过了,一个月这颗麦种就会变成两颗,一年就会变成四千零九十六颗。天帝说,
可是你看它肚子那么大,四千零九十六颗还不够它吃一顿的呢。玄女说,再过一
年是一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六颗,下一年是六百八十七亿一千九百四十
七万六千七百三十六颗,反正再过五十年,地上的麦子就会一直堆到我们天宫的
大门口,这样我们不用人间的香火,直接吃麦子就可以了。天帝说,这下子完蛋
了,那再过个十年,天宫不是给麦子顶得越来越高么?玄女问,那怎么办?天帝
说不用害怕,你把这个结果告诉那头猪再说……”

    “是啊,那样我们就可以直接踩着麦子山上去给你摘月亮了,”风伯两眼放
光,兴高采烈的幻想着。

    “喂,风伯,你看那里……”蚩尤小声说。

    一柄巨大的斧头狠狠的扎在共工面前的矮桌上,周围的汉子们被吓得满脸发
青,只有共工指着斧头点了点头:“对,我和黄帝大战的时候用的家伙就和这个
差不多。”

    持斧的轩辕族将军愣了一下:“你不要装傻,我早已经知道你这个叛逆胆敢
说我们大王在不周山上如厕,还有和你一起睡觉然后被打得屁滚尿流……”

    共工说:“是啊,那你有没有听说你们大王打输了以后抱着我的大腿求饶?”

    “怎么没听说过?”将军哼的一声说,“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
手下的人早就报告给我听了。我们大王打输了以后逃跑,裤子在扶桑的树枝上挂
破了,头盔丢在蓬莱的猪窝里,仓皇逃窜到百越,藏在染坊里泡得象一个蛮子,
可是最后还是被你的神眼看见揪了出来。我们大王只好死气白赖的抱着你的大腿
哭,说我妈妈还等我回去种田呢……”

    后面的卫士低声咳嗽了一下:“将军您就不要描述了。”

    “对!”将军气宇轩昂的说,“反正我们都知道了,大王怎么抱着你大腿求
饶的细节也不必多说,纳命来吧!”

    “是,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就把斧头架在你们大王又短又粗的脖子
上了,”共工拉过将军的斧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对,对,就是这样。”

    将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战斧说:“我要提醒你一下,我们大王的脖子不是又
短又粗的。”

    “反正细节无所谓,总之我就是这样把斧子架到他的脖子上了。”

    “恩,我知道了,”将军说,“那后来你是不是哗啦一斧子就把他的脑袋砍
掉了,要是我可就砍了。”

    “对啊,我当然砍喽。”

    “我砍!”将军喊着把斧子挥了出去。

    “不过,”共工忽然从将军背后的卫士腰间抽出了一柄铜剑架住了战斧,
“你应该知道你们大王没有这么蠢的是吧?他其实非常狡猾,早已经准备好了他
的尚方宝剑,就闪过了我的斧子。”

    “我们大王真是又英武又狡猾,”将军满意的点头,“然后呢?”

    “然后那颗猪头就在我的斧子左边了啊,你想想我会怎么办?”

    “猪头哪里跑?我往左边砍!”将军茅塞顿开。

    “铛”的一声,共工又架住了战斧:“这时候我们就施展法力飞上天空。”

    “我不会飞哦。”

    “那我们一起跳一下,稍微表示一下嘛。”

    共工和将军一起小步的跳了一下,说:“我飞了……”

    “反正你们大王道行高深,飞我是比不上他的,所以我脚下一滑就重新栽到
了地面上……”

    “对啊!”将军大喜,“这话你是说对了,我们大王道行高深,你怎么比得
过?你一定是这么一滑,摔得……”

    将军沉重的身体使劲的扑在地上,随手把斧子放在自己脸上说:“就该这样,
摔得非常悲惨……”

    “将军怎么了,”士兵甲犹豫着问。

    “你新来的不知道,其实我们将军一般还是很英明的,他就是有时候反应稍
微慢那么一点点,幻想稍微多那么一点点,我们也就需要稍微多等那么一会会,”
士兵乙说。

    “一会会是多长?”

    “你跟丙和丁说说,他们要是也有空,我们先打四圈麻雀?”

    “小子,敢耍我?我和你拼了!”

    酒坊里铜剑战斧叮当响成了一片。

    “终于开始打了,”士兵乙感叹一声说,“我们将军武艺高超,天下无敌,
稍等片刻立见分晓。”

    “不会……”士兵甲小心的问,“是又等四圈吧?”

    乙摇头,“怎么会?立等可知。”

    “啊……”一声凄厉惨痛的哀号,伴随着咣铛一声武器落地,酒坊里顿时响
起了狂笑声。

    “看,立见分晓,”士兵乙说,“甲,你赶快帮将军包扎止血,实在不行打
他几个耳光他就醒了。丙和丁跟我上,我们去把那个疯子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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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雪
    起了床,黄帝快乐的舒了一个懒腰,提起锦绣的长袍,颠颠的跑进了茅房。

    黄帝总是很勤苦的,这个美德大臣和诸将都可以为证。因为每天早晨当他们
睡眼惺忪的赶到后土殿上的时候,黄帝的书简早已经摊开,上面一定有一柄小小
的刻字刀,而一盏明灭的小灯完全体现了一代名君躬身国政的真实形象。

    不过事实上黄帝只是生活习惯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每天过了半夜就起来,然
后跑到后土殿上把书简摊开,刻两个字以后,把刻刀留在最后一个字的某个笔画
上,再调一调小灯的灯芯。等到一切的情调他都比较满意之后,他就小跑着去茅
房了。

    再后来……是洗个手跑回后土殿后面的大屋中搂着妃子再睡一个回笼觉。

    “奇怪,茅房里怎么有一股酸腐的味道?”黄帝刚刚蹲下来就抱怨了一声。

    “大王,夜起风寒,真是巧啊,微臣有幸,又瞻仰到大王勤于国政的丰姿,”
旁边的黑暗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

    “啊!”黄帝悚然,“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我不是派那个苍颉去教导质
子了么?”

    想起以前每天半夜冲进茅房都看见苍颉满脸严肃的拎着书简刻刀在一边记录
起居,黄帝的噩梦又一次从心底悄悄浮了起来。

    “苍颉……不是你吧?”黄帝轻轻把手拢在耳朵上等待回答,心惊胆战的笑
着,“哈哈哈,不是你吧,可千万得告诉我不是你哟……”

    “大王真是英明啊,让臣下刻下来,刻下来……”

    “哟,”这句无比熟悉的话剥夺了黄帝最后一丝希望,他腿一软差点从坑里
摔了下去。

    “大王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要不是我行伍出身多年戎马,现在就给你吓掉下去了。”

    “大王老当益壮,更要刻下来,啊刻下来。”

    茅房里都是一声声刻刀划过书简的声音。黄帝蹲在那里,一手托腮,想象黑
暗里苍颉满脸崇敬的神情。

    “喂,苍颉,我们的质子没有都逃跑吧?”

    “没有啊,大王这么伟岸,您不让他们逃跑他们当然就不逃跑了。”

    “那,”黄帝很委屈的说,“你既然有事情做,为什么还来茅房埋伏我?”

    “喔,我是来和大王讨论五方玄天大典的事情,我们要办成什么样的规模呢?”

    “规模?”黄帝撇了撇嘴,“当然要越大越气派越风光越好!要有各色瓜果,
找人练习歌舞,先酿它一千斤老酒,我们再砍两百头肥猪,大家一起狂欢,怎么
能把大臣们都喝晕了怎么好。”

    “……是五方玄天大典。”

    “喔,”黄帝顿时没了兴趣,“我还以为大庆战胜神农部十六年呢。反正你
去负责吧,越体面越好。还有,我要做一身新衣服参加。”

    “记下了,记下了,”苍颉连连点头。

    “记下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真的肚子痛啊?”黄帝等了很久,看苍颉也
不动作。

    “臣正在努力……臣从晚上一直蹲在这里等待大王,现在感觉不到腿在哪里
了……”

    冬天的细雪,涿鹿的早晨。

    寒冷的冬季一不能耕种,二不宜出门,所以涿鹿城的人们多半在家睡觉。酒
鬼们会泡在暖融融的酒坊里,喝醉了以后再回家睡觉,当然不乏走在雪地里就直
接开始睡的。丞相风后盘算着很高兴,这样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能减少一大批酒
鬼了,所以他也兴高采烈的在家里开喝,喝得越多越觉得自己能将涿鹿城变成一
片没有酒鬼没有懒虫,人人奋勇杀敌辛勤耕种的乐土。

    风后就是这么一个充满幻想的家伙。

    而涿鹿城还有一批没什么幻想,整天无所事事的家伙,他们也是风后最大的
心病——质子们。

    此时学舍里烧着暖阳阳的火炉,铺着苇席的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躺满了质子们
和卫士们,多半都是昨天夜里在酒坊里喝醉了还没有醒的。而醒着的也没有打算
读书,书简和刻刀扔得遍地都是,一帮人聚成一团,中间一个满头大汗的质子在
摇坛子。

    “七,我要七!”

    “五。”

    “还是四,我就押四,难道押了五十盘四也开不了一盘?”

    “喂,摇坛子的,我家少君押了五十盘的四也开不出一盘,你是不是在出老
千啊?”

    “呸!你家少君把他前年押的四都算上了……”

    一切都是因为夫子现在感觉不到腿在那里。

    白衣胜雪的小公主局促不安的跪坐在席子上,周围是一圈质子痴痴的目光,
温柔的眼波流了一地。

    “云锦公主,你上个月说身体好了就和我去郊外采野花的。”

    “啊……是么?”云锦满脸通红的说,“我说过么?上半个月还是下半个月?”

