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
妈妈的一生都有我的影子
在隐隐约约的左右
（一）
妈妈在我的眼里还是一个孩子。她怕黑，不敢独自一人在家睡觉。比如那天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打我手机要我早点回家。我说，你先睡吧。她可怜兮兮的说，你总不会让我一人睡吧，我害怕。她也做家务，不过她忙活一会儿，就会喊累。我在一个朋友家，见那位母亲站在窗台上忙里忙外风风火火的抹玻璃，便发觉我的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事。妈妈的脾气急躁，克制力差，她心烦燥的时候，我家的门啊窗啊会被她推来踢去咚咚响。从小到大我不知惹恼过她多少次，她分别拿过土豆、丝瓜、发胶瓶、梳子、板凳、拖把、菜刀……往我身上扔，然后她会用超大号的嗓音尖叫：我为什么要养你长大来气我？总有一天我会被你逼死的，我死了你才知道后悔的……她那几句话我大概12岁的时候就能够流利背诵了，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在想我逼死她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能够在她的刀棍下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就不容易了。多亏她拿刀扔我的时候从来都没中过，否则我还真夭折了。
妈妈这是在发泄，她象个孩子情绪化，一切只能用最简单初级的方式表达。第二天，她就若无其事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大早给我准备早餐，似乎头夜的暴风雨是场梦。我可以理解妈妈，虽然每当充满火药味的时候我太讨厌她气得变形的脸，但是妈妈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这道理是我打懂事起就明白的。
妈妈漂亮，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一路读书长大就一路听到同学们这样评价，连我现在的同事们也这样说。我的身材外貌都抵不上她，这是遗传失的误。可我其实在忘却她年轻时的美丽，我所看到的是她现在风韵犹存的姿态，翻开旧影集的时候，才惊讶年月让人苍老的本领。年轻的妈妈白皙高挑甜美文静，笑起来嘴角微翘，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使我想起了柔美的水仙或是亭亭的荷花。
谁看了那古老的黑白照片都会赞叹的，那笑容凝神在眼中，好象在憧憬亦或是沉浸于满足中。我仿佛看到姑娘心中的白纸在等待最美的图画。姑娘东挑西捡后遇到一个人，他就是我爸爸。
（二）
爸爸年轻的时候很有风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开始爸爸教妈妈那伙女孩子打羽毛球，这么一来二去，爸爸有了追求的行动。妈妈心里在琢磨，这人憨厚老实，他父母又是老革命，根红苗正的，他本人也有几分才华，对自己也很体贴，就他了吧。妈妈一锤算是定了音，这恋爱无惊无险谈了四年，妈妈穿上了嫁衣。
新婚生活的甜蜜很快过去，妈妈这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孩子朝着主妇的道路上发展。她还真有天赋，不长的时间就能做出可口的饭菜，这本领甚至胜过了我姥姥。但是爸爸很快就暴露出一个很大的缺点——对家庭没有责任感。他生活得自由自在，和朋友打球、下棋、喝酒，常常忽略了家和妈妈。妈妈有点郁闷，她决定要个宝宝，那就是我。可是我在她肚子里睡大觉的时候，爸爸还没能照顾一下她。姥姥心疼妈妈，搬到了我家做专职保姆。那年冬天的下午，我在一片欢呼声中呱呱落地，阵痛后的妈妈满脸的欣慰，可当时居然没找到爸爸，他正在谁家里下着棋。
我开始成长，与妈妈的辛勤是分不开的。那年文革结束恢复了大学制度，爸爸专心读书，家里事无巨细全由妈妈和姥姥操办。我还记得每天下午，姥姥做好饭后，领我去车站接下班回家的妈妈，然后三人高高兴兴回家的情景。对于爸爸的记忆，恐怕最深刻的是他和妈妈吵架打架时的状况了。
幼时的我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很得长辈们的喜爱。妈妈倾注了所有的爱心，希望我长大成才。可惜我学什么都没毅力，参加那些艺术班常常半途而废。她对小孩也不纵容，这是我最近才感悟到的。比如说就在前几天，她见楼上那个二岁多的小姑娘又哭又闹的吵着她的妈妈要吃零食，妈妈一声大吼：你要吃什么吃，一点也不听妈妈的话，太不象话了。吓得那孩子哭都不敢哭了，用受惊的小眼睛看着她。我在一旁觉得好笑，这BABY平时是叫她奶奶的，她用得着那么凶吗？大概我的童年都是被她这么吼过来的。我问，我小时侯也这样见什么要吃什么吧？她说，你不这样，你从来不要。我想我真TM早熟啊，从小就明白任性是没有好结果的。可我至小还是受过严厉妈妈的打骂。
