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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隐忍的生活by菊开那夜

喜欢(自序)


  从来不敢说自己在写作,这是一个沉重的词语。我没有使命感,没有宏大抱负,所以一直徘徊于风花雪月。

  喜欢穿暗色的衣服,越暗越安全,暗至惟有眼睛是可能的一抹光亮。黑色的,无袖的
衣裳,还有长长的裙子。喜欢穿拖鞋,披头散发,吃一大堆零食。喜欢闲庭信步,而非拥挤,太拥挤了容易窒息,自由的生活是清风徐来。

  一直这样想,人生的意义就是寻找快乐的感觉。快乐就是随心所欲,快乐太难太难,也许是欲望太高太高。

  网络的事情,只消一次停电,便失掉位置。所能呈现的不过是一个ID,或者许多个ID。网络这个界面是空间外的空间,时间外的时间。朝着一个微光的方向看去,怀疑自己的文字,它们一个个从思想里游离出来,那样苍白,都散落着,形不成拥有。

  听说暗夜花会开,哪里听来的一句话,不记得了。暗夜隐去了大部分,只有忧伤慢慢的满溢开来。这是个仓促的年代,每个人都可能焦灼不安。

  写文学是件相当寂寞的事情,就像织布,谁知道织出来的布会不会有人喜欢,用途是什么,最后的命运是不是一块抹布呢?

  我想我是喜欢文字的,喜欢那些故事从手指里流淌出来,如同弹钢琴一样。写文字就像吃饭一样,已经潜入发肤,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不写点什么就觉得自己荒废了,行尸走肉。仿佛是心中的一团欲望,它不由分说的烧起来了,不得不说,不说不痛快。

  喜欢写有痛感的文字,很平静的叙述中突然的俯下身去,心微微作痛,蔓延开来。我迷恋这样的细节,迷恋一个拥抱,虽然很多拥抱不过是貌合神离。

  喜欢随手写散文,想到哪里就是哪里,就像是一个人在踱步,有时候失魂落魄。也常常去写杂文,因为天性中有俏皮的成份。

  小说中喜欢《取暖》、《墙壁》,喜欢分离,分离是迟早的,同床异梦也是分离的一种。

  很喜欢赵风敏,喜欢她,所以不敢细写。喜欢女子眉目精致举止洒脱,聪明且不嚣张。《取暖》里一下子放了那么多的女子是不妥的,可我又多么喜欢她们各有风情的在一起。

  《墙壁》里对微凉与瞬言的感觉比较清冷了,每每念到那句"她年轻,心却苍凉,她美丽,良景虚设。"就忍不住难过起来。

  我喜欢给她们起好听的名字,常常会拿支笔在纸上想名字,然后才动笔写。这是一个小小的癖好,没有好听的名字,我会辗转反侧。

  我的小说可能有两种,一种是《墙壁》、《十指纤纤》、《出汗》,很少对话。另一种大部分用对话支撑格局,如《取暖》、《幸福疼痛》、《都是枉然》。但它们大体上都是相似的,纠缠,无谓的纠缠,静静分裂。

谁是良人

  过马路时,瑞年拖住我的手。车子喧哗在身前身后。

  瑞年答应分手,执意要再去一次宜兴。去年许多人一起去,他爱上了我,也许是因为,我失手打碎了他的茶壶。我愿意赔,他不要。

  瑞年身家清白,面容清秀。我寂寞如斯,便仿佛做了他的女友。我不关心他,他当我天性淡泊,更欢喜我给予的无限自由。前天,良君回来了。良君,齐良君,几次颠覆我生活的男人。他要我回到他身边,我说好。他说你可有与别人交往,我点头,随即说你知道这并不重要。

  良君拥紧我,要我与其分手,我说没问题。如此这般,瑞年便成了牺牲品。

  良君总是胜利的,谁让我如此不争气,逃不出他的手掌。次数多了,连自责都没了力气。反正输定他,不妨态度从容,以前还要哭泣吼叫扔东西,诸如此类。现在他回来,我微笑张开双臂。到了车站,瑞年去排队买车票,让我在售票处门口等他。我不要去宜兴,不要和他去,也不要等他。拦了辆出租逃走了。回到家里电话铃如炸开了般,当然是瑞年,他说买到了票,我说对不起。我在车站一直等下去,等到你来为止。他威胁我,徒然让我心生反感。拔了电话线,洗个温水澡,听春江花月夜。

  我不会去,亦不相信瑞年会天长地久的等。他还要继续朝九晚五,除非改行去铁路局。我在音乐声里心安理得的闭上眼。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一个潇洒了,另一个难免有些狼狈。我蓬头垢面的时候,多过瑞年几倍。晚上九点,宝适来找我,她说瑞年存心要醉死在她的酒吧里。他有钱买单,我用杂志盖住脸。宝适一把拉起我,要我去劝瑞年。现在,所有的人都喜欢拉我的胳膊。

  宝适自己开酒吧,小小的雅致的,天天在挣钱,宝适是个长袖善舞的女子。瑞年歪在软椅上,不用我循循善诱了,阿丁正扶着他。我上前翻他的皮夹,抽出两张给宝适,这是酒钱和车钱,麻烦叫辆车载他回去。阿丁叫起来,任先生怎么下车啊。宝适说问得好,所以你送任先生。我飞快的说了个地址,阿丁愣了愣,拍自己的额头说我要求加薪。宝适骂她,要加薪你先扒了我的皮。我看着宝适紫色的皮大衣,大笑起来。齐良君这阴魂不散的,怎么从洛阳回来了,宝适开了瓶干马天尼。找不到比我更老实的情人,所以打道回府。吧台有双蓝眼睛在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宝适低声说不要理,是个口袋朝天的英国人。

  全世界的人都势利的靠向老美,英国人嘛,日落西山。可是这个英国人长得实在讨喜,我对略有几分姿色的男人通常和颜悦色。蓝眼睛得了暗示,马上挪过来说话,递过名片,用不分四声的中国话说他叫张业壤。搞懂他的中文名,花了我五分钟时间。蓝眼睛约我去听音乐会,多么高尚的邀请,我欣然允之。

  周末那天我化妆委当,有人敲门,是良君。他一把抱住我,用脚关上门,热烈的吻着我。我起先睁大了眼,而后温柔的回应他。他是永不被拒绝的,唯有他,我早已愿赌服输,没有一丝挣扎。春天啊,这一定是个久违的暖暖的午后,鸟语花香,和风细雨,所至之处皆流光溢彩,轻轻的,温柔得恰到好处。这或者是个夏日的雨夜,稍纵即近的光划裂着轨迹,风掠夺着所有存在,雨呜咽着一切动静。时空错乱,白昼颠倒,仿佛已经到了世界尽头,坠落也好,毁灭也好,都不再重要。宝适在电话那端叫嚣,你放鸽子放到国际友人那儿去啦,蓝眼睛控诉你哪。良君按了下免提,柔声说阿宝你好吗。静了两秒钟,宝适语带笑意,齐良君你这样问,我不好也要硬着头皮说好了。良君右手的手指在我身上随意游走,有人说,爱情说到底,就是皮肤的饥渴。我爱良君,齐良君。除了饥寒和良君,我什么都能抵抗吧。唇角无奈的展开微笑。

  瑞年来找我,一大捧触目惊心的红玫瑰。我垂下眼,有些心虚。

  他请我吃饭,我想权当是最后的晚餐吧,便去了。瑞年把一个红盒子放在桌上,我知道里面装的必是戒指。可打开时还是吓了一跳,小小的,白金的钻戒,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眼神流连了一番,轻轻合上。

  瑞年惆怅的说,这本来是买给你的,还没来得及送出手。我笑笑,难不成要我买下来,好家伙,我岂不要砸锅卖铁?放心,不久就会派上用场的。我讲了半天天涯何处无芳草的道理。瑞年看着我说,琴洲,你就说句实话吧,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我长吁一口气,沉呤着。

  宝适说,有个姓齐的男人回来找你。朱宝适,大嘴巴。是的,瑞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慢慢的说,瑞年把红盒子放进口袋,前倾的身体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

  良君在做医药代理商,舌灿莲花,是天生做销售的人。他租了套房子,离我有十分钟的路程。我有空便去看他,他有空也来看我,这温情的局面只维持了一个月。替他收拾屋子,枕边有长发,我拾起来,褐色的,有些弯曲。我怔怔的,他发现我的异样,从背后搂着我。我的泪流下来,这样的事并不新鲜,我大可以司空见惯。做得潇洒时,媲美西蒙波伏娃。可是,我知道头发的出处,不由得伤心。良君扳过我的肩说,琴洲,你不要哭,好吗好吗?我说好,拭去了泪水,轻轻推开他继续收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良君的眼神一直跟随我。过一会儿,开口说,琴洲你不必这样委曲求全。我斜了他一眼,你不是要剥夺我做奴隶的资格吧。良君的脸色缓和下来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祥林嫂。

  我去宝适的酒吧,阿丁拉着我问瑞年的事,恨不得连他内衣的颜色,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宝适推阿丁一下,哎,不要给我丢人现眼,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样子。我微笑,但凡出色点的男人,谁不想染指?由于我说话的声音过于缓和,宝适有点不知所措,随即她说,这样的口风真不像琴洲。自然不及你玲珑八面,风情万种,我就活该笨嘴拙舌。阿丁嗅到了空气中的尖锐,悄悄走开了。宝适点了枝烟,左手撩了一下头发,褐色的弯曲的长发。她抬起头,吐了一串流畅的烟圈。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慢慢的摇头,站起身往外走。说开了,对谁也没有好处。不如心照不宣,况且这是良君的事,我对他根本无能为力。只是,我即便是输,也只肯输给良君一个人。

  三楼的张氏夫妇女儿结婚了,一时间,楼上楼下热闹非凡。他们家家户户来分送喜糖,我接过来,谢声不迭,赔了许多勉强为之的笑脸。趴在阳台上,看新娘的脸。尽管浓妆艳抹,还是依稀可见原来平淡的五官。但是她挽着新郎的甜蜜,分明在宣告,她是最美丽的,因为幸福,幸福满溢出来。鞭炮声没有预兆的突然响起,撞裂我的忧伤。

  顷刻间这忧伤,碎成了凄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陌上少年,将身嫁与,无情弃。

  我便是千肯万肯,他也没有娶我的意思。我知道,一点点也没有。

  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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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疼痛


  叶启不喜欢上海,他说上海上海太拥挤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
  那为什么赖在上海不走了?
  喜欢上海的夜色,一种沉沦的美。
  难怪你昼夜颠倒。叶启是我所认识中最洒脱的一个,他没有理由不洒脱,银行户头里那几十万可以风雅好几年。
  你是个幸福的人,我声音不无酸意,可以夜夜笙歌,还不用看别人眼色。
  这是我母亲的用一生换取的,叶启淡淡的笑着。
  我见过他母亲的照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这样的女子注定是个传奇,叶启的父亲另有家室,所以千言万语只能以叹息收场。其间的起承转合叶启亦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十二岁那年,在一张庞大的遗嘱里分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款项。
  我对于美丽的女子向来有孜孜不倦的好奇,你母亲的死因是什么?
  心脏病,我从来不知道她心脏不好,叶启抽着烟,当时我十八岁,办完葬礼后接到复旦的录取通知书,结果在上海一过就是八年。
  亏你还是知识分子,不出来为社会尽尽绵薄之力,只知道享乐主义,该杀。
  我出来做国家栋梁,你这等庸才摆哪里去?到时又要嚷嚷道,你叶启不做会饿死啊,干嘛出来抢饿碗?
  我为之气结。

  周末秀水约我逛街,小白快过生日了。
  你家小白最喜欢什么?
  女人,秀水苦笑着,不同款式,不同风格的。
  我拍拍秀水的肩,年轻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左顾右盼,唯恐自己不博爱。
  给他买个打火机,随身之物,不想起我也难。秀水浏览着精品柜里的打火机,五分钟后买下了最贵的一个。
  我不禁叹气,她在小白身上的投资无疑是肉包子打狗,小白是男人中顶没良心的那种。
  每天都忙忙碌碌,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他到底在忙什么。
  秀水平静的说,忙着花钱。
  我紧张起来,你的钱?
  秀水摇头,我积蓄有限,又不是特别大方,你知道上海有钱的女人太多了。
  的确,小白很招人喜欢,介乎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边缘气质,眼神邪气,五官漂亮。
  我买了条灰色的领带,秀水说意扬好像喜欢有条纹的啊。
  我笑笑。
  意扬最近怎么样,听说又升职了?
  升职了啊,很好。
  秀水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
  我又没有成天跟在他身后,督促他奋发向上。
  意扬是做丈夫的上佳人选,好好把握。
  嗯,我等着做锆命夫人。
  我和意扬是大学同学,他没怎么用心追求,使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心领意神会。于是大家坐下来谈柏拉图,谈萨特,渐渐的天黑了,月色迷人,不含情脉脉也难。
  意扬风头甚劲,到哪里都是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人物。幸好他忙得不可开交,不然我和那帮环肥燕瘦可有几番捕杀了。
  毕业前夕,意扬父母到上海来和我父母会晤,洽谈甚欢。由此我和意扬的关系万事俱备只欠佳期。
  意扬说,不管以后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
  在遇见叶启之前我对此深信不疑。不嫁他,嫁谁去,相识多年知根知底,耗上的青春总算得了一个正果。他不娶我,娶谁去,这几年他身边站得最稳的舍我其谁?