    “云锦,你都忘记了,呜呼,好生的绝情啊。”

    “喂,小子,不要以为你是陈峰氏的少君就敢对云锦公主拉拉扯扯。绝情怎
么了?绝情你去死啊?”

    “呜,生无可恋,我去跳河了……”

    “要去趁早,你还在那里啃大饼做什么?云锦,别理他,让他去跳河。不过
公主啊,”使劲挤上来的质子忽然满眼泪花,“公主对我可要有良心,前个月公
主说头不昏了就和我共游若水的。”

    “这位少君你贵姓何氏?我好象记不得了,你不要这么吓我……”

    刑天象一座小山似的坐在娇小的云锦背后,一边看着质子们争先恐后的拉着
云锦说话,一边小声的嘀咕:“这些话怎么听起来都那么耳熟……哦,有点毛骨
悚然的感觉。”

    学舍门外忽然卷起了接天的龙卷。

    龙卷中,青衣乌发的少年乘风天降。一时间风采无二,恍如天外飞仙。

    “哇,风伯又玩这个啊?”一个质子不服的哼哼。

    风伯看也没看他,小步窜到了云锦身边,兴高采烈的说:“云锦啊,终于下
雪了,你说下雪了就一起去城外面看雪的,这次可不能再骗我们了。”“喔,”
云锦终于点了点头,“不过雨师不是也要去的么?他还没来呢。”

    “不必等他了,他为了和你出去玩,昨晚在自己家里念咒施法,步斗禳星,
足足忙了一个晚上才降下雪来。今天早晨看见真的下雪,高兴的喊了一声就累晕
过去了。”

    “这样啊,可是天气那么冷,出去不方便啊。”

    “不要紧,我吹一阵大风就把我们一起吹去了。”

    “不过你不认识东南西北,上次说要吹我们去东岳,结果落下来才发现是南
海……”

    “哇,云锦你不是又准备赖帐吧?”

    “那……如果蚩尤去我就去喽。”

    蚩尤坐在屋檐下发呆。

    屋檐下的冰棱上垂下一滴一滴的雪水,雪光映照下,蚩尤显得越发的呆……

    旁边的少女用双腿勾住椽子,倒垂在蚩尤的身边,一缕青丝就在蚩尤脸上扫
啊扫的:“蚩尤,你又在发什么呆啊?”

    “其实不是发呆,”蚩尤抓了抓脑袋,“没事情做嘛。”

    “很多少君在约你的云锦公主出去踏雪,”妖精向云锦飞过了一丝飘忽的目
光,“你还在这里不慌不忙?”

    云锦一双古镜般的眼睛和周围质子们满眼的红光都投在蚩尤的身上,这时候
看见魑魅转眼看他们,张张脸上又都浮现起呆呆的笑容。而云锦脸上悄悄的一红,
目光又静静的垂落回席子上。

    “看什么?没见过喜欢倒挂的么?”魑魅凶狠的呵斥压不住她天生语音的娇
媚。

    “哦,云锦很懒的,肯定不会和他们一起出去,”万众瞩目的男主角很有把
握的说。

    “哇,真的是一个呆子。”

    “还是一个多吃多占的呆子。”

    “啊,老天啊,你为什么如此不公平。陈峰少君,你等等我,我也去跳河。”

    蚩尤对着冰棱上垂下的水珠吹了口气,水珠破碎纷飞,星星点点的水,一片
晶莹的背后是千里素衣的涿鹿之野。

    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雪落如羽。

    “又下雪了啊……”蚩尤说。

    魑魅的心里忽然跳了一下,今天蚩尤的沉默中似乎有一丝异样。

    魑魅忽然感到身旁涌起了一团黑云,扭头看去的时候,正有一个高大魁梧的
身体挡在了屋檐前。一条大汉,熊躯虎步,双目有神,无声的站立在屋檐前,静
静的凝视着蚩尤……

    魑魅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这个千年的妖精也忍不住要逃跑!

    在她来得及跳下来之前,大汉嘿嘿的笑着搓了搓手掌说:“少君,有没有钱
借给我?”

    “我们还是快跑吧……”天不怕地不怕的魑魅开始拉扯蚩尤的胳膊。

    又一团更大的黑云挡住了共工,天神一样的大汉双眼喷着怒火,岳峙渊停的
遮挡了共工所有退路。共工吓得白了脸,小心的回过头去。

    “喂!不想活啦?”刑天恶狠狠的揪起共工的衣服,“上次你借了钱我整整
吃了半个月的素,你又来借钱。还要我吃素?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刑天一把从腰间抽出战斧横在共工的脖子上:“你再敢说借钱我就自刎在你
面前,让你脱不了关系!”

    “大个子,”一只小手忽然从刑天背后探出来,“你不是昨天输了盾牌,觉
得了无生趣了吧?”

    “别烦别烦,”刑天一把打在绿头发的小脑袋上,“我是了无生趣,不过现
在我得把晚饭的荤素搞明白了才能跟你算帐。”

    “啊……”一生凄厉的尖叫,随即转回来陈峰氏的少君晕倒在地下,蹬了两
下腿说,“妖怪!”

    魑魅脑袋哄的一响就把魍魉从刑天背后的袋子里揪了出来:“叫你老老实实
的呆在里面你跳出来干什么?”

    席子上宁静娴雅的小公主忽然跳了起来,闪身在门口挡住了质子们的视线。
比她更快一步的风伯分明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窜上去狠狠的踹了陈峰少君两脚
:“要死不趁早,黏黏糊糊的真不象个男人,我踹我踹……”

    唯一镇静的蚩尤呼的扯下了刑天背上的口袋,当头把魍魉罩在里面,一把抱
起来猴子一样窜了出去。此时他表现的充分的领袖风范使得他未来的一大帮子死
忠党羽也跳啊跳的追了上去。只把一堆目瞪口呆的质子留在学舍里。

    早已熟悉晨跑的蚩尤飞快的奔跑在涿鹿城的大街上。

    “少君,对不起啊,”魍魉在口袋里小声的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先忍一忍,我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再放你出来。”

    “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蚩尤诧异的停下脚步。

    “能不能换公主或者魑魅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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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去昆仑
    一滴冰冷的水珠打落在蚩尤的头上。

    云锦……在哭么?

    又一滴水珠。

    云锦……还在哭么?

    还有一滴水珠。

    云锦……怎么老是哭啊?

    “怎么好象还有东西压在我胸口上?”蚩尤模模糊糊的想。

    使劲的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对碧绿的大眼睛,满是天真的看着他。两颗雪
白的尖牙上,口水一滴一滴的打在他额头上。

    “啊!妖怪!”

    蚩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从席子上跳了起来。

    魍魉原本好奇的趴在他胸口上看他睡觉,这时候被颠落到了席子一边。而坐
在蚩尤腿上的魑魅却随着蚩尤的跳起轻轻的飘在空中,等到蚩尤的力量用尽又掉
了下来,魑魅依然稳稳的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啊!你们怎么进来的?”蚩尤想起这是在自己住的高台里。

    “喔,魍魉,我们怎么进来的?”魑魅也记不太清楚了,她至少知道几十种
偷进来的方法。

    “我们吃完早饭,在大街上转了个圈子就进来了啊。”

    看着魍魉老实认真的样子,魑魅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你吃完早饭了还对我流什么口水啊?”蚩尤心惊胆战的想起魍魉的尖牙。

    “唉,”魑魅叹了口气,“少君你不用害怕,魍魉不吃人的,他就是看见人
的时候还象先辈那样流点口水。这是他身上唯一象妖怪的地方了。”

    “那你呢?”蚩尤迟疑着问魑魅。

    “以前当小妖的时候一直梦想着找个人来吃吃,可是那时候涿鹿还没建成,
周围荒无人烟,最后还是丧失了机会。现在我又不需要吃东西了,”魑魅很惋惜
的说。

    “少君!有多少妖怪?”

    忽然间,屋子里弥漫着万钧风雷之势,而后整面墙壁倒塌下来。刑天勇武豪
放的赤裸着全身冲进了屋子,左手戚右手干,睡眼朦胧的顾盼着。

    一人两妖愣愣的瞪大眼睛,蚩尤还躺在席子上,魍魉已经拿起一张苇席遮住
了脑袋,而魑魅正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喔!”刑天稍微拿盾牌遮掩了自己,堆起灿烂的笑容说,“哇哈哈哈,原
来是这么一个妖怪啊,失礼了。少君,属下真是太失礼了。既然你们这么亲密,
我就不打搅了。”

    在蚩尤来得及反应之前,刑天已经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少君,你这个属下是这么一直有特点么?”魑魅问。

    “我这个属下不是很长脑子的……”蚩尤尴尬的解释说。

    话音还没有落,刑天忽然又冲了回来,一把抓住魍魉拎了出去。昂首阔步的
走向门口,刑天说:“让妖怪和少君留在一起就够了,小家伙你和我一起出去吧。”

    魍魉很不服气的抗议说:“我也是妖怪啊。”

    刑天不屑的撇了撇嘴:“就你这副模样,我可看不出你哪里妖。”

    门扣上了,蚩尤说:“我早就说我这个属下不是很长脑子的……”

    “姑娘你不要总是坐在我大腿上可不可以啊?”蚩尤试探着。

    “哦,抱歉,我以前总是坐在高的地方,不习惯坐在席子上,”魑魅终于跳
了下来。

    蚩尤悄悄打量着这个艳丽无双的妖精,缩了缩脑袋。

    “听说涿鹿城里勾结妖邪的人都会被处以极刑是不是啊?”魑魅坐在屋子高
处的椽子上问。

    “好象是这样吧。”

    “那少君到底为什么要救魍魉呢?”

