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朋友会 属于您自己的私密空间讲出你的真心话看看我们的生日能不能占有366天关于我的你不知道的五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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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见(完结)

第一章  梦醒时分

    二十六岁生日这一天,我跟我男朋友张家豪相约到四年前我们第一次约会的
淡水去重温旧梦。

    五点下班後,家豪开著他那辆福特来出版社接我,被同事逮到,玩笑地问我
何时请喝喜酒。

    我用一个笑容将这问题打发掉。

    家豪没有向我求婚,我想,也许还不是时候,可我又想,虽然还不到那时候,
但也应该快了,毕竟我们已交往了四年。

    四年不算长,但以现代人速食爱情的态度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

    我对我们的未来颇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就如同这一路上顺畅无比的车行。

    淡水这几年改变不少,过去古色古香的味道渐渐被商业观光的气息所掩盖。

    记得我们第一次到淡水来时,晚餐是铁蛋跟阿给,时隔四年,旧地重游,今
晚,我们的晚餐却是自助式的蒙古烤肉。

    在现代化的餐厅吃著烤牛肉片的同时,我心里有些怅然,好似沧海桑田、物
换星移而人事全非这种诗人时常感叹的情绪突然从诗句里蹦到眼前来。

    我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家豪察觉了,问我:「叹什麽气?」

    我摇摇头,说:「没什麽。」

    於是我们又低下头各自解决自己面前的食物。

    填饱肚子後,我们沿著河堤散步。

    夏夜的风徐徐拂在脸上,有一丝凉意,但还不到冷的地步。

    我穿著单薄的短袖上衣,家豪要把外套脱给我,我说不用,他也就没特别坚
持,只说:「冷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

    他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不是那种嘴里说「no」,心里却喊著「yes 」的人。

    所以我说不用,就是不用,很单纯,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们没有牵手,只是肩并著肩,慢慢地走。彼此的体温透过一点点身体上的
接触传到对方身上,在这微凉的傍晚,平添一丝温存。





    不知道走了多远,家豪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们停了下来,眼眸专注的看著对
方。

    家豪的眼睛透露出一种我从来没发现过的感情,那是什麽我不知道,我只知
道,此时此刻的他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他要做什麽?或者,要说什麽呢?

    我耐著性子,等待他开口。

    风吹乱我的发,他伸手将那绺顽童似的发往我耳後拨。

    他的手粗糙且指节分明,是一双惯於劳动的手——我判断他是个殷实而脚踏
实地的好男人,正是从认识他这双手开始。

    他的手让我安心的把感情放在他身上。爱情是女人一生里最大的赌注,最好
是赢,因为我不是输得起的那种人。

    我捉住他欲收回的手,放在脸上轻轻地摩掌。此刻的我像一只渴望主人垂爱
的猫,我想找到一个能够令我安心地依偎著的男人,我不需要他用金钱供养我,
因为我有工作,我能负担自己的生活,我只希望他能给我真挚温柔的呵护——

    我渴望被爱。

    「亚树。」他唤我。

    我抬起头,仰脸看他。

    家豪却在这时抽回他的手,我有些愕然,但随即平复过来。

    「什麽事?」我故作轻松地问,尽管我心里渐渐紧张起来,胃部开始纠痛了。
我有预感,今晚将是我俩关系产生变化的关键。

    也许他……他准备向我求婚了!

    我为这想法紧张到手心冒汗。

    若他开口了,我是不是就答应……

    倘若他果真开口,而我也打算点头,那麽我该表现得很欢欣,还是很讶异?
或者,受宠若惊……也许也故作一点矜持?

    我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齐亚树,你千万要镇定!我告诉自己。不管今天张家豪这个人跟你说了什麽,
你都要好好的、慎重的考虑、回应。

    家豪有些吞吐,我鼓励他:「家豪,有话直说啊,认识我这麽久了,你还担
心我会笑你吗?」其实我心里也忐忑不安得很,但此时此刻,我必须要表现得大
方一点。

    家豪眉头纠结地看著我,眼底仍有几分迟疑。

    我握住拳,多希望我有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这样我就能知道他究竟有什麽
话要跟我说,我也就不必猜得这麽辛苦,等得这麽无措——偏我没有那种特异功
能,我只好静静地等下去。

    也许是没有走动的关系,这时候吹到身上的风令我觉得有些冷了。

    我用手臂环住自己,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他说:「冷吗?我送你回去吧。」

    我错愕的瞪大眼。

    这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吧!什麽缘故让他突然把话吞回肚里去?

    我欲追问,但一阵阵的海风让我颤抖不已,我沉默的跟著他走回到停车的地
方。

    上了车,气氛变得有些怪。

    心里烦恼著该不该问,最後,还是决定放弃了。我心想:如果家豪想说,他
自然会开口的,不必我逼他。

    回到熟悉的地方,家豪把车停在我公寓门口。

    我拉开车门,回头问:「要不要上来喝杯咖啡?」平常我不常邀他进我房子,
因为工作太忙,房间常常乱七八糟,没时间整理——我哪里好意思请男友参观狗
窝。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而昨天我才刚整理过房子,所以可
以招待客人。

    家豪迟疑了一下,点头,跟我上楼。

    公寓有六层楼高,我住五楼。

    由於公寓的建筑年代有些遥远,所以没有装设电梯,上下楼都得爬楼梯。

    五楼高耶,所以我每次出门回来,都累得像条狗。

    回头看家豪,他默默跟在我身後,大气不喘。

    总算爬上了五楼,我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在玄关处脱下鞋,请他进屋。

    让他随意坐,我闪身到厨房烧开水。

    从橱柜里找出两包即溶咖啡,翻出两只杯子,洗杯、热杯後,就直接冲咖啡。

    端著咖啡走到小客厅,家豪正翻看著我出版社出版的书。

    一本被政治人物与新闻媒体以偏概全地批评到体无完肤,有著美丽的插画封
面和天马行空的内文的那种书籍。

    我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搁下书,说:「你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家出版社?」

    我耸肩,喝了口咖啡,说:「没有意外的话,或许。」

    他拿起咖啡,间:「结了婚以後呢?」

    结婚?这是暗示吗?我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答他:「你不认为双薪比较适
合两个人的小家庭吗?」我偷偷打探他的心意。

    「嗯。」他淡淡哼了声,再没其他表示。

    我有些失望,端著咖啡慢慢细啜,偶尔偷偷瞄他一眼。

    「亚树。」他唤我。

    「嗯?」我立刻又精神抖擞起来。

    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只方盒来,递到我面前。

    「生日快乐。」他说。

    「啊,你记得。」我有些感动,尽管早知道他并没有忘记今天是我生日,但
过去他从未送我礼物,虽然说是我要他不必破费,不过收到礼物的感觉还是很棒。

    我收下那只盒子,问:「可以拆开来吗?」

    他点点头。

    我小心地拆开精美的包装。

    里头是一只绒布锦盒。

    我猜想盒里是珠宝或首饰之类的。

    这想法令我又紧张起来。会是一只戒指吗?求婚的暗示?

    家豪向来不善於言词,所以想到趁著我生日用指环来向我求婚?

    我双手微微颤抖,打开那只盒子——

    「喜欢吗?」他问。

    不忍令他失望,我说:「很漂亮,谢谢你,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我帮你戴上。」他说。

    我点点头,让他替我戴上项链。

    原来盒子里不是指环,而是一条白金镶蓝宝石项链。

    家豪替我将项链戴上,蓝宝石紧贴著我胸前的肌肤,传来冷凉的温度,我不
禁打了个哆嗦。

    我将宝石拈在手指上把玩。天蓝色的宝石约有花生米大,成色透明无瑕,像
黑夜里的一点寒星,吐息冷冽;又像一颗人鱼的眼泪,盈满哀愁。

    他的手搁在我颈後,若有似无的摩挲著。

    我有些迷醉,恍惚里仿佛听见他的叹息。

    一个男人的叹息……

    男人的心思往往隐藏得很缜密,他们不轻易在人前泄漏自己的情绪。

    如果没有特别留意,也许这叹息,就只是叹息。

    但我留意到了。

    因为今天较以往格外不同。

    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今天我们又回到了昔日约会时的淡水河边。

    今天他除了一声「生日快乐」的祝福外,还送了一条蓝宝石项链给我。

    今天……今天他欲言又止,话语吞吐中分明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虽我不知
这究竟意味著什麽。

    我感觉到他的手离开我的後颈,从肩背缓缓游移到我腰侧,随即他轻抱住我
的腰,我们贴近著的身体有燃烧的趋势。

    过去我们的交往纯情得像五十年代的情侣,亲密的接触除了牵手、拥抱以外,
就只剩几个礼貌性的吻。今晚,要跨越这界线了吗?