  叶启是那种令人舒适的男人,谈笑风生,斯文得体。在这个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的都市,唯有他置身局外,坐看云起,一派悠然。
  叶启只看碟片,他说电视是个垃圾箱,各种东西不由分说的闯进视线。
  我反驳他网络也是如此,可你还一天到晚乐此不疲?
  他笑着,我就是喜欢在网上受罪。
  我啧啧有声,好个不讲道理的男人。
  他无耻起来,道理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便是真理。
  我也笑起来,那你便是赤裸裸的。
  打住,我已经看到你眼睛里的绿光了。
  他正好穿着西装,于是系上我送的领带。
  我喝彩道,好,很好。
  叶启面有得色,他一向标榜自己玉树临风,是天生的衣架子。
  好一个衣冠禽兽,我眨眨眼睛。
  他扬起手,以为我会避开,我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姿势。结果手轻轻的落在我的肩头,四目凝视足有一个世纪,他揽我入怀。
  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三个月前我们相识于网络,聊了五个小时,决定见面。
  他站在我面前时,外滩的夜景朝后退,隐去了,失色了。
  我想拥抱他,他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和力。他的眼睛,他抽的烟,他的黑风衣。
  一定见过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记不起。整夜我恍恍惚惚,惴惴不安的欢喜着。
  预感到会有故事发生,可我不知道会不会颠覆已经定局的幸福,也不知道这幸福可不可以被取代。
  叶启是我的夜色无边,我撞进去,丢失了自己。

  叶启叫她Daisy,这是个美丽的名字,有翩翩起舞的姿态。
  她穿着叶启的蓝衬衫,脚搁在桌上,弯曲的长发肆意零乱着。
  叶启在和我讲话,Daisy花枝乱颤起来。叶启唇角含笑,看着我。
  然而我挤不出敷衍,伪饰是件自欺欺人的事。
  一个人在准海路上慢慢的走,一直走,直到天色昏沉。
  随便进了家西餐厅,我要五成熟的牛排,他们却给了我全熟的。
  这不是我要的,不是。
  泪水慢慢滴落,音乐贴在耳际,世界一片空荡荡。
  午夜时分,叶启打电话给我。
  他简短的说,上网来。
  我要睡了。
  不,你睡不着,我在网上等你。
  他挂了,我迟疑了片刻,冲了杯黑咖啡,开始拔号。
  他的头像闪烁着,你是否需要我的解释?
  这取决于你。
  霎时,你要的我没有。
  我要什么?
  你要幸福。这太难了,我顾不了你。我们相互欣赏,或者说喜欢,可是仅止于此。
  我的心一寸寸萎谢,一寸寸碎裂。
  Daisy更加适合我,互不拖欠,结束时一笑了之。你可以吗,霎时?我不要你伤心。
  我一口饮尽杯中的咖啡,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叶启,你像一个在森林嬉戏又害怕动物凶猛的孩子,你渴望燃烧又恐惧失火。
  是,我更担心自己受伤,叶启承认,母亲死后我不再对任何人敞开。
  别人一旦了解你,你就没有安全感?
  霎时,我希望和你的关系能够自由点,不受束缚,随心所欲。
  我不能,我宁可窒息。
  打完这句话,我关闭了电脑。
  眼前暗了下来,叶启没有打电话来。我知道他不会,飞蛾扑火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爱又如何,爱又如何,这华丽的奢侈品,现实的手轻轻一推,便粉碎。
  我之于叶启并非必须,他的俏皮话自有别的女子去做解语花。
  正如他所说的,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这是个充满过客的都市,没有谁一定要留在谁身边。

  以为秀水能给我安慰,哪知她的生活更是一片狼籍。小白一夜豪赌,欠下一笔巨款,逃得无影无踪。
  我去的时候,秀水正对着两个男人大声说,我不认识什么白瑟,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说,可他确实住在这里。
  秀水一脸怒容,见鬼,他住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了,还是哪只耳朵听到了,要不要现在进来搜查?
  她把门狠狠的拉直,你们留张名片下来,或者一起去公安局走一趟,莫名其妙的上门来要钱,不是敲诈是什么?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
  我从来没见过秀水如此泼辣,她一向仪态万方。
  你看上去很憔悴。
  秀水苦笑着,我得搬家,换手机号码,那帮人要是追到公司来了,我还得考虑换工作。
  小白现在人呢?
  蒸发了,不奇怪,我现在都忘了怎么认识他的了。他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真要命。
  我沉默着,都是过客,小白与秀水互为过客。

  九月份我嫁给了意扬,婚礼很简单,简单得仓促,仓促得可疑。
  母亲说你们到底怎么了,以前是一拖再拖,现在却火烧眉毛。
  公公婆婆说,只怕委屈了霎时。
  怎么会,父亲笑着,简约主义,很好,我赞成不要过于铺张。
  其实,我不过是为了一个名份。
  告诉自己行色匆匆的都市哪里是自己的位置,累了,倦了,可以躲一躲,安稳是恰如其分的温暖。
  秀水凑在耳边笑语盈盈,霎时,嫁得如意郎君幸福吗?
  眼睛湿了,我听见自己说,是的,我幸福,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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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不渝



  媚行开始喜欢坐火车,整个秋天往返于上海与苏州之间。

  她有时会晕车,最厉害的时候吐得满脸都是。那列火车挤得接踵摩肩,惊恐之下,四周的人纷纷后退,给她挪出一个宽敞的空间。她尴尬的伸进包里翻找面纸,急急的把脸抹干净,弯下腰,对着秽物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有个列车员咕嚷着过来拖地,媚行缩手缩脚的钻进洗手间,水很小,她双手摊开来蓄水,浇到脸上去。这样反反复复的洗,还觉得面容灰败。下了火车,经冷风一吹,晕车的痛楚减轻了些。努力回想呕吐的瞬间,那种不可抵挡的感觉太急太急,喉间骤然汹涌。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晕眩,四肢乏力,甚至丢失了睁着眼睛的力气,唯有一片平淡的暗灰,枯躁的等待时间一寸寸流逝。

  偶尔也会状态良好,端坐着看报纸,向列车员买杯咖啡,回应身边的陌生人。记得有一次,身边坐了个年轻男子,黑色毛衣,乍一看很是俊朗的一张脸,凑近了却发现布满青春痘的残痕,细细密密的小凹坑,犹如繁星满天。

  有的男人天生应该是一幅油画,适合远观,媚行暗暗叹口气。那男人温和搭讪,问她去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媚行却犹豫了半响,什么也不想说,她不想泄露内心的一丝一毫,哪怕只是提及去向。

  男人碰了个软钉子,自己找了个台阶,您是去看朋友吧。

  他一说完,气氛又沉寂了。媚行低头看报纸,男子凑过来,有什么新闻?媚行倦倦的,不想解释给萍水相逢的人听,索性把报纸递给他,自己闭上眼睛,头靠在车窗上。

  媚行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旅途中常常会有男人久久凝视,甚至怀里拥着女友,眼睛还是绕上陌生的她。

  媚行喜欢拿着镜子梳头发,一梳到底,倘若有风很快便会吹乱。发丝缭乱里不施粉黛的脸清丽秀美,从二十六岁生出浅浅的眼黑后,媚行开始惧怕衰老,每夜都能听到皱纹生长的声音。

  天生丽质有多幸运,美人迟暮就有多伤感。比起平常女子,美人的老去更为触目惊心。透过沧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好轮廓,可衰老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在岁月里行走的女人。

  摧残。媚行在书店里看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照片,惊得说不出话来。曾经那样美丽,怎能轻易接受老去的事实。酒精,杜拉斯说她的脸毁于酗酒,肌肤破碎,一身褶皱。

  媚行希望自己拥有一张永远鲜活的脸,素面朝天,经起得挥霍。倘若衰老,也要宁静从容,得体缓慢。

  女人被时间修理,男人却有赖于时间修饰。媚行与费暮重逢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费暮较四年前更具魅力,褪去了青涩,连眼神都显出自信的光芒。

  媚行已经不记得怎么与斯言成了恋人,起先是一大群人一起玩,渐渐的,斯言就步入了她的生活。斯言虽然青年才俊,但在追求她的男人中并不突出。媚行想也许真的是寂寞了,所以拒绝起来份量不够,被他一眼看破。

  寂寞,谁抵挡得了寂寞。欲哭无泪,静静的发疯,渴望有一个人拥抱,亲吻,驱逐寂寞的蔓延。斯言趁虚而入,成了媚行生活中一个踏实的内容。他们一起吃饭,散步,旅游,填补生活中时时浮现的虚空,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起睡。

  斯言在一家日资公司做事,对日本有着可耻的敬畏,时不时会冒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日语。媚行听不懂,恨透了斯言这种习惯。斯言常常看原版的日本片,媚行坐在一边吃力的看字幕,看多了日剧,便觉得这些以励志为主的故事充塞了假大空——或许与日本萎靡十年急需振作的经济有关。日本是一个易走极端神经质的国家,斯言受多了薰陶,越来越像一个日本人,紧张,阴暗,充满斗志。

  他们曾经谈婚论嫁,甚至拟定了宾客名单。媚行也去见了斯言的父母,两人都是退休教师,问了媚行几个平常的问题,就算首肯了。这样不起丝微波澜的顺利,让媚行失望。

  其实早就知道与斯言不过是俗世中的平常男女,不会有轰轰烈烈可生可死的爱情,只会有日渐乏味彼此损耗的婚姻。并不会有人来破坏他们步上红地毯的计划,获得旁人祝福,然后自求多福,如此而已。

  媚行没有同母亲提及,她可以猜想母亲淡淡的反应。母亲早就不管她,也不想沾她的光,在四十一岁时再婚,全心全意做齐太太。

  她结婚也没有通知媚行,过了一个月才叫那个男人打了个电话给媚行,媚行道了声恭喜,挂了电话。

  衣家的财产母亲不会给她分文,媚行也不想索取,后来听到一些传闻,说堂兄为了卖房的钱和母亲纠缠不清,三天两头到齐家去闹,打伤了什么人,被关进拘留所里。出来后还是坚持不懈的去齐家,风雨无阻。

  媚行不关心这件事,那两间旧房能卖多少钱?至多一万。这个数字对媚行早就不具备诱惑力,段洗宠坏了她。

  衣媚行大三那年结识了段洗,他比她足足大二十岁,撒娇时她便叫他爸爸。她第一次叫人爸爸,充满了新鲜的喜悦。他喜欢她,对她有着无从解释的怜惜,她的瘦弱,贫困,恐惧,泪水。她一哭,他就慌了手脚,直想摘下天上明月,放在她的掌心。

  媚行为了段洗成为声名狼藉的女子,抛弃了相处两年的男友,搬出女生宿舍,和段洗同居。她迅速的从勤工俭学的好学生变成贪慕虚荣的女子,所有的人都不相信爱情可以成为她转变的籍口。

  她旷课,缺考,顶撞教授,若不是段洗捐了笔钱给学校图书馆,早已被开除。在流言四起的日子里,费暮竟然没有追究,亦无纠缠。反而是费暮的朋友对媚行深恶痛绝,媚行偶尔去学校,他们就怒目而视,指桑骂槐。女生也讨厌媚行,多半出于嫉妒的缘故,心照不宣的排挤她。媚行愈发的感到不耐烦,觉得这一切苍白可笑——她的生活换过了别的华衣。