    “其实我昨天晚上睡得很糟糕……”

    “睡得很糟糕?”魑魅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我刚刚睡着一会儿……”

    “睡着一会儿?”魑魅按捺住伸手去摸蚩尤脑袋的冲动。

    “我是说我整整想了一夜,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蚩尤老老实实的说。

    椽子上的魑魅忽然失去了平衡,修长的身体以一个头下脚上的舒展姿势栽了
下来。

    “魑魅你又玩这个啊,小心不要栽过哦,”门外和刑天赌石子的魍魉忽然说。

    刑天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响,还有一声愤怒而柔媚的吼叫:“你
要提醒就提醒早一点嘛,说这么晚还有什么用?”

    “魑魅对不起啊,我在和大个子赌石子呢。”

    “别废话别废话,”刑天蹲在天井里,不耐烦的催促着,“这次该你猜数字
了,我一定得把本翻回来。”

    魑魅从苇席上的大洞里灰头土脸的爬了出来,一边梳头一边不耐烦的对蚩尤
说:“怎么,没见过姑娘摔到地上的么?”

    “没见过这种方式的……”

    “我说少君,我呢,只见过两种人,”魑魅说,“一种是比较蠢的,总是想
占别人的便宜,还总是给别人看出来;一种是比较聪明的,想占别人的便宜,可
是别人还不容易看出来。你那个大个子的卫士是第一种,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听起来我应该是第二种了,”蚩尤呐呐的说。

    “不是,”魑魅叹息着摇摇头,“谁也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是第三种。”

    “什么叫第三种?”

    “就是和门外那个绿头发妖怪一样,蠢到了极点的那一种!”魑魅挥手指着
门口说。

    “你觉得是……就算是吧……”蚩尤手足无措的说。

    魑魅瞪了他半晌,失望的摇了摇头,跃上另一根椽子,自己独自发呆起来。

    “真奇怪,昨天晚上你看起来不象那么傻啊,”许久,魑魅在椽子上小声说。

    “那是酒没有醒的时候。”

    “还有一种可能!”惊雷一样的速度,来不及眨眼的瞬间,蚩尤忽然看见魑
魅出现在离他面孔不到半尺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什么?”对这个美丽的妖精心存恐惧,蚩尤小心谨慎的问。

    “就是你非常非常的狡猾,把我也骗过了!”魑魅咬着雪白的牙齿,恶狠狠
的说。

    “啊……”

    “不过呢?”少女伸出一根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蚩尤苍白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倒不象有多聪明的样子。”

    “你是真的傻么?”飘渺如风的声音。

    “我……”茫然的蚩尤。

    “真的傻么?”

    “我……”

    “真的么?”

    在初日纯净的光辉中,柔软的嘴唇轻轻贴在蚩尤的嘴上,阳光穿越两张面孔
之间的狭窄距离,散射出绚丽的色彩。

    “咕咚……”蚩尤一脸惨白的倒在席子上,两眼一眨不眨的望着屋顶。

    “哈哈哈哈,好象是真的傻呢,”屋子里爆发出妖精纵情的媚笑,“原来人
里面也有这样的呆子,哈哈哈哈。”

    魑魅轻盈的身体似乎被风吹了起来,毫不着力的飘向了窗户外,渐渐的变成
了视野中了一片落叶:“呆子,我明天再来了。”

    “大个子,你们家少君的气息好象忽然弱下去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别想诱我走开,赢了想跑?没门!女人我最拿手,我一看那个妖怪的样子
就知道我们少君时来运转了!继续猜,我手心里有几个石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铜
锭。”刑天随手抓起一把石子。

    “那是你还不了解魑魅吧,”魍魉嘟哝着,“十五个。”

    刑天一边诡异的笑着,一边发狠把手心里的一枚石子捏成了粉末:“看你这
次还猜得中?”

    一把石子洒落在地下,滴溜溜的滚动着,不多不少的十五个。刑天瞪着铜铃
一样的大眼,魍魉拿走了他的最后一个铜锭:“被你捏碎的那个不能算哦。”

    “哇,真是妖怪啊,我又成穷光蛋了。”

    “你也要赌裤子么?”

    早晨,涿鹿城的天空总是如此的清澈而明朗。

    蚩尤和刑天飞跃过大车、小车、老人、孩子,奔跑在一群女子的前面,将越
来越长的道路抛在身后。

    “少君,再快一点就都甩掉了。”

    “可是还有一个甩不掉的。”

    “哪一个?”

    “你看屋顶上的那个。”

    短裙长带的少女站在远处的屋顶上,娇嫩的唇边带着艳媚狡黠的笑容,笑得
人又迷乱,又惶恐。

    “哇,这个小妖精又来找你干什么?”

    “只要不亲我就行……”

    “什么?少君,你连这个都害怕?算了,炎帝的最后一个孙子是永远也没有
机会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了,”刑天大呼着加快了速度。

    蚩尤喘着粗气,和刑天一起躲在一条狭窄的岔道里,外面是散乱的脚步声。

    “刑天,她们不会找到我们吧?”

    “外面的应该不会,这次的没有那么聪明了,”刑天抹了一把冷汗,“可是
少君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蚩尤小心的探看外面的情形。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啊。”

    蚩尤迷惑的转过头来:“啊!这个女人从哪里跳出来的?”

    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正攀着刑天的胳膊,甜蜜的把脸蛋靠在他的胸口:“我
在这里等了八天,你总算躲到我这条岔路来了,这下你跑不了了吧?”

    刑天苦着脸。

    “呜,刑天,你没有良心……”寡妇轻轻拈起刑天的葛布衫擦眼泪。

    “这个……婶子,啊不,大嫂……你贵姓何氏啊?我真的认识你么?你不要
吓唬我,我虽然长得高大,其实胆子很小的。”

    “呜呜,你果真没有良心,你上个月吃了我烤的野猪,还说要和我一生偕老
的。”

    “喔?上个月是不是腊月?我是上半个月说的还是下半个月说的?”

    “呜呜呜,上半个月。”

    “上半个月?啊,上半个月……那你是阿夕吧?”

    “呜呜呜呜,不是。”

    “那么肯定是阿松了?”

    “不是。”

    “阿贞?”

    “……”

    “阿夏?”

    “……”

    “那你自己告诉我好不好嘛,你知道我记性很差的,你不是欺负我么?”

    “其实我也不要记得你记得我的名字,”寡妇死死的抱着刑天,仰起那张楚
楚可怜的小脸看他,“我只要你安慰安慰我,让**在你胸口哭一场就可以了。”

    “那上个月的烤野猪就算抵了帐好不好?”刑天试探着,他们的钱又用完了。

    “好,一言为定!”美丽的寡妇说。

    蚩尤在一边点头,反正刑天也一直乐意出让他的胸膛让寡妇们流泪,至少这
次他们还能抵消一头烤野猪的旧帐。

    “成交!不过野猪肉都是我们少主蚩尤君吃的,你能不能考虑靠在他胸口哭
呢?”刑天小声的在女子耳边说。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魑魅吃吃的笑着扯了扯蚩尤的耳朵。

    一阵狂风迷乱了街头所有人的眼睛,蚩尤和少女忽然都消失了。

    “魑魅……”

    “恩。”

    “你不想喝一口酒么?”

    “我正在喝啊。”

    “我是说我们坐下来面对面的喝。”

    “我们现在不就是面对面的么?要不然我怎么能看见你的眼睛啊?”

    酒坊里,魑魅晃悠着修长的双腿,端坐在蚩尤的大腿上,一边拿着一碗米酒,
一边百无聊赖的用草叶扫着蚩尤的脸。

    “却说那北方吹来一阵大风,那风中阴气滚滚,百鬼哭嚎,顿时把先锋应龙
的双翼吹折。”

    “那后来呢?”旁边性急的汉子追问道。

    “黄帝一方虽然折了应龙,可是神将大鸿已经飞起在半空中啊。大鸿的哭月
神刀乃是他十八岁祭见玄天上帝的时候,上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里山川
化作荒芜。大鸿大吼一声挥舞神刀,顿时将共工部的左翼杀出了一个缺口。”

    “那黄帝没有出马么?”

    “那怎么可能?黄帝的尚方宝剑早已经飞舞在云间,此时化身成无数的剑影
射下,就如一场漫天剑雨,当者必死啊!”

    “那我们轩辕部岂不是已经胜了?”

    “哈哈哈哈,”一阵嚣张的狂笑声,“可是我们共工部的大将共工早已经飞
在九天之颠,黄帝的头顶。对!就是我啊!我一把将掌心狂雷丢下,把黄帝炸了
个黑脸红眼,直栽下九天云端。首领既破,你们轩辕部作鸟兽散,从此天下再也
没有轩辕黄帝了。”

    “哈哈哈哈,”周围听热闹的人大笑了起来,“共工你怎么说还是你赢,那
大王成什么了?”

    “大王虽然神勇,可是怎么比得上这么疯子啊,”另一个汉子接口笑道。

    “疯子不听你瞎说了,这几个贝钱你拿去喝酒,明天不编新的我们就直接把
你扔到酒缸里去。”

    围在一起的汉子们哄笑着散了,只剩下中间一个魁伟如天神般的……乞丐,
随手抓起了桌上的贝钱扔给酒坊的主人:“三天前欠的酒钱还了。”

    酒坊主人笑骂着:“这是三十天前欠的。”

    魑魅好奇的拍了拍酒坊主人的肩膀:“这个疯子那么大胆子,怎么没人来捉
他呢?”

    酒坊主人呆呆的望着魑魅的艳色:“反正是个疯子啊……”

    蚩尤也好奇的走到了那个叫共工的疯子身边,犹豫着说:“你老是这么说,
将军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知道啊,”共工有点忧郁的样子,“可是我不打赢黄帝怎么能去昆仑
呢?”

    “去昆仑?”

