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银杏叶儿

1 苏格兰高地的美具有史诗般的壮观。深蓝色的山脉覆盖紫色的天空。大大的鹅卵石从山巅宣泄而下，冲流入一片深绿色的草原。夜晚群星的小夜曲，轻吟苍穹淡兰色的光辉。
斯特林城堡就座落在其中一个山头上。山丘下的草原被一条河流割成两半。
然而对于战争中的人来说，在一个有雾的早晨站在寒风凛冽的山头上，远眺另一边一群想致你于死地的敌人，很容易让人想到人生的基本问题——生或死。而非天空土地的颜色。
塔尔梅奇爵士站在城堡的阴影下，远望对面的苏格兰军队。细长狡黠的眼睛眯在一起。
那个叫威廉·华莱士的苏格兰人带着他的军队在桥的一边严阵以待。

就在那个时候，最前面那排的苏格兰人转过身去，掀起他们的苏格兰短裙，对着塔尔梅奇露出臀部。
“把华莱士的心脏盛在盘子里给我！”他吼。脸上是吃了狗屎一样厌恶的表情。
骑士和马匹死亡前惨叫的声音，很清晰地越过原野传到他的耳朵里。

2
我坐在英格兰皇室专用的餐厅里用餐。我的父王——长腿爱德华正用银叉戳住一块带血的牛排往嘴里送。整个餐厅都是他贪婪咀嚼的声音。
匆匆进来的使者将一个卷轴递给爱德华王子。他怯懦地用眼角瞥一眼父亲——他正沉浸在嗜血的美味中。然后拆开它，看了内容。
他几乎站不住脚。
尊敬的父王，这上面说华莱士已经攻下约克。
他知道约克郡就像是英格兰领土的一顶王冠。谁攻下约克，就意味着他将进这皇宫。
长腿停止咀嚼，表情冷漠。他突然用带血的叉子抵住王子的脖子，皮肉深深地凹下去。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报军情。”
但是透过爱德华王子惊惧变形的脸，他看到使者从一个肮脏的布袋里拿出他侄儿——约克总督塔尔梅奇的头颅。

3
福克科平原正在起雾。我坐在考究的镶金马车上捋起帘子望斯特林城堡所在的山头。它被清晨湿凉的雾气掩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就是在这里，塔尔梅奇看着自己的军队冲向苏格兰人的长矛。十四尺长的尖矛让英格他们的长枪再无用处。冲破敌阵的动力登时成了一股自杀的力量。长矛刺穿他们的躯体，像一串烤肉。
木桥下的水流现在还是殷红一片。尸体堵塞了约克的城门。支离破碎的发出阵阵恶臭。
我放下布帘，闭上眼睛祷告。

4
我记得法兰西耀眼夺目的太阳。英吉利海峡金色的波浪把我的旗舰推离它柔美的光晕。
无数身着红色长袍和礼服的士兵跪在红毯的两侧向我脱帽致敬。我含着泪和伯父乔瑟芬纳亲王吻别。
有人说，在一个晴天里，你可以从英格兰的海边眺望法兰西。我转过身去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乡，烟雾缭绕的蓝色净土。然后走上英格兰红色的绣着金色？尾花的马车。
再见，生我养我的法兰西。我在心里默念。
尼可拉蒂用法兰西特制的木梳打理我金黄微曲的发。她说尊贵的公主祝贺你就要出嫁。
她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和乌黑的发。她总是喋喋不休地埋怨自己低贱的血统。我闭上眼睛心想尼可拉蒂，如果血统也可以交换你愿不愿意代替我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做这个好战国家的王妃。
她专心致志地帮我盘发，却没有看到我眼睛里的悲伤。

5
我坐在铺有兽皮和透明帷幕的床上和尼可拉蒂聊天。她说伦敦和巴黎一样都是有臭味的城市。我嗅嗅身上剩下的巴黎的气味，说那不一样。巴黎的臭味是花朵烂掉的味道而伦敦的更像腐烂的鱼腥味，让人恶心。
小时侯我常常和尼可拉蒂这样坐着想象我们的婚礼。礼服的颜色，佩带的花朵和未来的新郎。现在我才发现这种讨论对一个公主来说是一种奢侈。我的职责只是忠贞，尊敬，维持一个后妃的形象来支持丈夫的荣耀。以及为英格兰和爱德华家生下一个能继承王位的男婴。
我突然想起昨夜那群闯进我卧室的英格兰御医，她们不停把弄我的身体也许不是关心我的健康，而是想鉴证我是否还是个处女。

婚礼的整个过程对我来说是模糊的。西敏寺的烛光里，长腿爱德华和衣着华丽的贵族们面无表情地交谈。他像一座希腊神明的雕塑，有一双只有虹膜却看不到瞳孔的死的眼睛。
我穿过绣了金丝的红毯跪在祭坛边接受祝福并且宣誓永远忠于身边的爱德华王子。在交换礼物的时候，我发誓我看见了一张世上最冷漠的新郎的脸。他苍白病态的神情和他父亲一样叫人冷得发慌。
我们都是王族争权的祭品。就像那个在继承苏格兰王位的途中被暗杀的威尔士公主。只是她的不幸是死亡，而我们的不幸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婚姻。