  她急切的渴望成长,渴望进入段洗的生活。

  段洗的发迹与岳父的提携有着密切关系,现如今岳父已退职,但段洗依然对他毕恭毕敬。早在八年前段洗就提出离婚,岳父区区几言,就令他收回成命,并没有胁迫的意思,只是说——你们闹到这个地步,我很痛心,当初不该轻许了你们的婚事。

  段洗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欠了徐家,守得这个婚姻,便是偿还。

  他与徐幼龄分房而睡,她脾气稍稍收敛了一阵,不消两个月,又开始摔东西。他逃回自己房里,她追过来,一脸苍白的对着他。

  段洗为自己以前的卑劣而沮丧,但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刻意讨好她,娶她。这个女人可以让不名一文的自己脱胎换骨,在遇到媚行之前,段洗没有爱过谁。他的婚姻与爱情无关。徐幼龄小时候在内蒙从马背上摔下来,右脚微跛,她因此敏感而尖锐。惊觉段洗给予她的不过是幻象,婚姻也只是剔去果肉的空壳时,她就将家变成了战场。

  从前的温存全成了伤害,她切切实实的明白自己被利用了,段洗一旦羽翼丰满,就会毫不留情的清除她。徐幼龄不能容忍段洗操纵全局,予取予求,她在看得见结局的婚姻里与他厮杀,两败俱伤。

  有时她一个人抱着右腿哭,这里的缺憾破坏了她的爱情,婚姻,一切的一切。她从小就戒备他人,觉得周围一直有人在盯着她,笑话她。有一次一个男生轻声骂了声跛子,她立刻抓起粉笔盒用力砸去,那男生被砸得满脸白灰,懵在那里。老师急忙叫他去洗脸,徐幼龄则一脸漠脸的回到座位上去。

  她念完初中后不肯再去学校,于是父母就帮她请了家教,她弹得一手优美的钢琴,也会画山水,英语早就达到六级水平。

  她是一块美玉,只因微有瑕疵,就被摔得粉碎。她需要一个得体的婚姻,用以埋葬自身不幸,然而却走入了另一种不幸。他们彼此轻视,又因为洞悉了对方而恼羞成怒。对段洗来说,徐幼龄是他走裙带路线的铁证,对徐幼龄来说,腿疾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们的关系很快就不可收拾。

  段洗不知如何与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共同生活。对她微笑,她认为是嘲笑。不理她,她说你已经懒得敷衍我。

  和她说话更需小心行事,只需说错一个字,便被她抓住了把柄——她念念不忘她的腿,能够把所有的话题都绕到腿上,刺激彼此的神经。

  她甚至对段洗说,我们不可以站着做爱,我腿不好。段洗立刻兴致全无。她有意恶化他们的关系,看到他痛苦,她便觉得有快意。

  坐在一起看电视,段洗叫她去拿烟灰缸,她淡淡的说,我是行走不便的残疾人士,你自己去拿。

  前半句话不必说,我知道,段洗看着她。

  她笑,你知道了还是义无反顾的娶我,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他们从来都不能好好的谈一次话,就算一起回徐家,徐幼龄还是不依不饶。段洗和徐品天一起下围棋,徐幼龄走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品天说,过一会,下完这盘再说。

  徐幼龄双手抱于胸前,哎唷,难分难舍,你们真是志趣相投。

  段洗警惕的抬起头,果然,她接下来口风一转,其实认个干爹不就完了,何需借助我?

  徐品天和她开玩笑,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嫁?

  我有眼无珠,可爸爸你也不分好歹吗?

  你在胡说什么,徐品天脸一沉。

  是啊,我真笨,像我这样的次品有人肯要已是拍额称庆的事了,怎么还顾得上仔细权衡?徐幼龄幽幽的说。

  徐品天站起身,伸手扳住她的双肩说,幼龄,那是一个意外,没有人亏欠你。

  对,是我自作自受,徐幼龄迅速的回答。这句话封住了别人的口,硬生生截断话题。

  徐幼龄觉得自己没有容身之处,终究不能在徐家过一辈子,而段洗又是那样的寒冷。

  怨气太重,只能看到仇视,越走越窄,困在自己的悲哀里,溺毙。

  他们还是和大多数夫妻一样——有了孩子,段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幼龄的小腹便隆起。而她不曾特地来告诉他,每次去医院都是独自一人,段洗连表达欢喜的机会也无。事实上也谈不上欢喜,只是觉得孩子是婚姻的分水岭,可以淡化他们之间的敌意。

  孩子出生于九月,徐品天早就帮孩子起好了名字,事先也曾征询过段洗的意见。孩子姓徐,名正然,长得一点也不像段洗,似乎明明白白的要与他撇清关系。段洗一抱他,他就放声大哭。段洗只得交还给徐家的人,这个孩子与他没有缘份。

  段洗的事业越做越大,他在三十五岁时已经身家千万。别人谈到他时都会说——娶了个有背景的老婆,自己又聪明能干,想不发财都难。

  段洗并不曾料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顺利,他不过是一个学建筑的大学生,倘若没有徐家撑腰,无非是在设计院里拿固定薪水,根本没有资金,能力,胆识去经商。

  纪斯言的意义就是过渡,分手后媚行忽然醒悟,他使她不至于独自哀愁,于不知觉中合拢了伤口。媚行还是间接的得到他的消息,听说有了新女友,头发短短皮肤白白,笑起来有颗虎牙。

  不久,斯言半夜里来找她,一身的酒气。媚行穿着薄薄的睡衣,点了支摩尔,斯言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媚行怔了怔,轻轻用手推他,怎么了?

  斯言将手探进她的睡衣里,身体凑上来,媚行用胳膊挡着他,斯言微笑着,不想,嗯?

  媚行顿了两秒钟,放弃了抵抗,任由他的身体丑陋蠕动。她如此分明的知道自己不爱他,灵魂俯看这个衣冠楚楚伪善的男人,而肉体沉沉睡去,最后无非是千篇一律的收尾动作,头微微昂起,从喉间深处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全身一阵抖动,然后痛苦而舒服的瘫软。

  媚行拢了拢头发,淡淡的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斯言笑道,我不认为是强奸。

  对,媚行系上睡衣扣子,所以我建议你付费。

  斯言拿过衣服,从皮夹里掏出三张一百的放在桌上,我以后还会光顾你。

  他嘲笑的看着她,她则毫无怯意。

  斯言走后,媚行慢慢拿起三百块钱,想要撕碎,犹豫了会,放在鼻子底下,贪婪的闻着纸币混浊的香气。

  媚行从来没有工作过,她所谓的毕业证书几乎是花钱买的,连论文都是出了钱请人捉刀。段洗既然如此有钱,她又何需为了赚千把块钱而朝九晚五,看人脸色。

  足足两年她无所事事,每天的节目就是购物,也曾心虚的问段洗,自己是否应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免得像寄生虫。

  段洗刮她鼻子,那么就做条寄生虫吧,我喜欢你这条白白胖胖的虫子。

  可是有一天你讨厌我了呢?

  段洗搂着她说,不会有那一天。

  发誓,媚行把段洗的右手举起来,倘若有一天你变心了,就……

  天打雷劈?段洗笑着。

  不,是五马分尸,媚行认真的说。

  段洗温和的说,傻瓜,我爱你,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媚行已经习惯了千般宠爱集一身,不曾想过失去段洗,自己将何去何从。段洗也不曾想过,只知道自己乐意照顾媚行一生一世。他们对于未来都太有把握,不曾料想过生命中的骤然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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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去找秀言时她正好搬家,我站在门边笑她忙不及推销自己,她把衣服扔在皮箱里说,微红,一个人过,份量反而加重。她的眼影涂得很深,我突然想起不再年轻这四个字。

  对方只能是许致贞,我不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开始反感。

  那时他在和朋友下棋,平静无语只是侧身掠了我一眼。我坐在沙发上反复的看一本过期杂志,后来他的朋友站起身认输。

  吃晚饭的时候发现他并不吃我特地下厨做的菜,即使秀言夹在他碗里的,也一直冷却到散席。他的朋友叫张河,喝得很醉,然后开始讲他的初恋,红着眼,过于痛苦的脸部线条扭曲着。我单单觉得孩子般可笑,将自己的伤疤撕裂,无非是借着酒精的依托。我的淡然,充满了眉间,对面的许致贞也静静的,唯有秀言接茬让叙述走向完整。

  到自己的住处找出影集看,好像要寻找点什么,但是看了半天不知所以。敬笙的信越来越少了,音尔也仿佛失了踪,打电话过去总是没有人,一串等待,没耐心了只好挂断。

  那年都是十九岁,敬笙是最出众的男生,永远白衬衫,妥贴的微笑。秀言喜欢他,每次都帮他带早饭,看不出敬笙的意思。但他确实默认了秀言对他的好。常常一起走回家,一起吃街边的冰淇淋。

  如果否认自己的酸涩,无疑是不真实的,只是我历来都是平静的人。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可以不去看敬笙的一举一动,然而这只是凭添了自己的失落。

  某一天,我去操场后面的小树林背之乎者也。很意外的看到了敬笙,不知从哪开始,我们对视,接着拥抱,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冷漠。我说会为你融化。我以为是开始,其实关于我的情节已经落幕。

  音尔的出现,使故事改变了方向,她转学过来第一天就明亮起来。

  她坐在敬笙的前面,从此他只能看到她。他们之间流动着令人怅然的温柔。音尔和敬笙是唯一可以用英语与老师对话的学生,他们之间也不知觉默契的用英文,旁边所有的人都默然。秀言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后来敬笙还是对她说,就到这里吧。

  秀言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是高考前一个半月。我天天跑去看秀言,看她的苍白和哀伤,听她说她和敬笙的点点滴滴。在他们的过去里品自己的悲凉。直到父亲指责我浪费时间,做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在心里大声的呼喊,随我吧随我吧。仿佛是化好妆,等待上场却被通知取消角色。音尔也恍然不知何从,所有人在秀言自杀未遂后,都心有戚戚。

  当时唯有敬笙,唯有他一如往日。在模拟考时,甚至考出了让人绝望的高分。校长和老师们纷纷赞赏他的心无旁焉。最后秀言放弃了高考,音尔由于失常只上了长春医大,敬笙的命运照常进行,自然是全国最好的学校,而我,勉强考上本地的一所大学。我们的十九岁仓促写完,于是分开了。

  敬笙和我们断断断续续都保持着联系,秀言始终对他恨不起来,虽然他令她的十九岁流淌了血痕。音尔和他仍然爱着,音尔呆在北京的时间比长春还多。

  她在信中说微红,我一个人在火车上想,他真的是我的方向,一种放任的投奔。每一次到了他身边,都想再也不离开了。我是这样的没有退路了。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仿佛他的存在才是所有意义。

  敬笙对音尔不是不好,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对谁也终究是有限的。

  他从没去过长春,他只要在电话里说,想见你。音尔就无法抗拒,买半夜的车票,风尘仆仆。

  我知道敬笙去美国的消息,是他走前三天。

  音尔说她走在漫无边际的长安街上,整个人空落落的,突然发现北京与她无关了。敬笙没有对她说什么,她忍了忍,也没有问。其实结局已经写好了。她说是回了长春才哭出声来的。一个人抱着头流泪,只是想哭,没有去想往事。

  那时秀言刚和许致贞认识,对于敬笙的事无暇问及。我给敬笙打电话他声音没有波澜,我想我还是不明白他。

  我和张河也算是认识了,咖啡也喝了几次,印象渐渐好起来。他其实是很才气的男人,只是耽于过去,不肯往前。颓废伴着他的每一天,如水的交往,彼此都随遇而安。

  也常常去许致贞家里,我和他还是冷漠,自己都疑心这是矫情。

  下棋各有胜负,赢的时候,我总是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输了则微笑,我们很少对话。秀言不会下围棋,她说看到黑白的子,就晕头转向,瞬间我想起那时敬笙和音尔的对讲英文。

  永在他人世界之外,无法进入,一种徘徊的寂寞。

  某一天,张河临时有事,没有过来。秀言在洗碗,她说微红那让致贞送你。他站起身来,往外走。我来不及拒绝,于是跟了出去。走到黑暗处,他从背后抱着我,很轻很轻的抱着,仿佛等待我挣脱开。我慢慢的把头靠在他肩上,更暗了,这夜色暧昧着,他的吻就这样低下来。

  没有说话,也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神,这个吻来得如此美丽,像烟花明灭着,让彼此不能忘记。