    “是啊,我打赢了黄帝就去昆仑。”

    共工用陶碗给蚩尤倒上了酒:“是蚩尤少君啊。”

    蚩尤摇摇头:“我不喝酒,爷爷不让我喝酒的。”

    “炎的孙子不会喝酒么?以前你爷爷能喝十斤酒,吃一头猪。”

    蚩尤心里想象了一下,结果还是一头狗熊。

    共工给自己倒上酒:“还是喝酒好。每次喝醉了,我就觉得我能打倒轩辕氏,
然后自由自在的往西奔驰。然后越跑越高,去昆仑。”

    “你还没有到昆仑,大王就把你抓起来了,”蚩尤苦笑着。

    “我不怕的,”共工诡秘的笑着,“我根本不害怕。”

    “蚩尤蚩尤,我们不要理这个疯子了,你看他真的疯掉了,”魑魅还坐在他
的腿上拿叶子扫他的脸。

    “我听说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中,九重弱水十二玉楼,所以很想去看。可是我
是质子,所以不能。”共工已经喝了一斤米酒。

    “你也是质子?”

    “是啊,共工部的,”共工眯着眼睛。共工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很配他魁梧
的身材,可是眼睛里总有一丝模糊。此时,一丝模糊弥漫了整双瞳子。

    “那你知道昆仑山里这里有多远么?”魑魅笑着问。

    “有人说是一百万里。”

    “你一天走一百里,就要走一万天啊!”

    “对啊,就是三十年。”

    “你今年多大?”

    “四十岁。”

    “一趟往返需要六十年,你能活到一百岁么?”

    共工开心的笑了:“你真傻,我都到了昆仑了,为什么要回来?”

    “我傻?”魑魅对蚩尤比了个鬼脸。

    “那你到了昆仑,都七十岁了,有什么好的呢?”

    共工说:“很多人都会活到七十岁,为什么大家要活到七十岁呢?”

    魑魅忽然愣了一下。

    共工说:“我也不知道,我活到七十岁,就是为了去昆仑,自由自在的去昆
仑。”

    共工喝到三斤的时候开始仰天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手里没有十万雄
兵呢?我要带他们跨越不周山,扫平轩辕的领土。”

    “然后呢?”

    “去昆仑。”他双眼精光四射。

    “为了去昆仑就要打仗么?就为了你去昆仑,会死人的。”蚩尤皱了皱眉头。

    “是啊,会死人的,”共工呆住了,“会死人的……”

    共工忽然跳起来,缩到酒坊的小窗边喝酒,一双眼睛又模糊起来。

    “哼,”魑魅说,“疯子!”

    很久,共工耸拉着脑袋从窗户边跑了回来,歉然的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可是……我还是想去昆仑。”

    蚩尤和魑魅面面相觑。

    “来啊来啊,我们说轩辕和共工大战渭水吧!”在蚩尤和魑魅来得及反应之
前,共工大笑着跳了起来,在酒坊的中心使劲的喊。

    “疯子又说故事了,疯子又说故事了,”汉子们哄笑着又围了上去。

    魑魅拉着蚩尤,逃跑一样窜出了酒坊。

    “可恶的疯子,”魑魅恨恨的说。

    “把妖怪都气成这样了……”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魑魅凶狠的瞪起了眼睛,可是她的表情忽然凝固了,因为她
看见蚩尤的目光在一瞬间古怪的凝固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顺着蚩尤的视线看去。

    正是夕阳,如血的残照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魑魅看见了相拥的人们……

    周围是淡淡的烟尘,有南来北去的过客归人,他们就这样擦过刑天的肩膀经
行在繁华的涿鹿街头。没有人多看一眼,没有人停下一步,行人如无意的流水。
只有流水中凝固的身影如此温柔。

    魁梧的汉子轻轻的怀抱寂寞的女子,让她精致的脸儿埋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
女子的柔弱象水里的一片落叶,汉子的坚强象经历数百万年的礁石。一阵风吹起
了女子鬓边的青丝,就象纠缠人心的丝。

    只想哭泣的女子?在一片没有边际的宽阔胸膛中。哭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又
是谁的泪水和谁的胸口?

    那个瞬间,妖怪和未来的狂魔被阳光如箭一样钉在了酒坊的门口。

    “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刑天根本没有心肝的?”

    “记得。”

    “以我和他相处了十五年,我敢肯定他现在是假装的。”

    “没错。”

    “可是明知道他是假装的我怎么还那么感动呢?”

    “因为你是个傻瓜。”

    “那你为什么也那么感动的样子?”

    “我只是想打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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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前尘
    四人二妖走了涿鹿城的夜里。

    “雨师,我刚才摔那个大家伙摔得真过瘾!”

    “下次你摔的时候看准一点,周围有什么水缸啊、桌子啊、石头什么的,就
把他往那里摔。老是摔在我身上,我现在还直不起腰呢。”

    “唉,下次,下次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痛快的打架啊?”

    “估计等我们把赢来的钱花完了就差不多了。”

    “啊……妖怪,你在干什么?”蚩尤心惊胆战的看着魍魉。

    “我在分钱啊,”魍魉被魑魅提在手里,一边脚不着地的往前荡去,一边一
手一块把所有铜锭掰成两半。

    “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你把一半的铜锭给我们就可以了啊。”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魍魉一边掰一边说,“给你一半,再给你一半,
又是一半,这里还有一半……”

    “姑娘,你师兄识数不识数啊?”云锦摸着魍魉一头绿茸茸的头发。

    “按道理说……”魑魅思考了很久,“五百年前师父应该教过他的。”

    “真傻,”云锦抱起魍魉,“都忘记了吧?”

    “忘记了,”魍魉露出两颗精致雪白的小尖牙,以一个令魑魅羞愤欲死的天
真笑容回答云锦。

    就这么走着、走着,妖精们消失了,然后雨师和风伯也消失了。

    很多年后蚩尤想起那个夜晚,是六个背影,四个背影,而后两个背影的残断
图画。而云锦始终在他的身边,因为云锦拉住了他的手。

    涿鹿城的小街很细很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头。蓦然回首,蚩尤看见身后已
经是空荡荡的寂静,微冷的夜风使他悄悄握紧了云锦的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向前方。

    前方在哪里?

    远处房屋的高顶上,少女坐在湿润的茅草上,晃悠着精致修长的双腿,凝视
走向远处的一对背影。

    旁边的孩子用他圆鼓鼓的小手正把一堆半截的铜锭捏成一整块。

    “魑魅,我们回树林吧,”魍魉说。

    “为什么要回树林呢?”

    “我不喜欢这里,我以后不再哭了,我们回树林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啊?”

    “我不想回去……”魑魅的眼睛里,那对身影转过的小街的拐角,再也看不
见了。

    “那……”魍魉说,“我留下来陪你。”

    “师父,”魑魅问记忆深处的老妖,“原本就没有永生的机会,他们为什么
还要战斗呢?浪费短暂的生命?”

    “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老妖依旧难看的微
笑着。

    “我叫魑魅……”

    “我叫蚩尤……”

    蚩尤……

    少年扬起他乌黑的长眉,攥紧了秀气的拳头。

    那个瞬间周围似乎不是酒坊,而是千百万长戈的沙场。少年眼睛里只有战斗,
尽情的战斗。他的眼睛里有一颗火星,魑魅觉得胸口很温暖。

    那颗火星是快乐的么?为什么快乐的战斗着?

    月光下的影子很长。

    蚩尤说:“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影子也是很长的。”

    他抬手指向无尽的远方:“一直长到那里。”

    云锦说:“你指错方向了……”

    “蚩尤,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帮那个妖怪的。”

    云锦和蚩尤坐在涿鹿的城墙上。城外,月华把一层银光镀在了初秋的草地上,
草在风中起伏。

    “我也以为我不会帮那个妖怪的,”蚩尤说,“我从小就很傻,总是想一些
奇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敢和别人打过架。在九黎的时候,没有人敢打我,在涿鹿,
我不敢打别人。”

    “我本来也以为我不会打人的……”云锦小声说。

    “可惜你的凤箫了。”

    “我可以再做一只啊。”

    “我妈妈以前也有一只,可惜后来被我打碎了。”

    “那你妈妈一定很生气了?”

    “我不知道,”蚩尤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脾气很好,不会
生气吧。”

    “她……死了么?”

    “我不知道,爷爷从来都不说,我小时候经常埋怨妈妈不回去看我。如果她
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

    “流星啊!”云锦指着天空说。

    纤细的火光在一瞬间切割开天空,那道天裂的缝隙都是夺目的光辉,仿佛苍
天在天穹背后的目光。

    “流星啊……爷爷说,每当有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天上就会落下一颗流星。”

    似乎是很久以前,蚩尤和刑天偷了烤鱼,躺在涿鹿之野上不敢回家。

    “流星啊!”刑天忽然指着天空大声说。

    “是什么地方又有人死了么?”小蚩尤的心中有一丝怜悯。

    “不是听你家那个死老头子说的吧?”刑天不屑的嘻了一声,“要是落一颗
流星死一个人,我现在就去把涿鹿城吃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

    “我以前上战场杀人,人海人山,一斧头砍一大片,方便得很。怎么没有看
见天上流星四处乱窜啊?”刑天说,“要是真的,那该多好看啊。”

    “啧,啧,满天流星……”刑天开始沉浸在他的荒诞幻想中。

    想到这里,蚩尤苦笑了一下。

    “妈妈……”云锦忽然对着天空中的流星喊,“我在涿鹿啊!”