6
我换下白色裘皮滚边繁冗的婚礼服，坐在壁炉边等待爱德华王子。鲜花和水果糕点摆满了房间。壁炉里窜动的火焰稍稍缓解了长腿那双眼睛带给我的寒冷感觉。只是我的新丈夫一直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新婚的女人在初夜应该做些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男女之间的事。连尼可拉蒂也红着脸吱吱呜呜讲不明白。最后她只好说让男人主宰一切吧。她说我只需要在他进门之后乖乖躺在床上，用温和的语气对他说：我准备好了。男人会明白怎么做。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重复练习这句话。

不知多久，我从椅子上醒来。金制的门闩咯咯转动。爱德华王子和一个在酒宴上见过的叫彼德的男人一起进来。他好像喝多了，靠在门柱上，各种颜色的污物从嗫嚅的嘴边溢出。彼德在他耳边说了声“我在门外等你”就带上门出去了。房里只剩我和王子两个人。
我开始后悔。我应该事先问问尼可拉蒂如果丈夫只是跪在门边呕吐，我该怎么做。现在我只好依靠自己。所以我走到他身边跪下来吻他冰凉的手。他动也不动。
我走到床边，然后脱掉外衣躺在红色的被褥上闭上眼睛。
我说，我准备好了。
一段长长的静穆后，我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彼德在门外笑着扶住爱德华。门合上。
我准备好了。可是爱德华王子，他还没有。我的新婚之夜。

第二天我在刺剑练习室里看见了两个赤裸地抱在一起的男人。爱德华王子和他全身都是肌肉的朋友彼德正激烈地纠缠。王子用他的鼻子爱抚彼德的耳朵，他裸露的前胸与彼德强健的后背紧贴蠕动。
对不起，我的大人。我只是来问您是否需要什么饮料。我把两杯葡萄酒放在地上，轻轻带上门。
爱德华王子停止了阴柔的呻吟。隔着门说：
“不要担心，我的夫人。我知道与你生下孩子继承王位是我的责任。我向你保证时机到的时候我会——知道怎么做，我会——”
他的爱人粗重的喘息打断他。我忽然尝到口中浓重的血腥味，发现自己已经把嘴唇咬得支离破碎。

7
月光从夜空中滑下来，洒在约克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攻下约克城的苏格兰士兵不愿住在阴森恐怖的空屋内。他们比害怕拼杀更害怕内疚感的纠缠。那些堆在城墙边的死尸曾住过的房屋让他们宁愿找些食物，在星空下煮食及睡觉。
苏格兰的军帐就在前面。我的卫兵告诉我华莱士在帐子里等我。
我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弯腰入帐。
城墙的正中钉着塔尔梅奇的无头尸体。月光下脖颈的断裂处乌黑的血痂闪着浓重的光。


　

雪馨茹

为什么发这么感伤的故事？

风铃儿

真是难为你了,这么长,累了吧!

银杏叶儿

8
“我是威尔斯王妃。”
我撩开军帐，抬起头揭开面纱，本想给这个长腿口中的强盗一个轻蔑的眼神。可是我发觉我做不到。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一头狂野的披肩金发下，隐着一双柔和而痛苦的眼眸。
这是英雄或强盗都不该有的悲伤的眼神。像法兰西闪着忧郁的蓝光的天空。

他拒绝了我和谈的要求和长腿命令我带来的赏金。他用坚定的语气说他只要决战而不要谈判。我问他为什么你喜欢战争胜于喜欢和平。他命令所有侍从退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会让你知道。
在铺着豪华地毯的紫色帐篷里，我们面对面坐下，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出生在苏格兰的艾尔德斯莱郡。七岁的时候他在一个谷仓里看见父亲和哥哥的尸体。他们和其他三十个苏格兰农场主一起被吊在谷仓的顶棚上。长腿爱德华用一面休战旗把他们骗去那里然后杀了他们。伯父收养了小威廉，把他带去另一个地方。临走的时候一个叫缪伦的姑娘送了他一朵蓟花。
长大后他回到家乡，和缪伦相爱了。为了逃避英格兰贵族的初夜制——女人的新婚初夜必须献给统治当地的英格兰人——他们瞒着所有人在一所废弃教堂里结婚。他深情地把家族的图腾挂在她脖子上。可就在第二天，一群喝醉酒的英格兰士兵想要强暴她。愤怒的威廉打了他们。
“可是缪伦被抓了。为了引出我，那个丧心病狂的警长让英格兰士兵轮流蹂躏她的身体然后在纳克村的广场上割断了她的脖子。”
华莱士的声音剧烈颤抖，眼中有愤怒和悲哀在交织。
“你长得那么像她。当你揭开那层面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以为缪伦回来了。我在想缪伦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较甜蜜、较公平、较慈悲的世界里，她一定也可以当一个王后。”
“所以请您回去告诉爱德华，威廉·华莱士不愿意被一个暴虐的君王统治。而且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其他苏格兰人受他统治。”
他长久的凝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了缪伦。