  致贞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帮秀言洗菜。她很突然的对我说,我知道那时你也喜欢敬笙,很久了,我没有问过你。我在他那儿伤痕累累,你却患上了暗疾,伤痕总有加痂的一天,你呢,微红。

  自来水在我手里流泄着。她竟然知道,我竟然以为她从来不知道。

  强笑了一下,无从说清,她逼视着我,其实更多的是哀伤,你还在找什么呢。我说我出去看看张河,仓促逃开了。

  张河最近振作了许多,开始好好工作。也交了个女朋友,虽然他说没什么可以疗愈他的过去。我平静了些,致贞在对面沙发上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他的眼神。

  音尔来信了,她说敬笙在美国的事。无非是教授如何的赏识他,洋妞如何的围绕他,他呢好像一切来得太容易,无动于衷。我回信给音尔,忍不住说秀言的男友像极了敬笙,说了他许多的好话。心沉沉的,秀言的枕边人,与我何干。

  我不大敢再去见秀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我们的关系开始默然。

  致贞与我之间,也无法动弹,不可进退。性情渐渐烦躁起来,不大肯再见他。也许只是要他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们拿着电话各自问个好,于是一方说那就这样吧。挂断后心情一直不能明朗,开始和张河出去玩。

  他和女朋友分手了,理由是她太小了,对方回敬说他太老了。吵架的时候,我也在一边,无形中成了一种理由。其实与我无关,张河喜欢我,是以后的事。我知道他喜欢我,是更久以后的事。

  是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我在看一本不知所云的书。电话铃急促而刺耳,我从来都讨厌这样机械化的声音。是致贞,我突然背脊一阵凉意,他的话打碎了宁静,反而流向更深的阴森,空气凝结,致贞说冷静些听我说听我说。

  我丢下电话往楼下跑,拦了出租对司机说第三医院,请最快的速度。片刻后手机仿佛追着魂魄叫嚣起来,还是致贞,这曾经给我唱过许多美丽情歌的声音在对我说,不用赶来了,已经没用了。半响我才反应过来,我对司机说往回开吧。

  司机嘀咕了一句,我突然流下了眼泪,他不知所措急忙说对不起我这就往回开。

  泪水失堤。车来车往,我们已经看惯了城市发展附带的意外,渐渐冷漠至麻木,然而因为当事人,曾经生动在你的昨天,你记忆鲜明的昨天。突如其来,也许生命本来就是个玩笑,上帝突然丢开手说不玩了,谁又敌得过这场玩笑。

  张河的葬礼极其简单,仪式结束后都退出来,等骨灰盒。我坐在树下的石椅上,张河的姐姐走过来,哭得太多,声音嘶哑着。她说见过我的照片,在张河的枕边。

  我抬起头,怔怔的,心被扯了一下。接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听不清了,只觉得脸颊的泪,风一吹,便干了。

  我再也不愿去那家酒吧。生命的质地也许是玻璃,处处要小心轻放。

  昏昏沉沉过了一阵,正好有家常州的公司在招聘,机会不是顶好,可是我想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便答应过去了。

  临走前,致贞来找我。他没有开口留我,其实我也不要他开口。

  我们拥抱,有些涩涩的牵强,不知道败在哪里,反正已经无从收拾了。

  音尔反而回了苏州,她打电话来说见过致贞了。很平常的男人,甚至有点矫情,怎么及敬笙万一。我笑起来,因为喜欢,所以对方总是好的。如此简单的逻辑。

  又过了两三个月,听说致贞和秀言分开了。秀言闹了一场,不了了之。所有的爱情只有聚散两种结局,无一例外。

  我在常州,三餐一觉,偶尔认识个男人,生活平静。平静得有些让人发疯,然而这不过是看不出表情一场暗涌。我在等待我的明天,明天也许会和某个人遇见,衍生出诸如此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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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边

  到了车站才打电话给永年。 
  他立刻听出我的声音,婴宁,你是徐婴宁。 
  我在火车站,你有空来接我吗? 
  当然,永年顿了顿,婴宁,你过得好吗? 
  好,我笑着。 
  挂了电话,我低喃着,永年,其实我过得不好。 
  永年无甚改变,妥贴的衣着,温柔的举止,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时间除了让他更成熟,没有别的铬印。 
  婴宁你还是那么漂亮。 
  有什么要夸的,一次夸完。 
  很想你,永年凝视着我,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 
  可不,你一向料事如神,我躲开他的视线。 
  永年一个人住在城东,四楼A座。装修很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可是我分明感觉到这里有女人的气息,空气中隐约弥漫着香水的味,紫罗兰。 
  犹豫了一下,永年,我还是住宾馆吧。 
  嫌这里简陋? 
  我怕你半夜来找我谈心,我寄人篱下,又不好意思不开门。 
  婴宁,我是那种人吗?永年失望的说。 
  我开他玩笑,人面兽心也是有的。 
  永年动气了,一语不发。 
  说笑的,我怕你女友撞见,瓜田李下你跳黄河也没用。 
  永年有了丝笑意,婴宁,这个你不用担心。 
  果然有这么一个人,长发,短发?性情好不好,模样好不好?永年温文儒雅,对方自然是个窈窕淑女。
  永年替我接风,我在朝天楼一口气点了十二个菜。 
  婴宁,你饿了很久了吗?永年微笑着。 
  我觉得几年没见了,想来你油水很足。 
  这理由不成立。 
  我喜欢面前堆满食物,喜欢有诸多选项,喜欢大快朵颐。 
  通过,永年含笑着,婴宁,我喜欢你健健康康。 
  可是,我指指胸口,这里已经五痨七伤了。 
  说说受伤经过。 
  世态炎凉,尔虞我诈,稍不留神就被人踩。 
  好一番感慨,你有没有踩过别人? 
  就算有我也统统不记得了,正好小姐端上鱼香肉丝,我伸出筷子,你看,这就叫做弱肉强食。
  经过电影院的时候,我突然想进去。 
  永年说,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看碟片。 
  不,我要看电影,我固执起来。 
  很久没有这样任性的要求别人,几年来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人,处处陪小心,日子过得太不痛快。 
  偌大的影院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洋溢着一种幽暗的寂寞。 
  播放的是国产片,果然不知所云。吃完了爆米花,我开始无所事事。 
  永年,永年。 
  他侧过身,脸近在咫尺,他看着我,太近了,近得令人担心。可是又有什么要担心的,一个吻,我们交换着唇。 
  永年的吻有淡淡的烟草味,干净,温柔。我喜欢这样的吻,简单的,没有下文。 
  我们从来不是陌生人。 
  当年他不曾开口,我失掉耐心,和别人走在一起。 
  他很快毕业了,火车进站时我哭成泪人。他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如果某一天不开心,记得找我,一定。 
  千里迢迢去苏州找你? 
  我始终在,你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意味深长的说。 
  四年间反复想起他温柔的眼神,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拒绝我。
  洗完澡,永年自高奋勇帮我吹干头发。我乐得腾出手来啃苹果,苹果是水果中最经典的,伊甸园就盛产此物。 
  你明天想去哪里玩,我陪你。 
  哪也不想去,我懒洋洋的说。 
  那岂不是白来天堂走一遭? 
  我并不是来看风景的。 
  是为了过来洗个热水澡,永年俯下身,或者享受我的服务? 
  哎哎,注意,不要讲双关语。 
  我抬起头,永年的吻覆盖下来。热烈一经点燃便迅速蔓延,由表及里。
  拥抱太紧了,接近碎裂。肌肤的语言已经淋漓尽致,而事实上整个过程我们保持缄默。 
  次日清晨,我悄然离开了苏州。 
  结束了,或者说并无开始。 
  温州一切如故,连家中的金鱼都不曾饿死。我埋头睡了一觉,直到则康打电话来。 
  我问他在哪里,他答非所问。 
  既然不方便说话,何必打来。 
  他含糊的说了几句,匆忙挂断。我明白他想念我,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他是别人的。
  婚姻说到底是私有制,不允许分享。 
  那天他说好陪我,可是妻子一个电话就起身要走。 
  我堵住门,他试图推开我。拉扯间我的额头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夺门而去的背影让我觉得是一种逃亡。 
  我囚禁他了,他厌倦我了。 
  一个人坐在地上,回想半年来忍受的委屈,悲从中来。 
  天色暗下来,没有人来嘘寒问暖。我哭了又哭,快要窒息在这没有未来的纠葛里了。 
  抱住头,迫切的需要安慰。所能投奔的唯有永年,在他眼里我依然是四年前那个笑语盈盈的徐婴宁,不会变,不会蓬头垢面。
  半个月后某一晚,我在花之林喝酒。 
  酒保突然笑着说,徐小姐,有个男人一直在看你。 
  我微笑,不新鲜,这样的男人天天有一打。 
  可他长得很帅气,你一定有兴趣。 
  自从布拉德彼特有了新欢,我便心如止水。 
  说话间身边多了个人,我怔了半响,暗暗叹气,他这是何苦? 
  永年的手揽于我的腰际,低声说,婴宁,为什么离开? 
  我不顾酒保好奇的目光,拉了永年就走。 
  进了门,永年一脸狐疑的看着我,你一个人住这么好的房子,是不是太奢侈了? 
  我点了支烟,既然他找来了,势必不能再隐瞒,可到底从何说起? 
  他过来拥抱我,我轻轻推开他,走到桌旁,掸落烟灰。 
  婴宁,我找得你好辛苦,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永年,你不明白吗? 
  我只知道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永年飞快的说,婴宁,这些年来我不曾忘记过你。 
  那一晚不代表什么,我声音残酷。
  哪有什么难舍难分,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永年抓住我的手臂,我是真心的,婴宁。 
  我摁灭了烟头,转过脸说,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
  喜欢?那为什么来找我?永年脸色发白。 
  我沉默片刻,如果早知道你会当真,我不会见你。 
  婴宁,你说说清楚,他放开我,退后一步。 
  他叫周则康,结过婚了,就这样。 
  永年朝四周看看,很显然,他是个有钱人。 
  我读出他的弦外之音,不是,我是真心爱则康的。 
  永年摇摇头,那我问你,房子是不是他的,他可曾按月给你钱,你遇到他后便不再工作,在经济上有没有依附于他? 
  我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婴宁,你在自欺欺人,你爱的是他的钱,永年斩钉截铁的说。 
  不是,我心里一痛。 
  我不介意,婴宁,跟我走,好不好?永年抱住我。 
  我们的事结束了,我不想让则康知道,你还是走吧。 
  用力推开他,他反而抱得更紧。 
  你怕他知道后赶你走,你怕失掉物质享受,婴宁你不应该是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是什么女人?或者我到底是哪种女人? 
  悲哀从心里涌起,无从分辩,而我所说的都经不起推敲。 
  铺开盖地都是永年的吻,我透不过气。一向斯文有礼的永年仿佛失了控,逼迫着我的身体,我害怕起来,抽出右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向他。 
  一声碎裂。 
  我怔怔的看着永年额上渗出的血丝。 
  婴宁,你不过是一个婊子,他慢慢的说着,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刺进了我的心里。 
  顷刻间,我泪流满面。
  永年走后我发烧了,断断续续的做梦。
  梦中则康把一把钱洒在我面前,微笑着说,婴宁,我爱你,虽然你不过是我用钱买回来的。
  永年走过来,那么她到底值多么钱?
  则康和永年低声说着话,我害怕起来,拼命后退,可是后面已经没有路了,一片黑,一片黑。
  诸如此类的情景压迫着我的呼吸,陷得太深了,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曾经以为,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可是突然发现这句话破绽百出。
  完全不可能,而不知觉中我渐渐沦为什么角色?
  则康的生活圈子早已形成,我不过是他的旁枝末叶,或者称之为一道花边。
  他愿意日复一日的耗下去,他多的是时间和我周旋。
  色衰而爱驰。
  真实的婚姻,才可能捆绑住不可靠的关系。游离于婚姻之外的,根本没有明天可言,除非这只是一场交易,人财两讫,各取所需。
  我痛哭失啼,把脸埋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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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疮百孔

