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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厮杀(下)



眼球跌出了眼眶的那个人,身子陡然挣了一挣,仆向前,和另一个几乎被利刃自胯下从中剖开的那个人,身子相碰,两个人一起倒下去,可是身子又各自被他们手中的刀所阻,未能完全倾跌,于是,以一种怪异之极的姿态斜倾着。

鲜血已完全离开了它应该循环的轨迹,向外急不及待地喷冒着,看来有一股挣脱了轨迹的疯狂。

石台上还在活动的人已不多了,这时,已根本分不清三方面各剩下多少人。

大约还有八九个人,正在飞快地闪动,脚踏在残断的肢体上,手中的利刃,霍霍地挥动着,杀伤他人,也保护自己。

天上本来有团团云块,这时都散了开去,冷冷的下弦月,和着闪耀的星光,使得石台上的厮杀,看起来更是露骨,利刃和利刃相碰的机会多了起来──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人少了,碰到人体的机会自然也少了。

他们绝无法分辨自己人和敌人,就算平时再熟悉的熟人,这时一定也无法认得出对方是什么人来。谁能认得出从额到颊,有一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个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头皮被削去了一大半,血珠子在他的头脸上不断洒落的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面上肌肉全都变成扭曲的人是谁?

而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认出谁是谁来,参加这场大厮杀的六十个人,心中都知道:厮杀的结果,活下来的只能是一个人。

谁叫他们是“金子来”?“金子来”参加一场有六十分之一生存机会的厮杀,已经算是极好的情形了,还能期望什么?

被削去头皮的那个,一定是刀术虽精,但是疏于防范头部,或是太急于进攻他人,陡然之间,电击也似的光芒一闪,他的头颅的整个上半部不见了,在那时候,他张大了口,居然还有一下惨叫声发出来。

是的,人体的发声器官是口部和喉部,他又不是整个头颅被刀削去,也不是被割破了喉管,当他的生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存在时,他自然可以发出叫声来。

那是什么样的一下叫声?听了之后,叫人全身的血液,都会凝结,叫声真的不到十分之一秒,他整个人冲向前,冲出了石台,仆跌下来,跌在三个正在石台边观看着大厮杀的人的面前。

在石台旁观看着厮杀的,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三个一组的三组之外,便是那一胖一瘦的两个老者。十一个人盯着台上,神情反映,甚至及不上在观看一场演出,全是一副漠然。

那头被削去了一半的人,倒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甚至不低头看一看,那人居然还撑起了一下身子,自他半边头上,冒出一大团又红又白的东西来,然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就再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才陡然一抬腿,踢向那人的身子,这一脚的力气好大,把那人的尸体,踢得直飞了起来,跌进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时将尸体卷走,翻翻滚滚,不知卷向何处去了。只有江滩上的不少鹅卵石,染着他的血迹。

(那些石头,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变成赭红色?)

而到了这时候,石台上还站立着的人,只有三个了。

这三个人一面挥动着手中的长刃,一面在石台上游走着,行动快得根本叫人看不清,只看到他们手上的刀,发出闪耀的光芒。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在石台上的残碎的肢体,在一面迅疾的奔走间,踢下台去。由于他们的动作快,一时之间,残肢乱飞,有的腿是整条的,有的还带着肚子的一部份,有的比较大块,是一半的上半身,或一半的下半身,有的十分小件,只是一只脚,或是半只手掌,全都在黑暗之中飞舞着,而且,全向着石台的一个方向飞落下去。

那是石台临江的一个方向。

断肢残体跌进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溅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来,然后,水花消失,作为生命存在的最后象征,也随之消失。

这三个人清理石台,只花了极短的时间,就将石台清理干净,只有积聚在石台中间凹进去部份的鲜血,是无法清理的。

这时,积血已呈现一种半凝结状态──人的鲜血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东西,在离开了人体之后,会变成胶冻状的血块。

血液在离开了人体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活的,如果采用适当的方法来保存,例如加进微量的腺膘吟,可以活到六十天,那时其中的一种成分,叫作血小板的,就开始发生作用,那是极复杂的生物化学变化过程,使血液从流动的状态变为凝胶状态:血浆中的溶解性纤维蛋白转变为不溶解的纤维蛋白,呈细丝状,交织成网,将血液细胞网在里面,于是液体的血,在脱离了人体之后,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独立的生命。

人类一直在追寻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可有想到过,单独活下来的鲜血,血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聚在石台的凹痕之中,生命是不是还分你我他?还分你的我的和他的?

血液细胞既然已被不溶解的、丝状的蛋白纤维网了起来,所有的积血,自然也成了冻胶状,所以,当那三人,在石台上的断肢残体,一起飞落进江中之后,再迅速地向石台的中间部分聚拢之际,他们的脚步,重重地踏在积血之上,再没有血花溅起,而是在凝胶状的积血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同的脚印。

那些脚印看起来像是活的一样,一个脚印形成了,就开始蠕动、变形,由大变小,终于又消失,而另一个脚印,又迅速地印了上来。

杂沓而迅速出现的脚印,表示了这三个最后生存的人,正在进行激烈无比的争杀。

这三个人,能在大厮杀的第一节过程中存活下来,自然各有其精湛的刀法技艺和矫健绝伦的身手,这从他们在一秒钟之内,至少可以在凝胶状态的积血之上,留下超过三十对脚印这一点上,得到证明。