    我僵直著身体,留意他进一步可能的举动。

    时间一分一秒在等待的过程里流逝。

    末了,他强健有力的拥抱从我身上离开。

    说不出此刻我的感觉是什麽,有些失望,但也好像是松了口气——也许我还
没有准备好在身体上与一个男人有亲密的接触,但他没有继续,我却不免感到失
落。

    他突然开口说的话更令尚在魂游太虚的我措手不及。

    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然後下定决心似地说:「亚树,我对不起你。」

    我惊讶地瞪大眼,不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狼狈的避开我质询的目光,急急起身,我捉住他一条手臂。

    「家豪,什麽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神情抑郁。

    看在眼底,我心一惊。

    怪哉,怎麽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现在才发现?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难,还是
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家豪?」我担忧地看著他,伸手想摸他的脸,他避开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终於说:「我们分手吧!」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乾笑道:「别开玩笑了,如果你只是想试探什麽,你
大可直接问我。」

    他纠结的眉头并未因我的话舒展。

    我这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想著他那句分手的话,脸色由红转白。

    他带著歉疚的眼神凝著我,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的错,亚树,我遇见了一
个人,我发现,我爱她……」

    青天霹雳,我没有戏剧化的尖叫、昏倒,却也完全不能反应。

    我讶异我的理智竟然让我能够这样冷静,说实在,我颇佩服自己。

    但……但家豪他要和我分手了!怎麽会?事前完全没有徵兆,太令人意外了!

    我怎麽能接受!

    我呆住,无法说出任何话出来。

    家豪见我不说话,他既懊恼又担忧的看著我,轻捉著我的肩,摇晃我。

    「亚树,你别不说话,你怪我吧!这件事从头到尾部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我喜欢你,以为那就是爱,却没想到……」

    没想到会遇见一个比喜欢还要喜欢的人。

    我突然有点想哭。

    眼泪就这样掉出来了。

    我哽咽著,家豪把我抱在他怀里,像安抚幼儿那样,轻抚我的背脊。

    我将脸埋在他胸膛上,眼泪一串串地流淌。

    我们……很奇怪吧,哪有人分手时是像我们这样子的?

    但我实在是不知该怎麽做,也不知该说什麽话,我只是想,如果一个人要变
心,你拦著他,求他不要变心,有用吗?

    更何况他刚刚才说他喜欢我,只是喜欢而已,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他没
有爱过我,我又怎能指责他负心?

    我哭到喘息困难,我把他推出去,要他走。

    他不放心我,不肯离开。

    我想笑给他看,好要他走,但我做不到。想想,这样难堪的景况下,我又怎
笑得出来?若真笑了,恐怕只是比哭还难看。

    我还是要他走。

    我要一个人好好哭一场,再仔细想想以後该怎麽办。

    他终於被我请走,我关上门,躲回房间里,蒙起棉被就肆无忌惮的嚎哭起来。

    是的,是该哭一场的。

    哭累了,我睡了。

[ 本贴由 OWEN 于 2004-1-21  07:35 AM 最后编辑 ]

          第十二章  东经121度,北纬25度

    去年,离开医院後,我继续我的旅行。

    除了曾顺道去加拿大拜访过米虹以外,我还曾爬到纽约最高的大楼俯瞰市区,
也曾在拉斯维加斯的赌桌上看赌客一夜致富或倾家荡产。

    这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世界,我的心却不再有彷徨。

    我已经知道我的归属感将可以在什麽地方找到。

    明天,合约就要到期了,我三年来放逐自我、追寻自我的旅程也将告一段落。

    此刻我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打包行李。

    过去做这件事,总有下一个目的地等著我去,然而这次不同,我打包行李,
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自从在阿根廷与高朗秋第十一次「萍水相逢」後,我们已经近半年没有对方
的下落了。我想找他,我们约定好的,但……去哪里找?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旅馆的房间将在明天退房,我只剩一个晚上可以考虑我要飞到哪一个地方。

    躺在床上,忽然灵机一动,我把随身携带的世界地图拿了出来,摊在地板上,
然後掏出一枚最小的铜板往地图上抛。

    我决定——抛到哪,就去哪。

    啊哈,东经一百二十一度,北纬二十五度,可不就是这里吗。

    我立即打电话向航空公司订票,确定明天能搭上飞机後,我愉快的在异国做
了一夜好梦。

    台北,我要回去了。

    隔天,越过国际换日线,我回到睽违三年的台北,一出机场,我便迫不及待
地往三年未归的公寓跑。

    公寓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著:老地方见。高朗秋

    纸条还很新,看来刚贴不久。

    我丢下行李便往「老地方」跑。

    我跑到我们第一次「过夜」的那家饭店、那间房间。

    门开著,他在里面等我。

    看见我,他微笑地张开手臂,说:「旅人,欢迎你回家。」

    我眨了眨眼睛,不让莫名涌出的泪水流下来。我奔向他的怀抱,奔向我企盼
已久的「家」。

    我贪婪的感觉著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存在。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低喃道:「真好,回家真好。」

    ——流浪往往是为了寻找一份不确定的感觉

    而回家,是因为那份不确定已经有了答案。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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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正面还是反面?

    「你就那样把大卫他们丢在非洲喂狮子?」

    高朗秋坐在我床沿削苹果,我半躺在病床上,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挺直的脊梁
曲线和近乎完美的轮廓。

    他削了一片苹果塞进我的嘴里,才说:「我没有把他们丢在那里喂狮子,我
们只是去追踪狮王的踪迹。接到医院通知的时候,因为不能丢下进行到一半的工
作,所以大家才决定派一位代表回来。」

    我吞下苹果,又问:「猜拳还是抽签?」

    他又塞给我一片苹果。「自然是经过一番野蛮的恶斗喽。高兴了吧,这麽多
人抢这个位子。」

    看著他被非洲的太阳晒得更为黝黑的皮肤,我认真地想了又想。「不会是因
为这个非洲丛林的拍摄工作太辛苦,所以大家才抢得那麽拼命吧?」

    他大笑出声。说:「宾果!」然後又塞给我一片苹果。

    我笑著伸手捶他一下,吞下苹果说:「我想你耶。」

    他放下手中的水果刀,转过脸,认真的看著我,问说:「只想我吗?」

    「当然不可能。」我说:「但,你是我最想的一个。」

    他静静的看著我,两手撑在床的两侧,突然,他开口说:「给我一个吻。」

    我先一愣,然後说:「好。」

    他的唇吻了下来,在我唇上流连了许久後才退开。

    我看著他湿润的唇,忍不住舔了舔他刚吻过的地方。「再吻一次。」我说。

    他笑了。这回他给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深吻——一个我们不曾认真吻过的吻,
热情又充满情欲的暗示。

    第三个吻结束後,我趴在他肩头说:「第一个吻代表什麽?」

    他轻啄了我一下。「代表动心。」

    「第二个吻呢?」

    「彼此坦承。」

    我心乱了一下。「那麽,第三个吻呢?」

    「我想要你。」说著,他又吻我一下。

    「第四个?」

    「你是个好奇宝宝。」

    我锲而不舍,再问:「第五个呢?」

    「你偷懒,只问我,不问你自己。」讲归讲,他又吻了我。第六个。

    「那麽刚刚这个呢?」

    他咧嘴笑说:「有没有什麽办法可以让你闭嘴?」

    我笑了。「回答我最後一个问题。」

    「什麽问题?」他问。

    我摸索著他的眉头,问说:「为什麽帮阿蓝眼荷丽在一起?」

    他愣了一愣。「他们相爱。」他说,没有皱眉。是何时?他的情伤已愈,怎
麽我现在才看出来?

    发言权回到他手上:「为什麽问?」

    我收回手,摸索自己的眉头。「因为我想知道我跟你……我们之间,有没有
可能在一起。」

    他挑了挑右眉。「有答案了吗?」

    我笑著掏出一枚铜板,笑说:「猜猜看,正面还是反面?让命运来决定。」
说著,我把铜板往天花板高高一扔。

    三秒後,铜板没有落下。他皱起眉,铜板被他捉在手中。

    「我不相信命运的决定。」他把铜板塞回我手中,认真地说:「一块钱买你
的想法。」

    看著掌心上的一圆硬币,我抬起头,慢条斯理的说:「等我伤好了,我还要
去旅行。」

    看著他的眼眸,我就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你一直都能够轻易的看穿我。」我说:「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真不好。」

    「就跟你总是看穿我一样。」他低声笑说。「你考虑的没有错,我们是旅人,
不可能真正安定下来。」

    我轻喟道:「我也不可能在一个地方等你,因为我不知道你什麽时候会回来。」

    他拂著我的发丝,轻声地间:「你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是。」我点头说。

    「那麽,你是不可能跟我一起走了?」

    「是。」我说。

    他点头「嗯」了声,然後说:「我会等你伤好了再走。」

    「好。」我想,这是最好的决定了。

    「还剩一年合约是不是?」

    「对。」跟出版社的合约还有一年,世界地图上等待我去拜访的地方还有很
多,但我不会再逃避自己的感情,我动了心是事实,我爱上他也是事实。突然,
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抬头问:「如果我已经能够再爱一次,你想我旅途上会不会
遇见另一个令我动心的人?」

    他望著我,低低地笑了。「不会。」他很有自信的说:「你心里已经有了我,
就不会再有其他人。」

    「这麽有把握?」

    他拉住我的手说:「来做个约定——一年後,我们一起去旅行。」

    我用力点头道:「好,就做个约定……」

    许是察觉我话里的迟疑,他问:「怎麽了?」

    我扬起唇,趁他不备时,把铜板往天花板一扔,铜板掉在床被上,我立即用
手覆住。我抬起头,很坚持地笑问:「猜猜看,正面还是反面?」

    「正面是什麽?反面又是什麽?」

    我甜甜地笑道:「正面是我爱你,反面是我不爱你。」

    我小心翼翼的看守著我的铜板,没留意到他的举动,直到另一枚硬币掉到我
面前,他伸手覆住。「猜猜看,正面还是反面?」

    我挑了挑眉。「正面是什麽?反面又是什麽?」

    他深邃的眼眸似要望进我的灵魂深处,我听见他温柔的在我耳边低语:「正
面是我爱你,反面也是我爱你。」

    我愣了一愣,他倾过身来吻住我愕然的唇。「亚树,我不猜,因为我知道你
的答案。」

    我又是一愣,就这麽一愣,城池被他全盘攻陷。

    他低笑出声,将我席卷进他玫瑰色的情海波涛里,我陷溺了……完完全全地
陷溺。

    覆住铜板的掌心悄悄翻了开来。一架飞机飞过窗外,载著我们的梦想一起飞
向蔚蓝的天空,那长久以来笼罩在心头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了。