  我喜欢坐火车,陌生的脸,仿佛永无尽头的一站一站。
  过了镇江,对面换成一个年轻男子。我扫了一眼,可以不介意自
己的腿和他的挤在一起。要是对方猥琐一点的话,只好蜷缩起来。
  报纸可以借我看看吗?他展了个好看的笑容。
  我回以一笑,把报纸推在他面前。
  谢谢,他不得不佯装读报的样子。
  其实只是搭讪,我对男人了如指掌。他最多二十六岁,成长顺利
生活惬意,女人唾手可得。
  你到哪里去?我主动和他攀谈。矜持?我早就不认得这个词语了。
  上海,你呢?他放下报纸,坐正身体。
  苏州,是个出美女的地方。
  你等着我恭维?他微笑着。
  很有意思,我决定用他来打发旅途的寂寞。
  我叫周喜然,欢喜的样子。
  他递了张名片给我,居中印着霍凉两个字。再看名衔是平面设计
师,底下排着几个电话号码。一下子他的大致轮廓就出来了,至少知
道他术业有专攻,不是拆白党。
  乘务员小姐推着车经过,他买了两碗来一桶以及火腿肠。
  可愿赏脸?
  我只知道不要放过每一个白食的机会。
  他用水果刀把火腿肠削在碗里,非常薄的一片片。
  邻座的人侧过头来,被这香味钓起了胃口。
  我有些快乐起来,久违的感觉。
  与陌生的男人在流动的空间里温情面对面,旧梦仿佛重温。
  那年十七岁,和隔壁班的男生逃晚自习,一起去吃路边的馄饨。
他替我加作料,柔声问我咸淡如何。
  到了苏州站我和他说再见,他问怎么联系你?
  我会联系你,我笑笑,转身离开。
  刚出站就被一大堆人围住,问我要不要住宿,要不要坐摩托车。
  快步朝出租车走去,我今生都不会再坐摩托车了。
  开车门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等一等。
  是霍凉,我暗暗叹口气。如果缘份仅止于一碗面,为何还要奢求
明天的早餐?
  我猜你下了车就把名片扔掉了吧,他说我突然想看看苏州的夜景。
  上了出租车,我说司机,草桥宾馆谢谢。
  草桥宾馆?霍凉转过头。
  我那儿有熟人,可以打折。
  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冷漠,便笑了笑。
  霍凉从宾馆打电话来,我按了免提,他的声音弥漫开来。
  你去镇江做什么,因为无话可说便随口问了句。
  同学聚会,我并不想参加,但现在我感谢他们勉强我,顾城和谢
桦也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我一阵冷意,那是个悲剧收场的故事。
  他转了话题,开始问我苏州的景点。
  那么多园林哪数得过来,去拙政园吧,李秀成住过。
  我想去虎丘。
  不能奉陪,前几天才陪一个外商去过,脚酸到现在。
  那就去拙政园,可为什么叫拙政园呢,有什么出处吗?
  他兴致勃勃的问。
  睡意泛上来,我在他的声音中跌进了梦乡。
  亭台轩榭,假山楼阁,苏州园林是小家碧玉细致的美。一颦一笑
均见风情,哪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要精雕细琢。
  霍凉赞不绝口简直到了罗嗦的地步。我默默的斜他一眼,坐在石
凳上。
  自己的事都焦头烂额,竟然在这里陪陌生人风花雪月。
  手机响起来,是赵榕。
  他说明天见个面,好吗?
  有事?
  妈妈生日,想请你回家吃个便饭。
  我犹豫着,寻思怎么拒绝他。
  另外,我们的事也该作个了断了。
  我立即说好,明天五点半过来。
  一桌的菜,看着他们的脸色我难以下咽。自从那次出事后,我和
赵家的关系算是完了。
  他两个姐姐已经不再同我说话,她们一向认为赵榕是世上最优秀
的男人。
  婆婆神色哀愁,公公则正襟危坐,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其实我
知道,他对我的评语便是不守妇道罢。
  赵家人都认为我负了赵榕,而赵榕早就应该在我出院后就办妥离
婚手续了。
  敷衍完饭局,我和赵榕到阳台上去说话。
  分居半年后,他到底明白离婚已成定局。
  我们没有什么财产,也没有孩子,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了。
  沉默片刻,他说喜然,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我很遗憾。看着他的
眼睛,突然伤感起来,曾经说过要等到他治愈的那一天,可后来还是
半途而废了。
  我们下星期去办手续。
  我点点头,如释重负却若有所失。
  和霍凉约在酒吧见面,他喝喜力我抽七星。
  我明天早上回上海。
  我嗯了声。
  下周我来看你。
  瞥了他一眼,草桥宾馆住上瘾了?
  想见你,他凝视着我。
  霍凉,我们之间点到为止,好不好?
  精诚所至,好不好?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益发英俊。这会让我
不胜其烦,我坦然说,并不欢迎别人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否定得太快了。
  我怕来不及。不要再见面了,回到上海洗个澡,重新约会别的女
子,她们年轻貌美玩得起,当然你也可以向她们求婚。我却已经,怎
么说,让我想想。
  我笑起来,把烟喷在他脸上,千疮百孔,我喜欢这个词语。
  为什么用这样苍凉的词语,是不快乐的缘故吗?
  快乐?我眯着眼,你那碗面倒令我快乐过。
  真荣幸,那么再请你喝酒。
  我们开了瓶王朝干红,霍凉酒量有限,不久便趴倒在吧台上。
  我大口的喝红酒,往事随着酒精慢慢散发,一直努力遗忘的气息,
顺着原路往回走,重叩我的心门。
  答应赵榕求婚时,他承诺着幸福。
  幸福?
  我迟早会疯掉在那有名无实的婚姻里,每个夜晚他难堪的转过身,
我便痛苦的闭上眼。
  我们无法用言语来给予慰藉,也无法用肢体来温暖对方。关系如
履薄冰,出现一个可怕的黑洞,白天却还要强扮恩爱,粉饰太平。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将以何种方式结束,是他的身体突然出现奇
迹,还是我最终的麻木。
  原来都不是。
  命运的手重新安排,我遇见了郑冶,他的存在彻底撕碎了我对赵
榕精神上残余的眷恋。
  我们相爱了,非常快,从第一眼开始幸福就排山倒海般淹没了我,
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
  那个秋日的午后,他开着摩托车带我去兜风。替我戴好头盔后开
始飞驰,我们都喜欢飞的感觉。
  可是那次太快了,太快了,像我们之间的爱情那样不由分说的快。
  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我伤无大碍,郑冶却失去了左腿。他脸
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那些伤痕再也褪不去了。我双手交合对自
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很爱他。
  郑冶低低的说,喜然,你不会和一个面目狰狞的残废在一起,我
了解你。
  我泪流满面,没有勇气大声说我不害怕,所有的语言都流于苍白。
  郑冶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一部分的我随之死去,下落不明。
  赵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我怒目而视。赵榕一直沉默,我明白,
他存心让我背负所有罪名,由他来扮演无辜和宽容。我拒绝合作,出
院后便与他分居了。
  霍凉烂醉如泥,我却越喝越清醒。剖开自己的故事,感到一阵淋
漓尽致的痛快。
  慢转手中的酒杯,唇边不知觉泛起微笑。有些对自己的怜悯,以
及残忍。
  俯身对霍凉说,我的心已经不再柔欢,长出厚厚的茧,它谁也不
相信了。
  醉了,这苏州的夜晚,眉目暧昧。
  每个城市都有孤独的灵魂,体味同一种寂寞。翻开谁斑驳的心,
早已没有那滴泪。
  所谓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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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向北


  九八年六月到十月间,我是一个十足的混混。失业,和一些同样生活无序的女人来往,并且靠她们的小恩小慧打点日子。

  十月中旬我和其中一个姑娘闹得很不愉快,我甩了她一巴掌,她恶狠狠的回甩我,我暴跳如雷再度掌掴她,她抚住脸惨叫起来。

  凭良心说那姑娘长得很水灵,有时也肯做做饭洗洗衣服,我不该下手那么狠以致于打落她一颗门牙,说出来都有点丢人。

  那姑娘不是好惹的主,我听到一些要将我放血的小道消息,立刻决定宁可信其有,南下苏州避一阵风头。

  我迅速把房子租给一律师朋友,叮嘱他有什么纠纷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律师朋友斜了我一眼,很痛快的付了一年房租,我的天空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我给浦南打了个电话,他是我念大学时的哥们,长相斯文,读书卖命,素有君子之称。之所以浦南会和我有交情,是因为大二时我替他揍了一个猖狂的沈阳人,我那天不过是穷极无聊活动一下手脚,浦南却坚持把我这种行为归之为行侠仗义。

  其实我呢,用白菜的话来说我是自私得只剩下一层皮,无耻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白菜一度是我的女友,我和她处了一阵,难以为继,于是不管她有多么的花容月貌都撤退了。白菜很没面子,立马和一日本留学生勾搭上了。

  那人长得实在对不起白菜,很多中国学生都愤慨了,白菜的名誉一下子跌至深渊。只有我还成天到处和人解释,白菜绝对没有和日本鬼子上床,白菜绝对……越抹越黑,这些话在许多舌尖上经过加工,传到白菜耳朵里就成了,尹说白菜和日本鬼子上床了,尹就是这样不要白菜的,尹说白菜的身材是一流的,诸如此类。

  白菜伤透了心,死死的纠住我的衣服拼命的掉眼泪,把我吓坏了,我最怕上演苦情戏。我试图掰开她的手,可她的手指就像天生长在我的衣服上。惊慌忙乱中我扯破了那件六十八元的衬衫,金蝉脱壳般逃走了。

  我这一逃更落实了罪名,谣言这种事就像狐臭一样,一旦沾上就没法抹干净。

  我和白菜再也没有说过话,每次看到我——确切的说来是,她再也没有看到过我,她的视线总是掠过我的头顶。

  

  很快就毕业了,校方总是让学生太太平平的毕业,四年前是欢迎四年后是欢送,那样的有始有终。

  吃散伙饭时白菜和所有的人敬酒,除了我。我疑心她不再把我当个人了,苦笑着对高安说,瞧,我魅力多大,白菜到现在都对我咬牙切齿呢。

  那九霄你过去敬白采茵试试,高安怂恿我。

  我当时有些醉了,一时忘记了白菜那神经质的毛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一笑泯恩仇,尤其女人。

  我端了杯啤酒过去搭话,白菜,来,喝个痛快。

  白菜猛然后退两步,一副极度恶心的样子。我凑上前继续说着前途顺利前程似锦的废话,白菜一扬手,把手里面半杯酒泼在我脸上,她的姿态如此娴熟,仿佛蓄谋已久。

  我怔了两秒钟,脸上一冷酒也醒了大半。周围一片死寂,只下我和白菜的对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对女人不客气的混蛋。

  当时我一把扯过白菜的头发,逼得她脸朝上,我破口大骂,全是北京粗口,这些是我在北京实习两个月的最大收获,白菜的泪水又汹涌了。

  周围的人反应过来,连忙拉开我。白菜冲进厨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把油腻的剪刀,她把一头美丽的长发绞得不成样子,然后蹲下身来抱住头啕啕大哭,那种不顾一切豁出去的悲恸。

  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会因为我敬她一杯酒而使局面狼狈不堪。在场的人分成了两堆,一堆去劝白菜,另一堆用沉默来谴责我,而高安那小子埋头啃着鸡爪子,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下了火车,就看到浦南高大的身影,他比我高六公分,我一米七四,我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肌肉匀称,高矮适中。

  浦南说,九霄,住处给你收拾好了,二室一厅,吃完饭就带你去。

  我咧着嘴,没把我扔郊外吧。

  繁华着呢,是小北以前的房子。

  小北?这名字有点熟。

  我女朋友易小北。

  我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读书那会儿你一逮空就往苏州赶,没少为铁路事业做贡献。

  浦南的手机响起来,他喂了一声马上温柔的说,小北,我和九霄到福记去吃饭,你起床后就过来,好吗?

  我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五十分,这时候还有人没起床,真是腐朽到极点了。

  在福记坐定后我随意点了几个菜,要了瓶王朝干红。服务员长得极秀气,我凑机摸了把小手,那姑娘嫣然一笑,把我乐坏了,连连对浦南说,苏州这地方真好,我喜欢。

  你爱住多久住多久,反正那房子也是空着。

  你女朋友自己的房子?