每一次添上一对脚印,就代表了一次闪避,一次腾挪,一次进攻,一次跳跃,一次接近死亡,或是一次令他人接近死亡。

三双脚,踏在凝胶状的积血上,发出一种奇异的,虽然不是很响亮,但是却震人心弦的“拍拍”声,大堆的凝血在颤动,没有机会停止,因为践踏是来得如此之快速。

在下弦月清冷的光芒下,凝血已不再红色,而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暗红色,这种颜色和形状,使人联想起血腥味,那是一种可以由鼻端迅速传遍身体每一个细胞,使人体每一个细胞都发出颤栗的气味。

也正由于凝血的颜色和鲜血不同,所以,当又有大量的鲜血洒下来,加入了凝血的行列之际,很容易分辨得出来:是的,两股血流洒下,很快就注满了几个正在逐渐变小的脚印。

在脚印变小的时候,注进去的鲜血被挤出来,冒着血沫,四下流散。

然后,是“拍”地一响,一条齐肩被削断的手臂,落在积血之上,手指还在迅速地伸张,像是想抓到一点什么,自然,手指抓到的,只是凝胶状的血。

在台上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同时遭到了两个人的进攻,一个一刀斜砍进了他的腰际,刀刃直剖进他的身体,从腰到小腹,还留在他的身体之中,而另一个,则一刀削下了他的左臂。

削下了别人左臂的那人,长刃向下一沉,在断臂落下,才一落到积血的同时,已飞快地一翻手腕,长刃再度扬起,反削向那个手中的刀还留在别人身上的那个人。

那人陡然后退,长刃自人体中,带起一股血泉,抽了出来,“铮”地一声响,及时挡开了攻来的一刀。

而那同时遭到了两个人攻击的一个,右手仍然紧握着刀,月色映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竟然一点也没有痛苦的神情,只是有着几分凄然,他仍然挥起手中的刀来,冲向前。

而当他冲向前的时候,他再度受到另外两个人的同时攻击,两柄利刃,分别自他身子的两边砍到,砍进了他的身体。

两柄砍进他身体的利刃,在他的体内相交,甚至还发出了一下闷哑的金属相碰撞的声音。

那人向前冲出的势子被止住,攻击他的两个人,并不立时抽刀后退,显然是在等待他的死亡。

那人的双眼睁得极大,他自然必死无疑,可是这时,他显然还没有死。

血像是喷泉一样,自他身上的伤口处喷出来。血液在人体内循环不息,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把氧气输送到脑部去,维持脑部的存活。

而人的脑部,如果三分钟之内,得不到新鲜氧气的供应,就会停止活动。

人的脑部停止活动,就代表了这个人的死亡。

这个壮健的汉子,在他左臂还在身上的时候,至少有一百六十斤重,根据血液和人的体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来计算,这人体内的血,约有十二斤,这时,涌出体外的,至少超过了十斤,再也无法供应他脑部以新鲜的氧气了。

但是,他的脑部活动,还可以维持一两分钟。

这时,他甚至还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么呢?脑部活动的最大功能是思想,这时,他双眼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什么呢?

他看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呢?据说,人在临死之际,一生中的一切经历,或者是一生中重要的经历,快乐的和痛苦的,欢愉的和忧伤的,深爱的和痛恨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会飞快地一幕一幕清楚地出现在脑际,犹如重新再经历一遍一样。

自然,这是谁也无法证实的说法,因为就算真有其事,曾经其事的人都已死了,而死人是无法告诉别人任何事的。

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间,开始迅速转动,转动得如此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经历都出现了?眼珠的一次转动,就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许,他曾深爱过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而她却不爱他,或许,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曾深爱过他而他却不爱她;又或许,两人互相深爱过?

又或者,他积聚了不少金块,已准备离开这满是金块的金沙江,回到他来的地方,用他性命博取来的金块,过安静的日子?

(不,不,这个可能不大,没有人肯离开这里的,这里有拾不完的金块,谁会离开一个有拾不完的金块的地方?金块更不会嫌多的,绝不会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座金山,不,一座不够,最好是十座,百座,千座,万座……为了能拥有越来越多的黄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离开?笑话!)

真是笑话,看,那人的口角,居然牵起了一个笑容。

他在笑什么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可笑的呢?他的笑容之中,甚至还带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么人?是他自己?金块再多,也用不上了,是为了这个在嘲弄自己?

他最后的思想,很可惜,并没有能维持那么久,那两个人陡然抽刀后退,同时起脚,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飞了起来,仆跌进了江水之中。天上神明共鉴,他的情形算是不坏了,他的身体算是最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进江水之前,他的断臂,也飞了起来,在他的身体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长回他的身上一样,然后才一起堕进了江中。

虽然他是最后生存的三个人之一,可是奔腾的江水,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样在一瞬之间,就把他卷得消失不见了。

在这最后的一刹那,如果他还在思想的话,他在想些什么,自然也是永恒的秘密了。

石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人各自退到了石台的一角。

大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了,或者说,大厮杀已经结束了,因为再接下来,必然是单对单的决斗。

两个人的动作一致,一手仍紧握着刀,一手在脸上抹拭着,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抹去了一些──没有法子沫得干净,因为他们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鲜血浸透。