9
皇宫的大厅里，长腿正召开军事会议。他站在一幅和他一样高的地图前，用手指戳着英格兰以西的地方大声嗥叫：
“苏格兰！苏-格-兰！”
我挺直脊柱平视前方，极力保持镇静地走上前去向他行鞠躬礼。然后是对我的丈夫。
“是我的儿子的忠贞的妻子回来了。所幸你没有被华莱士那个野蛮人杀掉。”他用那双阴冷得意的眼睛询问我，“来，告诉我，亲爱的伊莎贝，他是不是已经接受了赏金同意退兵？”
我对他说，没有，我的王。
他眼中的得意黯淡下去，变成一种更诡异的光线。他摆摆手示意会议继续。我知趣地退下。就在拐出会议室的一刹那，我听到长腿用阴沉的语气宣布了一个计划。我想我需要尼可拉蒂的帮助了。

10
尼可拉蒂听着我的叙述逐渐睁大了眼睛。我也是刚知道原来派我去和谈只是长腿的一着虚晃的棋。他早在我出发之前就派出军队去偷袭华莱士。
尼可拉蒂拨弄着我的发说公主，你是不是爱上了华莱士。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帮他。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带了我的书信去北方。她总是忠于我的。

11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福克科平原的雾。
偷袭失败后，爱德华突然停止了一切军事部署，眼睛里蒙着一层诡秘。尼可拉蒂用一夜欢愉从一个侍从口中得知令人震惊的消息：
长腿已经秘密地和苏格兰贵族达成协议，他要他们活捉华莱士来交换两国之间二十年的和平。

为了从防卫森严的英王宫逃出来，我几乎用尽自己所有办法和珠宝。站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外眺望苏格兰军营。月光照在约克城坚固的城墙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我知道在城墙那边有一个我爱的人。尼可拉蒂将会带他出来和我相见。
12
我在烛光中看着华莱士。然后告诉他长腿和苏格兰贵族肮脏的计谋。他听了之后并不吃惊。
“我知道你所说的一切。我还知道他们约定捉我的时间就在明天。可是你为什么会跑来告诉我呢。从一定意义上说，我是你的敌人。”
我的心跳得很快，双颊也在燃烧。我说华莱士，我曾经在神的面前发誓要忠于我的丈夫以及为他生一个儿子。可是我遇到了你。那时侯我就知道这两个誓言我似乎只能遵守一个。
他的脸被闪烁的烛光照得很朦胧。我走上前轻轻抱住他。
“你懂了吗。如果你拒绝我，你将永远得不到王位，即使你有统领国家的能力。如果你接受了，明天太阳升起时，将会出现一个新的生命。这个新生命里流着的血不是爱德华的冷血而是一个真正的国王的血。他将统治英格兰。”
华莱士抚摩我金黄微曲的发说，伊莎贝，我爱你。
然后他的手伸向蜡烛，捏熄了它。

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叫醒我们。华莱士穿上衣服和我吻别。他说谢谢你，伊莎贝。你让我能无牵无挂地用性命去交换和平。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和他说再见。

13
回到王宫的第二天我听到华莱士被捕的消息。那群忘恩负义的苏格兰人果然履行了对长腿的诺言。
离西敏寺两里的史密斯广场。他们用烧红的铁条压在华莱士裸露的身体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和烧焦的臭味。他痛苦地笑笑，然后高喊：
“自——由——”
我坐在观刑台上，听见长腿兴奋的咒骂声。他的眼睛里露出残暴的光，像极嗅了血腥的豺狼。
侩子手拿起大斧就要砍下去的一刹那，我看见华莱士朝着我的方向动了动嘴唇，眼神里融满了深情。
我知道他是在说：“缪伦——”

我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然后微笑地看着他的鲜血溅满整个处决台。
我知道他喜欢缪伦的微笑，他说过。

14
现在我站在史密斯广场的立柱边。

华莱士死后，尸体被割成好几块。头颅挂在伦敦塔桥上，四肢运到大不列颠的四个角落。长腿要用它们来警戒那些正在或准备与英格兰作对的人。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随着对手的死而走到了尽头。他死于急性肺病。三个月前我回到法兰西，在父亲的帮助下罢黜了爱德华二世——我的丈夫。

这个残留着爱人的血液和气息的地方，我掏出那天华莱士塞在我手中的东西——一块绣着他家族图腾的红布和一枝干燥的蓟花，它们曾经属于缪伦。我把他们举到嘴边轻轻地吻。
然后闭上眼睛抚摸隆起的肚子。
我知道，不久之后会有一个新的英格兰王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会有一双法兰西天空一样忧郁的蓝眼睛。他将完成他父亲的愿望带给整个英国和英国人民光明自由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