  嗯,她家有钱。

  这种姑娘难伺候,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浦南站起身来,朝门口那边挥手。我回过头,吃了一惊,简直就是陆无双,一个漂亮的瘸子。

  我不是那种完全没有素质的人,有时也懂得含蓄和尊重,可我看到她那样兴致勃勃的一瘸一拐,实在没法不笑。

  她瞄了我一眼,我猛然记起她的房子,脸上笑容立刻烟消云散。上帝真是公平,左手赐于物质财富,右手就毁灭健康。

  浦南忙不迭替她拉座,我同情的看着浦南献殷勤。

  瘸子点了几个我刚才没好意思下手的菜,非常对我胃口,我对她好感倍增。席间,我和浦南谈笑风生,瘸子脸上一直保持着宁静的微笑。

  她去上洗手间时,我叹口气对浦南说,你女朋友有点像维纳斯,连缺胳膊少腿的缺憾美都有了。

  浦南怔了怔,随即笑道,误会了,小北前几天开豪爵时出了点车祸。

  哥们你早说啊,我差点把她归为身残志坚的那一类去了,我搓搓手,正在夸你有爱心呢。

  我的确很爱她,不过她总是不温不火,浦南苦笑说,婚期老是敲不定。

  女人嘛,你能允许她矫矫情,摆点矜持,起码看上去像良家妇女,不然她先瞧不起自个多不好。

  还是你对女人有研究啊。

  可不是,我这几年就致力于这项事业了。

  来,我替中国妇联敬你一杯,浦南和我碰了碰了杯。

  吃完饭浦南赶着去见个客户,小北拦了辆出租带我去住处,进了新村车子转了两个弯,她说到了,54幢302室,尹先生你自己上去吧。说着,她把一串钥匙递给我。

  我下了车,正要上楼,她探出车窗说,你先将就着,有线电视我会去缴费,很快就会开通。

  我真心诚意的拒绝着。她笑笑,反正你欠定我人情了。

  

  房子很不错,彩电空调热水器应有尽有,唯一遗憾的是床小了点。

  我打电话给浦南,怎么是单人床?你知道凭我的魅力随时会有女人投怀送抱的啊。

  浦南在那端笑着,那你先给她们过一下磅称,超过一百斤的不予录取。

  哥们,你这句话抹杀了多少杨玉环?

  那就让杨玉环打地铺,对了,介绍个姓葛的朋友你认识,你打个车到锦光娱乐总汇来,我在门口接你。

  到了锦光就看到了小北,她换了件蓝色的长裙,披着长发。

  浦南呢?我走到她面前。

  在里面和家笙喝酒。

  穿过灯光迷幻的迪厅,到了聊天吧,所谓的聊天吧就是许多姑娘站在一个圆形的吧台里,陪客人聊天喝酒。

  浦南和一个男人坐在西面,我迅速的扫了一遍,发现他们对面的姑娘是吧台里最漂亮的一个,感到非常高兴。她看上去很清纯,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

  我和葛家笙打过招呼后,就很不谦让的和那姑娘聊起了天。

  浦南笑着说,她叫阿欢,还会弹钢琴呢。

  那得让我摸摸这艺术家的手,啧啧,纤纤十指,我细细的揉着。

  葛家笙点了支烟,叹口气,一边唱赞美诗一边吃豆腐,让人家阿欢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阿欢相当熟练的朝葛家笙飞了个媚眼,那我还有一只手,你要不要?

  我哈哈大笑,手顺势往上爬,抵达她白嫩的胳膊。苏州美女皮肤是好,这里水土养人。

  在我和阿欢调情时,小北一直默默的注视着我,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幽怨,可怕的幽怨。

  小北站起身来,拉浦南去外面迪厅蹦迪。透过巨大的玻璃,我看到小北婀娜的身影,就像一个梦,华丽而不真实。

  阿欢凑近我,笑意盈盈的说,再来一扎啤酒?

  我收回手,嗯了声。眼睛凝视着舞池,就要沸腾了,灯光如炸开般迷幻,强烈的音乐扑在地板上,天花板上,也扑在心里,余音回响,满室喧哗,小北却如此安静,轻轻晃动身体,蓝色的裙子,我隐隐不安起来。

  

  一直有电话打过来,不说话,我也不说。把听筒搁在床头柜,抽完一支烟,电话还是没有挂。我说去睡吧,那端这才挂上了。

  直到第四次时,终于说话了,很低的声音,我想听你唱歌。

  唱歌?我张口结舌,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唱过歌了。

  对,想听你唱歌。

  可是,我没有会唱的。

  一定有的,你想想,温柔的声音里有一种固执。

  真没有朗朗上口的歌,踌躇了半天,胡乱哼了几句,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满天都是小眼睛。

  凌晨两点,我拉开窗帘,那天夜里真的有星星,有小眼睛,它们怯怯的,却坚持着微光。

  

  星期六,浦南接我去邻里中心打保龄球。

  我向来不喜欢高雅娱乐,哥们,这次我奉陪了,下次不会约我打高尔夫吧。

  浦南说,正有此意。

  饶了我,我朝他作了个揖。

  葛家笙问我,九霄你喜欢打网球吗?

  我坦然的说,不会。

  葛家笙微笑着,那桥牌呢?

  不懂,我只喜欢打麻将。

  葛家笙闭上嘴了。

  浦南和葛家笙做着自以为漂亮的动作,抛出球体,他们相互给对方喝彩叫好,其实我知道他们的水平不过如此。

  小北坐在我身边,她戴着墨镜。我讨厌别人墨镜,这样让我暴露无遗,而她因为墨镜而掩饰真实的眼神。

  我不知道小北在看什么,不知道她看什么就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越沉默越令我坐立不安,有种层层围裹的异样。

  我转过头说,易小北,可以拿下墨镜吗?她略微低下头,从墨镜上端看我,很用心的看着我,一眨不眨,以致于我觉得她已经这样凝视我很久了。

  我干干的笑了两声,笑完后突然一惊,我知道她像谁了,像白菜,都属于那种我消受不起的奢侈品。

  

  我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良心的男人,我常常这样想,天良未泯所以松开手,不耽误任何人。

  听说白菜现在在上海,应该的时候结婚了,应该的时候也离婚了,听说她依然明艳照人。其实她叫白采茵,只有我一个人叫她白菜。那时我常常站在教室门口大声的叫,白菜出来。然后她急急的跑出来,一脸红晕。

  有那么一两个月,我很爱她,几乎以为自己会从此收心,为她修身养性。哪知原来不过是一次休养生息,停泊,只是为了走得更远。

  爱情昙花一现,白菜之于我,萎谢了,她永远不会原谅我,同样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早知道会伤她那样深,在一开始就应该停滞不前,不至于造成一种天长地久的假象,给了她太多的期望,然后又撒手而去。

  白菜曾经为我打掉过一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做完手术后她泪流满面,紧紧握住我的手。

  其实,从那一瞬开始我内心就有一个罪恶的声音在浮现,逃走逃走,越远越好。我被自己的卑劣吓了一跳,看着白菜苍白的脸,心里空荡荡,如果说我对她还有什么的话,那只剩下她所痛恨的歉意了。

  

  小北就这样来了,替我整理房间,洗衣服,不知觉开始照顾我的生活。

  我无法拒绝她,这是她的房子,她理所当然的自由出入。我用这些话来宽慰自己。

  有时候我们会步行到附近的菜场去买菜,她喜欢吃新鲜的蕃茄、黄瓜,一边走一边吃,我在她身后慢慢的踱着。她的脚伤快好了,上楼下楼总会调皮的跳跳蹦蹦。

  和小北上床几乎成了义不容辞的任务,我犹豫的拥抱她,在夜的幽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她和我以前所经历的女人有一点不同,她是浦南的女友,虽然她极力否认。

  后来我翻身而下,去卫生间里洗淋浴,我把水开得很大,哗哗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奔涌而来,它们狼狈不堪。

  然后我回到床上,和小北并排躺着,她侧过身子搂着我,整夜,以及后来的七个夜晚都是如此。我抚摸着她的身体,她轻声说我喜欢你的手指,她枕在我的右臂上安静的入梦。

  半夜醒来,在月光中端详她的脸,有种想哭的感觉,小北,我的小北。

  

  浦南找到我时,我在锦光和阿欢喝酒。阿欢是让我轻松的女子,她给我酒,我给她钱,如此而已。

  浦南递过来一支七星,我夹在手里,阿欢乖巧的替我点上。

  浦南坐在我身旁,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纹,九霄,那张床你换了没有?

  我的手抖了一下。

  你为什么这样做呢?浦南掸了掸烟灰,是因为爱?

  我摇头,浦南,我不爱她,不爱。

  浦南眯着眼睛,他用手指指我,九霄,你倒并不掩饰你的企图,我以为你会打着爱情的幌子。

  企图?我随即反应过来,冷冷的了浦南一眼,你在小北父亲手下做事,自然有所谋图,而我尹九霄,不会走这条捷径。

  浦南摇摇头,九霄,我们开诚布公的说吧,谁也不比谁傻多少?

  我望着他,突然可怜起他来,是的,几年来他花了无数心思,目的明确,用心良苦,小北却始终不为所动。

  那晚我们对峙良久,都感到以前的友谊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灵魂丑陋而冷酷。

  但是在漫长的对峙中,我体悟出我与浦南的共同点,我们都不爱小北。

  这是一个悲凉的发现,我决定离开,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无所谋取,亦反证浦南的卑劣,更因为我不愿陷在这样的局面里,让小北像白菜一样成为我日后的负疚。

  

  小北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我靠在门口故作轻松的说,我只不过是一比较优秀的普通青年,干嘛对我这么好?

  小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就喜欢你这种恬不知耻的劲头。

  那你有什么要夸我的?不要客气。

  小北抬起头笑着说,九霄,你和别人不一样。

  都一样,我紧接着加了句,都想不劳而获。

  小北脸色黯然下来,继续切着土豆丝。我把烟头丢进垃圾筒,小北走过来,用双手环住我的腰,低低的说,就算你和别人一样,我也认了。

  她说得柔情万种,我听得胆颤心寒。分离,已经箭在弦上。

  

  我打了个电话给浦南,说想要去深圳。浦南立刻心领神会,替我订了头等机票。我走得极其残忍,什么都没带走,连手机都丢在桌上,布置了一个尚在附近片刻即返的假象。

  在上海虹桥机场,我见到了白菜,我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到她。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暧昧的跟在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后,仅仅是一个背影,然而我确认是白菜,我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我猛然惊觉,已经五年过去了。

  

  深圳的生活比我想像中要艰难,在短短三个月内,我不停的搬家、换工作,我做过各行各业,甚至摆夜宵摊。

  在一次偶然事件里,我得罪了一帮人,他们剁了我一根手指,右手的小指,十指连心,我痛得失去知觉。

  醒来后自己跑到医院里包扎伤口,然后靠在走廊的墙上。我的手残缺了,小北喜欢的手已经残缺了,曾经抚摸过她身体的那双手,如今在哭泣,在深圳这个异乡独自哭泣。

  后来我在一家广告公司站稳了脚跟,因为老板娘郑玉喜欢我,而所谓的老板定居于香港,一年只出现两三次。

  我的生活渐渐面目可爱起来,认识了一些人,然后辞了职,在郑玉的帮助下自己开公司。我用了大半年时间,就变得有头有脸了,这不得不说深圳有许多奇迹。

  我和郑玉只上过三次床,而且双方都有味如嚼蜡的感觉,我是凭着对她的感激才善始善终,而她从始到终都一声不吭。

  她常常对我说起她年轻时的故事,这让我很容易便推断出她已经年过四十。

  当我有了自己的天地时,很含蓄的拒绝了她两次邀约,她明白了,于是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女人一旦有了些年纪,就缺乏说服力。

  

  我还是没有固定的女友,和朋友喝酒时,我总是吹嘘过去花枝招展的风流史,但是,对于白菜和小北我只字不提,她们是一类人,都在回忆里幽怨的看着我。

  我很想知道小北的消息,所以试着打葛家笙的手机,号码已经不太记得,一连试了五次才听到他的声音。

  我问他浦南好吗,他说很好,和易小北结婚了。

  我顿了顿,替我恭喜他们。

  葛家笙说有什么好恭喜的,小北跛了,她又去开摩托车,出了车祸,旧伤新伤加在一起,再多的钱都治不好了。

  葛家笙问我,你现在在哪里,我说在很远的地方。

  

  一个平常如所有日子的夜晚,我在床上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没有说话,我喂了几声,刚要挂断,传来低低的歌声,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满天都是小眼睛,唱完后电话挂断了。

  我怔怔的,身边的赤裸的女人斜睨着我,我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笑着说九霄你怎么了。

  我含糊的说,你真美,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你。

  她咯咯的笑起来,有自知之明就对我好点。

  我伏在她胸前,流泪了,我不知道自己也会流泪,这让我惶恐不安,我更不知道,自己的心丢在哪里了。

  这些年一直在往南方走,那么如果一直向北,向着北面往回忆里去,可不可以找回丢失的,那些零碎的心,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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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枉然


  毕业已经三年了,每隔几个月我们都会在喜门聚会。刚开始时有九个人,后来萧条至五个人,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莫纬上个月去了新西兰。
  
  两男两女按理是非常怡人的组合,要是互相不知底细甚至可以捉对厮杀一番。可是我们过于熟悉,七年下来什么新鲜感都没了。
  
  我知道世楚银行户头的数目,杨政和上司的老婆关系暧昧,当然他们也知道我嗜烟嗜酒常常用香水来欲盖弥彰,以及锦容去年被一小白脸骗财骗色的衰样。
  
  我们打了会扑克,索然无味,世楚提议唱卡拉OK。
  
  锦容懒洋洋的说,幸亏莫纬不在,否则他又要鬼叫了。对了,他的牙齿补齐了没有?
  