月色更诡异幽寒,这两个人,一个年轻得叫人吃惊,虽然他的身形,看来是如此壮硕高大,可是那张脸,年轻得还有稚气,这时,是稚气和杀气的结合。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结合,可是却又出奇的调和,并不使人觉得怪异,只使人觉得惊讶──在这样的结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类的本性来,根本不必有什么复杂的解说和说明。

而另一个人,是饱历风霜的,有着比月色还要清冷的神情和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找不出半丝的纯真,他用他的神态,直接他说明了人应该怎么生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两人都凝立着不动,隔着那一大滩凝血,凝血的表面十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挂在天际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来。

刚才血肉横飞的大厮杀已经过去,可是如今静止的场面,却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胖老者的声音打破了静寂,他的声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带任何感情的:“报所属帮会。”

那年轻的一个先开口,可是他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年长的一个后开口,先发声,声音低沉,两个字自他的喉际运气吐声,再加上胸膛的共鸣,虽然低沉,却有着绵绵不绝的气势:“外帮。”

这时,那年轻的一个,才发出了嘶哑之极的声音:“哥老会。”

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时转向一组三个人,胖老者道:“鹰煞帮已没有人剩下,那段江流,是没有鹰煞帮的份了。”

那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便走,步履十分矫捷快速,转眼之间,已没入黑暗之中。

那瘦老者再度扬起手中那个手指一挥上去就会发出怪异声响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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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次“暂停”

我陡然大叫起来:“停止!停止!”

白素一伸手,按了“停止”的掣钮,画面停止,恰好停在那人在头被劈开两半之后,眼球掉出来的那一霎间,真难以相信,人的整个眼球,体积竟然如此之大,在平时可见的部分之外,还有一大团血肉模糊的球状体,而已然跌出了眼眶的眼珠,似乎还闪着光,还想在最后一刹间,再看看这个世界。

我忙又叫道:“我的意思是,关掉!关掉!”

白素再按下一个掣,眼前可怕的情景,瞬间消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我在“第一部份”开始的时候,已经说过,“第一部份”有点乱,其中包括了我所看到的、想到的,以及事后得到的资料等等。其实,说得明白一点,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只不过是:我和白素在观看一盒录影带。

“观看录影带”这种行为,在如今而言,真是普通之极,所需要的,只是一架录影机,一架电视机就可以了。

有的电视机将之合而为一,那就更加方便。

我这时所使用的,是一架投影式电视机,把画面形象投射在银幕上,可以有如同看电影一样的效果,虽然是新科技产品,可是也十分普遍了。

对了,那一队黑衣人,在江滩疾走,层层密密的窝棚,奔腾的江水,跳跃的浪花,那个石台,胖老者的话和瘦老者手中那怪东西发出的声响,以及接下来的那场如此可怕,看得我在停了机械运转,视像消失之后,身子仍禁不住有点发抖的厮杀,全是出现在银幕之上的形象。

在银幕上只剩下了灰白色的一片之后,我转头向白素看去,看到在投射灯银白色的光芒照映之下,她的面色,也十分苍白。

显然,她也因为刚才看到的景象,而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震撼。

我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太过分了,什么人,拍出了这样的东西来?”

白素过了半晌,才道:“拍得真好,是不是?”

我闷哼了一声,拍得自然再好也没有,那场大厮杀,想起来都令人心悸,我还没有看完,而且,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想再看下去,还是不敢再看下去。

现在,我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着的,还是那些断肢残体,天!有一只手,落在血泊之中,五只手指甚至还在扭动着,想再去抓住在离它不远处的一柄利刃,还有被斜斜砍成了两截,自身体中喷出一大堆内脏来的景象,还有那两粒跌出眼眶来的眼球……

我再度道:“太过分了,不论这是电影还是电视节目,世界上绝不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它公开放映。”

白素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静了一会,我才道:“拍,是拍得真好,有这样功力的人,应该是一级电影大师了。”

白素又缓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用力一挥手:“不知是哪一个电影鬼才的杰作?就算不能公开放映,也可以作不公开的试映,何必鬼头鬼脑,把录影带送到我这里来?”

白素皱着眉,没有说什么,过了片刻,她才道:“那是什么江?那些人,是什么人?”

(那时,只是我和白素两人在看,而我们看到的画面,只是在江边,而且,看到眼球跌出来为止,也只有胖老者的几句对白,所以当时,我们只知道那是发生在江边的一次大拼杀,来龙去脉,全然不知。)

(而在第一部分的叙述之中,却把来龙去脉说得相当清楚,那是后来请了白老大来看,白老大曾经身兼江湖上七帮八会的大龙头,自然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事之故。)

(白老大一面看,一面向我们解释,我们才得以明所以,所以在第一部分的叙述之中,就加了进去。)

(现在,对第一部分的情形,是不是明白多了?)

当下,我想了一想:“那条江的江水那样湍急,那老者的口音,又是一口川西土音,又提到了金块,会不会是金沙江?”