    出於对命运的不确定,我问他:「你想,分开以後,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这回他给我的答案是:「当然。」

    我微笑的点点头。好一个当然。

    我还有很多故事要告诉他,但不急,以後多的是机会,在旅途上,在相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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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最冷与最热

    离开芬兰以後,我在世界各地流浪。

    身上的衣服被风沙磨穿了洞,脚上的鞋也伤痕累累。

    我无法停下来,只能一直走。

    一月在埃及、北非、阿拉伯。

    三月到达印度,参访释迦牟尼大佛,接著由新加坡飞日本,四月在京都等待
樱花落尽。

    五月在北海道薰衣草田,六月飞回香港,先入江南水乡,一张卧铺车票就到
了北京。

    七月,从兰州机场飞乌鲁木齐,在新疆沙漠吃葡萄,夜听羌笛。

    隆冬,在藏北高原的纳木湖畔冬季牧场,借居藏民的犁牛帐棚。

    整整一年的漂泊,没再遇见高朗秋。

    我逃得太远,我逃避自己的心也逃了整整一年。

    离开中国大陆後,我又回到香港转飞纽约。

    在香港机场时,没预料竟遇见一个人。我在机场柜台排队划位,恰巧她排在
我前头,她一回头,我就认出了她。

    「荷丽!」我喊了声,却是两张脸孔同时转了过来。

    其中一张脸我不曾看过,非常陌生,是个男人,他站在荷丽身边,两个人的
手挽在一起。

    荷丽讶异的看著我。「你是……亚树?」

    我点点头。我这一年来上山下海,最冷跟最热的地方都经历过了,不只身心
俱疲,脸上也有风霜,她还认得出我,我该欣慰自己没有老太多。

    轮到我划位,我看看柜台,又看看荷丽,不知该选择哪一样。

    荷丽说:「你先去划位,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聊聊。」

    §§§

    那个陌生男子始终伴在荷丽身边,不曾离开。

    从他们的亲腻度来看,他们的交情显然非比寻常。

    荷丽说:「如果你还有印象,他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一位。」

    我一愣。哪一位?

    荷丽笑了笑,说:「过去我太在意世俗的眼光,不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所以
差点就错失了我今生最爱的人,是他的爱,找回了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对一般人来说,是惊世骇俗了些,是禁忌的,但是一个
女人如果失去她的爱情,她就一辈子不可能完整。在道德跟感情之间,我得做出
抉择,所以我选了他,我选择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曾放弃过一次,我已经得到教
训。而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有孩子,永远无法正式结婚,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
他。」说著,她与他的手便紧紧交握在一起。「我们会爱上彼此,不是我们的错,
绕了一大圈才了解到这点,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懦弱。」

    蓦然我了解了。原来荷丽身边的这个人是她的堂弟。

    可如果眼前这位先生是荷丽的堂弟,那……那高朗秋是哪一号人物?

    我捉著荷丽的衣袖问:「高朗秋是谁?他是谁?」他跟荷丽之间又是怎麽回
事?

    荷丽一脸困惑的看著我。「阿朗他是我的学长,怎麽,你们认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以为什麽?」荷丽不解地问。

    我呐呐地问:「他……高朗秋他……不是你的情人吗?」

    荷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我们以前是要好过一阵子,但我一直把他当兄
长来看,而我会下定决心要跟阿蓝到美国,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说来,他还是我
们两个的媒人呢。」

    大概是看我一头雾水,荷丽身边的「阿蓝」说:「荷丽嫁给别人後,我伤心
之馀,到法国疗伤了一阵子。去年九月,阿朗来法国找我,告诉我荷丽的消息,
我知道荷丽爱我,我也无法就那样轻易地放弃她,所以我回来找荷丽,直到她接
受我。」

    荷丽说:「去年我们已经移民到美国,也许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台湾了,但无
所谓,因为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真正有归属感。」

    啊……是这个样子,原来是我自己误会了。

    去年九月,不正是我们在巴黎相遇的时候。

    难道在巴黎的最後一天,蒙马特的画家所画出的是情伤已愈的他,所以他眉
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才会淡了?

    去年圣诞节过後,我匆匆自他身边逃离,为的是逃避爱上他的可能……或者,
我其实已经心动?

    爱情如果真是不进则退,那麽我逃了这许多日子,我爱人的能力当是更加退
化了。

    一年前我都尚未准备好再爱一次了,一年之後,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心力能
去爱一个人。何况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们之间如果有缘
分,是不是也已经用尽?

    啊,原本打算连想都不想他的,现在全都脱离轨道了。

    我站在机场大厅,与匆忙的人们摩肩接踵,一个赶时间的旅客拖著大行李箱
匆匆自我身边经过,我被他撞了个踉跄,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心在旋转的同时,
也一片片失落。

    已经错过了吧,我再爱一次的机会。

    §§§

    坐在开往大峡谷的巴士上,我的心头一直存在著一种怅然的心情。

    车窗外的景致吸引不了我,我手里捏著去年大卫给我的名片,犹豫著要不要
打一通电话。

    电话打了,可能没人接。

    也可能大卫就在家,他也许会知道高朗秋现在去了哪里。

    然而,就算找到了高朗秋,我又能做什麽?

    告诉他「对不起,我爱上你了」?

    或者说「对不起,我不该逃走」?

    当然不。我不可能真的已经爱上他,我只是……牵记,只是牵记而已。

    眼见小纸片被我捏得发绉,我蹙起眉,随手把它往口袋里塞。

    巴士上乘坐了一半的旅客,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上行驶,仿佛永远都
到达不了终点似的。

    这是趟令人生闷的旅程。

    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听著自己不熟悉的语言,一切一切,都是
令人疲惫的。第一次,我对旅行实实在在感到厌倦。

    後座一个小男孩的玩具球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拾起,递还给他。

    他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自我手中接过。

    我勾起一抹笑,世界却在这一笑之间,风云变色。

    「碰」的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我第一个直觉是抱紧那个在车子走道上
玩球的孩子,还来不及有第二个反应,整辆车便翻覆了过来

    §§§

    意识一直在游离。

    一丝丝的,我得想办法把它们捉回来才有办法听清楚周遭的人在说什麽。

    不是我熟悉的语言,一句都没有。他们交谈得飞快,我因听不懂而挫折。

    空气中有药水味,我在什麽地方?

    啊,巴士翻覆了,我在停尸间?我死在异国,会有人来认我的尸体吗?

    如果没有,就把我烧成灰吧,把我洒在太平洋上,我的家人都在那里。

    我想回家呵,我一直都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爸爸、妈妈,还有小阿弟,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小姐,小姐,请你醒一醒。」

    有人不断地摇晃著我,我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是一个穿白袍的人,我不认识他。

    「小姐,你在美国有认识的人吗?住什麽地方?叫什麽名字?我们帮你联络。」

    我勉强睁开眼睛,从紊乱的脑海里捉出一个人名,眼眶泛著疼痛的泪水,嘶
哑地道:「找……帮我找史帝夫……」啊,我好想见他,这麽这麽地想呵……「
帮我找史帝夫,拜托……」

    §§§

    巴士上的乘客受伤的程度不一,所幸无人死亡。

    我身上有一些外伤,左脚骨折了,还有些轻微脑震荡,现在靠著一把拐杖走
路。早上医生终於解除禁令,准许我到医院外面的花园里散散步。

    走累了,我在一个爬满藤花的小亭下休息。

    清醒过来以後,我就天天在期盼著,然而我在医院里已经住了一个礼拜,一
直没有人来看我,除了巴士公司派来慰问受伤乘客的代表。

    很想见高朗秋,是因为思念,但思念过了头,又觉得不相见也好。反正都已
经那麽久没见面了,今天不见,明天不见,後天当然也可以不见。

    往往,思念是一回事。

    思念过了头,又是一回事。

    两只蛱蝶在藤花间穿梭,早晨的阳光从叶缝透了过来,一缕一缕的阳光透著
黄金般的光辉,我忍不住伸手去接——

    一个阴影挡住我,我仰头一看,时间,在一刹那间仿佛停止了流逝。

    思念是一回事,思念过了头,又是一回事。「啊,你……是幻影吗?」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清楚瞧见他脸上的憔悴和疲惫。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摸摸他,他捉住我的手贴在他脸颊上。

    他脸上有胡渣,扎人,会痛,不是幻觉。「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他喑哑地说:「一接到通知,我就赶来了,我担心你担心得好几
夜无法入睡——」突然,他顿住,朝我投来恳求的一瞥。「亚树,我得抱抱你。」