爸爸一直不顾这个家，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每次一家三口出门，都会在公园闹一顿，然后分两队回家。9岁那年，他们开始闹离婚。我目睹了他们太多的争吵，虽然并没有谁问我反不反对，可我头脑里根本就没反对。我想他们离了好，不用捆在一起忍受对方过日子。我知道妈妈定好了一天，我，她和姥姥三人会一起消失在我们的家里，搬走所有的东西。之前准备的那几天，我趁家中无人的时候，抱着爸爸的衣服偷偷的哭了三次。尽管爸爸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我骨子里浓于血的亲情，依然让我眷恋着他。
我表现得很好，很无所谓而且还是很快乐。谁说父母离异的孩子会孤僻？我转学了，改了姓名。在学校里，我是个活泼的小公主，在家里，我提也没提爸爸两字，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潜意识里认为，我难过她会伤心的。老房子拆了，我不知道爸爸住在哪里去了。两个月后，爸妈一起去办理房屋拆迁证，我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久违的感觉，很幸福很满足。我们去逛商场，爸爸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细船形的，尖尖的头，后面尖尖的跟，珠光皮亮亮的，前面还缀着一个蓝宝石，那是我见过妈妈所有鞋里最漂亮的一双了。我觉得与她真相配。他们还给我买了一辆飞鸽牌24女式自行车，我也很喜欢。好象趁着天色未晚，我们还去逛了一下公园，又去小吃店吃了饭。我困的时候，爸爸送我们回家了。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我想他们就快和好了，不用——离了。
事实证明，那是回光返照，爸妈还是义无返顾去领了离婚证。妈妈的压力越来越大，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我们三代同堂，全靠妈妈一人的工资吃饭。我陪妈妈一起买菜做饭，陪她一起用28型自行车从厂里推回煤气罐，我常常积极帮她约同事打麻将，我想看她笑的样子。可是我反感听她唠叨爸爸的坏，每次我一帮爸爸说话，她就会冷酷的说：你爸爸又不要你！他如果要你，你跟他去过吧。我特别痛恨她说这句话，她一说，我就躲起来哭，但是她后来一说就是十几年。
（三）
一个夜里，风雨交加。姥姥搬到了小姨家住，妈妈去了亲戚家还没回。我在邻居家等她。太晚了，我睡在邻居家女儿的床上，越想越担心妈妈，心急火燎。妈妈会不会死了？10岁的我开始这样想，然后怕得猛流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到关于死亡的恐惧，甚至想到如果妈妈死了，许久以后我也会随妈妈在那个地方团聚的。妈妈后来平安的回来，我抱着她嚎啕大哭，这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直接的表达对妈妈的感情吧。
后来家里常常有个叔叔来帮忙做事。他是妈妈的同事，不善言辞，但是为人很老实。我家的电灯电器水管子坏了，他很快就能修好。再后来我家没东西坏的时候，他也会来玩玩。他和他老婆关系不好，他和妈妈也只是要好的同事，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再后来，他也离婚了，不过他和妈妈还只是要好的同事。他性格木纳了点，只知道对我妈好，久而久之的，妈妈还是有点感动了。而后，他去了深圳打工赚钱。
我读初中的时候，拆迁的房子竣工，家里搬回了建好的新房。叔叔放弃了深圳已经稳定了的工作，想回来和妈妈团聚，似乎一切重新开始了。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且越笑越甜。很快我就意识到这笑容并不是为着叔叔，我发现了另外一位叔叔。另位叔叔姓林，我叫他林叔叔，他是妈妈从前小学同学，一起插队时在乡下呆了几年，在我想象里，他们有过一段那个年代独有的朦胧纯真的模糊情愫。后来回城的时候没赶上一批，不小心断了联系。二十年后意外相逢，自当举杯庆祝，林叔叔还请了些他现在的好朋友并介绍给妈妈认识，马上，妈妈就活跃在他们那圈子里了。
林叔叔现在事业小成，逾发显现出中年男人的味道。他语言幽默，懂得情调，装扮也不俗。更意外的是，他也夫妻关系紧张，迟早会离的。妈妈的举止依然端庄文雅，温和近人，那是她对不太熟悉的人的一惯态度。你想象不出她脾气爆发时的可怕。林叔叔也常常来做客，有时与很多人一起来，有时一个人来。有天我们三人在家玩了一会扑克，我就在床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偷偷的睁开眼，只见林叔叔和妈妈坐在我的床头，旁边还摆着牌。我摒住呼吸，不想被他们察觉我已经醒来，想偷听他们说什么。林叔叔好象对妈妈说，我会算命，给你算算……确实我记得不大清楚了，但清晰的看到林叔叔和妈妈并排坐得有些近，他右手从妈妈身后伸过放在床边，看起来有点想揽住妈妈腰的意思。我恨不得马上爬起来把他的手拿开，但是我没这么做，我继续观察他们说什么干什么。可是林叔叔很快就出门了，妈妈送他到了楼下一个人回来了。