白素“嗯”地一声:“大有可能,这是三帮人,在争夺一段有大量黄金的地段。”

我再拍了一下扶手:“对,如果这是一部武侠片,那单是这场大厮杀,已经可以说是电影史上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的逼真场面了。”

白素道:“导演的意图,如果是想表现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的可怕,那么他百分之一百达到了这个目的。”

那时,我和白素都没有想到要请白老大一起来看,白老大在法国南部享清福,请他也未必会来,我们同时想到的是:这位导演,倒是可以认识一下的人物。虽然他的行事方式,有点鬼头鬼脑。

我一再用了“鬼头鬼脑”这个形容词,是因为这盒录影带到我手中的方式,实在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缘故。

我在那鲁岛见了陈长青回来之后,陈长青自然跟着天池老人他们,不知道到什么“云深不知处”的崇山峻岭之中,去参透生死之谜去了。我回来之后,连日来,倒也清闲无事,于是,和白素、温宝裕三人,以猜测陈长青的前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乐。

我把陈长青在提及他前生之际的忸怩神态,和他所说的话,全都详详细细,向白素和温宝裕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记述在“生死锁”这个故事的结尾部分。)温宝裕一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不消说,他的前生,一定是女人。”

白素微笑着:“是女人又怎么样?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笑着:“这一世是男人,忽然上一世是女人的记忆,全部回来了,这也真够尴尬的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分辩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嘛。”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肯定了是女人,而且,十分出名,想想看,有什么名女人,是在三十年前逝世的?”

温宝裕叫了起来:“这范围太广了,灵魂不受时空的限制,也就是说,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那一个名女人都有可能。”

我道:“他说,说了我也不会相信,那一定是有名之极了。”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克利奥帕屈拉?海伦?玛丽皇后?希特勤的情妇伊娃?”

白素笑道:“你怎么尽往外国人处去想?”

温宝裕道:“再说下去,就轮到中国人了:妲己?吕后?梁红玉?李清照?慈禧太后?鉴湖女侠秋瑾?”

我忍不住又道:“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温宝裕突然拍手笑起来:“他如今上山学道去了,说不定前生就有慧根,会不会是那个女道士鱼玄机?也有可能的是——”

我连忙阻止他:“别胡猜了,陈长青要是在,听你这样乱猜,保证气得口吐白沫!”

白素却护着小宝:“每一个都有可能,也不是说乱猜的,他今生一直独身,只怕在潜意识中也受了前生的影响,这倒是一条线索——”

温宝裕有人仗腰,更加大大发挥了他的想像力:“唔,对了。有可能是那个留下了‘人言可畏’自杀的那个……女明星!阮玲玉!”

我双手掩住了耳朵,表示不愿意再听下去,温宝裕自己想着,也觉得太滑稽了,便笑作了一团。

一连三天,在无所事事中打发过去,那是难得的清闲,温宝裕一有空就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了那么多女人的名字来,一来就报了一大堆,若非玛丽莲梦露自杀身亡时陈长青已出世,温宝裕会一口咬定就是她。

一直到我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去!去!回你的乐园去。”

陈长青的住所十分大,他自己一无牵挂,上山修道去,托我把他的住所交给温宝裕,由得温宝裕如何处理。试想,陈长青一生之中,古灵精怪的嗜好何等之多,他那幢房子之中,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有一次温宝裕气咻咻地奔来对我说,他打开了一间大房间的门,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昆虫标本,为数超过一万只。

对温宝裕这样的少年来说,陈长青的屋子,实在是一个蕴藏着无限乐趣的乐园,他也这样称呼着陈长青的屋子。

当赶走了温宝裕之后,我想到图书馆去找一下资料,离开住所之后,就在我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发现了这盒录影带。

录影带的外形,是十分容易辩认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盒录影带。可是记录在磁带上的,却可以是任何的画面和声音。

我小心地先用一根细铁枝拨动了一下,然后再取在手中。

只有一盒没有外封的录影带,没有任何字条说明录影带是由谁放在车上的,放置录影带的人,显然对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但知道我的住址,而且知道我的车子停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了一声,对于这样子的行径,我一向不是十分喜欢,我几乎顺手就要把录影带抛掉,但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曾是苏联黑海舰队的将军,巴曼少将,会不会在他那个海底岩洞之中,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记录了下来交给我看的呢?

如果是,那我极有兴趣。

所以我就回到屋子中,告诉白素这盒录影带的来历,一起观看。

却不料看到的,竟然是这样血肉横飞,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

当我叫了“暂停”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会,白素道:“怎么样?看来片子相当长,我们要不要再看下去?”

我皱了皱眉:“如果全是这样的血腥场面,我没有什么兴趣。”

白素道:“血腥场面若是太过分,可以快速前卷过去,跳过去不看。”

我苦笑了一下:“只怕它拍得太好,又不舍得不看。”

白素笑了起来:“那看看又何妨,照你看,片子的时代背景是什么时候?”

我“嗯”了一声:“很难讲,多半是民初装。”

白素想了一想,她的态度十分认真,我全然不知道她的态度为什么那样认真:“当然不会是古装,金沙江淘金的事,爸爸倒是很熟悉的。”

白素口中的“爸爸”,自然就是白老大,这是我们在讨论之中第一次提到白老大。我道:“看来,片子的编剧和导演,更加熟悉。刚才那瘦老头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发出那么骇人的声音来?”