    在她喊完之前,流星拖着尾巴消失在西边的山峰上。蚩尤清楚的看见泪水划
过了云锦的脸儿,映着星光闪烁,落在了城墙上就再也找不到。

    “小时候,妈妈很美。我们穷桑的城外,有一座山叫凌云。妈妈穿着雪白的
衣服,站在凌云山上唱歌,十里外都能听见,所以我父亲就娶了妈妈。妈妈是少
昊王的十六个妃子,我却是第一个女儿,所以我被抱给了正妃……”云锦轻声说。

    “云锦公主……云锦公主……”使女在很远的地步追逐那个雪白衣裳的小身
影。

    云锦跳进了少昊王大屋外的花溪,溪水载着落花,冰凉的抚摩着云锦赤裸的
脚。云锦提着裙子,在浅浅的溪水里跳了起来,每次踩上落花又落进了水里。

    云锦咯咯的笑,抬头看见花溪的对面有人看她。

    云锦从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当她凝视那双眼睛的时候,云锦不由自主
的放下了裙子,任裙角飘在了水中。

    “你……叫云锦么?”

    “我是云锦啊。”

    那个美丽的妃子迟疑着伸出了手:“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云锦默默的点头。

    “云锦啊……”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掠过云锦娇嫩的面颊。

    “云锦……”呼唤的人泪如雨下。

    那声呼唤竟然在一瞬间纠结了云锦的心,直到十年后的雨天,那些冰凉的雨
珠打在云锦的脸上,云锦还能够感觉到声声呼唤绵延着越过了时间。

    在使女们出现之前,妃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树丛中,只留下云锦怅然的摸
着自己的面颊。

    “大王……大王……”

    云锦走在幽深的大屋中,被远处招魂一样的呼声喊得心惊胆战。没有灯火,
也没有使女,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帐子。云锦从来不知道少昊王的大屋中还有这样
一间,她很后悔不小心闯了进来。可是那个声音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云锦无
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

    远隔二十丈,云锦看见那个帐子中瘦弱的女子。她象一具皮肤包裹的骷髅一
样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双大而僵死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屋顶,喘息着:“大王,
大王……怎么不回来了?”

    恐惧让云锦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就要逃跑。

    “云锦……我的云锦啊,大王你把我的云锦还给我吧……”曾经纠结在云锦
梦中的呼唤死死的拉住了她的脚步。

    云锦的脚步开始向那个女子移动过去,云锦甚至听不清她的呼唤,只看见她
的嘴唇还在翕合:“云锦,云锦啊……”让她想起冰冷的眼睛,流花的溪水……
泪水划过妃子的脸。

    “我叫云锦啊……”

    象水滴进了干涸的田野,僵死的眼睛活动起来,爆射出异样的光辉:“云锦
……”

    四年之后,云锦再次感受到那种温柔的目光,而花溪旁的一幕还恍如昨日。

    “你不是我的云锦……”女人说,“我的云锦很小的……”

    使女们惊慌的冲进了大屋,抱起云锦跑了出去。云锦听见干枯的女人对着屋
顶嘿嘿的冷笑着:“你们抢吧,你们已经走了我的云锦,再抢什么我都不怕了。”

    “云锦,去看看吧,她是生你的人,”威严的少昊王说。

    “是我妈妈?”云锦不知所措的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你妈妈,她只是生你的人。”

    又是三年,云锦平生最后一次面对那种一生唯一的温柔。

    “妈妈……”云锦压低了声音,轻轻抱住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云锦么……”眼睛里的光早已经彻底熄灭了,女人摸索着搂住了云锦,象
锁在云锦身上的一具骷髅,“是云锦么?”

    “妈妈……”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骷髅温柔的笑着,“怎么才回来?大王把你
带走了很长时间呢。”

    “妈妈……”

    女子微笑的在空中摸索着:“天黑了呢。等太阳出来,妈妈带你去凌云山看
桃花……”

    云锦身上的束缚忽然松开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紧的搂住怀里的身躯。

    身躯已经凉了,黑夜静悄悄的降临,云锦抚摩着怀中的身体:“妈妈,太阳
就要出来了……”

    “妈妈!”云锦对着漆黑的天空喊,“太阳就要出来了!”

    云锦转过身,小小的脸儿漠然地美丽着,她清澈无尘的目光落在蚩尤沾满泪
水的脸上。

    “等待了那么多年,等到了,妈妈就死了。”

    “人,”云锦一字一顿的问,“到底为什么要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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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魑魅魍魉
    月盈。

    一滴清澈的泪水悄悄打在树叶上。

    “魍魉,你怎么哭了?”黛色的长发从树梢上垂下,纤纤巧巧的身子倒悬在
树干上。月光洒过树间,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流淌。

    “呜呜,他死了呢,”圆脸蛋的孩子坐在树干上,一双圆圆的小手抹着脸儿。

    “谁死了?”少女象一片羽毛一样翻身坠落,精致赤裸的足尖点在一丛树叶
上。

    “那个被扔在树林里的小男孩,我看了他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拾他。他死了
……”魍魉仰起满是稚气的小脸看着少女,“魑魅,为什么没有人来拾他呢?”

    “呸!”魑魅差点给气得栽下树去,一拳打在魍魉的脑袋上,“你还真多愁
善感啊,你不要睡糊涂了,你是个妖精,妖精啊!你又不是人,你管那个小孩死
不死呢?昨天山上死了一只野老鼠,怎么没见你也哭一场啊?”

    “啊?真的么?它是不是死得很可怜?”魍魉说,“我没哭,因为我不知道
啊。”

    “真的真的,你现在开始哭吧。”

    “刚才眼泪哭完了,等我去喝一点水再哭……”

    “唉,算了,师父,你误了这个妖精的一生,”魑魅痛心疾首的捂着清丽的
脸蛋,“算了,我还是追随您老人家的脚步,让这个好哭的师兄自己哭着永生吧!”

    然后魑魅的身躯在空中折叠,无声无息的飘离了树叶,象一枚坠落的松果那
样一头栽下了百丈老松。

    眼看着少女就要落进土里,似乎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孩子一样的魍魉在
树梢上探了个头说:“魑魅,小心,快到地面了,这次不要又摔过了。”

    “哼!要你提醒,”魑魅在空中折腰。

    一折、再折、三折,似乎树下有一阵忽如其来的狂风,魑魅轻盈的身体象树
叶一样被卷上了月空。魑魅无声的落在古松的最高处,一轮昏黄的圆月将她的身
影笼罩在其中。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很多年以前,那个干瘦的老妖也是坐在一轮圆
月下的古松上。

    “这样可以永远不老,永远漂亮,永远……”那时候魑魅还是一个三百年道
行的小妖,第一次见到这个道行高深的千年老妖,有些不知所措。

    “永远什么?”老妖难看的笑着,“永远不老,永远漂亮,又是为了永远什
么?”

    “永远不被别人忘记。”

    “魍魉,你已经修习永生之术多少年了?”老妖问远处树枝上坐着的孩子。

    孩子呆呆的看着天空里的雁字:“七百年了。”

    “什么是永远?”

    “不知道。”

    “七百年前你为什么要跟我修习永生之术呢?”

    “我……我忘记了。”

    “回去吧,孩子,总有一天生命长得连你自己都遗忘了过去。何尝有什么永
远?”老妖微微的笑着,“我能教会你活很久,我却不能教给你永远。其实本没
有永远,连我都不是永远的,我又怎么能教给你呢?”

    “那就教给我活很久的法术吧!”

    “为什么呢?”

    “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什么是永远……”

    “不错,”老妖轻轻的抚摩着魑魅的头,“这是个很好的理由。我教你,因
为你曾经想到一个我曾经想过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

    那是魑魅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师父,那个似乎从太古洪荒中走出的老
妖。

    就在月圆之夜,老妖贴在她耳边告诉了她长生的法术,然后微笑着灰飞烟灭。

    就是这样的荒诞,在魑魅得到“永生”的时候,教她的人死了。

    魍魉就在她下面的树梢上坐着,念念叨叨的给一只傻愣愣的猴子说:“真是
可怜,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把那个孩子拾走呢?他那么可爱,就这么死了,还没有
机会长大呢。”

    听了很久,或许是猴子也受不了了,回头窜上了另一棵树。魍魉在它身后挥
着手说:“赶快回家吧,你以后有了小猴子不要把它扔了哦。”

    魑魅真是要疯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师兄修习永生之术的时候太小了,所以他一直看起来就象一
个小孩。看起来象小孩就算了,他的智慧和一般的千年老妖也并没有区别。可是
他对于事物的同情心就象一个充满天真幻想的儿童,在树林里死了区区一个弃儿
就让他如此悲伤,真是丢尽了师父的面子——虽然魑魅也不知道那个老妖的名号
和面子。

    “唉,生死这么短暂啊,”魍魉叹息一声,准备去睡觉了。

    一个永生不死的妖精会叹息生命短暂,恐怕也只有魑魅能相信他是真心的。
唯是这种真实的善良让魑魅天天头大如斗。

    忽然间,魑魅决定了。她要带魍魉去一个繁华的地方,让他看看树林外面的
样子,而不是在这个纯真的树林里傻呆呆的善良下去。

    她眺望着涿鹿之野尽头那个星火闪烁的城市,点了点头。

    深夜的涿鹿城是寂静的,除了为数不多的酒坊。自从杜康造酒,涿鹿城夜夜
都有醉醺醺的人睡在大街上。

    “哇,这是什么?”魑魅被绊了一下,“好象是个人。”

    “不会又有人死了吧?”魍魉的眼睛开始湿润了,“想不到在城市里也这么
多死人,我们还是回树林吧。”

    魑魅“铛”的一声敲在魍魉的脑门上:“叫什么叫!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就是要带你出来看看,其实外面四处都是死人,没什么奇怪的,看你还整天哭。”

    魍魉惶恐的说:“是这样么?”

    “当然啊,人的寿命那么短暂,一下子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和一块石头一
样,你看一块石头也哭的话,我就把你带到西边的大戈壁去,哭死你!”魑魅为
了表现一下力度,一脚踩在那个人的脑袋上,以表示他确实和石头一样。

    “哇!”一声惨叫漂浮在月夜下的涿鹿城中,“死人摸我的腿了!”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路过,就会看见一个圆脸蛋的孩子抱着身材修长的少女慌
慌张张的跑在涿鹿的大街上。

    “幻觉!”刑天昏头昏脑的坐起来,“一定是幻觉!恩,头发里怎么那么多
土?”

