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献给一个疯女人的红色石榴

《一个人的细节》

　　我在一个墙角发现她时，她正叉开双腿，躺在墙角的一道阴影之中。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在傻笑着，她的笑竟然如雨后的阳光般灿烂，而她那满脸的痕迹说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洗脸了。
　　疯，意味着什么呢？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居无定所，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当然这是傍晚到夜晚的过程，而在白昼，她却异常地活跃。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没见她穿过鞋子，她赤着脚，脚指头像猫爪，而她的手像扇面，当她的脚趾和手指彼此摇摆时，她好像是在跳花灯舞，又好像是在跳忠字舞。
　　我一会儿看着她的脚指头，一会儿又看着她的手指间展开的扇面。在我的成长史中，我已经是第二次看见疯女人了，所以我并不畏惧。她当时的年龄并不大，25岁左右，当她跳舞时，大人和孩子们都会不知不觉地站在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目睹一个疯女人不正常的人生游戏，所有的人都在悲天悯人地追究她从哪里来，追究她发疯的缘由。每当人们议论纷纷时，也正是疯女人陶醉在她错落的舞步中的时候，她的脚趾头永远像猫爪般伸开，她的手掌永远像扇面般张开……
　　她已经丧失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疼痛：有一天，我看见她从一片打碎的瓷器中经过，她的脚指头出了血，即使她疯了，她的血液仍然是红色，这是她作为生命存在的一个见证。
　　她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她来的路，只是当我睁开双眼，在我的现实中增加了一个疯女人而已。她有一张瓜子脸，下巴尖细，就像月亮的一片月牙，而她的双唇总是泛出猩红，一种不正常的红，一种生病的红。她已病入膏肓了，却依然在跳。她有两根长辫子，黑乎乎的辫子远远地看去垂在肩上，使她像阴影般显示出活力来。一次又一次地跳，累了她就蜷曲着，寻找到一个角落。有一天，她就坐在金官公社门口的一家铺子门口，那是雨天，我慢慢地向她走去，把手中一只还没来得及剥开的石榴放在了她的膝头上，当时她正在打盹。
　　然后我藏在对面的铺子门口，观望着她。我只是想看见她如果发现膝头上有一只石榴，会不会高兴。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高兴。1968年，我已经开始观察人性了，通过我来观察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人性。
　　在难以捉摸的境况中，她的双膝轻轻地、微不足道地颤栗了一下，鲜红的石榴从她的双膝上滚了下来。她神经质地惊醒，她神经质地跳了起来，随即扑向前，把整个身体扑向前———去触及那只石榴。
　　这个女人的姿态从那一刻就永远地占据了我记忆中的镜头。当她用手触摸到那只石榴时，我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天真的、单纯得像清晨的露珠般的笑容。她把那只石榴捧在手上，并不急于去剥开它的皮。她站了起来，那个午后，她打了好长时间的盹，结束了最困倦的时刻，她打了好长时间的盹，她又要开始她的生活了。
　　她的所谓生活其实是一种发疯的状态，她在这座小镇住了已很长时间，人们对她的生活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了，当她跳舞时，观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似乎并不孤单，依然跳啊跳，从猪肉铺门口的石板路跳到卖鸡巷中去，又跳到四方街的水井旁边，她还趴在水井边缘照镜子。至今我都不知道，我送给她的那只红色的石榴有没有被她的手剥开……
　　即使是一个疯女人也不会失去用舌尖用牙齿品尝美妙滋味的感受，而且，1968年，我对石榴的感受是独特的，当小哥哥从树上摘下来并放进我的篮子里，当我剥开一只石榴时，我的唇已经开始尝到了那种甜美。
　　剥开石榴的皮，一粒粒粉红色的错落有致的石榴籽就会展现出来，我要感谢我的父母，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把我抛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可以看见繁星、石榴树和乡村田野的世界，那个世界在我成长的时候养育了我，在我饱受苦难的时候让我品尝到了石榴的甜美。
　　也许基于这种原因，我想把我感受到的那种甜美让那个疯女人品尝。然而我看不见她剥开石榴的时刻，那只石榴就已经看不见了。为了实现我的小小愿望，我又捧着另一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石榴，那只石榴甚至还沾着露水。我选择了拂晓，一个刚刚醒来的梦，一个不被别人的声音所干扰的时刻，前去寻找疯女人。在我的印象之中，这样的时刻她总是会睡在金官小镇的一个角落。她无家可归，她到处漂泊，她游荡的世界是一张大网，而她的夜晚只是一个角落。
　　那天早晨我寻遍了许多角落，就是没有看见疯女人的影子。寻找不到她，我有些失望。突然，空气中充溢着一种互相传播的声浪，很多人在跑，他们跑向哪里去，他们为什么跑，我不知道，但我也本能地跑了起来。
　　终于跑到了四方街，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把四方街的水井包围住了，我的心狂乱地跳着。我不顾一切地剥离开人群，用我的小个子从人群中的空隙钻进去，我又一次看见了1966年的情景：一具女尸，一个疯女人刚刚被打捞出水井。
　　她躺在水井的石板上，仿佛躺在柔软的青苔上。石板的外围长满了青苔。那光滑、毛茸茸的、性感十足的只有我们的小镇才有的青苔。我走过去，把石榴放在了她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跑了，我跑得很快……











　　　　　　　　　　　　　　　　　　　　　　　　

　

口头禅：你丫这是嫉妒！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