白素道:“是啊,那是下厮杀号令用的,这种声音,就像是地裂了开来之后从地狱中直冒出来一样。”

我伸了伸双臂:“好吧,看下去吧,如果片子的长度正常,我想我们刚才看了,还不到一本戏。”

是的,刚才我们看的,只怕还不到一本戏。在第一部份之中,叙述很长,那是加上了我称白素的感想,和后来白老大提供的资料,以及后来又通过许多途径,得到了许多资料之故。

下面,第三部份的叙述,仍然将照这个方式进行,因为若单是叙述看到的画面,是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七、八十年,而且,绝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能了解的一个时空背景。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重重神秘原始野蛮的黑幕罩着,不作说明,难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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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厮杀(上)



这个故事,极之特别,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尤其是第一部分,由于是在一种相当特殊的情形之下和我发生关连的,所以叙述的方法,也比较特别。至于究竟是在甚么样的特殊情形之下和我有了关连,以后自然会说明。现在不说,一来,免得破坏了第一部分所应有的那种特殊诡秘的气氛之外,也是说故事的手法之一。

在第一部分之中,有一些叙述,是我看到的,有一部分,是我想到的,有一部分,是我知道的。我并不参与其中,但是却又像是正和所发生的事在一起一样──这是其特殊之处。更多的是和白老大商讨时他告诉我的资料。

所以,需要先说明一下,那么各位在接触这个故事之际,就可以知道,在第一部分,哪些是我的联想,哪些才是真正发生着的事。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一点也不,看下去,自然条理分明,十分容易了解──我已叙述了那么多故事,大家都应该对我叙述故事的本领,有一定的信心了,对不对?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       ※       ※

月黑风高,大约有二十个人,一色黑布包头,黑羊皮紧袄,结着绑腿,穿着快鞋,在滩上疾走。

滩,是江滩。

江,是金沙江。

金沙江全长超过两千公里,是长江的上游,整条江,江水汹涌澎湃,在崇山峻岭之间奔驰,像这样满是卵石的江滩,随处可见。尽管有着江滩,可是江水还是急湍,凶狠,在黑暗之中,翻腾的江水,喷出一层一层的白沫,犹如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正在舐舌,溅出唾沫,要把它能吞噬范围之内的一切都卷吞下去。

在那群疾走者的身后不远处,沿着江滩,可以看到密密麻麻搭建着的窝棚。

窝棚是用木板、草苫、芦席搭成的一种居住的所在,虽然是供人居住的,住在窝棚中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多的,自然是来自川西,向西走,进入西康境内之后,再一直向西,来到这段金沙江的穷人,成千上万的穷人,一直向西徙移,来到了这个他们简单的生活之中,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的原因,是为了黄金。

         ※       ※       ※

黄金!

这种自古以来,就引起了不知多少争掠抢夺,引起了不知多少纷争纠缠,几乎把人性丑恶的一面全都引发出来的矿物,周期系第一类副族化学原素,原子序数第七十九,摄氏在二十度时比重十九点三二,熔点是摄氏一○六四点四三度,有着许多其他物质所没有的特性。

例如它的延展性,它的不易变,自然,更重要的,是它一直被人类当作是衡量价值的标准。

它的另一个特性,是在所有的金属之中,只有它可以独立地出现,其他金属,皆和许多别的物质共存,共存体的矿石,要经过提炼,才能是金属独立出现,黄金自然也有和其他物质共存的矿石,但是它也以独立的形态存在,纯度极高的天然金块,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现,一到手,就是纯金,不必经过提炼的手续。

发现纯金块的地域,多半是有着湍急水流的河滩、峡谷,北美洲西部地区,是著名的纯金块出产地区。另一个盛产纯金块的地区,由于交通不便,文明闭塞,而且由种种恶势力蒙上了一层极度神秘的色彩的,则是在中国西康省的那一段──金沙江从青海省和西康省交界处的特利彭渡口向东南延伸,蜿蜒一百五十公里,到卡松渡口为止。

这一百五十里的江流,是名副其实的“金沙”江,江水在非泛期,最深处也不会没顶,湍急的江水底下,全是大小不同的鹅卵石。早年,据说,只要淘起一箩鹅卵石来,其中就必然有闪闪生光、夺目生辉的大大小小的金块。

大的金块,可以比人拳还大,小的,可以小如粟粒,不知道在多少万年之前,它们在高山峻岭之上,或者在岩石的缝里,或者在古树盘虬的树根之中,作为地球无数组成部份之一,存在于地球上。然后,湍急的水流,把它们冲刷下来,在汹涌翻滚的江底,随着泥沙或石块滚动着,在不知什么所在,它们停止了移动,就此默默躺在江底,再也不动,直到被人发现。

人类最初是如何在江底发现这种闪闪发光的金块的?这已经不可考据了,或许在几万年之前,江边有了原始人的足迹时,这种闪亮沉重的金属块,就已经引起了原始人对它的好奇和珍爱。

原始人要金块来作什么呢?由于它的沉重?拳头大小的金块,比起同样大小的石块来,要沉重不知多少,在抛掷出去的时候。也能产生更大的力量,击中目的物的时候,也就有更大的杀伤力。原始人用金块来狩杀野兽,一定比石块有效得多。

这可能就是原始人珍爱金块的原因之一?