    酒坊里,雨师把最后一块铜锭抛着玩。

    “雨师,不是只剩一块了么?怎么看起来你手里有一大串?”风伯醉眼模糊
的说。

    “现在看看还有几块,”蚩尤一把将铜锭抓了过来,静止不动的递到风伯眼
前。

    “三……不,五块……怎么越看越多?”

    蚩尤把铜锭还给雨师:“好了,他已经喝醉了。”

    “还好,他上次说有十五块的,”云锦在一边说。

    “唉,怎么办,钱又用完了,看来很久都不会再有使者来了,”雨师愁眉苦
脸的。

    “什么?不是还有五块么?”风伯问,然后又在席子上睡着了。

    “每次使者送钱来就要还债,还完了就没有钱,”雨师没精打采的说,“能
回家就好了。”

    “回家……”蚩尤说。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

    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云锦静静的吹起古老的凤箫,箫声如诉,双眸似水。一声凤鸣在喧闹声中穿
空飞去,雨师默默的看着窗外,风伯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屋顶。

    “凤鸣……能飞到九黎么?”蚩尤想。

    “呸!”雨师跳起来说,“不如去赌吧,也许还能赢几个铜锭,又能用几天
了。”

    “赢几个赢几个,”风伯说,“我们把那五个拿去下注。”

    “五个鬼!”雨师一把将风伯按倒在席子上,“继续睡你的觉吧。”

    云锦轻轻放下凤箫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去赢他几个!”酒劲一冲,未来的狂魔平添了几分霸气,“不过你们
谁知道怎么赌么?”

    “不知道……”雨师耸拉了脑袋。

    “不要看我啊,”云锦说。

    一片沉默,发财的计划在踏出第一步前落空了。

    “我知道,我刚才看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去赌,你们出
钱,赢了各得一半。”

    “谁?谁?”雨师瞪大了眼睛四处看。

    “这里,这里,”一个圆脸蛋的孩子在小桌下高高的举起手。

    “蚩尤少君,你真的相信这个小家伙能赢么?”雨师犹豫着问,心里有点心
痛他的最后一块铜锭。

    “如果他赌得快一点的话。”

    “不懂。”

    “就是说我酒还没完全醒之前……”

    涿鹿城的汉子们并没有注意这几个衣着特别的少君,倒是惊讶的看着桌子下
面不断伸出的一只小手。

    “三,”小手说。

    “三……胜了,赔五锭。”

    “双,”小手又说。

    “六……又胜了,赔六锭。”

    “十二。”

    “十二……还是胜,赔六十锭。”

    “七。”

    “啊!是六!你输了你输了!”摇瓦罐的汉子发现这次摇过以后罐子里居然
只剩下六枚贝壳,不禁欣喜得要跳上屋顶去。

    “找找,里面还有一枚。”

    叮当一声响。“真的还有一枚……”

    “……没有铜锭了,赌裤子可不可以?”

    “好啊,”小手又从桌子下面伸了出来,“先脱下来我看看你的裤子好不好
……”

    “裤子也输掉了,这次回家死定了,算了,我去跳河吧。”

    “现在秋天河水很浅,淹不死的……”小手从桌子下面探出来摇了摇。

    “那撞山行不行啊?”

    “往西走两天才有山哦。”

    “难道死也死不成?”汉子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我回家被我老婆打死总
可以了吧?”

    “呜……那倒是可以的……”圆脸的孩子忽然从桌子下窜了出来,“那你不
要回家被老婆打死,我把裤子还给你好了。”

    灯火下,孩子的头发竟然是碧绿的!

    魑魅循着魍魉的妖气追了半个晚上,终于在酒坊外面嗅到了强烈的妖气。

    “终于让我抓住了,”魑魅咬牙切齿的说,“还说要去找水给我喝!”

    “魍魉!你出来!”魑魅大喝一声冲进了酒坊。

    魑魅忽然呆住了。

    魍魉被一个彪形大汉提在手里,可怜巴巴的说:“魑魅,他们说我是妖怪…
…”

    魑魅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握拳钻心的痛恨,她只有两种冲动,一种是晕
倒在地,另一种是对这个师兄狂吼一声:“你本来就是妖怪嘛!”

    虽然魑魅是大喝着冲进去的,可是她的声音依然柔媚得让汉子们以为听见了
仙乐。魑魅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群汉子口水滴滴答答的打落在地上。一切都平静下
来,只有一个高大的少年悄悄推着一个清秀的少年说:“快逃,快逃,趁他们在
发愣。”

    魑魅下意识的捂了捂自己裸露的大腿和胳膊,心里有一点发毛。随即她愤怒
的几乎想跳起来把整个酒坊笼罩在妖瘴术之下。

    “魑魅,救我啊,”魍魉在旁边说。

    看着师兄无奈的样子,魑魅忽然改变了主意:“啊,我只是路过,顺便进来
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哇?那是什么?妖怪?我最怕妖怪了,你们随便打吧。”

    蚩尤也看清楚了那个孩子的绿色头发。

    “真的是妖怪……”蚩尤酒醒了,心里一寒。

    缩了缩脑袋,顺着雨师推他的势头,蚩尤就准备悄悄溜走。设想要是给黄帝
或者风后知道了神农部的少君勾结妖邪,或者他在涿鹿城的质子生活就得提前结
束了。

    看着娇艳的少女一摔门帘,冲出去的速度比冲进来的速度还要惊人,赌博的
汉子们惋惜的互相看了一眼。

    “妖怪把姑娘给吓跑了,”淳朴的汉子们心中更添对妖怪的愤怒。

    “把妖怪点火烧了吧!”

    “看起来象个小孩,还是先给巫师看看吧?”

    “反正是妖怪,一定要杀掉!不如自己杀,我还没杀过妖怪呢。”

    “哼!对,还耍诈赢我的裤子。”

    “用油煎了吧。”

    “杀一个妖怪还那么浪费油?不如用刀了,还可以留个头骨献给大王。”

    “好吧,就用刀吧,给我找一把带齿的,妖怪的头会很硬吧?”

    ……

    一片兴奋的喧杂声,汉子们都有点激动末名。

    “魑魅,救我啊……”从没出过树林的魍魉依然很可怜的说。

    更大的喧闹声把他细细的声音压下去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让雨师再也推不动蚩尤。

    五千年前的一个夜晚,或者是烈酒的劲道重新控制了小蚩尤的身体,或者是
古怪的同情心发作,或者是那本来属于十二年后的狂魔气焰不合时宜的高涨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自己——被束缚在轩辕部的神农部质子蚩尤是不是正象
被束缚在人群中的妖怪魍魉?

    总之蚩尤天生就该是一颗为非作歹的种子。

    此时他紧了紧腰带问雨师:“我们是不是和那个妖怪一起来的?”

    雨师说:“是啊。”

    “我们是不是说好赢钱各得一半的?”

    “是啊。”

    “当质子有什么错么?”

    “没有啊。”

    “当妖怪有什么错么?”

    “没有啊,”不知道为什么,雨师忽然也觉得他和妖怪是同病相怜的了。

    “那我们现在把妖怪扔下自己逃跑是不是很卑鄙?”

    “是啊!”雨师开始学着蚩尤一起紧着腰带。

    “那我们一起去打架好了。”

    “好啊!”

    就这样,太昊和神农部的少君一齐转过身,四只拳头在赌博的汉子中挥舞开
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暴响,伴随瓦罐和桌椅的破碎,蚩尤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拘
无束的快乐。鼻子上的酸麻和身上的肿痛完全不能压制这种快乐,这种快乐在于
:蚩尤只要想明白一个问题——妖怪是无辜的,然后他就只要做一件事——去战
斗。

    魑魅坐在屋顶上,仰望着月亮,心想如果魍魉真的被人们给打死了就让他被
打死算了。作为修为上千年的大妖精,被区区几个莽汉打死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
义?

    再想想,估计那几个人也打不死魍魉,让他受一点教训也好,不要总那么善
良。

    又想了想,魑魅忽然开始害怕,她知道魍魉从来没有出过树林,那种令万众
恐惧的妖术魍魉完全不知道运用去反抗,而且他不愿意看见死亡。魍魉从来都是
那么傻傻的善良。

    魑魅脸色苍白的从头上拔下一根黛色的青丝,发丝抽打在地上溅起冲天的烟
尘,她闪电一样冲向了远处的酒坊。

    暴躁的掀开帘子,魑魅看见的第一幕就是蚩尤一拳打在那个拎着魍魉的汉子
脸上并且抢下了魍魉。随手把魍魉扔给刚刚跑过来的风伯之后,少年矫健的刺入
了人群中,一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屁股上,同时抓住另一个汉子的腰带把他扯了一
个跟头。

    雨师的身高还在蚩尤之上,正摆正了姿势和最魁梧的那个汉子你砸我一拳我
砸你一拳。

    而一个汉子拎起一只酒坛刚要摔上蚩尤的脑袋,精致的凤箫就在他头上炸裂
开来。汉子模糊的意识支撑着他回头看看偷袭的人,只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拳头正
中他的鼻梁,然后他就晕倒在白衣小公主的裙下了。

    魑魅的理解能力忽然跟不上这人类早期社会的瞬息变化了,她呆呆的看了魍
魉一眼,一边观看的魍魉也是满脸茫然。

    蚩尤的腰上被狠狠的踢了一脚,他拼着疼痛扑上去把拉扯云锦的汉子踹在了
一边。

    风伯被摔倒在地上,很快雨师也被摔倒在他身边,而一个汉子挥舞一张椅子
砸向雨师的头顶。几乎醉到不醒人世的风伯却忽然明白过来,死死的扣住了汉子
的腿,汉子一头栽在了雨师身上,而风伯自己却躲不过身侧的脚踢。

    汉子们终于占据了上风,魑魅手中的一根青丝开始游动,隐约的妖氛笼罩了
酒坊,她清澈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浓烈的杀气。

    阴风北来!