  当然,新西兰补牙太贵了。去年还干着争风吃醋的勾当,今年就拍拍翅膀飞了,杨政把点歌本交给锦容。
  
  世楚,你们公司业绩如何?
  
  世楚扬了下眉毛。
  
  我老老实实说,我想买你们公司的股票,你觉得怎么样?
  
  世楚笑起来,你少逼我犯错误。
  
  锦容转过头,你有那钱奉献给股市,不如我帮你做份保险。
  
  杨政说,我劝你换部手机得了,现在新款式满世界飞,就你还扛着一大块砖头。
  
  我连连摆手,心领了,别让商品经济把我们纯洁的友谊给侵蚀了。
  
  锦容和杨政开始声情并茂起来,世楚靠在沙发上问我,你上次相亲的那个有没下文?
  
  我点了根烟夹在指间,我妈喜欢,恨不得当场拍板。
  
  你自己呢?
  
  我要是中意,今天还来喜门看你们几张老脸?
  
  世楚微笑,凑过来替我点烟。
  
  一下子七年过去了,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这几个还有来往,也算是缘份了。
  
  散席后,杨政世楚各自回家,锦容跟我回去。
  
  我一个人住在静园小区,租金便宜,厨卫设施极差。
  
  锦容踢掉高跟鞋,把自己丢在床上。我打开冰箱扔给她罐装可乐,她居然恬不知耻的要求我煮咖啡。
  
  我不理她,自己坐下来喝干红。她侧过身来说,予欢你一定老得比我快。
  
  我白了她一眼。
  
  知道吗,杨政那小子快要结婚了。
  
  他不做钻石王老五了?我颇为意外。
  
  他找到钻石了嘛。
  
  他那一打情人不联手绞杀他?
  
  谁知道,反正他总有办法摆平。锦容坐起来,予欢,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又倒了满满一杯,找只掏不空的皮夹子,天天喝最贵的酒。
  
  锦容上下打量我,梅自行就是看上你这副吊儿朗当的样吧。
  
  他不介意多养一只花瓶。
  
  锦容啧啧有声,金屋有没有盖好?
  
  我歪在沙发里,闭上眼,什么金屋什么阿娇,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
  下班后梅自行要送我回家,我遵命坐上他的白色别克。
  
  今晚有空吗?他的手绕上我的腰。
  
  我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对不起,我有些头痛。
  
  没关系,下次好了,他温柔的微笑着。
  
  像他这样事业有成家庭稳定的中年男人,所要的并非是情欲。他不希望我把他投放的鱼饵一下子吞食,当然也不能不识好歹。我所要做的便是若离若即,暗示某种可能,这样他才能用暧昧的游戏打发乏味的公文式生活。
  
  梅自行之于我的意义便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如果他体重减轻二十斤,身高增加十厘米,一切将会面目可爱,至少我可以借助爱情的名义自欺欺人。
  
  回到家里洗完澡,门铃就激情的响起来了。
  
  是世楚,他递过来一盒巧克力,我边接边骂他诱惑我。
  
  他笑起来,我又没有摆出一副贵妃出浴的样子。
  
  我伸出手抬了一下他的下巴,唷,宝贝,好张利嘴。
  
  世楚别转脸,正经点,我有事和你说。
  
  正经?总不会来求婚的吧。
  
  我当真求婚,你希罕吗?他似笑非笑。
  
  我梳理微湿的头发,那要看戒指上的钻石有几克拉。
  
  予欢,你的话真让我寒心。
  
  那我关掉空调了,好坏省点电费。
  
  就算我打算求婚,也被你这小市民气息给抹杀了。
  
  我笑起来,少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你总记得何再良吧。
  
  我听到自己的心往心跌了一下。
  
  他终于离婚了,世楚凝视着我。
  
  我手心冰凉,三年,一千天,两万个小时。
  
  你应该容光焕发,投奔而去。
  
  我不理他的揶揄,永远记得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再良的妻子走到我面前,抬起右手一个耳光掀过来。我抚住发痛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事情传开了,系主任为了平息风波,立刻推荐我去实习。那是家终年亏损的公司,上至经理下至清洁工,都是一副晚娘面孔。
  
  我心情极其恶劣,再良的处境也非常难堪。
  
  他在电话里说,予欢对不起,对不起了。
  
  我挂掉电话,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许哭。
  
  我和再良从此再未见面,这是个人潮汹涌的城市,今生不见都易如反掌。
  
  再良住在城西一个幽静的小区,我站在楼下,仰望三楼A座的窗户。再良就在里面,我们近在咫尺,我甚至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伫立了许久,暮色慢慢覆盖下来。我抽光了整盒烟,轻轻的说再良,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再见你。
  
  转过身,平静的离开。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把某些东西真正的丢弃了。
  
  生命中曾经渴望的,如今已经没有丝毫意义,我到底和三年前不同了。
  
  晚上锦容打电话给我,她说杨政办事真雷厉风行,他连婚期都敲定了。
  
  嗯,喜门之约又要少人了,我惆怅得要死。
  
  说真的,你和世楚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我简直要掏出心肝给你看,要是有戏还蹉跎七年?
  
  我怕你们眉来眼去凑成一对,把我一个人丢在喜门。
  
  我笑起来,锦容,我和你都自视过高,对男人挑三捡四,活该如此良夜抱着电话长嗟短叹。老讲这种没劲的话做什么,杨政婚礼那天好好拾掇一番是正经,说不定钩到金龟婿。
  
  你还信天上掉馅饼的事?真是骁勇善战,我讽刺她。
  
  她不以为忤,我对这个世界很乐观,我相信总有个白马王子在哪个角落将我寻觅。
  
  只怕那时你等得头发全白。
  
  世楚意气风发的出现时,我不禁一声赞叹。
  
  黑衣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苍蝇飞上去也要摔下来。
  
  世楚五官清秀,今天更是神采奕奕,连我这等长期睡眠不足的人,乍见之下也为之一振。我冲他吹口哨,他微笑的走过来。
  
  同事们侧目而视,艳羡之余向我使眼色,不远处梅总的白色别克缓缓开过。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文诌诌的扯了句,自己觉得相当的荡气回肠。
  
  是说我老了三年,世楚开玩笑,或者你自己?
  
  你要是肯天天打扮一下,以后可以每天来接我下班。
  
  少贫嘴,去哪儿吃饭?
  
  当然是福记。
  
  刚坐定,世楚就开口问我有没有去见何教授。
  
  不提过去,好吗?我挥挥手。
  
  你果然冷酷。
  
  我笑了笑,那我这没人性的可要多点几个菜,好好敲你一笔了。
  
  世楚说,我不信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天下的宴席哪有不散的道理,我要把谁裱起来怀念一辈子?
  
  隔了会世楚说杨政下个月八号结婚。
  
  听说排场很大女方的亲友特别多。
  
  嗯,杨政也算熬出头,你看这年头英俊小生都有饭吃,我眯起眼睛,你近况如何?
  
  世楚犹豫了一下说予欢,公司也许会调我去沈阳。
  
  是升还是贬?
  
  升,就差没赐黄马褂了。
  
  恭喜,几时走马上任?
  
  你果然不留恋我,世楚略有感伤。
  
  你要我怎么做,拉住你的衣袖说留下来陪我解闷?
  
  那你会不会说?
  
  当然不会,我怕你要我对你负责。
  
  世楚笑起来,这话听上去太拗口了。
  
  杨政的婚宴设在华侨酒店,宾客云集,衣香鬓影。
  
  锦容穿得五光十色,头发烫成大波浪,我则是一袭黑色的长裙。
  
  锦容说乌鸦,你参加的是婚礼,搞错没有。我白了这只孔雀一眼,自顾自坐下来。
  
  杨政和他的新娘脸上笑容都已僵硬,还在不停的与人握手,寒喧。世楚是男傧相,这根交际草忙得不亦乐乎。
  
  我突然想起喜宝,脑子里闪过一种罪恶的念头,新娘的父亲会不会在芸芸众生中对我一见钟情,然后从此改变我的人生?
  
  正巧,锦容凑近我低声说,那个胖子就是杨政的岳丈,他每一磅肉都和钻石等价。我倒抽一口冷气,以为梅自行已经很离谱了,哪知山外有山。
  
  杨政去蜜月旅行了,锦容神龙不见首尾,而世楚下个月便要动身去沈阳。
  
  我叹气说,以后同你讲话都要付钱了。
  
  我打给你。
  
  算你有良心。
  
  世楚看着我,予欢,去沈阳吧。
  
  什么意思?
  
  一起去,或者我不走。
  
  我笑起来,你怎么如此婆妈?
  
  他沉默了许久,你应该换份工作。
  
  我猛吸一口烟,呛进了肺,大声的咳起来。他忙过来拍我的背,我推开他。
  
  何不明讲?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找了梅自行乘凉,那又怎么样,这是我的私事,如果是朋友,请闭嘴。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不忍心看你这样漫无目的过下去。
  
  你要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居里夫人?我冷笑着,还是抱一团为国为民的崇高义无反顾?
  
  我只希望你快乐。
  
  谢谢,不劳你挂念,我掐灭了烟头,转过身。
  
  予欢你真的不明白吗?我一直喜欢你,七年了。世楚从身后抱住我低低的说,我了解你,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予欢。
  
  他的吻落在我的脖间,我急忙挣脱开,世楚,爱情不能勉强,一线都不能。
  
  你的任性会毁了我们两个。
  
  不会,我们互不相干,我冷酷而坚决的拒绝他。
  
  半响,他凄凉的说,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我再温柔也没有用,你始终都可以为了别人忽视我,一切都是枉然。予欢,七年了我还是不知道你要什么,或许你要的其实我没有。世楚站在我面前,白衬衫,灰领带,神色哀伤。
  
  我叹口气。
  
  后来锦容对我说,你错过世楚,太不聪明了。
  
  我大口的喝酒,你以为他真的为了我虚度七年?不见得,他比你我都要挑剔,一直没有找到他所要求的,所以我成了一个藉口。
  
  锦容瞪大了眼睛,可世楚对你一直很好,这你要承认吧。
  
  他是不甘心我对他的无动于衷。
  
  看得太清澈了,会失掉生活的某些乐趣,做人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很久以前听过一句话,不要再奋斗了,一切都是枉然。
  
  太消极,这简直是不负责任的坐以待毙,乐观向上的锦容叫起来。
  
  我相信宿命的按排。
  
  不要用这样灰暗的句子来腐蚀我,我相信王子总有一天会到来。
  
  想过没有,这个复杂的世界,王子也许已经阵亡了。
  
  锦容怔了怔,有没有阵亡不知道,只知道不用再去喜门了。
  
  我点了支烟,盛宴过后必是人走茶凉,无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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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局

  初浩开始喝第三瓶喜力时我爱上了他,看着他袖上的钮扣,想得到,来自他的吻。一个吻,温暖,缠绵,沉浸到夜的深处,如潜入深海,融入暗蓝色。聆听他肌肤的声音,抚摸他灵魂的风向,这个吻,辗转很久,微渗苍凉。

  我怔怔的等着,酒吧里放着一种古怪的音乐,仿佛在嘶哑着各自羁绊的命运,像一个阴暗的结,将前世与来生都摊开。而我在这个小小的酒吧里邂逅了今生注定要纠葛的男人,从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寻觅良久,苦苦不得遇见的牵挂。

  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来彼此试探,在小心的探寻与犹豫的猜度后放下了戒备。话题渐渐转到了喜好上,我问他最喜欢哪一个城市。他说青岛,永远都会是青岛。