别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价值观,在原始人的时代,能使猎物增加,食粮不缺的一切,在原始人的生命中,就有着至高无上的价值。

在人类逐渐进化的过程之中,总有些特别聪明的才智之士,会把许多偶然的发现,逐点逐点累积起来,变成智慧,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人类发现要熔化这种闪亮的金块,并不是太难,许多米粒大小的小金块,可以在熔化了之后,变成大金块。

大金块可以再融化,可以通过一定的工艺程序,变成任何形状。

于是,黄金的用途便不单止于投掷野兽了,它有了新的价值。再久而久之,当人类发现这种闪亮的东西,它的光辉,竟可以经年累月,绝不减退时,它的价值,自然又进了一层。

几万年下来,终于有一天,几个披着兽皮的边民,偶然拿着在河滩上捡来的金块,遇上了穿着衣服的,来自遥远的中原的文明人,发现文明人对金块的喜爱,远在他们的想像之外的时候,黄金的现代价值观,就开始确立了。

幸运的土著,在文明人处,用金块换到了他们所需要的物品;不幸的土著,由于手上有着金块,遭到了文明人的杀害──他们之中,有的只怕至死也不明白,何以那种在江边随手可以捡到的东西,会引得一些人起了杀机。

又不知过了若干年,这段江的江滩和江底,有着大量金块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

遍地黄金,随手可拾啊!

还有什么比这个现象更吸引人的?于是,开始是一小批一小批,攀山越岭,千里跋涉,远赴这满是黄金的地域,终于,一大群一大群,成千上万的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涌向那里。

如果人类是一种理性的生物,是一种天性和平的生物,是一种不带侵略性的生物。如果人性中有公平。不贪婪、不凶残、不自私……简单说—句,如果人类不是人类,而是一种秉性和人类截然相反的生物的话,那么,情形就十分好。

再多的人涌到江边来,大家各自把自己捡到的金块收起来,谁肯起早落夜,谁肯冒险涉到水深及腰的急流中去,谁机敏过人,凭脚趾踩踏的感觉就可以辨出那是卵石还是金块来,谁肯向江水更汹涌的上流去,谁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块。

得到更多金块的人,会引起其他人的艳羡,但人人只要肯付出,也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块。

那有多好。

只是,可惜的是,人类是人类。

于是,当大量的人涌到江边的时候,人类必然的行为就发生了。

有的人,自己不辛辛苦苦地去捡拾金块,当他人半个身子浸在冰寒彻骨江水中的时候,他们在火堆旁喝酒取乐,磨着他们的利刀,然后,当人家带着金块,抱着疲乏欲死的脚步,蹒跚地沿着江滩,回到简陋的栖身所的时候,利刀挥动,结束了地人的性命,他们得到了他人的金块。

也有的人,拥有更多的杀人利器,更多持有利器的人,冲进了一段江流,在利刀挥动之下,声称这段江是他的私产,任何人要在这里捡抬金块,必须听从他的分配。

自然会有人不同意,可是不同意的人,唯一的结果,是他的冒着鲜血的尸体,顺着急湍的江水翻腾出去,清澈的江面上,白色的水花上,溅起鲜红的血水,等到血水越翻越多时,自然而然,这段江流,就属于私产了。

真正捡拾金块的人,依然在豁出生命捡拾金块,但是他们得到的,却再不属于他们自己所有的了。

更有的人,运用更强大的力量,抢夺已有人占领了的地区。—切全是在弱肉强食的法规之下自然进行,优胜劣败,好像谁也未曾发出过什么怨言,都认为天下事,就是应该这样的。

于是,在众多的人之中,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人,这种人,生在世上,唯一的行动,就是杀人,奉命杀人,杀了人之后的后果如何,杀人的目的如何,他们一概不理,他们只知道,当需要他们杀人的时候,他们就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被杀。

即使是这种人,也不会选择被杀的,所以,杀人其实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这种人,在江域,有一个特别的称呼:“金子来”。

金子是不是来,来得是多还是少,就得看他们杀人是不是够狠、够快、够多。

“金子来”,多么动听的一个名称,可是这个名字,是浮在鲜血上的,就像浪花浮翻在江水上一样,也正像浪花一样,眨眨眼就会消灭,而又一定有新的浪花替代。

在经过了几百年,或者上千年的弱肉强食之后,江边的形势,几乎已经固定下来了,形成了一种“社会组织形态”──这是人类秉性的最伟大的发挥,就像金字塔是人类最伟大的建筑一样。自基层起,一层一层上去,到最顶,就只有一块石块,这块石块,是真正的统治者,下面一层一层,各有使命任务,自然有种种法规,令得连最底下的一层,一动也不能动。

经过几百年或上千年的混乱残杀,自人的身体中迸溅出来的鲜血究竟有多少,也无可追究,总之,如果那么多的鲜血,是在同一时间涌出来的话,那么,清碧的江水,肯定会成为一片赤红。

至今,河滩上和河底的鹅卵石中,还有一种,全部或局部,呈现一种暧昧的、诡异的赭红色——不信可以比较一下,这种赭红色,和干了的血迹,简直一模一样。据说,那就是历年来在江边流血的人的血凝结而成的,这种石头,倒没有什么特别动听的名称,就简单地叫着“凝血石”。

到了大约距今不足一百年之前,在金沙江那一百五十公里的江岸,大约有了三座“金字塔”──三股庞大的势力,控制着一切发现金块行动的运作进行。

势力最庞大的一股,来自四川西部的秘密结社组织:“哥老会”。

另一股,是康藏边境的土著,成分十分复杂,包括有当地土司的势力、宗教的势力,和彝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的头领所组成的一股联合势力,自称“西鹰真煞”,那是彝族人之中,最凶狠的一支,黑彝人的语言,意思是“江的主人”,表示整个金沙江,原来就是他们的,别人全是入侵者。这一股势力之中,也不乏有精通文墨汉语的人物,就为之定下了一个相当有气派的名称:“鹰煞帮”。