    涨满心房的情感催促我投向他为我敞开的怀抱中,感觉到他熟悉的体温和味
道,我满足地逸出一声轻叹。「原来,在这里……」寻遍天涯,这种归属的感觉,
原来在这里。

    我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流著泪,傻笑起来。

    「老天,我真是想你。」

    他的胸膛因为低笑而起伏。「我喜欢你现在的坦白。」

    我也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见到他的前一秒钟里,我还在说服自己,
我不想念他。

    不过,诚实面对自己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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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细,但是绵绵密密的,把刚铲好的路又封了起来。

    结果该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摄工作也因此顺延了好几天。

    我天天看著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种仿佛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的错觉。

    一场不晓得何时会停的雪让大家困在旅馆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闷,奇怪
的是,我竟然有点希望雪就这样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对不起期盼尽快完工,
好回罗马跟情人一起过节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药膏很有效,我脸上的冻伤已经开始痊愈了,不过还是看得
出来一些痕迹,得等一段时间皮肤才会新陈代谢。

    眼见圣诞节将近,今年势必得在这里过节了。

    上午我帮哈曼太太装饰圣诞树,光是决定彩带的颜色和蝴蝶结的搭配就颇费
心神。这是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却意外带给我许多惊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从
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我不当孩子已经太久了,然而过去我当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几
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过这个难得的节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觉上没装什麽东西,然而仔细一看,
才发现行李袋里被我塞满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买来的小玩意儿。

    我挑了一串蜜腊手链打算送给哈曼家的小女儿露易莎;一条新买的围巾还没
有用过,它将会是哈曼家小儿子安德烈的礼物;一包南洋产的香料可以给哈曼太
太当薰香,哈曼先生也许会用得著我在跳蚤市场买到的古董打火机。

    至於大卫、山卓和法兰克这些旅行家,他们见的世面比我广,走过的地方比
我多,他们不需要纪念品,所以我用布置圣诞树所剩馀的缎带给他们一人编了一
条幸运带。最後,是高朗秋我还没有想到我能送给他什麽,而剩馀的缎带又不足
够编第四条,所以我还在苦思。

    因为下雪的缘故,看不到极光,拍摄工作也不能进行,无聊的男人们似乎打
算去附近结冰的湖冰钓,现在他们正在检查装备,一副跃跃欲试的孩子模样。雪
把他们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里写稿。又该寄一些东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台北的杂记,出版公司
已经集结成册,在书市上流通了。编辑来信告诉我销售成绩很好,赞我观察角度
深刻独到,要我继续努力。我边把这几日与哈曼一家人相处的点滴和见闻写下,
一边考虑要送高朗秋什麽。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须把礼物准备好才行。

    窗外传来吵嚷声,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发的声音。它们也被雪困闷了。

    一段时间後,喧嚣又归於沉寂。

    我则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萤幕上。

    笔电不适合在低温环境下使用,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还好,只是敲键盘
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

    时间就在手指的跳动里流逝。记录完一段,发送回台湾,我关上电脑,站起
来伸懒腰。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冰钓的男人们回来了。我披了外套下楼去,
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持著一桶装满湖鱼的锡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来称称看谁
钓的鱼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门边,看他们在门外的雪地里忙碌。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啊哈!槲寄生。」

    然後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纳闷的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大门上已经悬挂了一个环形、象徵爱、和平与
宽恕的槲寄生吊饰,而我,就站在吊饰的正下方。

    大卫首先放下手里的锡桶向我走来,他站在我回前说:「这次你可不能拒绝
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睁大眼,不明白他为什麽这麽说。

    哈曼先生笑著告诉我这是习俗——当一个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时,人们可以为
了亲情、友谊或者爱慕之情要求亲吻。

    我闻言大惊,还来不及逃开,大卫便嘟著唇朝我的唇印了下来,我赶紧偏开
头。他只吻到我的脸颊,不甘心的又吻了过来,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罢。

    紧接著,山卓、法兰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们都是为了友谊而要求
亲吻,我无法拒绝,於是我的脸上、额上无一处幸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著,似乎没有过来的打算,我没有理由的松了一口气。呼…
…他如果过来吻我,我也许会心脏麻痹。对我来说,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究竟
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

    「该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说。

    啊!他什麽时候过来的?我瞪著他,疑惑他凭什麽理由要求这个吻。亲情?
友谊?当然不是。

    「我们算是朋友吗?」我迟疑的问。

    他回答说:「不能算是。」

    我於是笑说:「那麽你就不能吻我了。」

    虽然他穿著厚重的雪衣,但我还是看见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
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说:「等一等,你还不能走。」然後
他的唇就吻了下来——

    不是吻脸颊或额头,而是吻了我的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这个吻所带来的震撼却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该这麽吻我。

    朋友或亲人之间,最多只吻脸颊、额头。

    唇,是情人的领地。

    我掩著唇惊愕的瞪著他,他以极小的音量只对我说:「这个,才是吻。圣诞
快乐。」然後他便转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过我往屋里走去。

    我瞪著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没有圣诞礼物了。

    怪他自己,谁叫他先预支了去。

    §§§

    对高朗秋的感觉,我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总觉得若仔细的想了,想出一个结论来,这结论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惧。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气息盘旋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头
看他,便忆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给了我们一人一只红袜子,要我们挂在圣诞树上,说明天一早起来
就会看见圣诞老公公所送的礼物。尽管我们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或者,
从来就没相信过——但大家为了不让主人失望,还是很兴奋的照做了。

    深夜里,我下了楼来,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放进每一人的袜子中,唯独高朗
秋的,我没有放进任何东西。

    看著别有他名字的袜子空荡荡的挂在树上,不由得就让人联想起一只寂寞的
狼在荒原上望著落日的景象。

    忍不住的,我的心揪了一下。

    老天,我是在意他,比我以为的还要在意。

    我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的那一吻,攻破了我的心防。

    突然,我有些生气起来,我气他不该这麽对待我,我还没有准备好,而他也
还没。他这样做,无异是飞蛾扑火。

    我丢下他的圣诞袜,飞奔上楼去敲他房间的门。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房里没开灯,他站在门後,嵌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
就像看极光那天,从我身上抖落的钻石尘。

    我迟疑了下,他便伸手将我拉进房里。

    门被轻轻推上,我被他因在冰冷的门板和他炽热的身体间。

    他的额抵著我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和味道。

    「亚树,」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

    「什麽实验?」

    他低下头用唇碰了我的。「如果你不要,就说no. 」

    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yes 或no,我只要给一个答案,然後要求他也给我一个,就是这麽简单。

    我感觉著他火热的唇,感觉著他的抚触,然後我回吻他。我的答案就在这个
吻里,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却是我做的选择。

    「爱我。」我要求。是欲望也好,就是千万别牵扯到感情。

    他皱起了眉。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出来。

    他松开了我,拉开我勾在他颈子上的手臂。

    我惊愕的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要我?」

    热情降温,他冷淡的说:「我不要这种欲望的发泄。」

    霎时,我难堪到了极点。我低下头,想逃开。

    他抬起我的下巴,问:「为什麽要用这种方式来逃避?」

    他又令我慌,我别开脸说:「我没有逃避,我只是寂寞太久了,想找个人陪。」

    他追著问:「那为什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

    「我……那是因为……我把他们当作是朋友,而你……你是陌生人。」我结
结巴巴的说。

    「一个可以陪你上床的陌生人?」他嘲讽道。

    我闷闷地说:「你又不要。」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低气压随即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怦怦、怦怦。是他的心跳还是我的?

    「亚树,把脸抬起来。」

    我掩住脸。「不。」

    他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他。

    他低下头。「如果我们之间纯粹只是欲望,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麽开始的,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我都清楚,我们相遇在错
误的时间,那一夜的倾吐成为我们之间割舍不去的牵扯,我无法不关注你的一切,
正如你对我的感觉。」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能够再
爱一次,告诉我,是,或者不?」

    我在他的掌握下,虚弱无力地道:「我想是……不……」

    他爱荷丽那麽深,宁愿忽视禁忌也要去爱,就算我对他动心,我又能如何,
他的情伤一日未愈,我就一日不可能让我自己跟著感觉走。我不打算再为爱情心
痛一次,所以我退缩,我欺骗自己。如果只是说了一个「不」,我不会在大半夜
来敲他的门。老天,我愈来愈不像是我自己了,我口是心非。

    他皱著眉深深凝视著我,眼底有说不出的忧愁。

    他的忧愁是因为我的「不」吗?

    我是个感情上的懦夫。我忧伤地道:「我不该知道你的过去,你也不该知道
我的。」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我们又怎会发展出这一段若有
似无的暧昧情愫?这是矛盾,也是一张冲不破的网。我该怎麽办?