    “幻觉,幻觉……”刑天在酒坊外面说,“我怎么觉得听到了少君的声音。”

    “……幻觉……还是回去吧。”

    “唉,谁叫我好奇心那么大呢?”刑天走了两步又停下,抽出了腰间的“干”。

    斗气逼人!

    正要念动妖咒的魑魅忽然觉得一股至阳的罡气从酒坊墙壁的每一个缝隙刺了
进来,她阴柔的妖气完全被压缩在罡气的包围中。能形容那股罡气的只有两个字
——“霸道”。

    只在一瞬间之后,墙壁整个的破碎了,一个天神一样魁伟的身影带着疾风冲
进了酒坊。比他更快的是光华四射的巨斧,在那个天神站稳之前,巨斧已经整个
的陷入了地面,就象一面嵌在地下的铁铸磨盘。

    刑天威猛的双目有一丝呆滞,左右四顾着问道:“请问蚩尤少君在不在?”

    所有的汉子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的都以堪比刑天的速度消失在酒坊的门口。

    云锦把蚩尤拉了起来,雨师和风伯龇牙咧嘴的撑着倒在席子上。魍魉兴高采
烈的拾起地下散落的铜锭,说:“说好各得一半的哦。”

    “蚩尤,你刚才真是威猛啊,”雨师赞叹的说,“你们神农部的个个威猛。”

    “哦,刚才酒没有醒!”蚩尤有点脸红。

    魑魅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些奇怪的人,她以前以为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最不知所措的是刑天。

    “这个,阿夕,我不是来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来看风景,恰好从你门外路
过……”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紧,”老板娘拉着刑天的手,泪光莹莹的说,“你刚才
那一声大吼可真威风。”

    “威风你已经看到了,可不可以让我走啊?”

    “……你真没有良心,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看到你了。”

    “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家少君还在这里呢。”

    “蚩尤少君,你看看他多没良心……”

    蚩尤说:“恩……啊……哦……那刑天我们先走了。”

    刑天说:“少君你又出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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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蚩尤和他的朋友们
    “很多年之前,我在牧野上发呆。

    仰望天空,有流星划过。天空被切割的瞬间,天空背后的光芒洒落神州。象
一颗火花,点燃了漫天的星辰,照亮了我的眼睛。

    那个瞬间美丽直到永恒,却短得来不及许愿。

    很多年后我纵马扬鞭,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跑遍了整个涿鹿之野,却再也找不
到任何一颗。“

    蚩尤从来没有期待过云锦的出现。

    遇见云锦的时候,蚩尤在等待幻想中的可以改变未来的东西。蚩尤却不曾知
道,云锦不会改变未来,云锦只是把一个未来勾勒给他。

    十二年之后,蚩尤再次站在这条流水边,铁甲铜额,身后是九黎的十万雄兵。
他站在茫茫晨雾中顾盼,手中只有古老的战斧。

    五千年前,广阔的涿鹿之野上曾经有这样一幅温馨的图画:一缕炊烟缓缓的
飘上天空,炊烟下是明灭的火堆,炊烟上架着半片烤得焦黄的猪肉。魁梧的大汉
非常豪放的拿板斧把猪肉劈碎,仙子一样的小女孩平静的跪坐在旁边上看着,白
裙象一朵盛开的花,而一个清秀的少年正馋涎欲滴的盯着猪肉,蹲在火堆边傻笑
着搓动双手。

    “少君,你能不能吃得礼貌一点?你看你嘴张得比水缸还大,不要把小公主
吓到了。”

    “呸!别想让我相信你,你嘴张得不大?我吃得慢,你就都吃光了。”

    “别瞎说了,在姑娘面前,我哪能吃得那么粗鲁?”

    “哼!我连你最里面那颗大牙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敢说你吃得不粗鲁。”

    “我刚才只是要打个喷嚏,所以嘴才张大的。”

    “那我也想打几个喷嚏,再给我一条猪腿……”

    “恩?刑天,你有没有听见远处好象有什么声音?”啃着猪肉的蚩尤忽然停
了下来。

    “喔,”刑天也把手里的猪肉放下,“少君你能不能把腰上的绳子借给我用
一下?”

    蚩尤不解的解下腰带递给刑天,刑天说:“多谢。”然后开始一声不响的把
剩下的半片猪肉捆在自己背后,又在原地跳了跳,很满意的说:“这样就不会掉
了吧?”

    “什么不会掉?”蚩尤很迷惑,“你把猪肉捆起来干什么,我还没有吃饱。”

    “跑啊,”刑天说,“这样猪肉不会在路上颠掉,我们还有晚饭呢。”

    “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也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了。”

    “你也听见了?”

    “是啊,”刑天扣好了鞋子,“他们在喊,抓偷猪贼啊!”

    狂风一样的战神席卷过大片的田野,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视野里的小点。
几乎就在同时,成片的烟尘腾起在原野的另一侧,隐约是大群手持农具和牧鞭的
人们。

    云锦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碎猪肉也落在了地上,却看见蚩尤正静静的凝视
着渐渐逼近的人群,脸色竟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少……少君,猪肉是你们偷来的么?”

    “是啊,”蚩尤说,“不过吃起来和自己买的没什么区别啊。”

    “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说我们现在是不是想着逃跑呢?”

    “我们肯定跑不掉的,我跑得没有刑天快。”

    “那……怎么办?”云锦的脸儿煞白。

    “其实偷猪肉总是有可能被打的,跑不掉,还不如休息一下。反正你是女孩
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打你的,”蚩尤叹了口气坐在地上。

    “可是他们敢打你么?你不是神农氏的少君么?”

    “喔,我只是一个质子啊。”

    “是么?”云锦轻声说。

    九年之前,大夸父王叛乱。

    叛乱被平息之后,四方诸侯就都要留质子在帝都琢鹿。神农氏只有一个血统
纯正的王孙,那就是蚩尤。

    蚩尤小的时候很孤单,因为他没有兄弟。炎帝曾经是有很多儿子孙子的,不
过蚩尤听说其他儿孙都幸运的升天成神,和玄天上帝在一起了。

    涿鹿不是蚩尤的家,蚩尤住在遥远的九黎。九黎的郊外就有一块很大很大的
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爷爷亲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蚩尤看见爷爷摸着
那些名字流泪。蚩尤曾经想爷爷是很偏心的,那些儿孙都成神了,只有他不能上
天。可爷爷还是想着他们哭。而可怜的自己本来已经吃了亏,爷爷也不来照顾他
的心情。

    不过炎帝抱着蚩尤哭的时候也不少,比如蚩尤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去问爷爷
的时候,爷爷会说蚩尤好傻好傻,说着笑着,爷爷抚摩着蚩尤的头,然后开始流
泪。

    来琢鹿前炎帝又哭了,在一盏微弱的油灯下,爷爷悄悄搂着哭。蚩尤不明白
为什么在白天爷爷还高兴的见轩辕陛下的使者,说很荣幸能把最后一个孙子作为
质子交给陛下养育,到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就开始哭。他想老人都是善变的,和孩
子一样。

    蚩尤见过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大得象一张磨盘。蚩尤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
举这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无数的血泉呼啦啦的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
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爷爷而是一头狗熊。

    六岁的时候,蚩尤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
炎帝还在挥舞他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蚩尤,爷爷似乎害怕
一放开手,蚩尤就会消失不见。蚩尤抹着小脸最后回望爷爷,心想爷爷一定又是
悄悄的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候。

    “爷爷老了,”蚩尤很忧伤的想。

    然后蚩尤就在涿鹿城经历了长达八年的奔跑。

    无所依靠,也无所寄托,这就是质子们无聊的生活。

    “喂!小子,看见一个身高一丈,腰大十围,脸上带一条刀疤,看起来很粗
野的男人了么?”农夫们的叫喊打断了蚩尤的回忆。

    “我……”蚩尤本来是等待一顿拳头的。

    “偷猪贼,就是偷猪贼,看见偷猪的小贼了么?”

    “看……看见了,”蚩尤迟疑的看着火堆和地下散落的碎猪肉,不明所以。

    “他往哪里去了?”

    “啊,北边……”蚩尤手指南方说。

    “追!”农夫们又扬起了农具准备往蚩尤手指的方向追赶。

    “大……大叔……”蚩尤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该说,可是他实在压制不住自己
的好奇心,“我们在这里烤猪肉,你怎么不怀疑我们呢?”

    “恩?呆子,”农夫很诧异的摇头,“开玩笑的吧?不是很好笑啊。偷猪贼
是城里最喜欢勾引寡妇的刑天,刑天,你知道么?很粗野很有名很卑劣的,你这
个样子,再长十年也长不成刑天啊。”

    然后追捕的人群一阵风的掠过蚩尤的身边,去追逐很粗野很卑劣的刑天。

    云锦呆呆的看着蚩尤。他拿起一片烤猪肉塞进嘴里,使劲嚼了几下,嘟嘟哝
哝的说:“这算什么嘛,我是神农氏的少君哦,我应该比刑天更有名的。”

    傍晚的时候,蚩尤和云锦一起坐在小马上,趁着落日回家。

    夕阳温和而黯淡的光华在原野上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云锦默默的坐在蚩尤
前面看落日,蚩尤扯着马缰把她拢在胸前。

    蚩尤、云锦和小马的剪影在残霞中一点一点的融入周围的黑暗。影子越走越
长,太阳沉落地平线的瞬间,蚩尤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起拉长到了天边。

    云锦说:“就这样落山啦。”

    蚩尤回头,身后已经没有太阳。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门前,蚩尤忽然叹息了一声。

    城门口立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他垂头站在那里,脚下画着一个圈子,脖
子上结着一圈草绳,草绳拖着一片破麻布,上面写着——“偷猪贼”。周围的人
们低声嘲笑着,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个受罚的小贼。

    “块头还挺大的,真可笑啊。”

    “据说是神农氏的将军呢。”

    “将军?连猪都偷。”

    “昨天还看见他在城里勾搭寡妇,看现在这个狗熊样子。”

    “神农氏的人怎么那么贱啊……”

    ……

    刑天终于还是被捉住了。

    蚩尤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小马的屁股说:“你知道怎么去找你们少昊族的
人么?”