另一股势力,组成份子更是复杂,几乎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亡命之徒,听说有一条金沙江,遍河滩全是黄金,把他们吸引了来的,也有作好犯科,身上背着血债的,也有的是逃兵,也有的是穷得走投无路的,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涌向金沙江,发现自己不属于任何势力,于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帮,其中,甚至有印度的和西方的亡命之徒在内。这一帮,被称为“外帮”,人数虽然较少,但其中不乏聪明才智之士,懂得如何争权夺利,所以可以和哥老会、鹰煞帮鼎足而三。

至于地方官府,不是震慑于这三股势力的庞大,就是干脆结伙,坐地分赃,那里还顾得什么秩序法律,那一带江域,在这个时期,可以说得上是世界上所有罪恶的大集中,在诡异、神秘、罪恶的气氛之中存在,和原始森林一样。

         ※       ※       ※

在那疾走向前的二十个人身后,密密层层的窝棚,本来,就算是夜深了,总还有点点灯火在黑暗之中闪烁的──那里聚居了将近三万人,总不可能在同一时候,都进入睡乡。

从各地来的娼妓要迎客送客,赌馆更是通宵挤满了人,没有筹码,来来去去的全是金块,掌骰的人已练成了本领,用手一掂,就知道手上的金块有多重,比用秤来称还准,有酒馆子,红着眼的汉子一面撕着野兔腿,一面喝着酒,话题不离那里来了一个婊子,功夫好得叫人吃不消,或是什么什么人,找到了一块比搏浪鼓还大的金块。

可是,今天晚上,自从那二十条汉子一离开这一区,四方八面,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铜锣声之后,一切全都黑了下来,静了下来。

就算这时,有人在窝棚和窝棚之间,慢慢地走着,也会有一种这里根本没有人的感觉,虽然明知有三万多人正在黑暗之中。

哥老会的一队“金子来”出动了。

“金子来”一出动,关系着整帮人的命运,在行动还没有结果之前,整帮人,或是聚在这一区的所有人,不论是身怀绝技的赌场郎中,还是颠倒众生的标致娼妓,或是才带了一大箱烟土前来换取金块的商人,全得在黑暗之中静下来,用自己所信仰的各种神佛之名,为“金子来”祈求胜利。

在这种情形下,不论是大人小孩,没有人会轻易出声,婴儿除非是熟睡了,不然,做母亲的,都会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口中,阻止他们啼哭。

二十条剽悍绝伦的汉子,在默默向前疾步赶路,江水奔流的哗哗声,伴随着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他们的脸上,刻板而没有表情,看起来,个个都如同是一尊塑像,甚至他们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样,右手放在腰后,手中执着一个长条形的、用黑布套着的东西,左手随着步伐,急速地摆动。

而他们二十个人,心中所想的,也是一样的:今夜出动,最好的情形是,二十个人之中,有一个人还能活着。

这种最好的情形,其实和最坏的情形,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因为最坏的情形,也只不过是连那一个也不能活着而已。

他们甚至根本不必问:为什么要出动。他们只知道,自己活过今夜的可能,只是六十分之一。

是的,是六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

因为另外还有两队“金子来”,每队二十人,这时也正从他们所属的区域出发,三队“金子来”,各自代表自己的势力,会在一处地方会合。

那处地方在江边,是一个大自然创造的奇迹,一块方方整整的大石台,一半伸进了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击在约有一人来高的石台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再洒落下来,所以石台有一大半面积,是终年湿滑积水的,遇上寒冬腊月,石台上会积起一层厚厚的冰,由于冰是薄薄的一层一层凝结起来的,所以看起来绝不晶莹透明,而是一种异样的惨白色。

这个石台,叫做“神牙台”,据说,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个天神,掉了一颗牙齿,落向凡间,就化成了这个石台。

(大凡传说,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么会忽然掉了颗牙齿呢?)

而石台的整个形状,看来也的确有点像是硕大无朋的一颗臼齿──在它的中间部份,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终年积聚着溅起来的江水。

这时,在神牙台上,有十一个人,三个人一组,分三个方位站立,另外两个人,分别站在石台的两个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两个人,年纪都相当大,胡子头发,全都白了,一个较胖,面色红润,把双手拢在长袍的衣袖之内,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个较瘦削,虽然年老,可仍然是一脸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组的九个人,各种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紧张,像是焦急地在等待着什么。

石台相当大,看起来,不会比一个网球场更小,呈长方形,像是上天所赐的一个大舞台,好供人类作演出残杀同类的精采戏剧之用。

除了江水撞向石台的水声和江流声之外,没有别的声响,然后,有急骤的脚步声传来。急骤的脚步声,自不同的方向传来,开始,还很有节奏的,但随着脚步声渐渐接近,相互之间,便扰乱了节奏,单是在脚步声中,已经使人感到了杀戳之意,一下子一个方向的脚步声,盖过了另一个方向的,而另一个方向的,再盖过了这个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个不同的方向,都出现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队之外,自另一个不同方向疾走过来的那一队,全是一色暗红色的衣裤,那种暗红,在黑暗之中看来,和黑色的也就没有什么分别。