我看出妈妈对他不一般，但是我对他没什么好感。虽然他给我买很贵的随身听，但我总觉得他轻浮不可相信，比起来，从前的叔叔，更令我放心一些。
妈妈又一次口不择言的伤害了我，她发脾气时说的话基本上是不经过大脑的。怎么毒辣她怎么说。我把东西一整理，决定先去爸爸那里住，他不会照顾我，我自己照顾自己。临走的时候，叔叔来了，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哭过，眼睛是红的。姥姥和他对坐着，都没有说话，应该是在等我妈妈回来。妈妈在哪里呢？我想她应该和林叔叔在一起。我最怕看到男人红着眼，觉得一阵心酸，叔叔是个好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刻意的对我好过。他对妈妈的心我一点一滴的可以感受，他不该接受这样的结局。他对姥姥说，这是最后一次来了。妈妈已经和他说分手了吧。我将拎起的大背包放下，找了张信纸，给妈妈留条说，我去爸爸家住了，要她不要担心。还有，我觉得叔叔是个好人，不要和他分手，我愿意他做我爸爸。
我去了爸爸家，他有了新女朋友。晚上，把沙发拉开就是我的床。我没有哭，已经学会不随便哭泣了。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候，叔叔和妈妈一起到学校来了，他们接我回家。我看叔叔很高兴的样子，妈妈的表情也很开朗。我从爸爸家里拿回背包，随他们回家了，姥姥激动得给我吃准备好的零食。我真的觉得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了。
我再也没听妈妈提林叔叔，我也没问过。叔叔来得更勤了，不过从来没留宿过，他总是早早的来，晚晚的走。我和妈妈的关系一直紧张，我已经不怕她了，那是个背叛的年纪，打也不怕骂也不怕，我会怕什么呢？其实她不知道，我怕她伤心。我写给她长长的信，告诉她我的想法。我说我不是一棵小树，你不能把我移来移去，我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要求我什么事都跟你想得一样。那时，我已经不喜欢回家了，我告诉她，家里的空气很压抑，我一回家就紧张。我和最好的女朋友在铁路边聊天，沿着铁轨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开始想象，有一个懂得我关心我的大男孩，带我离开这个烦闷的地方。可是妈妈脾气依然暴躁，她会为我晚回家半个小时而大动甘火，折腾一晚上。我深深的体会到两败俱伤的滋味，但是，她固执，我倔强。
再不久姥姥去世了，前面我一直忽略了形容姥姥。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和姥姥，她对我的爱不低于妈妈给的。从我生下后，就是她一把屎一泡尿的抚养我长大。妈妈远不如她耐心和细致。妈妈大多时候情绪不好，姥姥心里难受，常常为她担心。我想象不出姥姥在我小的时候是怎样把我挂在身上给家里做饭的。送去幼儿园的头几天，我在里面哭，姥姥躲在外面边看边哭，我哭哑了嗓子，吵着要姥姥。没有收入的姥姥，喜欢带3、4岁的我去马路上的照相馆里给我照相，末了再给我买吹得鼓鼓的彩色气球。一不小心我的手一松，气球飞了，我哭得哗啦啦，姥姥心疼气球也心疼我，可她没钱再给我买。
我和妈妈最亲的姥姥离开了我们，家里空空的。妈妈和叔叔把房子装修了一道，然后他们结婚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房子一装修后，我就觉得它不是我的家了。妈妈偶尔温软细语的开口，我还正开心着，她就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凶起来。我总是安慰自己，她可能到了更年期吧，可是更了这么多年，怎么还遥遥无期啊。妈妈和叔叔的感情一直细水长流，我知道爱是叔叔能够照顾妈妈的原因。他很小心的和我保持着距离，不好多管教我，也不能放任我。一年后，我决定改口，喊叔叔为爸爸。虽然在家的时候，我不常常叫，但偶尔叫一次，他也兴奋几天。
十分不幸的，在妈妈严格教育纠正下，我还是坚持了自己所有的坏习惯。我爱迟到，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吃饭有一餐没一餐，衣服要堆到没有穿的时候才洗……妈妈完全无可奈何了，这些都是她最反感的，也用过无数次武力强制性让我改变，可是我还是本性难移。可是妈妈却移了，在我长大工作以后。 |
发表于 2003-7-4 08:01 PM
| 
发表于 2005-7-28 01:41 A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