    他叹息了声,拉开门,说:「晚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急急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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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卓跟其他人约在Kilpisjarvi 的一家旅馆碰头。

    因为道路冰封的缘故,我们到达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

    Kilpisjarvi 位於北纬六十九度,地处偏远,我们到达时,这个地方正在下
雪。

    租来的车子能够开到这地方来真是不简单,气温很低,大约在零下二十度,
即使坐在开有暖气的车子里还是会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麽冷的地方来,我怀疑我这个在亚热带气候环境下土生土
长的南方人会冷死在这里。

    下了车,我绕到车後帮山卓搬行李,山卓要我拿了小件行李便赶紧进旅馆去,
免得冻伤。

    他一肩扛起摄影脚架後,便飞快地跟了过来。

    当地虽已进入永夜时间,但天空并不是黑漆漆的一片,冰雪覆盖冰原,天空
呈现一片晕紫蓝色。

    我们飞快地跑向荒原中唯一一处有火、有电的地方。

    旅馆大门只是紧闭,没有锁,我们推开了它。

    山卓提著一堆行李走进屋里,旅馆里的人听到骚动,抬起眼来一看。

    有个人说:「爱尔兰佬,你迟到了一天,我们还料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艾莲
娜,打算留在义大利不来了。」

    我一听,就认出了说话的人是大卫。

    山卓大笑出声,声音非常浑厚。「小子,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麽人来。」

    急於见见他们,我从山卓身後探出脸,打招呼道:「嗨,大卫。」

    看见我时,大卫脸上的表情非常夸张好笑。

    他先是一副见鬼的样子,怔愣了三秒後,他跑到我面前,咧开他的嘴,无法
置信地道:「噢!我的天,小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牙齿打颤地笑著。

    其他人都转过头来,脸上挂著显而易见的讶异。

    我一一向他们打招呼:「嗨,法兰克。」以及,「嗨,史帝夫。」

    我的目光逡巡过每一个人,最後停驻在那双神秘又熟悉的黑眸里。

    他的眼中流动著一种神秘的光采,我追随著、探寻著,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
麽。

    山卓在这时催道:「快过来,把外套上的雪弄掉,待会儿热杯酒来喝,不然
你要冻成冰棒了。」

    我自迷雾中乍醒,尚未来得及答腔,大卫便将我拥进怀里。「来吧,小姐,
我会负责让你温暖起来。」

    法兰克的笑声从大卫身後传了出来。「小心他这只大野狼。」

    我笑了出来,眼神不经意又与高朗秋相遇。

    嗨,亚树——他用眼睛这麽说。

    §§§

    大卫他们早我们一天到,但天候一直不好,没有看见极光。

    由於下午的这一场雪,道路又被冰封了。我们一行人被困在小旅馆里,百般
无聊地等候天晴。

    下午四点多,旅馆主人一家四口带著补给的食物回来了。

    汽车在这种天候下无法使用,我们唯一的对外交通工具是旅馆主人哈曼一家
人所饲养的三十只哈士奇雪橇大。

    一副扑克被玩到烂,连牌也洗不起来。

    大夥儿直喊著无聊,但还是不肯丢开那副快烂掉的纸牌,因为那是我们目前
唯一的乐趣。

    终於,晚餐时间到了。

    晚餐有炭烤海鲜鱼、稞麦粉烘焙猪肉烤起士以及驯鹿拼盘。

    填饱肚子後,每个人很早便就寝。

    隔天醒来,雪已经停了。

    冷意从棉被里钻了进来,冷得我全身哆嗦。我裹著棉被下床穿衣盥洗,一切
打理好後,便循著咖啡和松饼香来到厨房。

    厨房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他正在喝热腾腾的咖啡,而哈曼太太则在炉火前煎
火腿。

    「早。」我说。

    「早。」高朗秋倒了杯咖啡给我。「昨晚睡得好吗?」

    急著暖胃,将一整杯黑咖啡都灌进胃里後,我才开口说:「不好,快冷死了。」
一开口,连牙齿都打颤。

    他笑著问:「再来一杯?」

    我点点头,把杯子递到他面前。

    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盘松饼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谢後,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食物补充了不少热量,身体产生了一点暖意,我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
上。

    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我愣了一愣。「看什麽?」

    他笑说:「你脸上有饼屑。」

    「啊!在哪里?」我下意识地摸索著脸颊。

    「这里。」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唇角,仿佛他这举动再自然不过,再应当不过。

    但,不该是这样子的啊!我与他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也没有想到。我苦笑,忽视心底那奇异的感觉,说:「我在罗马差点被扒,
刚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课。他问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来了。」

    我最不希望他问,但他还是问了:「为什麽要跟来?」

    我随口扯道:「没来过嘛,在罗马也待腻了。」天知道,我才刚到罗马不久
——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这回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转移话题问道。

    他说:「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没有办法拍。不过不会天
天如此的,Kilpisjarvi 是个很好的观测点,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时间,有很
多机会可以看到极光,雪已经停了,说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说:「这个工作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麽自由吧?长期在
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觉得累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累吗?」

    「什麽?」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麽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
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
爱哭鬼。」

    我捏著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麽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乾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
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驾著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
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於荷电的粒子在
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
荷电粒子来自太阳,所以太阳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阳黑子
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高潮的说法。上
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
在这一、两年。」

    哈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
样,在冬天午夜来访,在春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高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
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高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
度相当於AS60000 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麽高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
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复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高,
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
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
棚里,一边喝著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高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後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著柔和的光芒。十
分钟後,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
沐浴在一片颜色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
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们拍得怎麽样,不过我是看得著迷了。
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著颈子实在太累,最後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著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色——这是北极圈永夜时
候的白天天空,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水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衣服附著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
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麽烦恼。我大概是连脑
袋也冻坏了,因为当高朗秋说我像根冰棒的时候,我竟然说:「那麽请你融化我
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性,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
瓜!」

    §§§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极光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但被冻伤就
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著出去,横著回来。

    高朗秋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冻得没办法走路了。他气我,虽然我不
晓得他为什麽要生我的气。他把我扔给山卓,自己闷不吭声的去扛摄影机。

    山卓抱我回旅馆,哈曼太太协助我泡了热水澡,顺便按摩我冻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脸和手、脚皮肤冻得发红,一碰就痛。

    结果一个澡泡下来,我唉声连连,还被骂活该。

    男人们回旅馆後,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然後便倒头就睡,当晚他们又整装
去拍摄,这回无论如何是没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冻伤的特效药膏给我,抹在脸上,感觉热热的。

    是夜无法出门,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双儿女在客厅里闲聊。

    客厅里多出了一棵树,早上还没有的。一问之下,这才意识到时问过得这麽
快,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棵柏树是哈曼家今年的圣诞树,他们巳经在计画
要怎麽装饰了。

    台湾现在虽然也流行过圣诞,但那毕竟不是真正属於中国人的习俗,对於这
个节日,我也就没什麽特别的feeling.我只是惊异於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
子又过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个早,下楼帮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时,出外的男人们回来了,我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著疲惫和对热咖啡的欢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

    我的脸看起来比昨天刚冻伤时还糟。昨天刚冻伤,只是红红的一片,今天开
始脱皮了,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想让他又说我呆瓜,我先声夺人——

    「你们今晚还出去吗?」

    「嗯。」

    「大概还会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时间。「那麽不在这里过圣诞节喽?」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没过节的习惯。」

    「那麽大卫他们呢?」

    他说:「等带来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说,说再见的时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们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个地方再相见?

    相聚是为了相别,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几次?可不可能有改变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对任何人说再见,该有多好!

    「一块钱买你的念头——你在想什麽?」

    我叹了叹,看向他说:「哪一天我缺一块钱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转身走向厨房。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非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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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寂寞的深度

    离开天空老是阴蒙蒙的巴黎後,我在阳光充沛的法国南部小住下来,并没有
马上照预定计画前往义大利。法国南部的风光吸引住我,我在乡间几个小镇上来
往著,从瓦伦西到普罗旺斯,又从香水城格拉斯到蔚蓝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日子每天都能够见到让人惊奇的东西,生活非常地充实,白天忙著去
体验生活,夜里也尽量安排活动。但在没有晚间活动的夜里,寂寞,会像蛇一样
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紧紧地缠住我,我只得不让自己有机会闲下来。

    九月结束了,日子进入十月。

    转眼间,十月也到了尾声,时间像一捧掌上的水,从指缝中流逝。

    我还没到义大利,十一月就过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务是去熟悉一个我原来陌生的地方,当我已走遍了南法国每一个小城,
再无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我的札记上记著这麽样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你惦记,朋友却会。
告别朋友令人伤感,然而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伤!

    在我发现我快要熟悉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时,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
个旅程。在一块土地上产生归属感是不智的,因为总有一天必须要离开。

    我不让自己太容易对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产生过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须
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

    §§§

    十一月中旬,从米兰南行,途经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到罗马时,已经是十二
月中旬。

    十二月,在义大利的比萨店里吃义大利面,看义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风流惆傥的男人就在这里,我赞叹地想。

    比较过去走过的几个国家,不拿东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国男人和义大利男人
同样具有吸引力,但法国男人浪漫之馀,仍保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用画来比喻,
就像是「浪漫派」;相较之下,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义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
一层礼仪外衣的「野兽派」,既热情又大胆无比。

    义大利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好看,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魅力,如
果他们不如传闻中那麽声名狼藉,我想我会很愿意与这里的帅哥们来段异国恋。

    刚出车站的时候,我就被一名黑发帅哥追著跑,拒绝他的热情可费了我好一
番力气;走在街上,每个男人都对著我笑,让我急著想找镜子照照,看看我是不
是变成了个大美女,否则怎麽满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还是我,才刚刚白回来的皮肤又晒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扑粉,简
简单单的一个齐亚树,没有什麽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义这两国男人殷勤的态度真要宠坏了我。

    高朗秋要我「再爱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到。爱一个人是那麽样
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没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动的人。

    填饱肚子後,付了钱,离开餐馆,我拿出背包里的地图边走边看,边将几个
短程景点的位置记下来。

    罗马街上游客、行人如织,记下共和广场的位置後,我将地图收回背包里放
好。再抬起头辨认所在方向时,几个穿著破旧的吉普赛小孩张著一双双乞怜的眼
睛来乞讨,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没办法当作真的没看见。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
来是那麽样地缺乏关怀及安全感……一时恻隐,我掏出口袋里剩馀的里拉递给其
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後推离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著
捉著我的大胡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见面了。」他一边推著我走,一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方,跟我来。」