另外一队,自中间打横赶来,身上是灰色的衣裤,像是所有的人,都是从和他们的衣裤同色的灰蒙蒙的黑暗之中,突然冒出来的幽灵一样。

三队人一到了石台边,就停了下来,挺立着,一动也不动,只有他们的眼珠子,在闪闪生光,闪耀着的,是一种死亡之光,他们分别在石台的三边。

站在石台角口的那个胖老者在这时开口,声音并不宏亮,但是足可以听得清楚,他说的话,内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么只有金块没有石块的一段,就算原来有,我看也早叫人捡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听我的劝了。”

他的话讲完之后,有大约十秒钟的沉默,然后,又是他发出了两下嘿嘿的干笑声:“照例要说,也照例没有用。”

在那十秒钟之内,分三组站立着的人,一动也没有动过,别说踏前一步了。

紧接着,在另一角的那个瘦老者,缓缓扬起手来,在他的手中,拿着一件奇特的东西,实在是无以名之,那东西像是一柄相当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齿”,却有尺许长。

他才一扬起那东西来,台上的所有人,除了那两个老者之外,就一起跃下石台,各自奔开了几步站定。然后,瘦老者陡然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齿上挥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一下奇特之极,但是却又极其响亮的声音,嘎然划破了寂静,听得人心为之悸,血为之凝。

随着这一下声响,列队在石台三边的那三列人,右臂齐齐一震。

本来,在他们的手中,各有长条形,套着布套的东西执着的,在他们的手臂一挥一震之下,布套飞开,刹那之间,寒光夺目,原来布套之内,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长、三寸宽,厚背,薄刃,方头,没有护手刀柄,刃口闪耀着寒芒。

利刃的形状说明了这种利刃,是何等锋利,也说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体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断手,碰腿断腿,横扫过来,绝不令人怀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断为两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教人想到能把头颅剖成两半。

那瘦老者发出的第一次划空巨响的余音,悠悠不绝,在夜空中荡漾了许久,才算是静了下来,但是才一静下,他再度挥手,那怪异的声响,又一次响起。

这一次,随着那声响,石台三边列队的六十个人,动作矫捷得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会闪电也似移动的怪物,他们身子向上一拔,六十个人,几乎在同一个十分之一秒内,就已经上了几乎有一人高的石台。

他们上了石台之后,紧贴着石台的边缘站着,站得极其整齐,每一个人的脚后跟,都恰好是在石台的边上。然后,在余音袅袅之中,他们的姿态有了改变,双脚仍然钉在原来的位置不动,可是身子都倾向前,而且,把手中的利刃扬了起来。

石台面积相当大,可是就在他们身子向前略倾之际,陡然之间,像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或者说,利刃与利刃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许多,更可以说,死亡与生命之间的距离,接近了许多。

石台上的每一个人,脸上仍然一无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们都屏住了气息。

第二下声响的余音,嗡嗡不绝,直到细微到不能再听到,那老者第三次浑动他的手,手指在竹齿上划过,发出了第三下如同千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声音。

那一下声响才起,大厮杀这就开始了。

在石台上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前,长刃挥动,迸射出夺目的凶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闪,都有血珠喷洒,而随着血珠四溅,在空中飞舞着,又跌向石台,或是甚至于飞出石台之外的,全是各种各样的人的肢体。

人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本来应该是全都联结在一起的,可是这时,却无情地分离了,由于人制造出来的利刃,由于另一个人挥动着利刃而分离了。

断手、残足,带着血花,四下飞溅,甚至听不到利刃相碰的锵锵声,带着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划破人的身体,剖开人的皮肉,切断人的骨骼之际,所发出的是诡异绝伦、暧昧得几乎和耳语相类似的刷刷声。石台的中间微凹部分,本来是积着一片江水的,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中,江水就被染红,至多不过半分钟,积聚着的已全是血,全是浓稠之极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鲜血泛着一种异样的红色。

一条断臂,跌进了积血之中,断臂的五只手指,还紧握着刀,甚至有单凭一条手臂,也要再挥动利刀之感。

另一条齐膝断下的小腿,立时压了下来,溅起几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疯狂地砍杀,真难明白在这样的大残杀之中,他们如何还分得清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

或许,他们根本不在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如果在这样的厮杀之中,他们还能思想的话,他们所想的,一定是如何多砍死一个人──多砍死一个人,就是减少了一柄砍向自己的利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机会,所以他们疯狂地挥着手中的刀,虽然他们挥出手去,连手带刀断下来的机会是如此之高。

在石台上的人迅速减少──或者应该说,还在活动的人迅速减少,而已经不能再动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只是一块一块的肢体,残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像能力之外,人类在肢解其他动物的身体作为食物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体被分割开来,也就和其他的动物没有什么分别。

有两个人在各自砍倒了一个人之后,飞快地接近,脚踏在积血上,发出“拍拍”的声响来,积血早已溅得他们一身满脸,当他们接近到了挥出利刃可以接触到对方身体的时候,一个由下而上,一个由上而下,挥出了他们手中的利刃。

于是,一个手中的利刃,自另一个的胯下直插进去,在腹际停下;而另一个手中的利刃,自一个的头部直劈而下,停在胸际。

另一个的脸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笑容来,血像是倒翻的一桶水一样,自他的胯下喷出,而头被劈开的那个,两粒滚圆的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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