  说到永远这个令人伤感的词语时初浩轻晃着酒杯,杯中的冰块因为灯光的折射而发出艳丽的色泽,他的神情瞬间失真,飘然而去。

  隔了两分钟他继续说,曾经在青岛生活过两年,把余生的光芒都耗尽了。他说那是个值得的女子,值得为她做任何事,她叫商湘。我隐隐厌恶起来,不是因为这个名字,而是名字背后的人仿佛使我看不见某种可能。

  我得不到初浩的吻,我所说的,是真心的吻,非吻不可。后来回忆起与初浩在一起的半年,悲凉的发现这个卑微的愿望始终是一种奢侈,他并不掩饰他的敷衍,他的冷落。

  这是个暧昧的年代,每时都上演着各种隐讳的哑剧,尽管不为人知却心照不宣。所有的,小小的心房,都有一点点的背叛在发生。温存到了一个界限,会因为没有感情而悲哀。可是一旦有了感情,却是另一种更显巨大、无以抵抗的悲哀。

  那天他晚上喝了五瓶喜力,抽了七根烟,接了三个电话。我靠在他的肩上,不肯说话。他在连绵不断的音乐里说,兰庄,你醉了。

  我知道我没有,如果我们拼酒先倒下去的一定是他。

  那晚我有任性的倔犟,固执的要把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走一遍,不愿意让邂逅成为追忆,也等不及慢慢酝酿。

  我是寂寞了。想感受一下他的温存,在寂寞的苏州,初浩是个好看的男人。凭良心说,他并非英俊,之所以说他好看,是因为我喜欢看他,什么理由都没有的,把他和别的男人清楚的分开。

  天色已晚,晚到任何一个略有良知的男人都不忍心让初识的女子独自回去,一个似乎酒醉的年轻女子。

  初浩不得不送我回家,我倚在他身上,闭眼,蹙眉。眼前是黑的,心是亮的。我知道我们出了酒吧,上了出租车,他拍我的脸问我住处,我艰难而含糊的说了街名,司机竟然听懂了。我偎在初浩怀里,享受着这个温暖如春的拥抱。初浩,初浩,奇怪的一晚,请留下来,永远的,让苏州取代青岛。

  下了车,初浩一边扶着我一边付车钱,我听到有硬币掉落的声音,很轻的一声,只有我听见了,就像是美丽的蓄谋即将实现时的一波涟漪。

  拾级而上时初浩很绅士的扶着我,很多男人会有意无意抹一下别的部位,这是很自然的事。我的朋友阿曼说,太自然了,如果男人不揩油,你应该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太平公主,以致于他们无从下手。

  从一楼至五楼这一漫长的幽暗过程里,初浩只是替我掠了一下头发,而后右手在我的发间流连了一番。进了门,他问我开关在哪里,我仰起头胡乱的找寻他的唇。

  黑暗中他有片刻的沉默,这片刻的停顿足以让我颓丧。我想要放开他时,他的手臂环住了我,不容拒绝的,那样密不透风丝丝入扣。

  他抚摸过我头发的手探进了衣间,一步步摸索着,而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这是一个熟练的游戏,褪去衣裳的瞬间,我后悔了,非常明显的后悔,我急于迎合他,从而忽视内心的不安与伤感。

  伤感,有时候是一种伤感,华丽的伤感。

  有什么不同呢,阿曼说,反正最后的快感是一样的。

  说这句话时阿曼抽着烟,微微抬起下巴,阿曼的下巴尖尖的,俏丽生动。她有过四个男人,他们一个比一个优秀,也一个比一个痴情。

  阿曼说太爱一个人,就是贱,说到贱这个字时阿曼很云淡风轻。

  在别人眼中阿曼也是贱,罗的妻子曾经到阿曼公司去兴师问罪,她砸碎了一只价值不菲的花瓶。阿曼弯下腰,慢慢的拾起地上的碎片,她声音平静的说,罗太太,您想砸什么不要客气,我会让你丈夫来加倍偿还。

  剑拔弩张时,罗赶到了,阿曼双手抱于胸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罗当着他妻子的面揽阿曼入怀。这一动作使那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痛哭失声,踉跄离去。

  罗不久后离婚了,阿曼对于这个战利品却份外的厌恶。她说这不是我要的,怎么可能真的把余生交付给一个开始谢顶的中年男人?

  离开了罗就意味着可以选择更多的男人,阿曼当时二十五岁,追求她的人可以编成一个加强连。阿曼的生活风光无限,每天的节目就是今天拒绝哪一个男人的约会。男人有时候是很天真的,明知道自己是待选之一,还是痴情的以为自己肯定能够胜出。

  可是阿曼与此我抵足而眠时,她悲伤的说,兰庄,我没有恋爱过,一次也没有。

  我一怔,怎么会没有呢?

  阿曼在黑暗里说,好比是一直在做选择题,可我想,我的心是一道填空题。

  缺席的那一个,迟迟不来。

  因为没有爱过别人,所以选择男人时只能考虑金钱地位之类的因素。辗转了几次,传闻就出来了,阿曼成了声名狼藉的女子。

  她照样抬起俏丽的下巴说,赚够一笔钱就去英国。

  为什么是英国呢,她说因为不喜欢美国、日本,所以去英国。

  还是没有喜欢的人事,用的是排除法。

  我突然想起某盘磁带封面上的一句话,如果明白孤独的滋味,睡在哪个城市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都会寂寞,疼痛,失眠。

  也许所不同的是睡在谁的身边罢,和喜欢的人同床共枕,可以很安心。

  我和初浩没有同居,他想见我时会自己过来,我给了他一串钥匙。很多次,我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坐在沙发上喝可乐,看电视。

  其实他没有在看,只是开着,我想他是要一点声音,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否定寂寞。而我,是不是也只是一种声音?有时候说话,有时候笑,有时候生气。我是不是一幕生动的演出,而他需要有一个人占据他无从打发的时间?

  我们见面所做的事情永远只有爱,我是说做爱,我感到有些羞辱,而这种低微的感觉根本无法言说,仿佛成了某种契约,从我们相识开始就铬上了印痕。

  初浩想见我并非是想念,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替代。在他的臂弯里我默默在看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摒弃了爱情,我和他的维系只有身体,而我,我知道我在绝望着。

  他无疑是沉默的,把谈笑风生都留在了白天,留给了别人,他只能是沉默的,他所说我的我不要,我要的他不说。他必须是沉默的,把一大片空白横隔于这种不堪一击的脆弱关系里,回避,掩饰,以及相互揣测。

  在电话里阿曼说要过来,我极力推脱,她笑着说,怎么了,你生了天花不成?我叹气,为什么可怕的病症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天花,天上的烟花。伤寒,伤心的寒风。美丽的事物杀人于无形,如饮鸠止渴的爱情。

  阿曼来了,带着她的新男友乔恩。他是新加坡人,长相斯文,穿着浅蓝色的衬衫,无一不妥贴,一看他优雅的举止就知道是个有背景的男人。

  阿曼和初浩见面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瞒过阿曼什么,除了初浩。我知道这次是太在乎了,在乎对比,在乎得失。



  初浩刚洗完澡,裸着上身,头发微湿。阿曼在我耳边说,兰庄,兰庄,他是不是很好?我瞥了阿曼一眼,你想试试?她伸出手抱住我的脖子低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凝视着她,声音平稳的说,我介意。然后转过身去拉上窗帘,给乔恩倒茶,拿烟灰缸。

  阿曼说要喝酒,初浩挑了下眉毛,你酒量很好?

  阿曼说不好,比兰庄差多了。

  我脸上微热,初浩一直以为我不胜酒力。阿曼继续说,兰庄以前开过酒吧,一边放《加州旅馆》,一边和客人拼酒,没有人喝得过她。

  初浩笑着递给阿曼一瓶喜力,他们开始划拳,规则非常复杂,十有八九是阿曼在输。她仰起头,很痛快的大口喝着,然后伸出手说,再来,再来。

  乔恩指着墙上的仕女图,问我是谁的手笔。我略一迟疑,说出一个久违的名字,阮家恒。

  乔恩说画得真好,眉目间……他看看我,我还以一笑,是的,有点像我。

  阮家恒是我在美院的老师,主攻山水,他不喜欢画人物。后来我们分开了,临别时他送了我这样一幅画,我抱着他,泪水滴在他的衣领上,他到底为我画了人物。

  我们相爱,却不曾经有过亲密关系,他曾经说,对于得到你的身体,我始终觉得是一种奢侈。

  阿曼有些醉了,乔恩去扶她,她手一推,打翻了茶几上的杯子,水淌下来,一滴一滴,都滴在初浩的脚上。

  初浩赤着脚,可他没有挪开,原来,他可以这样的不动声色。

  如同我的泪,滴在他的脸上,他明白我的悲哀,可是并不出手拯救,也不回避,他就是面无表情的让我自生自灭,直至流尽最后一滴泪。

  我慢慢的用抹布擦拭茶几上的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头痛欲裂。

  阿曼没有去英国,她说女人到底是要安稳的,错过了乔恩也许就没有更好的去向。

  在阿曼去新加坡的前一晚,我找不到她,打电话给乔恩,他说出来喝一杯吧。

  我们约好在青莲酒吧。

  坐在出租车上,我摇下窗子,风吹乱我的长发,两边的灯红酒绿飞速后退,而前面依然是霓虹,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这是城市的中央,夜中央。

  我和乔恩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之所以答应出来,是因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说兰庄,兰庄,你有个芬芳的名字。

  我微笑,虽然名字里有个兰字,可我从来不曾见过兰花,只知道那是一种娇弱的花,很难伺候。

  静默片刻,乔恩说我知道阿曼在撒谎,她说今晚早点睡,明天赶飞机。

  我的心萎缩了一下,细微的痛着,细微是因为这并非太大的意外。

  我们没有再讲阿曼。

  十二点过后,乔恩说,昨天过去了,兰庄。

  乔恩凝视着我,我靠近他,我们没有接吻,拥抱了一下,然后昨天真的过去了。

  那天晚上,我找不到的人其实是初浩。

  很多人都说聪明的女人不应该多问,我想太爱一个人无所谓聪明与否,受得了就忍,受不了就问。

  我问初浩时,他掸掸烟灰平静的说,兰庄,没什么好说的。

  他继续抽烟,翻看报纸。我坐在他对面,初浩,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看看我,然后继续看体育版说,2:1,阿根廷赢了。

  我输了。

  几天后,阿曼从新加坡打电话过来,她说兰庄,我知道你是明白的。

  我柔声说,明白,阿曼你没有夺走什么,初浩不属于我。

  阿曼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兰庄,我仍然没有恋爱过。这样残酷的男人,你也应该离开他。

  阿曼有乔恩,可以远走高飞,用一个男人的爱来掩饰另一个男人带来的挫伤。而我,寸步难移,没有退路何来前途?

  最后一次和初浩一起是九月份,他在我床上说,兰庄,商湘明天来苏州。

  仿佛有一枚硬币掉落,掉在心上转了转,停止了。我坐起身来。

  兰庄,对不起。

  半响,我伸手拿过他的衣服,穿上这些,走吧。

  抱住头,把脸埋在臂弯里,听到门轻轻带上的声音。

  初浩不会再回来,他说对不起,商湘明天来苏州。在那些疼痛的日子里,我一直用美工刀刻着自己的左腕,血流出来,我任它们滴下来,滴在身上,脚上,地板上。

  我不会自杀,只是想痛些,再痛些,身体的疼痛如此清晰,而心灵的铬痕如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覆盖着,空间窒息。

  这把美工刀是阮家恒所有,当时我是他的学生,向他借了美工刀,一直没有归还。上面有他的指痕,我的指痕,重重叠叠,难分彼此。

  我到底见到了那个青岛女子,她叫商湘。

  在电话里我对阿曼说,长得极普通,最多也就中人之姿,你与我输给这样一个女子,唉唉,我怀疑袁初浩的审美眼光。

  阿曼迟疑的说,初浩那样爱她,自然有她的好处。

  当然,我相信她心灵美,我语含讥讽的说。

  阿曼叹口气,兰庄你还是放不下,而我,早就认输了。

  挂断电话,我把美工刀擦干净,放回抽屉,端详左手腕上纵横的伤疤,泪水滴下来。

  我不可以像初浩一样不动声色,不可能像阿曼一样抽身而退。

  我是杜兰庄,伤口难愈的杜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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