    我若不走就会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摆布。

    我们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山卓才停下来。

    「怎麽回事?」我问。

    他不高兴地看著我说:「姑娘,你实在太不当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问。「我不当心?」我做了什麽?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被扒了?」

    我一听,又是一愣。「被扒?」我脑筋一转,想到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

    他抿抿嘴说:「就是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小偷,通常三、
四个一群,其中一、两个会假装跟你要钱,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时摸走你的钱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头检查放在拉链口袋里的皮包还在不在。当
我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脸都白了。

    「在这里。」

    山卓晃著手里的小皮包,我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以後可别再这麽不当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阵子才把皮包还给我。

    我只能频频点头,说:「是,是,受教了。」好险,其他皮包都可以丢,就
是这只皮包不能丢,里头是护照和美金,要弄丢了,我麻烦就大了!感谢山卓大
叔。

    山卓带我往一条巷子里走。

    巷子里不像大街上那样嘈杂,两旁都是门,显然是住家。

    一放松下来,我问:「真巧,没想到会在义大利碰面,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山卓搔搔胡子,笑说:「不,我住在这里。」

    「耶?」山卓来义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开其中一扇门,朝屋里喊道:「艾莲娜,我带了客人回来。」

    楼梯上探出一张脸来。好一个标致的女郎。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是情人。

    平常没有工作的时候,山卓就会来这里。

    不过,今晚是最後一夜。

    明天山卓要出发到北欧去和他的工作夥伴们会合,他们要在芬兰西北方与瑞
典、挪威交界的Kilpisjarvi 拍摄北极光。

    山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听见我说:「好。」

    §§§

    那一晚,我怕打扰到艾莲娜和山卓这对情侣相聚的宝贵时光,用完晚餐後便
匆匆告辞,去准备前往北极圈的御寒物品。

    跟山卓一道前往芬兰,意味著将能够见到高朗秋和其他人。

    自从巴黎分别以来,又过了三个多月。以往我们总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对方
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够再相见。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们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许某一天,我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转进前方一个弯道,我便看见他。

    又也许某一天,故事到了尽头,我蓦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来,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为不刻意,所以当山卓问我
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说「好」时,我才猛然发觉,这个刻意的「好」字里头,竟
然蕴藏了几分思念。

    为这几分思念,夜里我难以成眠。

    安眠药恰巧吃完,又忘了去买,我只好眼睁睁地瞪著天花板,看天色从暗转
光,一夜没有睡。

    山车一大早来旅馆找我时,我已经梳洗完毕,整装待发了。

    我们搭机去赫尔辛基。

    悲惨的是,飞机起飞後,我的恐机症又发作了。

    山卓见我一副快要晕过去的鬼样子,担心地叫了好几个空姐来。

    她们给我戴上氧气罩,又给我按摩,但我这毛病是心理问题,给我再多的氧
气我也吸不进去。

    山卓担忧地直唤著我,我两眼泪汪汪地看著他的大胡子。

    深呼吸呀!

    在快要休克时,一句存档在记忆里的话语飘了出来,在我晕眩的耳里不断地
重复——

    深呼吸、深呼吸……

    下意识的,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纯氧,即将爆炸的肺得到它需要的氧气後,又
恢复运作。危机解除。

    我倒在山卓的怀里,为一种需要宣泄的不知名情感,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回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经验,真正治好了我对飞机的恐惧,然而此刻
我并不知道——我是在後来搭飞机时,因为没再有过类似的糗况,这才蓦然醒觉,
他的一句「深呼吸」成了我久病的良方。

    我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对於什麽,总会慢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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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天涯何处

    法国时间,早上七点,我的房门一如过去几天一样被敲响了起来。

    「再等一等。」我匆匆梳洗完毕,换下睡衣,套上牛仔裤,纳闷罗亚今天怎
麽这麽早就来敲门。

    穿上衣服後,我边将头发扎成辫子边去开门。

    我用我刚学会的简单法语说:「嗨,日安。」

    「早。」对方说的却是国语。

    我愣了半晌,才回应他说:「你没有带玫瑰花。」

    高朗秋大概觉得很纳闷,我笑了起来,故意不告诉他为什麽我这样说。

    「我错过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吗?」

    「喔,你错过的太多了。」我回头收拾行李,心里有种报复得逞的快感。

    警觉到这心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话说得「怨」。

    怨什麽?当然是怨他害我面对盛情难却的罗亚,心有愧疚——不过这桩心结
昨天已化解开来,那麽我此刻的怨是为了哪桩?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发起愣来。

    是因为他人明明也在巴黎,这几天却对我不闻不问不关切,所以我怨吗?

    我摇摇头,笑自己神经。这有什麽好怨的。

    他看见床上的行李,问说:「你要离开了?」语气里好像有一些讶异。

    「喔,对呀。」我抬起头,正好瞥见他的侧脸,不由得在心里偷偷「啊」了
一声。他好憔悴!胡渣子从刀削似的下巴冒出来,眼眶凹陷,看起来像是一夜没
睡好。

    一夜没睡好的人一大早跑到我这儿来做什麽?

    「马上要走吗?」他走到窗子旁,用背对著我。

    「没有,我买了下午的列车班次。」

    「这回你又打算飞到哪里去?」

    「我不飞。」我说:「我搭列车到法国南部,到马赛以後,再搭船去义大利。」

    「你克服对搭机的恐惧了吗?」他依然背对著我,问得不著边际。

    「没有,我现在还是怕搭飞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想我这辈子
是没有办法摆脱搭机的噩梦了。「你问这个做什麽?」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我不是教你深呼吸吗?」

    「没有用,你不在我身边——」话一出口,我才猛地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像
是情人间的对白,太容易让人误会。我亡羊补牢地说:「没有人提醒,我会忘记,
所以後来我一上飞机就吃安眠药,从一个机场睡到另一个机场,再让空姐叫我起
来。」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紧紧地锁住我。

    我怔住,无法离开他的视线,心里在呐喊著:别这麽看我,我会心慌。

    第一次在家豪的婚礼上遇见他,他的注视就令我慌,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办法
克服——这是其他男人看我的时候,我不曾产生过的感觉。我可以拒绝他们,只
要我愿意,但唯独无法抗拒他,即便他从来都不曾要求过我什麽。

    他没有索求,我就不知道我应该怎麽做才能抵抗。

    流动的空气仿佛静止下来,那种经常在我们沉默时出现的迷障这回由他来打
破。

    「既然是下午的车,早上介不介意陪我走走?」

    如果这是他唯一的索求的话……

    将皮包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我拎起放在桌上的房间钥匙。

    「走吧。」我说:「但是你得买一枝玫瑰花给我。」我已经被罗亚给宠坏了。

    §§§

    这几天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乱晃了好几遭,原本陌生的一个城市如今却变得再
熟悉不过。这是旅行必然得历经的过程——从陌生到认识,因认识而分离,为分
离而不舍。巴黎不例外地也令我有些不舍起来。

    时间并不充裕,我们只在蒙马特区里逛。

    在一家提供早餐的老咖啡馆里吃了早餐,高朗秋便拉著我往市集里钻,然後
他买了一枝玫瑰花给我。

    我看著这枝还沾著露水、仿佛才刚从花园里采下来的粉玫瑰,嗅了嗅,又看
了看,想找出这朵玫瑰与罗亚或者其他人送的有什麽不一样。

    「啊!」我低喊出声,看著流血的手指,找到了答案。

    这朵玫瑰的刺没有挑乾净。

    高朗秋见状,立即拿走了我的玫瑰,往一旁的垃圾桶丢,同时递给我一条乾
净的手帕。

    看到那朵玫瑰的下场,我不禁啼笑皆非。

    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却有这麽个不浪漫的男人做出这样不浪漫的事,要
是说给罗亚听,罗亚一定会脑溢血。

    发觉到我瞪著那个垃圾桶看,他问:「怎麽了?」

    我把他的手帕缠在被刺伤的手指上,说:「你一定是一颗化石。」

    他皱起眉。「什麽意思?」

    「已经定了型,环境也改变不了你的属性。」

    「什麽属性?」

    我瞪他一眼。「一点都不浪漫。」

    「浪漫?」他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字眼似的。「你要我买一枝玫瑰花给你是为
了浪漫?」他故态复萌地挑起了眉。

    「对。」我说:「罗亚天天送玫瑰给我,我才跟他出去。你要我陪你一个早
上,难道不需要做点浪漫的装饰?」

    他皱著眉问:「一枝玫瑰就能打动你的心?」

    我反抗道:「我的心不需要被打动。」

    他追问下来:「那麽你需要什麽?」

    「我要……」

    「嗯?」

    他突然靠我好近,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幸好他没有逼近过来,我趁机调整紧绷的情绪。

    但他倏地又丢下一句话,「轰」的一声炸乱了我的思绪。「你已经准备好再
爱一次,再付出感情一次了吗?」

    「不!」我直觉地喊道。

    「那麽为什麽要收罗亚的花?你收了罗亚的花,难道不是表示你愿意给他机
会,你有可能会接受他?」

    「不。」

    「不?」

    他的质疑令我生气起来。「要不是你,我会认识罗亚吗?虽然我一点也不後
悔认识他,但是你怎麽能……你没有资格质疑我,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我爱
或不爱都不关你的事,而且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他静静地看著我,说:「你不也是这麽对待我?」

    我顿时哑口。

    原来他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我与他就这样对峙在街上。

    早晨行人不多,正因为不多,整条街显得空旷起来。

    空旷的街上对峙著两个东方人,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一定很醒目,因为一对
银发的老夫妇朝我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什麽要把时间浪费在斗
嘴上呢?快过去把她抱进怀里,给她一个热情的吻吧,有什麽事情不能解决?」

    他们跟高朗秋说的是法语,我听不太懂,忍不住我问他:「他们在说什麽?」

    高朗秋别开头去,说:「他们叫我把你扔进塞纳河去,没看过像你这麽爱生
气的女人。」

    「是吗?他们不是说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不应该惹女人生气?」

    他耸耸肩。「你都说了,还叫我翻译什麽?」

    我犹不信。「他们真的这麽说?」

    他挑了挑眉。这个极右派。「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尴尬。」

    「什麽事情会让我尴尬?」

    「这要问你了,我怎麽会知道。」

    「高朗秋,你……」

    见我又要冒起火来,他赶忙泼了盆水过来。「你确定你真的不去河里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许我还真的应该去。」

    他笑了出来。

    他还有脸笑!