    “父亲说我只要找到丞相风后就可以了。”

    “那你去城里面问卫兵就知道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

    “猪肉是我和刑天一起偷的,”蚩尤小声说着,走到刑天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云锦瞪大眼睛看着神农氏这一队少君和将军,任凭小马载着她缓缓走进了城
去。走过蚩尤身边的时候,云锦古镜般的眼睛有一丝朦胧,说:“那再见了。”

    蚩尤说:“再见啊。”

    云锦终于消失在城门里了。

    人们围成一个圈子看着并排站立的一大一小,议论声依然不绝欲耳。周围冷
淡的目光下,蚩尤垂下了头,说:“今天晚上怕是很冷的,也不知道风后会不会
把我们放了。”

    刑天低着头,没有回答。

    蚩尤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说我们神农氏很丢脸是瞎说的,反正大家
都知道我是一个质子,质子本来就很丢脸嘛。”

    刑天还是没有回答。

    蚩尤说:“刑天你在我们神农部也是很有名的英雄啊,要不是陪我来涿鹿,
也就不用偷猪肉,也不会被抓了。”

    刑天依旧沉默。

    蚩尤说:“刑天你不要这样了,反正我会陪着你站在这里的。”

    刑天说:“呼……呼……呼……”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刑天腰插着他的干,手提着宽大的“戚”,一边和街
上来往的姑娘们比眼色,一边跟着蚩尤去上学。

    自从召来了八方质子,轩辕黄帝也召来了不少的麻烦。

    质子们整天无聊,却都是些勤奋的人,不会象蚩尤这样和卫士四处奔跑。他
们很认真的学习写字,自从苍颖发明了字,质子们是最认真的学生了。他们学会
了写字,就开始写歌,各种各样的歌,反正是称颂轩辕陛下的,体裁不拘。苍颖
本来很自豪发明了文字,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在质子们繁花似锦的文笔下,他造的
几千个字不够用了。所以他每天不停的跑向各个质子的居所,和他们讨论如何进
一步发展他创造的文字。

    黄帝开始对读这些诗歌还有些兴趣,可是渐渐的他发现诗歌中总是夹了一大
堆他看不懂的字。后来才知道是质子们特别要求苍颖造出来用于赞美陛下的。

    唯一使质子们写的颂歌能整齐划一,大家都读得懂,黄帝干脆在涿鹿城里兴
教化,开学舍。一方面教导喜欢写诗歌的质子,一方面约束喜欢捣乱的质子,比
如蚩尤。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就是黄帝派苍颖为老师,这样省得他整天呆
在自己身边记录起居。

    苍颖造文字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记录黄帝的伟大,造字成功后他便整天跟着
黄帝四处奔走。于是黄帝变得格外小心,到最后他去茅房的时候都要左顾右盼良
久,省得苍颖正蹲在他的旁边,手持竹简和刻刀。

    唯其认真,苍颖才造出了文字……不过他似乎太认真了。

    学舍铺着一张张整齐的竹席,每天早晨苍颖赶着一辆马车轰隆隆的穿过涿鹿
的大街小巷,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竹简。而后苍颖在门口喊一声号子,质子们的卫
士就鱼贯而出,开始往下卸货。

    所有质子的卫士都不喜欢这个工作,所以总是偷懒搬得很慢。质子们也很高
兴他们搬得慢。

    唯一的例外是刑天,刑天这时候会兴高采烈的脱掉上身的衣服,露出他满身
结实的肌肉,夸张的把衣服系在腰间,摇摆着拎起两大捆竹简,以一种极具雕塑
感的造型停顿一下,而后抬头仰望天空,任他自己刚刚洒在头发上的水珠划落。

    在这爆发前的宁静中,旁边观看的姑娘们往往都摒住了呼吸。然后刑天从喉
咙中发出一声粗犷沉雄的呼喊,直如太古龙吟一样。随着这一声呼喊,他健硕的
身躯猛的直起,将两大捆小山一样的竹简抗上肩头,以一种龙虎之姿的步伐走进
学舍,只将一个凝重的背影留给看热闹的女子们。

    屋外是掌声、尖叫、和各式各样的水果,蚩尤百无聊赖的坐在学舍里,看见
刑天脸上几乎笑成了一朵花。

    所谓神将,其实要刑天把小山举起来也是轻而易举,不过刑天每次就拎两捆,
放下之后还要发出一声浩然长叹,然后再默默的走出去拎剩下的竹简。

    随之而来的当然是又一次的掌声、尖叫和水果。

    “蚩尤少君,下次让你的刑天将军再搬慢一点吧,”太昊部的质子雨师说,
“这样我们就可以拖到中午再读书了。”

    “什么刑天?”蚩尤说,“我不认识他。”

    “听说你和刑天昨天偷猪肉被罚了?”颛顼部的质子风伯兴致勃勃的问。

    “是……是啊。”蚩尤觉得很丢脸。

    “唉,真好,好歹可以吃一次猪肉,”风伯羡慕的说,“我也吃素好多天了,
太昊的使者接连几个月都没来了,也没人送钱。”

    “我也是我也是,”雨师懊丧的说,“我们颛顼部也好久没有使者来了,大
王的月供又只有一点,我那些卫士还吃得特别多。”

    “呸!”蚩尤说,“你的卫士们再能吃又怎么比得上刑天那个饭桶,他一顿
能吃五十斤猪肉。”

    “唉,”风伯说,“可不能这么说,他是神将嘛。”

    “就是就是,”雨师和风伯象兄弟一样,“他虽然能吃,可是也能偷啊。”

    “这也算优点啊?”蚩尤呐呐的说。

    “多劳多得啊,”雨师和风伯异口同声。

    “唉,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天天有点烦。人越长越大,家越来越远,月供
越吃越少,而且越来越没有钱,”风伯懒洋洋的靠在雨师背上念叨,他的诗歌本
事在质子们中是最好的。

    “别念了,越念越烦,听说又有新的质子要来涿鹿了,”雨师说。

    “不知道能不能拉他请吃一顿烤鱼?”风伯忽然来了精神。

    “不要整天就是吃吃吃,好歹我们也是四方诸侯的血脉,虽然现在当质子混
得很不如意,”雨师坚决的说,“不能丢了威名。”

    “威名要能当饭吃的话,我希望它是一张大饼,”风伯哼哼的说,“唉,什
么时候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能去玄天大庙祭见玄天上帝了。”

    “就算你祭祀见玄天上帝学会龙腾风引之术,我们也还是得呆在涿鹿城当质
子啊,”雨师说。风伯生来就有风魂,雨师生来就有雨魂,只要十六岁成年就能
祭见玄天上帝,各得风雨之神的本位。

    “那可不一样,我的龙腾风引之术可以招引大风,这样农夫要风干羊肉的时
候我就可以赚一点钱了,”风伯说,“一次收两百个贝钱不算太黑心吧?”

    雨师忽然兴奋起来:“对啊对啊,我的云行雨漠之术也可以赚一点钱吧?呜,
真希望干旱啊。”

    “对了,蚩尤,你是炎帝的孙子,你生来是什么魂啊?”

    “我生来……”蚩尤吞吞吐吐的说,“好象……那个……恩,嘿,哈,有点
特别……”

    “是有点特别,”古镜一样的眼睛出现在学舍窗口,而话音正如古镜扣弹的
清音。

    “风伯!别看了,看看你干了什么!”雨师说。

    “我怎么啦?”

    “你把口水流到我衣服上了。”

    “喔,那你随便拿我的衣服擦一擦吧,”风伯目不转睛的说。

    “雨……雨师……”蚩尤吞吞吐吐的。

    “怎么啦?”

    “你现在拿的是我的衣服……”

    “是么?啊,一时走神,”雨师看着窗外说。

    “雨……雨师……”

    “蚩尤你真烦,又怎么了?我还是在用你的衣服么?”

    “不……不是……”蚩尤说,“你拿的是风伯的衣服,可你为什么使劲的擦
我的胸口……”

    早晨的学舍里。

    苍颖兴高采烈的说:“自黄帝以诞,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
敦敏,成而聪明。黄帝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四大诸侯的质子们端坐前排。

    蚩尤在发呆,风伯、雨师在看云锦,而云锦在竹简上刻字。他们四个人身后
分别端坐着四个卫士,如同四座大山挡住了后排的质子们。于是后排的质子们无
一例外的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过了一会儿,雨师诡秘的笑着递过来一枚竹简,风伯探长了脖子过来看。蚩
尤接过来,上面是云锦刻的那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死呢?”

    蚩尤悄悄探出头去看云锦,云锦捧着脸儿看窗外,默默的摇头。

    身后的刑天正和窗外看热闹的女子们眉来眼去,旁边的雨师风伯正以完全相
同的姿势扭过头去看云锦,而后排的质子们流着口水大打瞌睡,苍颖吐沫飞溅的
说:“轩辕乃振德修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

    他第一次感觉周围着活生生的一切多么真实。

    “呜,”我们的小蚩尤呆呆的抬起头,“为什么要死?又为了什么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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