    「别生气了,亚树,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软下来了。「那麽你一大早就来敲门是为了什麽?」

    他说:「什麽也不为。」

    「什麽也不?」无为而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著我,嘴里却说出相反的话:「对,什麽也不为,只是
想看看你。」

    这一刻,我不确定我的心被打动了没有。

    §§§

    下午搭车离开的时候,只有罗亚来送行。去车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没
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终挂著微笑听他在抱怨。

    到了地铁车站,罗亚离情依依地拥抱了我。好一会儿,放开我时,他问:「
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我笑著说:「天涯海角,总会有机会再相见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这麽回
事。

    罗亚露出一个伤心的眼神。「亚树,」他用生涩的中文读我的名,然後又接
著用法文说:「Jet'aime. 」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以前当编辑时,有一本书里就出现了这几个字。

    爱情难道就真的这样无法逃开吗?是不是一个人一生中,不管早与晚,至少
都得经历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这世间又有多少人为了它心碎神伤…


    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别开头,悄悄把滑下脸庞的泪拭掉,回头再拥抱了罗亚一下,走向刚到站
的列车。

    §§§

    坐在驶往法国南部的列车上,因为无聊,我玩起手指来,这才发现高朗秋的
手帕还系在我的手指上。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早上我们还在蒙马特闲晃,突然,我就已经离开巴黎,
在前往法国南部的路上了。人事变迁得太迅速,我几乎适应不过来。

    在蒙马特,近午时,一堆街头画家从咖啡馆走了出来,开始替人画肖像,赚
取法郎。

    我们走累了,在公园树荫下看人画画,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说:「要
不要画一张?」

    我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啊。」然後就在一个画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愿者上钩的生意,半身收费八十法郎,全身收费一百法郎,价格不算贵,
有很多观光客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戏,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边另一个画家的摊位坐
下,跟我一边聊天,一边被画。

    他问我说:「南欧洲之後的行程决定了吗?」

    我侧著头回答:「还没,想随处走随处看看。」

    「看过企鹅吗?」

    「看过图片。」那些养在动物园里的,我始终提不起动力去看。「怎麽?你
们要追踪企鹅生态?」不然干麽问?

    他笑说:「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企鹅是一种不会飞的鸟类,因为在它们的生活环境里没有来自天空的天敌,
它们只要会游泳就够了,所以它们的身体结构非常能够适应冰寒地带的海水。」

    「然後呢?」

    「达尔文的进化论啊。」他说:「愈经常使用的东西愈容易进化;反之,不
再使用的,慢慢就会退化,到最後甚至完全消失。」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
正想要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投来令人不解的一瞥。

    我困惑地看著他。

    他终於开口:「你看这像不像爱情?」

    「像什麽?」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又接著说:「爱是一种能力,长时间不用,很快地便会
退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呃?」

    突然他拍拍我的头。「好好地再去爱一次。」

    我怔愣住,张大眼睛瞪著他看。

    他不闪也不躲地任我瞪著他,好似知道他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多大的困扰。

    「那你呢?」我说:「那你自己呢?」

    「好。」他说。

    「好?」我又愣住。怎麽他这人出牌全不按牌理?我捉不住他脑子里的想法。

    我摇著脑袋说:「我不懂,我真不懂你。」

    「我也没要你懂。」他说。

    我们先是面面相觑,眼瞪眼的,然後又不约而同地大笑了出声。

    一笑泯恩仇。

    然而我与他之间没有什麽「恩仇」可言,这一笑,我们「泯」去的是什麽?

    画家画人像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几笔勾勒,一幅线条简单明快的画便完
成了。两张画都是画侧脸,一定是因为我们刚刚歪著头讲话。

    付了钱,拿了画,我看了看我的,觉得画得不十分相像,画里的我面色太愉
悦,嘴角甚至还带著一抹笑容。

    又看了看高朗秋的,我孩子气地说:「我们来交换,要看自己的脸,照镜子
就够了。」

    话一出口,我就脸红了。幸好他没刁难,也没笑我,否则我真得往塞纳河跳
上一跳。

    他二话不说就把他的画给了我,我只得也把我的拿给他。

    不用把画从行李拿出来看,我也能凭著记忆将他刀削般的轮廓勾勒出。不过
记忆里的他眼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郁,画里的却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画他的
那个画家没准确地捕捉到他的神韵,还是急著交件所以漏掉了。

    眼里没有忧伤的高朗秋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禁猜想:如果他情伤已愈,
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轮廓还是那般鲜明,嘴角依旧挂著讥诮,眉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却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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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疾不慢地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鬼话,今天天气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
只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来。

    「那麽,」我模仿他的口吻说:「你吃饱了吗?先生。」

    「我吃饱了,谢谢关照。」

    「今晚的菜色还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认为明天会出太阳吗?」

    「早上可能会有雾,要见到太阳应该没问题。」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搭配唱双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有些赌气地闭上嘴不说话,他发觉後,说:「不开心了?」

    「没有。」

    「这回你没说实话。」

    「跟你学的啊,我得保护我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

    我公式化地说:「预防甚於治疗。」

    这回轮到他笑了。「怎麽预防?不跟我说话?见面时装作不认识?」

    「不要了解你。」我说,然後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说了什麽?不要了解
他?难道我真正的意图竟是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灵魂?

    随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说:「又触著你的尴尬点了,是不是?」我抬头
不经意地看了看天空。云层又把刚采出头的一丝月光遮住了。我叹了叹,说:「
天气真好。」真是难过,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安全话题竟然只有天气和三餐。

    不说话好一阵子,他点起菸,微弱的红光在夜里闪烁,让我们之间的低气压
更低。时间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声地喊出来:「这也不能讲,那
也不能说,你真的有那麽多禁忌?你所受的伤真的无法愈合吗?」突然,我眼眶
湿了起来,紧接著,眼泪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对他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讲给我自己听的,但是
我不愿意承认,所以才把箭头指向他。我对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泪道:「对不起。」

    他丢开刚点燃的菸,伸手把我拥进他怀中。

    一时间我脑筋错乱,无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体温、味道和他的心脏在我手
掌下跳动的感觉。

    我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犹豫了会儿,呐呐
地问:「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察觉到他的身体蓦地僵硬起来,我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转身往旅馆的方向走。

    我低著头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远处,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道歉,
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点回到旅馆,早点上床休息。

    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双腿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酸痛了。

    眼见著旅馆终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起来。

    「亚树!」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头。

    不知道为什麽,听见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那低低沉沉的两个字仿佛便
有了魔力,在我心头撩起一阵阵荡漾的涟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处停下。

    我听见他说:「我住在富槐饭店八○二房。」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张大著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无法叫出口。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头又浮现数月前在峇里岛那个分别的夜——

    惆怅的一夜。

    §§§

    当第二天罗亚来敲我房间的门时,我开始怀疑我来错了地方。

    巴黎是恋人之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这个雅号「名副其实」,巴黎的男人无可救药的浪漫。
以前只是听说,现在实际感受到了,才不得不相信传闻是真的。

    到巴黎的第二天,罗亚带了一枝玫瑰花来敲我门。为了那技玫瑰花,我跟他
在塞纳河畔闲晃了半天,剩下半天便耗在凡尔赛宫的参观上。

    第三天,罗亚带了两枝玫瑰来找我,这回他带我参观了罗浮宫、圣母院和巴
黎的两大地标——艾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在罗浮宫时,我们与一堆参观游人挤在
蒙娜丽莎的画像前,看著画中女子那抹神秘的微笑,臆测令她微笑的原因。

    我笑著问说:「你想她为了什麽原因笑得那麽神秘?」

    站在身边的罗亚用他那双深情的眼眸看著我说:「当一个女人看著她所爱的
男人时,就是那种神情。」

    我的笑容当场僵住,不目在地转过身,装作没听懂罗亚的暗示。

    一部卢贝松的电影刚上映,第四天,罗亚带来了三朵玫瑰来邀我去看电影。
我告诉他找不懂法文,他说没关系,有英文字幕,我只好弃械投降。

    第五天是花园和公园之旅。

    他每次出现,手里的玫瑰就会比前一天多一朵。

    鬼都看得出来他在追求我,但是看看我,我不修边幅已经很久了,每天身上
千篇一律做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异国的旅程早磨去了我仅存的一点点女人味,
而罗亚居然「看上了」我,简直荒谬!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该换一副眼镜了。

    罗亚是巴黎人,有他当向导当然是很好,可是问题是他老是用他那双含情脉
脉的蓝眸看著我,又老带我去一些年轻情侣常出没的地方,遍地是热情拥吻和拥
抱的情侣,叫我尴尬之馀,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诅咒高朗秋这个大嘴巴。

    吃了一口手里的冰淇淋甜筒,我掩住脸,深深叹出一口气。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我不能伤害他,我不能再装作我不知道他的意图。

    罗亚的俊脸凑了过来,用不带腔调的英语说:「你不高兴,为什麽?」

    罗亚的英文非常纯正,法国人真是语言天才,只是他们常常高傲地不愿意说
其他民族的语言。

    我抬起头,看著罗亚的脸说:「罗亚,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冰淇淋?」

    捉在手上的冰淇淋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吃完,已经开始融化,液体沿著卷饼
流了下来。

    「不是。」感觉手上黏黏的,我一口气把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吃掉後,在一个
暂时没在喷水的喷泉里掬了些水,把黏腻的感觉洗掉,然後就在喷泉旁边坐了下
来,掏出面纸擦手。

    罗亚那双深情的眼眸锁住了我。「那麽,你是不喜欢我?」

    「不。」我捉住罗亚的手说:「我喜欢你,罗亚,但是我不喜欢我没有办法
回报你所有付出的感觉。」

    罗亚霎时柔情满溢。「甜心,回报不是你的义务,你没有必要为它烦恼,你
只要用心感觉我为你做的一切,我会一天比一天对你更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瞪大著眼说:「不不下,千万别这样。」

    「为什麽?」罗亚不明白地问:「你不要我对你好吗?」

    我皱著眉说:「罗亚,我不久之後就会离开这里,我不可能留下来。」

    罗亚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这有什麽关系呢?甜心,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
欢你,这跟你明天或者後天要离开一点关系也没有。爱情不该是不求回报地付出
吗?你能让我陪你到处逛我就很开心了,你是不是能够爱上我,跟我爱你根本是
两回事,我不知道你为什麽看起来这麽烦恼。」

    「即使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

    他绅士地向我鞠了个躬。「亲爱的,你愿意让我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荣幸。」

    我看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看起来是这麽的正经,仿佛那就是他的信仰,
他的态度、他的坚持,叫他丢下工作不计酬的来陪伴一个只身行旅的过客。

    我纳闷地问:「这就是巴黎式的浪漫吗?」想爱就爱,绝不辜负自己的感觉。

    罗亚笑著对我眨了眨眼。「亲爱的,看来你已经懂我的意思了。」

    我站起来,轻轻抱了抱他。「你是个浪漫的男人,可惜我不是。」

    罗亚笑著说了好几声「no」。「不,甜心,这没有什麽好可惜的,你还没离
开,而我还是有机会得到你的爱,不是吗?」

    我大笑出声。真是服了他这个乐天派,轻描淡写就把爱情这麽令人尴尬的话
题给谈开。

    见我笑了,罗亚也笑,我们在喷水池边分享了最真挚的告白。突然「刷」的
好大一声,休眠中的喷泉醒了过来,一道直冲天际的水柱洒了我们一身湿。

    欸,巴黎,连喷泉也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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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亚的确是个顶级的法国籍厨师。

    他非常、非常的年轻,很难相信二十八岁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岁老师傅
那样纯青的火候。

    他在亚乐区一家名叫「幻觉」的饭店担任主厨。见到高朗秋的时候,他非常
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将我从头到脚打
量一番,然後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比给高朗秋更热情的拥抱。若不是我阻止,我
怀疑他会给我一个热吻。

    之後,罗亚用法语跟高朗秋交谈起来,并且不时地朝我投来好奇与暖昧的眼
光。我虽然不懂法语,但我觉得他们的谈话跟我有不少关联。

    这种全世界共通的肢体语言,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显然以为我是高朗秋的什
麽人,并且正在调侃他的朋友。

    在罗亚第三次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
手臂,用国语告诉他:「随便你们聊什麽,但是别扯到我。」欺负我不懂法语,
我就说国语把你欺负回去。

    高朗秋笑著说:「想知道罗亚对我说什麽吗?」

    「如果是很令人尴尬的话,不必告诉我。」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尴尬——罗亚是问我,你是不是
我的女人。」

    这家伙,他比罗亚还令人尴尬。我的脸无端发热起来。「告诉他,我不是。」

    他耸耸肩,说:「我也是这麽说的,但是……」

    「但是什麽?」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麽样?」

    他摊摊手,说:「我说,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别开玩笑了。」

    他一脸无辜地道:「我总得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咬牙道:「谢谢喔!」

    他拍拍我的肩,说:「别生气,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东方美女情有独钟而
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样只喜欢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声地说:「谢谢喔!」想想,我又补充一句:「你不
能把34D 称作「小」。」

    他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也没说他不喜欢。」说完,他咧嘴
一笑。

    他的嘴巴真的、真的太坏了!

    我气得捶他。「谢谢喔!」讨厌。

    他哈哈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罗亚把他拉到一旁说话了。

    我警告他说:「不准你乱翻译。罗亚会说英文吧?我会自己问他。」

    法国人泰半懂得一点英文,只是他们的骄傲让他们认为法文是世上最优美的
语言,而排斥带有腔调的法语和外文。不过我想罗亚会很愿意用英文跟我交谈。

    他笑说:「放心吧,小姐,我一向尊重原文。」

    「谢谢喔!」我翻了翻白眼,开始怀疑为了吃一顿顶级法国料理而跟著高朗
秋来到这里究竟正不正确。

    後来,罗亚的厨艺消除了这一点疑虑。

    高朗秋没夸张,我真的差点把盘子都吞进肚子里。上回在台北请澜沙吃的那
一餐已经是非常好吃的了,但跟罗亚的比起来,根本就无法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
量。

    罗亚的手艺真的没话说。

    吃著「紫苏局虾」的时候,我差点没感动地说:我可以为了罗亚的手艺嫁给
他。幸好我没真的说出口,毕竟吃饭归吃饭,感情归感情,这可是不能弄在一块
的,何况目前我并不是真的想那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低著头猛吃。

    §§§

    在罗亚的餐厅吃了顿令人回味无穷的晚餐後,我开始觉得有些疲倦,便向罗
亚告辞。

    罗亚追著我问什麽时候再见面,我呵呵一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得支支
吾吾地说:「唔,我才刚来,还会在巴黎待一阵子……」

    高朗秋在这时笑笑地插了一句话:「她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去她下榻的饭店
找她。」用法语。

    什麽?只见罗亚笑容满面地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我睁大著眼看著高朗秋,
疑惑他究竟跟罗亚说了什麽。

    一离开餐厅,我立刻就问:「你刚刚跟罗亚说了什麽?」

    他笑著告诉我他叫罗亚随时来找我,我愣了愣,然後说:「以後别再这麽做,
我喜欢罗亚,不想伤害他。」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说:「别担心,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下榻。」

    我不以为然道:「他难道不会问你?看来我最好别让你送这一程。」

    他笑道:「别担心会伤害罗亚,他顶多只是会有点失望。」

    我喃喃道:「最好连失望也不要有……」

    §§§

    高朗秋送我,我们搭了一段地铁,觉得肚子撑,便下车走走,帮助消化。

    晚上十点以後,巴黎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沿街璀璨的灯光将这城市装点得
耀眼辉煌。

    老早想去看看红磨坊的夜总会,但今天实在太累,还是乖乖回旅馆休息的好。

    大街上并不安静,白天那种随处可见的悠闲步调仿佛消失不见了,热闹取而
代之,甚至可以说是喧腾的。但与高朗秋并肩走在一块,我的感官全然无法正常
运作,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和喧闹的声音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墙隔离,我唯一
能够清晰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吐息。

    在我们之间存在著一种必须立即打破的迷咒,我以为我会先开口说话,但他
早我一步。

    「自从上回在机上遇到你,也已经过了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回过台北吗?」

    我摇摇头。「没有。」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先前的迷咒并未打破,反而更
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为什麽在国外流连这麽久?」

    「我没告诉你吗?」

    他反问:「你认为有吗?」

    我笑了,说:「我在替一家旅游出版公司写稿,签三年约,这三年里,他们
付我旅费让我到处去玩,当然我得定期向他们回报一些工作进度。」

    「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突然顿住。

    而我知道他顿住话的原因。「以为我为了过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你是吗?」

    我肩一耸,老实地说:「我是。」

    他低笑出声。「你不一定得要这麽诚实。」

    我踢开一粒小石头。「我只是不想欺骗自己。」

    他突然不说话了。换我问他:「这回怎麽没看到大卫他们?」

    「这趟来不是为了工作。」

    从他对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测:「你常常来?」

    「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

    「看什麽?」

    「什麽都看。」

    换句话说,什麽也都不看。「那麽是旧地重游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对了。他不老实,说出来的话都是经过汰选,
他认为无关紧要的。

    我说:「你非常懂得保护你自己。」

    他说:「你则太容易受伤害。」

    啊,是的,他说的没错,不过——「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真不好。」我瞅他
一眼。

    「那你为什麽一定要问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说。

    「不然你觉得我们该谈些什麽才不会造成你的尴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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